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天际线,被林立的高楼大厦拉得很低很低。钢筋水泥建造的摩天大楼,如同一棵棵没有枝丫的枯树,密密匝匝,彻底遮挡了天地相接之处。
在这荒凉的城市,三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骤然相逢。
走廊外的光将他们的身影都拉长到她的近处,但她身后的灯光又遮住了那边的阴影,让他们的影子难以到达她的身边。她和他们构成了两个世界,被两种不同的光线分隔,界限看似模糊但又明明白白地存在。
颜未染感到茫然和疲倦。她为什么没认真想想呢?为什么没察觉到命运的巨大恶意呢?
卫泽希口中频繁出现的哥大好友,除了程嘉律还能是谁!
程嘉律已经向她走来。他走路的姿势有些不自然,重心略微倾斜在那把伞上,仿佛双脚还无法彻底支撑身体。此时心乱如麻的颜未染竟无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只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避开他,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程嘉律脱口而出:“未染,别躲着我!”
颜未染咬咬牙,不加理会,径自向前走去。
“我跟着你从老师的墓园到这里,看见你进来了,我……我心里不知道怎么办……”程嘉律平时从容冷静的模样荡然无存,连嗓音都略显干涩,可以想象到他在楼下等待时那急切痛苦的模样。
颜未染听到他说的话,脚步不禁慢了下来。
只是这一刻,她身上那些曾受损的地方,又开始隐隐地痛起来。那打入脊椎的钢钉,在这样的天气里,像蚂蚁钻进她的骨肉中一般,麻痒酸痛,却无从抓挠,无法驱除。
而这种痛将伴随她一生,在每个阴雨的天气如期而至,提醒她当初发生了什么。
所以她躲避什么,她为什么无法面对他?
是程嘉律对不起她,是他毁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些东西——她的老师,她的健康,她的爱情,她的梦想。
颜未染回过头,将自己酸痛的背倚在墙上,目光冰冷地望着面前的程嘉律,声音低沉而缓慢:“不知道怎么办吗?那你帮我一件事。”
程嘉律见她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但在看清她的眼神后,又有些失望和难过。
“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就当我们从未认识过,谢谢。”
程嘉律如坠冰窖,愣愣地看着她,承受着她愤恨的目光,一动不动。
卫泽希走到他们旁边,却不知道如何劝解,只能轻轻拍了拍颜未染的肩,希望能安抚她激动的情绪。
颜未染仿佛没有感觉到,她从程嘉律的身边走过,抓起放在门柜上的包,穿好鞋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程嘉律下意识地抬起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臂,想要将她留下来。他望着她,急切地说:“我知道你这一年来受了很多罪,看见我你可能情绪不太好。但是请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好不好?”
颜未染低头看了看握住自己的程嘉律的手。还是记忆中那双极白皙极优美的手,还是记忆中那样的温度,还是记忆中握着她的力度。
可过往那些涌动在心头的甜蜜已经变成了苦涩。那些过往越美好,她现在回想起来,就越觉得如钝刀割肉,鲜血淋漓不敢再回忆。
眼眶感到一阵温热,里面有东西要滑落下来。无数暗夜里辗转难眠的痛苦与悲哀,全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她没有回应他的哀求,只挣脱了他的手,看也不看他一眼,大步走向电梯口,再也没回头。程嘉律没有试图挽留她,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内,看着颜未染消失在转角。
电梯很快到达,他听到电梯门打开又轻轻关上的声音。
谁也没看到,僵直着背进入电梯的颜未染,在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脱力地瘫靠在电梯轿厢内,连支撑自己站立的力量都消失殆尽。
程嘉律站在那里看着她离开,仿佛全身所有关节都已经锈死,再也不能活动。
卫泽希冷眼旁观,过了许久,才抱臂问:“说吧,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因自己刚刚的狼狈,程嘉律语气中少了惯常的冷漠,带上了些许激动,“我和我女朋友久别重逢。”
卫泽希冷笑:“看这架势,前女友吧?”
程嘉律拄着雨伞的手指指关节泛白:“还未分手。”
“未必吧,她一直说自己是单身。你过来之前,我正在向她求婚呢。”卫泽希口气凉凉的,意味不明地望着他,“喔,我想起来了,她说自己有过一个渣男前任。”
程嘉律脸色铁青,抿紧双唇死死盯着卫泽希,问:“你指的是谁?”
