书城小说N个国王和他的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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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国王A和他的疆土

他恐惧夜晚。每个夜晚都让他恐惧,提心吊胆,仿佛里面埋伏着窥视的眼睛或种种的怪兽,它们总想趁着夜色的遮掩悄悄爬到他的身侧,突然地抽出锋利的匕首或龇开尖锐的牙齿。对于一直显得无精打采的国王A来说,夜晚根本就是一种恐怖的象征,他不知道如此巨大的黑暗之中会有多少他不知的、不可控的事情发生,他猜不到。

《搜异记》一书中提到,国王A生性多疑,他不肯信任任何一个人,无论那个人是他的王妃、儿子还是母亲。他甚至有一个习惯,某些边地的奏折他都是读过两遍三遍之后再从反面看,似乎希望从纸的“反面”读出些蛛丝马迹。而另一部更为荒诞的野史《刘氏本简谐录》则认为,国王A之所以多疑是因为他中了一种来自苗疆的蛊毒,在古老的巫术的作用下,国王A每日的睡眠都是噩梦连连。

是的,国王A一直噩梦连连,每个夜晚他都会在噩梦中大叫着惊醒过来。正是这个缘故,国王A出现在朝堂之上的时候总是一副昏昏沉沉、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打着哈欠处理着大大小小的政务,而那些大臣们则越来越谨小慎微,生怕哪一句话、哪一件事会让烦躁的、倦怠的国王不高兴,发一通火。因为噩梦,国王A的脾气变得暴躁,这是不争的事实,就连他自己也早意识到了。他告诉自己的大臣,如果他因为急躁而做出什么错误的决定,一定要想办法及时地提醒——可是提醒有时未必有效,而且很有引火烧身的可能。

国王A恐惧夜晚。以至于,他在一吃过早饭之后就开始谋划如何应对夜晚的“即将来临”。这在整个王宫里都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儿。在王宫里,国王A的恐惧是有传染性的,他的王妃们、侍卫们以及太监和杂役们也都染上了这样的疾病。可黑夜还是会来临,国王A和居住于王宫里的每一个人对此都无可奈何。

每日黄昏,当黄渐渐少下去而昏慢慢多起来的时候,国王A总是指挥他的侍卫和太监将他抬到后花园里最高的一座假山上——在那里,国王A可以多占有片刻夕阳的余晖。因此,他的夜晚会比假山下面的王宫迟到大约三分多钟。(本来,国王A在某位太监的建议下试图将这座假山再次垒高,然而最终还是作罢。如果将假山垒高,下山的路就会变长也会变得崎岖,增加的反而是直接暴露于黑暗中的危险性,后来国王A考虑到了这一点,他不得不再做权衡。)

通常,国王A会在不断的歌舞、酒宴以及性生活中挥霍掉大半个夜晚,但用掉了大半个夜晚并不能完整地解决问题,还有一小半儿,那一小半儿夜晚更难处置。他甚至曾叫人在他的房间里设置了一面巨大的屏风,叫歌伎们在屏风的另一边彻夜弹奏——一旦入睡他依然会毫无抵抗地沉入噩梦中,而在乐声的“伴奏”之下他的噩梦反而变得更为清晰也更为恐怖。何况,歌伎们的乐声或多或少还是会影响到他,让他的睡眠变得更艰难更迟缓,在白天的时候则更是无精打采。于是在三个夜晚之后他叫人撤走了屏风和歌伎。那个晚上,没有了乐声,国王A睡得很实很香,但这一良好的状况并没有得到持续,之后的夜晚他又陷进了层出不穷的噩梦里。

有一段时间,他叫四个妃子和自己同睡一张床,那个并不宽大的龙床被压得吱吱呀呀,五个人挤得满是肉的气息,但仍然无法阻止恐怖像一根钉子一样插入他的脑子里。

肖王妃——颇受国王宠爱的一位妃子偷偷记下了国王A那些奇怪的梦。是的,她是偷偷记下的,她记下来的本意是试图找寻其中的规律,以便更深地了解国王,理解国王,更好地俘获国王的心。肖王妃颇受国王A的宠爱,一度,国王A与她无话不谈,引为知己,所以每次国王A和她睡在一起都会在起床的时候和她说一说自己的梦,而等他讲完,也一定会加上一句,不要对别人谈起(也许,恰恰是这句“不要对别人谈起”,让肖王妃动了悄悄记录下来的心思)。

