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将佛图澄抬桥而至皇宫,而我紧跟其后,到大殿时,很多下等官员都来“举舆”(抬轿子),新任太子石宣与其弟更是扶着舆翼(是指轿子边)随舆而上。当司礼官大唱“大和尚到”时,全体官员起立。如此崇高的威望实在是大开眼界,石虎的众多妃嫔,以及皇后等全体出席。
“大师快请上座。”石虎亲自将佛图澄迎到上座,眼眸似笑非笑瞥过我时,微眯眼道:“大师怎么会收女家弟子,真是令本王大开眼界,既然姑娘心向佛门,看来已经看破红尘一切。”
佛图澄抿了抿茶,笑道:“过往一切皆是往事,对她来说现在才是全新的人生,不管过去亦是谁的人,或是什么身份,现在都只是我的俗家弟子也。”
“大师所言极是,石闵将军抱恙在身未曾出席,真是可惜了,否则不知他会作何所想。”石虎厉眸直在我身上转溜着。
一旁的兰妃更是双眼直冒火焰,杏眼怒瞪着,美丽的脸更是格外扭曲,如今已失宠的她又能奈我如何?我没死,只怕她有千万个为什么想问,直对上她的杏怒,笑容亦幽幽绽出,而她更是怒火攀升,怒不可遏。
气氛一直挺和谐,直到有人忽匆匆来报太子东宫内的佛像忽然流泪,众人皆是错愕,连佛图澄也忍不住好奇,石虎更是带着众人前往,东宫这座在我眼中视为魔鬼的行宫,依然如此华丽,事过境迁,此时的主人却是石宣,从踏上东宫开始,心却更为忐忑不安,跃动非常。
进入东宫后,众人打量着观世音旁另一尊普通的女佛像,石宣也是十分愕然地打量着眼前的女佛道:“父皇,这座佛本不是在这里的!明明不是摆这里,怎么可能忽然多了一尊,大哥过逝前此地有十二尊佛像,那些佛像制作都是异常精美,可是我都移至观音像后。怎会又上前?”
石虎丝毫不理会他,欺身上前,拧眉道:“真是太神奇了,佛像怎么会流泪?莫非是对本王的不满,还是怎么样?”转身对着佛图澄问:“大师,依你看是怎么回事?莫非佛有所指?还是佛有不满。真是不可思议!”听大王此说,随行的大臣更是议论纷纷,一时喧闹不止。
前头的兰妃忽然回头瞥了我一眼,狠毒的眼神掺进了一丝阴鸷的味道,显得更为尖锐,转而盯着她身旁的皇后,浮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靠进石虎,娇声道:“大王,依我看此事未必寻常,莫非关乎已故太子石邃,或者因为大王最近新宠了某些人,所以才会如此?”
石虎盯着她,怔了怔,旋而疑惑道:“新宠了某些人?本王新宠无非是太子石宣与皇后,这关佛主何事?本王实在是糊涂,依你所说难不成佛主认为皇后无能亦或者太子无能?”
皇后杜氏焦急下跪道:“大王恕罪,臣妾虽不知佛主为何流泪,可是臣妾并无半分对不起大王之事,上天明鉴,如果臣妾对不起大王,宁愿遭受千刀万剐。”
石虎神色不悦地盯着她,愠怒道:“本王只是随意说说,我想大师定能查出缘由,你又何必如此焦急辩解。”
“臣妾知罪,只是怕大王受小人挑拨。”皇后瞪着一旁的兰妃,满眼皆是恨意。
佛图澄走去佛像面前,盯着依然在流泪的佛像,神情哀伤幽幽一叹,道:“佛非佛,人非人,流泪者亦是佛心亦是人心,我佛本是慈悲为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此事不关乎皇后及太子,大王可以安心。”佛非佛,人非人?众人皆是摸不着头绪地盯着他。
石虎好奇道:“大师可见,佛像一直流泪,如果没有缘由佛主为何流泪?”