“是谁呢?我还当着你的面骂过那个渣男吧。对不起啊,我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你。”
本就沮丧激愤的程嘉律,此时再也忍不住,丢掉手中的雨伞,一拳砸向卫泽希的脸。
卫泽希离他太近,一时躲避不开,被他硬生生一拳砸在了脸上。
卫泽希直吸冷气,下意识地一脚踹向程嘉律,他这健身练出来的身材,哪是程嘉律还没痊愈的身体可以比的,程嘉律顿时捂着肚子撞在了墙壁上。
卫泽希利落地跨步上前,本想左勾拳右勾拳一起上,可一对上程嘉律那绝望悲凉的眼神,他攥紧的拳头又无法落下了——毕竟,这二十多年的好友,刚从轮椅上站起来。
卫泽希愤恨地用手肘抵住程嘉律的脖子,将他压在了墙上。两人面对面互相瞪着眼,模样都不太好看。一个脸颊红肿,一个痛得脸部扭曲,彼此的怒火都在熊熊燃烧。
“程嘉律,你这个浑蛋!”卫泽希怒吼。
程嘉律冷哼:“你这个小人。”
“你还有脸来找未染?当初你把她逼上绝路,现在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她面前,你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多大的刺激吗?”
“你有脸站在我面前?你明知道未染是我的女朋友,却还要和她在一起!”
“我今天才知道她是你前女友!”
“所以你赶在我过来之前向她求婚!”
卫泽希哪比得上他思路清晰逻辑缜密,无从争辩的卫泽希便直接一记上勾拳,重重砸在他的下巴上。程嘉律在剧痛之中也把膝盖顶了出去,卫泽希被他撞到大腿,趔趄地倒退一步,抵在了后面的柜子上。
两人互瞪着对方,愤怒燃烧了神智,都想再扑上去和对方厮杀。
看着卫泽希眼眶通红要和自己斗到底的模样,程嘉律胸口忽然抽痛起来。他仿佛看见了中学时候的自己和卫泽希。在实验事故中,燃烧的火包围了他们,卫泽希竭力把当时脚被玻璃碎片扎到的他拉起,托上窗台。因为受伤而无法维持平衡的他,在爬出窗户的时候措手不及,重重地摔在地上,下巴肿了半个多月——那时候下巴的疼痛,和现在的感觉居然如出一辙。
程嘉律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卫泽希也缓缓放开了紧握的拳头,靠在背后的墙上。
两人瞪着对方的眼睛,里面的怒火都慢慢消失。程嘉律移开目光,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缄默不语。
卫泽希看着他那张迷倒万千少女的脸现在配上了一个肿得高高的下巴,感到十分滑稽,不知为什么就控制不住自己,笑了出来。笑了两声之后,卫泽希又觉得尴尬,顺着墙壁滑坐下来,目光再度落在他的下巴上,这次真的控制不住了,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程嘉律见他顶着肿胀的脸笑成那样,也无奈又无声地笑了起来。
两个把对方揍得十分难看的人此时都靠坐在地板上,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笑了。卫泽希挪到程嘉律身边坐下,向他伸出手。
程嘉律哼了一声,终于还是握了握他的手。
卫泽希又打了他的肩膀一拳,嘴巴上还要占便宜:“要不是我顾忌你的身体,拼命控制自己,你以为你还能坐得住?”
“要不是现在我身体尚未痊愈,你以为你能占到便宜?”
“哧,说得好像你什么时候打得过我似的!”
程嘉律并不反驳他,因为这是事实,所以转而反问:“你还记得自己当初说过的话吗?口口声声说兄弟如手足的人是谁?”
“是我!”卫泽希一口承认,“我说,兄弟如手足,女友如衣服!可杨过没了一只手依然帅气十足,傅红雪瘸腿了还是迷死众人,你让他们裸奔看看?”
程嘉律气得一拳砸向他那张理直气壮的脸:“原来你这些年说的话,全都是胡言乱语?”
卫泽希眼明手快地抬手按住他:“对,遇见染染后,我就决定把我以前说的话做的事全吃了!”
染染——从他口中无比自然地吐出的这两个字,让程嘉律神情黯然,心中五味杂陈。
卫泽希已经站起身把门关上了,又把程嘉律的伞丢进门柜里。他拉起程嘉律,架着他走到沙发上,故意把他往沙发上一丢。
程嘉律倒在沙发上,无奈地苦笑:“阿泽你浑蛋!你要趁机谋杀我?”
“给你个教训,谁叫你这个渣男对不起未染!”