悄悄记下来,不可外传——肖王妃当然懂得,她做得小心翼翼,以至于除了自己绝无另外一个人知道这些记录的存在。而之所以有了外传,是因为国王A竟然毫无征兆地失踪了。为了寻找国王A,为了给宫廷里的侍卫、太监、宫女们和心急如焚的大臣们提供一条或许有用的线索,肖王妃将她记下的那些拿出来,呈给了王后。

它当然提供不了半点儿有用的线索,没有人能从那些奇怪的,充满着可怕、血腥和恐怖的梦里找到国王A消失的踪影,没有人能找得到。这些梦,似乎只能证明国王A在失踪之前已被噩梦的绳索缠上,并不能证明别的。它,最终成为当时大臣们、侍卫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而且流向了民间。

这些被记录下来的噩梦之所以能流传到民间,当然和国王A的失踪有关,那些各怀心事的大臣们就如热锅上的蚂蚁,某些一时不慎或者有着别样心思的大臣竟然毫无防备地将肖王妃记下的梦散播到王城的各个角落,得到消息的王后那时已经无力控制——那时,这个王国即将登上王位的新国王正在路上,他正带着一支两万余人的精锐部队从边关星夜赶来。那时候,距离国王A的失踪仅有三天,而距离他登上王位、成为新国王的时间也只有三天。

他是国王A的一个弟弟。

是的,如果不是国王A的消失,他也许永远不会想到自己能够成为国王,并拥有这个王国的全部疆土——至少历史上是这样说的。他的那支两万人的军队,也是在路经临吝城的时候向当地驻守的将军借来的,那位将军考虑的是新国王的安全,所以他将自己的部队拨出大半儿交给了新国王。

成为新国王之后,国王A的这个弟弟也下令将外传出去的国王A做噩梦的消息收回,不允许再有外传,但倾覆出来的流水如何能够收回到已经破碎的瓦盆中?这一命令并未得到良好的执行,国王A的噩梦顺着官道和河流越传越远。

现在,我们也来看看国王A的那些可怕的噩梦吧,看他都梦见了什么。

梦见1:背景是国王A的花园。兴致勃勃的国王A正和一个面容模糊的大臣下棋。那时天空晴朗,几只看上去仿佛是纸片的蝴蝶在花丛中悬浮着,它们自己并不扇动翅膀,似乎是风在吹动,它们在风中飘来飘去。

突然,国王A听见自己身后一阵冷笑,真的是冷笑,国王A感觉天气随着冷笑的声音骤然地变凉,而天色也跟着骤然地暗下来,那些蝴蝶们也在巨大的风中被骤然地撕成了碎片——天暗下来,那个面容模糊的大臣变得更加模糊,国王A试图看清楚他的脸却怎样都看不清楚。就在国王A凑近去看时,面容模糊的大臣站起来,这时国王A才发现原来冷笑声不是出自背后而是出自这个人的口中,他一步步朝着国王A逼近,国王A看见的是他的两颗巨大的、闪着寒光的牙……

梦见2:军机处,国王A在和几个大臣商议一件好像很重要的大事,大家各抒己见,争执不下——他们争吵着,争吵着,话语稠密得像一团团的棉絮,国王A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插不进嘴去——“你们不能这样,你们把我放在了什么位置?我的话,你们怎么不听呢?”国王A不得不大喊,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喊,但是他们依然我行我素,根本没有理会。“你们怎么能不听我的话呢?”国王A非常沮丧,他当然受不了这样的闲置,然而他也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好吧,你们商量。”沮丧中的国王A慢慢退到了一边,他决定去看鱼——军机处的院外有一个硕大的鱼塘,里面养着许许多多的鱼——“你们商量,我自己去看鱼!”国王A嘟囔着,可他小声的嘟囔却被那些大臣们听见了。他们说:“好吧好吧,你去你去,哈哈哈哈。”国王A想,我去看鱼,你们笑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笑呢?真奇怪!

