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我出国已经两年零四个月了,再有六个月,我就可以回国了。但一个问题却引起我的注意,梅子已经连续几天没有给我发电子邮件了。周末到了,梅子已经有五天没有给我写信了,我打电话到家中,母亲接的电话,当我问起梅子怎么样,并表示让梅子接电话时,母亲说梅子的单位组织旅游,梅子去旅游了,要再过几天才能回来。想到梅子常年忙碌在母亲身边,终于可以外出旅游散心,我不由得为梅子欣慰着。
三天后,我终于再一次收到梅子发来的电子邮件,梅子在邮件中询问着我的近况,一如既往地叮嘱着我各种相关事宜。我回邮件询问梅子都去哪里玩了,玩得如何,梅子回信对我讲述着去游玩的景点……
我和梅子重新恢复到了彼此间每日一封电子情书的爱情轨迹上。
三年的留学生活终于结束,我迫不及待地踏上飞往回中国的飞机。可是,当我走进家门时,我一下就呆住了:我的家中最显眼处摆放着梅子的遗像。
原来,半年前,梅子横穿马路的时候由于过度疲惫,神志恍惚,没来得及躲避开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被撞成重伤。当母亲赶到医院时,梅子回光返照般地苏醒过来,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命在旦夕,她叮嘱母亲先不要告诉我她的情况,并将她的电子信箱和密码,以及我的电子信箱都写给了母亲,让母亲代替她给我写信……车祸的第二天凌晨,梅子停止了呼吸。母亲在处理完梅子的葬礼后,按照梅子提供给她的电子信箱和密码,登录了梅子的信箱,并阅读了我和梅子之间以前的一些往来邮件,开始模仿梅子的语气给我写邮件……
原来,一直温暖着我、给我力量的梅子的情书,有六个月是母亲代其所写的“天国情书”。我不知道梅子生命的最后时刻经历着怎样的痛苦和绝望,但我知道那些寄自天堂的情书该凝聚着梅子怎样的爱。
阴阳阻隔,天涯难渡。
流水带走落花,而经典爱情却可以绽放千年。清明节很快就到了,我给梅子写了一封情书,连同纸钱一同烧掉,我的这封寄往天堂的情书只有一句话:“梅子,如果有来世,希望我们还能够相爱。因为除了我,你是最傻的。”
母亲的发票。儿子出生13天,按家乡习俗,要请亲戚朋友吃饭,称之为“十三朝饭”。
正好那天我上夜班。临上班前,母亲和岳母一再叮咛我,黎明早点回来,几桌饭菜等着去买呢。
黎明时分,我踩着启明星的光往回赶。走着走着,总觉得心中除了白天要买菜外还有其他重要的事要做,可一时想不起来,但脑中仍然在想。快到家时,我猛然想起,妻住院的发票丢到哪里去了?隐约中记得放在白天穿的衬衣口袋里,那张发票已被医务室室长、部门经理签过字,只要董事长再一签字就可以到财务科领到钱。一想到此,我赶紧开门。
一进房间,见妻儿仍在熟睡,母亲早已醒于一旁。见我回来,她轻声地说了句:“回来啦!”我“嗯”了一声,随口便问:“妈,你看见住院发票了吗?”母亲一听,连忙翻身,焦急地问:“你放在哪里了?我倒没看见!慢慢找,莫着急!”随即我翻找到白天穿的衬衣,翻袋一瞧,糟糕!那张发票已被洗烂成一团缩在口袋角一旁,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烦地问:“妈,我这衬衫谁洗的?”“噢!是我洗的,怎么啦?”“发票在袋里被洗烂了!”母亲一听,立刻吓坐了起来,傻愣住了。
我几乎责怪道:“妈,你怎么洗衣服就不翻翻口袋,你知道这发票有多重要!没有它,一千多元的药费就不能报销了!”母亲一听,像似大梦初醒,她重重地把双手砸向床沿,自责道:“唉!妈这个坏毛病,到老还是未改——洗衣服不翻口袋,发票洗了,怎么办?!怎么办?!这么多钱!”见母亲不停地自责,我一言不发面对着烂发票团。母亲瑟缩着下床,用颤抖的双手轻轻地掰开那已发干的纸团,她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局促不安地说:“山儿呀……妈这坏毛病有一辈子了!以前你们小的时候,我洗衣服也不翻口袋,你们袋里的小刀、铅笔划破了我的手,我也记不住!……你试着跟领导说说,妈不识字,洗了发票,请领导开恩!”母亲唠叨个不停,我无奈地说:“那是没有用的,人家凭发票说话!”母亲成了一具木偶僵站着。