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盯着眼前的佛像,紧闭双眼的佛像果真泪流满面,让人无法漠视,所以心思格外沉重,它为何而流泪,是为石虎一家的残暴流泪吗,还是为了那些可怜无辜惨死的百姓而流泪?佛像流泪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抑或者这其中还有其他的奥妙,却只是感觉灾难在慢慢地靠近我,仿若紧紧扼住我的喉头,直叫人不能呼吸。
兰妃此时又忽道:“佛主流泪莫过于失望、伤心,抑或者是暗示些什么,大师得道高僧应该知道,有些什么人佛主不喜欢,或者是触犯了佛教之事,或者这其中有何人是佛主不认同,抑或者……”
她欲言又止地盯着我,含沙射影地指向我,眉尖亦衔了隐忍的恨意。
佛图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老衲愿闻娘娘其详。”
兰妃螓首轻扬,微带几分自矜,紧盯着我,冷笑道:“世人都知佛家只收男子,可是大师却收女子,佛主会不会因此而流泪怪罪大师?大师是得道高僧,本是无所谓,可是佛主心中所想莫非大师也可以知道?大师今日带她前来,佛像便流泪,仔细想想此事不是太过巧合了吗?”
我心中蓦然深深一震,她所言若是古人看来却是事实,而我现代人怎会相信如此荒谬之说?只是佛像流泪连我自己也无法解释得清,一切来得太忽然、太诡异……
一切都因兰妃的话而静了下来,悄无声息的静谧使人不期然地一阵寒栗,众人目光直射向我,仿佛此刻的我已成凶手。
见众人都怀疑我,兰妃赶紧再鼓动如簧之舌:“曾记得石闵将军向大王说过,此女已怀有身孕,试问又怎可出家?这不是很不寻常?还请大王定夺,倘若臣妾所言有假,自愿受到任何处罚。”
冉闵说我有身孕一事,怎可忘却,实属大意,却也成为话柄,心中惶惶。但过了须臾,却从容说道:“倘若真认为佛泪与我有关,自是无话可说,可是佛主流泪并非寻常,怎可断定?”
佛图澄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注视片刻,忽然感慨道:“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劫,天意,真是天意,天雪,你应当明白,躲亦是枉然,却是有惊无险!所以大可放心。”
他的话让众人更为摸不着头绪,而兰灵更是火上添油道:“大王现在还不准备将天雪打入死牢吗?佛主流泪亦怪女子入我佛门,何况还是有身孕之人,请大王快作圣决,应当立刻处死才对。”
石虎冷冽邪恶地扯着唇,双眸闪烁着狂野残忍的光芒,脸色铁青地盯着我,在他看来,佛主流泪亦是天大的事,而我在他眼中更是死不足惜。
他半晌才沉声问:“大师,依你看要如何处置,若本王处置了此女想必大师应该毫无疑虑才是!此女既然能惊动佛主,实在罪无可赦,就地处死以慰佛主之泪,大师意下如何?”
佛图澄平静的脸上依然毫无起伏,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只道:“我佛慈悲为怀,既然都认为是此女,那就请大王给此女半个月时间,半个月后方处死可好?也算是对佛主有交代。”
石虎似乎还是不满意,愤怒道:“将此女打入死牢,不准任何人探望,十日后处死,绝不留情,大师,如此可好?若依本王之意应该就地处斩,方可解了本王的怒火。”
兰灵唇边有了一线浅浅的弧度。那笑,也是冰冷的,毫无温度可言。脸上亦毫不掩饰讽刺之意,道:“大师似乎在迟疑?莫不成还想包庇此女?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原来大师竟然也有七情六欲?抑或者在同情此女不成?大王尊敬大师才会廷迟十日后处斩,否则当真以鲜血洗佛像才对!”