国王A想着,他的脚已经将他带到了门外。他看到了鱼,那些鱼也看到了他,它们像往常一样朝着国王A的脚边游过来。国王A俯下身子,这时水里那些温顺的鱼突然变了,它们变得硕大而狰狞,竟然骤然地扑向国王A,国王A躲避不及,脚下一滑便滑进了鱼塘。那些鱼,一下子聚集在国王A的身侧,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梦见3:一条有着奇怪花纹的蛇突然从房脊上掉下来,它把自己摔得满身是血,有些地方已经血肉模糊——它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看样子已经奄奄一息。国王A吓了一跳,他大声呼喊着叫侍卫将它弄走,赶快把它弄走!但喊过之后,国王A忽然发现自己所处的屋子相当陌生也相当空旷,只有他一个人在场。“来人!”国王A又喊,依然没有一个身影,这让他更加恐惧更加孤单。那条蛇,在地上扭动着,它爬得地上一片黑红。“来人!”国王A喊着,他喊得绝望。没办法,国王A只好自己走过去,用手提起蛇的尾巴——

奄奄一息的蛇张大了口。许多血从蛇的口中涌出来,地上一片黑红,血晕染得很快,就像是会走的样子……这时,地上那些蛇血一起蠕动起来,它们变成一条条的小蛇——至少有上万条蛇,全身像血一样红的蛇。它们抬起了头,吐着长长的信子。那些小蛇长得飞快,只一瞬间它们就挤满了整间屋子,国王A的头上、身上、手上、腿上都爬满了蛇……

梦见4:他梦见自己被人杀了。许多人都目睹了他的被杀,刺客是在国王A的背后插入的刀子,而那些人,则在刺客的背后静静地看着。国王A转过身来,他看到那个刺客正大摇大摆地走到人群的中间,周围的人给他让出一条小路,有意地让他混迹于其中——抓住他!国王A试图呼喊但完全喊不出声来。那些人看着,看着国王A也看着刺客。“他是谁?你们看清他了没有?”国王A向人群询问,这次他感觉自己发出了声音,然而并没有谁回答。于是,国王A只得忍着剧痛走到那群人的面前,问:“刚才那个行刺的人是谁?究竟是谁?!”但没有一个人应答,有些人甚至把头偏向了一侧……

梦见5:他梦见一把刀子对他穷追不舍。他千方百计地躲闪着,可刀子总能追到他……

梦见6:国王A在花园里。他摘下一朵花来,那朵花实在鲜艳,而且有着相当馥郁的香气。可就在国王A将花摘到手上,将它凑近鼻孔的时候,那朵花突然收拢起了香气,飞快地变成了一颗狰狞的骷髅,而其他未被摘下的花则都变成了狂叫不止的牙齿……

梦见7:……

梦见8:……

梦见9:……

新登基的国王叫人四处张贴寻找国王A的告示,在告示中,他把国王A的失踪说得极为隐晦,说他在狩猎的过程中不幸与侍卫们走失,竟然再不见踪影……告示中,新国王向A国所有的百姓、官员们发誓,他发誓国王A无论何时归来,他都会主动向国王A交出这个国家和全部疆土,绝不食言;任何发现了国王A的踪迹并向当地官府汇报的人都将受到重赏;作为这个国家的新国王,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国王A,哪怕是他的一根毫毛——无论是谁,只要让新国王知道他曾伤害过国王A,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诛灭他的九族。在张贴告示的同时,新国王还叫人找到国王A宠爱的肖王妃,叫她一遍遍地给自己讲述国王A的那些梦,听着听着,新国王就会晃动着他的脚趾哈哈大笑:“我这个哥哥,从小就胆小如鼠。我就想不通父亲怎么会把这么大的国家传给他。也实在难为他了。”

(不过,没用太长的时间,这种对夜晚的恐惧也传染到了新国王的身上。他先后杀了三十七位大臣,换了三千名侍卫,将王宫的墙加高了三尺,可那种恐惧还是在夜晚席卷而来。新国王对大臣的诛杀引起了三次严重的叛乱,在最后一次叛乱中他被赶进一口枯井中。乱军从远处提来了水,一桶一桶地倒下去,将他淹死在井里。这是后话,与国王A的故事关联不大。)