天一亮,我还得照常去买菜,发票的事暂先丢于一旁,毕竟中午有好多亲戚来吃饭。等我买完菜回来,岳父母叫我丢下手中的活,先去请人把发票补办一下,这是头等大事,不然母亲焦急的脸色越发难看。从岳父母口中得知,母亲一早便把此事告诉了他们,原来昨天中午母亲看我一回来,汗涔涔地把衬衣一脱,甩在沙发上,她一拿起就闻到一股汗腥味,便泡洗开了……听岳父说,补个发票遗失证明去单位可能有用,我见有一丝希望,才想起母亲,可她不在屋内,可能接客人去了。于是,我急急地赶到医院。
一到医院,我向一个熟人说明了情况,他带着我前去医院的财务科,熟人刚说明来意,会计便说:“今天到底怎么啦,在你之前1小时,有个妇女来补发票,颠三倒四,啰啰唆唆又说不清,只是口口声声说发票被她不小心洗掉了……”一听此话,我心一怔,莫非是母亲!可一想,不大可能,母亲在家中忙着照料客人,再说她一个农村妇女怎知道这一系列程序呢?!肯定是有人找借口搪塞会计了。还好,出于熟人的面子,几经周折,遗失证明最终还是开到了。
于是,我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单位。当我轻轻地走进董事长办公室,他正在埋头看文件,我小心翼翼地递上发票遗失证明,董事长抬头看了我一眼,既不发言,也不签字,我有点心急了,怯生生地说:“董事长,本来发票已被李室长、张经理签过字了,那天找你签字,你出差。发票放在衬衫袋里被我母亲洗衣服洗烂了!”我一说完,董事长扶了扶眼镜,慢慢地说:“我知道!不过,你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发票随便乱放呢!你妈把发票洗烂了,不是她的错,是你自己马虎!你母亲今早已找过我了。”顿时,我脑中一片轰鸣……
当我从财务科领到钱,心情越发愧疚。此时,我确信去医院补发票的人一定是我母亲。我多想早一点赶到家,告诉母亲,发票已报销了。同时,也请母亲宽恕我这个做儿子的马虎和无知的责怪……
可我一到家,岳母却告诉我:“你妈照应完客人后,就打点行李回乡了。临走时,她请我帮你们照应小宝宝,她说她在这儿尽给你们添乱……”未等岳母说完,我冲出门外,大叫一声“妈!”眼泪便奔涌而出……泪眼迷蒙中,我发现了母亲,天下所有的母亲都为子女们开出一页——钱财、责怪、怨言、委屈、失败、倾诉、悲伤……且随时都可以报销的发票,这页发票谈不上遗失,只要母亲健在,因为这发票已被烙上了“母爱”的印章。
母亲的鞋架。夜已经深了,下了整整一天的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楼外的玻璃窗,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母亲从我的记忆深处蹑手蹑脚地走出她的小屋,走到房门口的鞋架前,弯下腰来……
随着职务的提升,不仅工作忙碌了起来,应酬也多了起来,我回家再无规律。妻子渐渐习惯了我的忙碌,每每回家太晚,抱怨几句便不再理睬我。一次深夜回家,看到母亲在她的屋门口,显然是在等我。我带点责怪地说母亲:“娘,你不用惦记我。你这么大年纪了,该多休息。”母亲结巴着说道:“娘知道,娘担心你……”那以后,再没有看到母亲等在屋门口。
母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因为父亲早亡,我结婚后,母亲便跟随着我和妻子同住。家中的空间有限,我和妻子住稍大一些的房间,母亲一个人住在小一点的房间。母亲似乎把家中的两个房间分得很清楚,我的记忆中,她从不曾到过我和妻子住的房间,每每有什么事情,总是在房门外唤叫我的名字。