“我没有对不起她,至少……问心无愧。”程嘉律盯着他,低声说。
卫泽希仿佛没听见,他去厨房拿了两罐啤酒,丢给程嘉律一罐,然后坐到沙发上打开自己那一罐:“说吧。”
程嘉律拿着他丢来的啤酒,一时沉默。
“你既然赶过来了,肯定是因为听到了我们在同居的绯闻吧?”卫泽希喝着酒,抱着沙发上的大猴子颈枕,慢条斯理地拿小猴子在它身上爬来爬去,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
相比他若无其事的样子,程嘉律的神情就难看多了:“我确实听到了你们同居的传言。”
“啧啧,脸色这么吓人,跟飓风降临迈阿密似的。”卫泽希举起啤酒罐向他示意,“别多心,没有传言那么夸张,不过我和染染的关系嘛,也确实不一般。”
“你们在恋爱?”程嘉律僵硬地问。
“除非你先告诉我,导致未染的老师去世的超级细菌,是不是从你的研究室出来的?”
程嘉律顿了顿,低声说:“是。但是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污染。”
“那未染出意外后,你为什么宣布和方艾黎订婚?而未染康复后去找你,你家已经空无一人。”卫泽希目光犀利地盯着他,反问,“嘉律,在你女朋友出事的时候,你换了住址,手机关机,还宣布要和另一个女人订婚。别说是你女朋友,就算是我,也想不明白。”
面对他的正面质问,程嘉律无从躲避,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我……那天晚上也发生了意外,所以当时我也在医院中,至今尚未康复。”
“是吗?所以你的意思是,即使发生了意外,你在医院里也要宣布和别的女人订婚?”
程嘉律迟疑了片刻,无奈地说道:“当时艾黎被家族的亲戚们逼得走投无路,我不能见死不救,所以才答应她放出风声说我们在约会。只是约会而已,我不知道为什么外界谣传成了订婚。”
卫泽希已经喝完了啤酒,他听完程嘉律的话后,顿了顿,然后把罐子压扁,准确地投入茶几另一侧的垃圾桶,说:“好,我知道了。”
程嘉律见他神态如此认真,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淡淡的恐慌。虽然程嘉律从小到大都是同龄人中的领跑者,从不认为自己会被人超越,但这一刻,他忽然失去了平日里的淡定从容,脱口而出:“无论后来变成什么样,这场感情中,我是先来的那个人。”
卫泽希静默地望着他片刻,才认真地说:“是的,你确实比我先到。而且实话告诉你吧,我确实在追未染,但她还没有答应我的求婚。”
程嘉律没料到他会对自己如此开诚布公,一时愣住了。
“当然了,也差不多就要成功了,我对自己很有信心。”卫泽希嘴角扬起一抹笑容,拿着小猴子的手对程嘉律招了招,“而且我不相信感情里先来后到有什么区别。以前嘛,我学业肯定是不如你的,但是未染这边,大家就各凭本事了。你能挽回她的心,那我就穿上伴郎服出席你们的婚礼,诚心祝福你;但我要是能与她走到最后,你也得保持君子之风,不能抛弃了我们多年的友情,怎么样?”
卫泽希那坦然的神情,让程嘉律抬手捂住了正在突突跳动的额头。他不愿意在卫泽希面前露出气急败坏的神情,只能闭上眼睛,勉强镇定下来,问:“你觉得自己有胜算?”
“我承认你比我强,在很多方面。智商啊,才华啊,长相啊,过往的感情史啊,当然了……我还嫉妒你们之间曾有过的感情。”卫泽希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把两只猴子扛在自己脖子上,把它们的尾巴缠在一起,“嘉律,就算她老师的死和你无关,就算她不幸的遭遇和你无关,她还有我都不能原谅你在她最痛苦绝望的时候,放出自己和另一个女人约会的消息。”
程嘉律那原本就苍白的面容,此时如同死灰。他喃喃道:“可……可那时候我被方艾黎误导了,还以为……还以为未染在昏迷中。我想等她醒来后,及时向她解释,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卫泽希没有看程嘉律绝望的神情,他转头看着窗外,声音平静而恳切:“有些事情,你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可对于另一个人来说,却比整个世界还重要。”
卫泽希是在中央公园的拐角处找到颜未染的。
她一个人坐在池子边,看着游弋的天鹅,面容苍白,一动不动,如同一座水边的云石女神雕像。
他想了想,去旁边买了一袋喂天鹅的面包,在她旁边坐下,把袋子递给她。
颜未染慢慢转头看向他,眼神迷惘,没有焦点。
“看了人家这么久,给喂点吃的吧,天鹅们说表演游泳也很累的。”
颜未染听他这话,想要配合他笑一笑,但终究只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卫泽希掰了一半面包给她,两人在池子边撕着面包,丢进水池中。白色的天鹅在他们面前游来游去,争抢食物的动作有些大,偶尔溅起水花,打湿了颜未染的裙角。
卫泽希帮她把裙角往里面收了收,低头轻声问:“太阳这么大,晒黑了是不是不好化妆?”