有关发现国王A的消息不断传向王宫,它们就像秋天里成队的白鹤。这样的消息实在难判真假,最初的时候新国王不敢大意,为此还成立了专门的机构负责——然而那些消息不过是镜花之影,水一动,那些影子便不复原来的模样。半年之后,新国王对那些消息也不再用心,他变得懈怠、麻木。有时,他在同一时辰里连续接到七个密报,在密报中,国王A分别在东、南、西、北等七个方位出现,地方官员也努力保证信息的精确,然而这位已经厌倦了种种消息的新国王却看都不看,将这七个密报一起投进了火炉。

它们变成跳跃的火焰,随后是灰烬。

两年后,国王A在距离京城八百余里的一座寺庙里出现了。那是一座极小的寺庙,也极为简陋,少有香火。然而失踪的国王A就在那里,他已经成了一名僧人,他被发现的时候正在清扫着寺门外的落叶。传递给新国王的密报中谈到,这个消息应是绝对准确的,因为发现国王A的行踪的人原是王宫里的旧人——一名宫女,她在出宫三年后成为人妇,若不是父亲病重她去寺庙为父亲祈祷,也许她永远遇不到国王A。当地官员为了验证消息的可靠性也曾派出多人前去寻访,得到的答案完全一致:他,即是消失已久的国王A。

当然不能全信,这两年里地方官员闹出的笑话实在太多了,新国王不能只听他们的奏报。于是,他派出自己的亲信和国王A亲近的旧臣前去打探,传回来的消息也同样确定:没错儿,是他。这事儿在当地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得知这一消息的新国王兴奋异常。

他摘下自己的王冠,脱下龙袍,恢复旧日里的打扮,将王冠和龙袍一起放进了一顶小轿——其实不用特别昭告,新国王兑现自己的诺言要将国王A重新迎回的消息不胫而走,又是一番沸沸扬扬——只是苦了沿途的一些小吏,他们颇为忐忑地猜度该以怎样的礼节来迎接他们两个。如果国王A真的被新国王说服重返京城,在接驾的时候他们是应先向国王A朝拜还是先朝拜肯让出位置和疆土的新国王?

这些令人纠结的问题并不在新国王的考虑之中,他一心要到山上去,到那个名为“惠泽寺”的寺庙中去,他要找到那个打扫积雪的僧人并将他拉回京城。被兴奋烧灼的新国王一直睡不好觉,他竟然梦见了国王A所做的梦——当他一脸惊恐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负责伺候的太监并无多大惊讶,而是若无其事地将一条热毛巾递到新国王面前:禀告国王,我们大约还有两个时辰的路程。您看,我们是不是在中途歇息一下?您实在是太累啦。

新国王赶到山上时已经正午。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山上山下一片厚厚的苍白,提前到达的官员和负责打扫的差役立在路边,他们的脸和手都已冻得发红。就在新国王行至寺门前的时候,一场新的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也许不是真的又下了一场雪——只是风卷起了山上的积雪,然后又将它们重新洒在地上。新国王远远地看见了国王A,他穿着一身破旧的灰色僧衣,正在簌簌发抖地打扫着地上的雪。他扫得用力。

不过国王A的努力从本质上讲是无用的。雪还在下,他扫起的雪在风中被重新刮了回来。刚刚扫过的地方,不一会儿,就又有了一层。

“三哥。”新国王赶紧上前几步,他绕到国王A的面前抓住国王A的手,然后慢慢地跪下去。他跪在雪地中。

国王A的脸上没有半点儿表情。他仿佛没有看见跪在面前的新国王。

他将手从新国王的手中抽出来,然后转过身,继续打扫着面前的积雪。被扫帚扫过的雪再也不是原来的那种白,它们沾满了灰褐色的土,变得肮脏。

他把雪扫得纷纷扬扬。

纷纷扬扬。

接下来的故事是一个众所周知的故事,关于国王A,我们第一想到的便是那天在寺庙门口发生的事——不止一本史书曾对此有过记载,至于野史里出现的种种说法就更不用说了。让它获得更为广泛流传的是一出名为《让冠袍》的戏剧——对于每个人都已耳熟能详的故事我不想做过多的叙述,其结果就是国王A继续进行他的打扫,而新国王则带着失望在黄昏里下山。他未能说服国王A,甚至国王A都没有听他说话。出现在寺庙门外和新国王见了一面的国王A只是一个普通的僧侣,他早已没有重新当回国王的心思,对于国家、权力与疆土,国王A都已厌倦。