只有小学文化的母亲,恪守着她自己设定的规矩。她一如既往地牵挂着我呵爱着我,却最大限度地给着我飞翔的自由。
又一天,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我才回家。我轻手轻脚地开门、关门、脱鞋进房间……第二天吃早饭时,母亲突然对我说道:“你昨天晚上怎么回来那么晚?都十一点半了,这样不好……”我一下睖睁住了,不知道母亲怎么会知道得如此准确。我一边往母亲的碗里夹菜,一边敷衍着母亲:“娘,我知道了。”
此后,我每每回来晚了,第二天母亲总会十分准确地说出我回家的时间,但不再多说什么。我知道,母亲是在提醒我回家太晚,提醒我要注意休息,提醒我不能对家过于疏淡。母亲总是用她的默默关注提醒着我,我心头的疑问也越来越大:我每次晚归,母亲是怎么知道的呢?
答案是在一个深夜知道的。
那晚,我又是临近十二点才回到家中,轻手轻脚地关好房门,把鞋放到鞋架上,换上拖鞋。因为酒喝得太多,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睡觉,蹑手蹑脚地去了阳台,想吹吹风,清醒一下。吹了一会风,当我想回房间睡觉,刚到门口,看到月光的映照下,母亲正俯身在鞋架前,查看着鞋架上的一双双鞋,她拿起一双放到鼻子前闻一闻,然后放回去,再拿起另一双……直到闻到我的鞋后,才会放好鞋、直起身,转回她的房间。原来,母亲每天都在等待我的回来,而每次,为了不影响我和妻子,她总是凭借鞋架上有没有我的鞋来判断我是否回到家中。而她判断我的鞋子的方法竟然是依靠鼻子闻。
我已经习惯以事业以忙碌为借口疏淡了对母亲的关心,但母亲却像从前一样时刻牵挂着我。我在母亲的心里是永远没有长大的孩子,母亲对于我却已经不再是时刻的依赖。一万个儿子的心能不能抵得上一位母亲的心呢?
我的泪水悄然滑出眼眶。
第二天,我将自己的一些旧鞋摆上鞋架。暗想,母亲再也分不清了,就不用每天晚上牵挂我了。
这天,在一个客户的纠缠下,吃过晚饭后,我被拉到一家洗浴中心。洗澡、按摩、修脚……被动地接受着一套眼花缭乱的服务。让我惊讶的是,临出洗浴中心换鞋的时候,发现连鞋都被擦拭、打油,并喷洒了香水。
那天,我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倒在床上就酣睡过去。第二天早饭时,母亲叹着气对我说道:“你昨天晚上回来都一点半了,你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了?儿啊,做人要端正啊……”我睖睁了一下,明白了,母亲一定是又一次去查看鞋架上的鞋了,她一定注意到了我那洒过香水、不再有脚臭味的鞋子的反常了。
我无言以对。
无论我的鞋子掺杂在多少鞋子中间,无论我的鞋子被粉饰了多少,母亲永远可以判断出来哪一双是我的鞋子。那以后,我努力拒绝着一些应酬。遇到推却不掉,而又是晚上的应酬,我也总是尽量早些回家。因为,我知道,家中有母亲在牵挂着我。
母亲是63岁时病逝的。但母亲去世后,我依然保持着早回家的习惯。因为,我总感觉,那清辉的月光是母亲留下的目光,每夜都在凝视着我。
我的母亲在她43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双眼失明,此后便一直生活在无光的世界里。
又是深夜,下了整整一天的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楼外的玻璃窗,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母亲从我的记忆深处蹑手蹑脚地走出她的小屋,走到鞋架前,弯下腰来……我知道,母亲是在查看鞋子,是在看我回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