佛图澄目光顿时如鹰般凌厉,微蹙眉宇道:“兰妃娘娘何时变得如此善解人意了,既然大王已做决定,老衲也不想多说什么,真相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现在多说亦只是枉然。”
转而他神情凝重地吩咐我道:“天雪,记住我所说的一切,或者你会生不如死,但是我相信伤痛只是暂时,能忍则忍,切莫冲动,安心待在牢里。”
他仿佛又想暗示我些什么,切莫冲动?事到如今我又能冲动些什么,只能再次感受面临死亡的恐惧,纵有千回百转的心思也只能无可耐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但愿能行,也能避过这生不如死的大劫。
立刻便有士兵押我走向天牢,心中不免恻然,但终究还是学会了认命,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又有何难?
只是心中仍是疑惑丛丛,为何兰灵会陷害我,依刚才的情形她想害的固然是皇后,可是转而矛头便指向我,还有佛泪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泪并非假,而是的确有泪流出,皇宫真是阴谋聚集之地,稍有不慎便丢了性命,毫无天日可言。
待住在天牢里,思绪逐渐转为平淡,拿出心经看着,口中念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你倒是很自在,在死牢还能如此平静。”兰灵不知何时已进了牢中,并遣退了一旁的人,轻笑道:“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事情发生,想不想知道为何佛主会流泪?你一定很想知道对不对?”
我微挑秀眉,道:“嗯?”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太子东宫早已安插了我的人,前些天才告知我,说不经意发现东宫内安置的佛像有流泪,我并非动了什么手脚,至于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本想借着这一次将皇后扳倒,岂料你竟然出现了,其实我也相当意外,你没死!你怎么会没死?”她踱至我身旁,双手搭在我肩上,尖锐地问着。
而我心思却出奇的平静,幽叹道:“兰灵,停手吧,不要一错再错了,你本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又何苦为了争宠害人,害人终害已。”
她明眸中闪过一抹痛楚,凄婉道:“当初如果不是石虎,我也不会变成这样,如果不是他,我与闵早已结为夫妻,过着人人羡慕的日子……如果不是他,我又何苦一生凄惨。”
“你早就报复了,不是吗?石虎以往宠爱的女子都被你害死,你心中永无休止的折磨要到何时才会停止?放过他人,亦是放过了你自己。”
“你什么都不懂。”她倏然在我耳畔尖叫着,神情无比凄惶与柔弱,眼中亦蓄着泪水,转而低声凝噎道:“他在我身上的痛,我会十倍还给他宠爱的女子,可是就算我怎么恨她们也敌不过恨你的心,见到你我的心仿如刀割,那种痛楚你可懂?你可知?你没资格对我晓以大义,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你们都该死。”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菩提原本就没有树,明亮的镜子也并不是台。本来就是虚无没有一物,哪里会染上什么尘埃?这一切正如你心中的恨意,如此虚无缥缈而你却执著如固,只是不经意间,伤害了他人,亦伤害了你自己,这又是何苦?”我喟叹地盯着她,这一刻已无恨意,只剩那丝丝的无奈与同情。
她身子微微颤抖着,目光茫然地盯着我,仿佛明白了几分,顷刻却又被怒意替代,手指骤然指向我道:“你只知道说风凉话,如果换成你,你会怎么做?任他糟蹋了你,毁了你,然后默默地承受着,是不是要这样才对?我绝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石虎身边的女人,你等着吧!”
我脸色凝重地盯着她,肃然道:“兰灵,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如此执著亦是为何?你恨的究竟是石虎抑或你自己?”
“我不跟你争辩,不管我恨的是谁,反正恨意未消之际便不会放过你,乖乖地等死吧。我所承受的痛,直到死那刻也不会停止!”她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便走了出去,只是背影多了些岁月沧桑的痕迹。
心底也曾暗自思量过,兰灵真的很坏吗?凭她三翻五次想置我于死地来说,她的确够讨厌,够我恨一辈子!甚至一直也埋怨着她如此待我。
可要当真在她立场来想却怎么也恨不起来,或许我开始同情她了,她这么多年受的痛苦我又怎么会知道,在石虎身边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兰灵……可怜的兰灵,此刻的我对你除了同情便只有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