(我不知道一个人如何能将自己的一切交给遗忘,即使它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仿佛经历了失踪之后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脱了胎也换了骨,那个昨天的他已经与他毫无关系。难道,记忆就没能给他留下一些痕迹?毕竟,他遗忘的是一个巨大的王国!)

然而,国王A做到了。他遗忘了他过去的一切,这一切当然包括他的王国、巨大的疆域、大臣、奏折和没完没了的政务、常有水灾和瘟疫的民间、活在后宫里的母亲和王妃们,包括花园里被他改变了高度的假山和山上的树以及姿态各异的奇石,也包括他爱喝的苦荞云雾茶,他所喜欢使用的纸和笔……在寺庙中,国王A做到了遗忘,他遗忘得那么彻底决绝,仿佛真有一刀两断这回事儿,仿佛一个人的记忆真的可以连根拔起,就连培育它生长的泥土也不剩下。

国王A,在那座并不出名的寺庙里专心地做着他的僧侣,甚至可以说他比以往这座寺院里的任何僧侣都更像一名僧侣。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希有世尊,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世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复次,持国乾闼婆王,得自在方便摄一切众生解脱门;树光乾闼婆王,得普见一切功德庄严解脱门;净目乾闼婆王,得永断一切众生忧苦出生欢喜藏解脱门;华冠乾闼婆王,得永断一切众生邪见惑解脱门;喜步普音乾闼婆王,得如云广布普荫泽一切众生解脱门;乐摇动美目乾闼婆王,得现广大妙好身令一切获安乐解脱门……

每日早上,国王A会早早地起床,和其他的僧侣一起打扫寺院内外,一起打扫冬天的积雪、秋天的落叶、银杏树坠落到地上的果实,或者春天时分杨柳们丝丝缠缠的飞絮。早课,诵经的时间,国王A和其他僧侣一样,打开面前的《金刚经》或《华严经》或《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耐心而认真地诵读,并将它们记进自己的心里、肉里、骨骼里。

有一次,一位老僧问正在抄录佛经的国王A:“这四年中,你对佛经的诵读有怎样的感觉?”国王A停下笔来想了想,回答道:“如垒石,如绸纱,如流水,如空气。”

国王A的回答可谓真实不虚。如果说刚进寺院的前两年,他在背诵的时候可能还出现一点点失误,或者停窒,或者阻滞,或者将净目乾闼婆王的职责调换给华冠乾闼婆王,但两年后,他所抄录的那些经文便成了流水。只要有一个开始,它就会不断地涌出,没有任何事与物可以减缓它的速度。而后,那些经文又变成了空气,在他的呼吸里,随意自然,不被注意却又无时不在。

在国王A五十四岁那年,他还曾作为主持在众僧侣和信众面前讲了三个月的经文,那时,他和其他得道的僧侣一样,有着飘然的白须和深深的皱纹,一件很旧但很洁净的袈裟让他显得没有半点俗气——此时,如果那位已经被叛军杀死的国王,也就是他的亲弟弟能够重新回到人间,站在僧侣和信众们之间,他应难以相信这个人就是曾经的国王A——他的亲哥哥。

和僧侣们一起起床,诵经,打扫,种些蔬菜;和僧侣们一起吃下那些毫无油水、难以下咽的食物,穿破旧的僧衣。国王A已经和僧侣融合了,他唯一保留了一个和其他僧人不一致的习惯,就是他喜欢站在黄昏的寺门前,向着远处的群山眺望。

前来拜佛的信众问他,他说我在悟。

僧侣们问他,他说我在悟。

住持方丈问他,他说我在悟。

在这座偏僻的、香火不旺的寺庙里,曾有因为家中遭遇种种劫难、心灰意冷而投身到寺庙中的;曾有因为失去了所恋之人之物感觉空茫而投身到寺庙中的;曾有一些做过恶事心有悔意的人,为了来世的安妥而投身于寺庙中的;也有一些为了躲避战乱、劳役和官员的欺凌而投身到寺庙中的……然而无论是谁,他们都有一条或明或暗的“尘缘”,他们都没有国王A遗忘得彻底。

他不只遗忘了过去的一切,而且还遗忘了他的噩梦。据说,刚刚来到寺院里的前两年,国王A偶尔还会被自己的噩梦吓醒,一个人在黑暗中坐起来簌簌发抖,但两年之后,那些曾纠缠过他、把他吓醒的噩梦终于解开了绳套,再也无法将他缚住。

他的儿子曾来找他。带着几名警惕的侍卫。

国王A不见,负责看门的僧侣告诉国王A的儿子,这里没有国王,只有僧侣,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之后,他的儿子又来找过他,依然有几名警惕的侍卫跟随——他又一次扑空,国王A依然不见。不过这一次,国王A的儿子得到了僧侣们传递给他的一张纸,上面写着:放下。

两年之后。他的儿子又来找他——这一次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侍卫,他带来的是挂在面孔上的愁容和恐惧:“父亲救我,现在,只有你能救下我啦!”

他见到了国王A。之所以能够见到国王A,是因为他上山的时候正遇到国王A在寺门前打扫,已是深秋,不断飘飞的落叶像一片片干枯的蝴蝶。“父亲救我!”他的儿子跪在他面前,“父亲,大事不好啦,现在,只有你才能把我救下来……”

国王A面无表情,他不紧不慢、专心致志地清扫着层出不穷的黄叶,将它们聚拢在一起,黄叶的沙丘一点点地升高——国王A仿佛没有带出眼睛,在他面前的儿子完全没有被看到;国王A仿佛没有带出耳朵,他儿子的哭诉、求救也完全没被听到。扫完落叶,国王A返回庙里,他看都没看儿子一眼。

“父亲!你这样躲着,就觉得躲得过去啦?你的一切都会被打到山崖下的,你其实早就知道!”

“我不相信你真的清净了!你不过是自欺,你是怕,你是怕了才这样的!我是你的儿子,你真的就见死不救吗?!”

“说什么慈悲、普度,都是空话和假话!你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舍弃,你所谓的慈悲在哪儿呢?”

他的儿子站在树下呼喊,但院墙阻挡了他的喊声,他的喊声只能像秋日的凉风那样在树梢上盘旋,将一些枯掉的树叶摇落。

那一夜,国王A的儿子就睡在了庙门外。他可能是受了些风寒,在被一些黑衣人带走的时候声音变得浑浊而沙哑,与前一日黄昏他在门外呼喊时判若两人。他被带走的时候寺庙的大门已经打开,国王A拿着扫帚站在负责清扫的僧人们之中,他当然目睹了儿子的消失,儿子的背影在他的目光中越来越小,直到被山和树林完全地挡住。

国王A停顿了片刻,其实也就是微不足道的片刻。然后,他就跟随着其他僧人继续扫地,不紧不慢,一丝不苟。

作为野史,不那么可信的《稗史搜异》还记载了国王A所宠爱的肖王妃也曾来过山中,她,甚至得到了特别的允许,在寺庙一侧的小柴房里住了七天。《稗史搜异》说,她先是试图说服国王A跟她下山,重回京城,即使不再拥有国王的身份和疆土,他也应当有一个好生活,这一点儿不应受到怀疑,未果;她又试图说服国王A至少还俗,和她一起过一种清苦却充满关爱和平静的生活,就在山下,就在那些烟火和百姓之中……依然是未果。肖王妃还不死心,她继续放低,这样吧,我也在这里住下来,保证不做太多的打扰,至少可以看见你,至少可以在你需要的时候帮你和寺院里的僧众做点什么……国王A依然拒绝。施主请回吧。阿弥陀佛。

“那,至少,让我再抱抱你。”说这话的时候肖王妃已经泣不成声,“国王啊,你知道在你走后的几年里,我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怎样的生活啊?”

阿弥陀佛。

《稗史搜异》说肖王妃带着绝望和伤害下山,不久,她便在郁郁的情绪中去世,死前她曾不停地咳,几乎要把自己的心脏都咳出来。而在《聊经》和《搜异记》中,肖王妃根本没能走到山下,她的结局是坠崖而死,尸体大约掉进了山下的巨流江里……《聊经》没有点出肖王妃坠崖的地点,《搜异记》却说得仔细,它说肖王妃坠崖的地方距离国王A所在的寺庙不足五百步,她跳下山崖之后,一方不安的手帕竟然被突然的旋风从山崖下面吹了上来,在空中飘荡了许久,最终挂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松树上,然而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棵挂了手帕的松树便奇怪地枯死了。《搜异记》还说,肖王妃的最后一日,她在寺门前褪去了身上的所有衣裳,试图用赤裸的身体靠近国王A,然而依然是“未果”。她带着幽怨,《搜异记》把她幽怨的话语记录了下来,她说,你的心已经是铁了,已经是石头了。你也会变成铁和石头的。

她说:“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吗,哪怕,做点假?”

……

还有一些人找过国王A。他们各怀心事和心情到来,但都怀着失望离开——国王A已不是旧日的国王,他和那个国王完全是两个模样。

国王A的存在,让这座地处偏僻、香火不旺的寺庙突然地增加了不少的信众,也增加了不少的好事者。在国王A的生前,他已经属于传说,他为许多的传说提供了最初的蓝本,多年之后还有不断的传说出现。有一些前来上香的人本质上还是为了寻找国王A,如果不是这样一个国王,不是这样的一个王国,许多人恐怕一生都无法见上国王一面。他们同样是带着失望走的,在众多的僧侣中,谁是国王A根本无从辨认。有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因为前来上香而在路上相识了。后来两个人一起下山,其中一个谈到了国王A。他说按照他的判断在他们上香的时候那个敲木鱼的和尚是国王A,因为那个和尚微微胖些,当然,还有其他的特征,使他看上去像一个曾经的国王。另一个人给予了坚决的否认,他说在院子里扫地的那个才是,那个和尚的年龄符合,而且按照传说,国王A的弟弟来找他时他正在扫地。因为这种判定上的分歧两个人发生了争执,后来,打在了一起——一个人用刀子刺伤了另一个人的大腿,而另一个人,则把刺伤他腿的那个人推下了山崖。

在众多的僧人当中,国王A安然地度过了他的晚年。临终前,国王A叫其他的僧人把他抬到寺门外的空地上,他在那个空旷的高处眺望夕阳下的远山。其实在这种眺望中国王A已经再也看不到什么了,白内障早在一年前就遮住了他的眼睛,可以想象,他看到的只能是一片灰黑的昏暗。

可他仿佛是看见了。他把那种眺望的姿势一直保持到死。在他死去的时刻,夕阳的最后一片光也正缓缓消失于黑暗中,黑夜降临。死去的国王A,脸上挂着复杂的笑容,在临终前他所说的最后四个字是“悲欣交集”。

国王A的遗物简单。三两件破旧的僧衣、两双鞋、九本经书、半箱由他抄录的佛经和一张已经呈深褐色的地图。那张地图已经残破,边缘处有被虫蛀过的痕迹,上面的地名以及各种不同颜色的线都已变得模糊——

某个傍晚,国王A的遗体和遗物同时进行了火化。在是否要把地图也投入火堆的问题上,僧人们有了分歧,最后他们只得请方丈定夺。

方丈深深地叹了口气。“还是投到火中去吧。这是他的尘缘。至死,他也未能开悟,他还不是我们佛家的人。”

那卷地图被投进了火焰。它在火焰中亮了一下,很快火焰就吞没了它,再然后,火焰黯淡。点线模糊的地图成了灰烬,它已经不再是地图的样子而仅仅是灰烬的样子——瓦盆里的灰烬被风一吹,突然地飞旋起来,成为一片片细小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