“化妆多十秒时间而已。”等了许久,她终于出声,虽然嗓音沙哑,但卫泽希还是放下了心。他抬手在她的额前搭了个凉棚,说:“有时候早上多睡十秒也好。”
颜未染没理会他这些东拉西扯的无聊话,目光在他青肿的脸上停了片刻,问:“你的脸怎么了?”
卫泽希摸摸脸颊,神色有些不自然:“和嘉律打了一架。”
颜未染没想到他会为了自己和程嘉律打架,默然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脸颊的伤处。碰到红肿处时,卫泽希轻吸了一口气,她停下手,问:“疼吗?”
“不疼。”卫泽希一说出口就后悔了,立即夸张地说,“疼啊,真的好疼,你帮我揉揉?”
颜未染一时真不知如何应对这种死皮赖脸的人,可这样的他,也让她原本沮丧低落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这个人怎么会和程嘉律是朋友?他们性格的差别简直是天上地下。
她收回手,低声问:“他呢?”
“走啦,不然我哪敢来找你回去啊,毕竟你这一脸和他势不两立的模样。”他笑了笑,手略微往后移,揉了揉她的头发,又放低了声音说,“可能你误会他了,他和你老师的去世无关,你出事的时候,他也遭受了袭击,你找不到他他也没办法。我刚刚和他谈过了,想找个机会,让他好好向你解释,把一切都说开,你看怎么样?”
“可以啊,我总得把当年的事情弄清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或许是阳光真的太强烈了,她觉得有些眩晕,便闭上了眼,“都走到这一步了,就算我再怎么抗拒,也终究要面对真相。”
卫泽希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问:“是不是感觉在结果呼之欲出的时候,反倒有种想逃避的冲动?”
“是啊,近乡情怯吧……怕看到最差的结局,怕自己的过往是错的,怕知道真相后,反倒更难面对他……”
她的语气有些软弱,卫泽希便把肩膀挪过来,让她靠了一会儿。
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她飘忽的精神状态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你帮我告诉程嘉律,让他带着方艾黎来,掰开了揉碎了,给我讲清楚。”
卫泽希点了一下头,说:“好。”
她又靠了一会儿,像是恢复了力量与勇气,然后抬眼看他:“我想早点回国。”
他回答说:“我也要回去,我有点想念我那些鱼了。”
“嗯。”她觉得两人的姿势太过暧昧,但此刻的她眩晕软弱,再也没法像在程嘉律面前一样强硬起来,便放纵自己在他肩上静静靠着。
日光洒在面前的水面和草坪上。虽然被林立逼仄的高楼四处围困,但此时此刻,眼前这片绿地成了世界上最平静温柔的地方,仿佛永远会有阳光普照,不会被风雨侵袭。
她靠在他的肩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但他侧耳倾听,除了风声水声和她的呼吸声,还有她细若游丝的一句话:“你什么时候知道了我和他的事情?”
“其实在今天之前,我并不知道你的前男友是嘉律。我接近你不是因为任何你的过去,也不是因为任何人,而是因为你是你,我就喜欢你的样子,你的个性。你别担心。”
颜未染恍惚地看着他,低声问:“与他无关吗?”
“无关,千真万确。我一直以为你的前任是个老外,还觉得你是个被外国人骗了感情的傻女。”他勉强开着玩笑,可两人始终打不起精神来,他便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把她拉起来,说,“我们把天鹅们喂饱了,自己总不能饿肚子吧?来,快补个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大吃一顿就好了。”
颜未染有点不想起身,但他一定要拉她起来,像哄小朋友一样,说:“乖啊,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沮丧,但我待会儿有个惊喜给你,你一定会很快振作起来的。”
颜未染被他拉着往公园外走,有些怏怏地问:“什么惊喜?”
“看到了就知道啦,我把我最喜欢的分享给你,超级治愈的!”
结果真的超级治愈。
卫泽希带她去百老汇看歌剧——《狮子王》。
她精神状态不太好,而在等候室中迎接他们的可爱玩偶们,在卫泽希的暗示下,一个个扑上来和她打招呼,给了她大大的拥抱。一个扮演羚羊的女孩子还揉着她的脸说:“开心点啊!宝贝儿,你一定能拥有美好的一晚的!”
看见玩偶们拥抱她,旁边那群本来就非常兴奋的孩子们顿时个个围了上来,扑在她和玩偶的身上蹭来蹭去不肯放。
看着满脸欢喜的孩子,她觉得胸口的郁闷也稍微减少了一些。毕竟沉浸在悲伤中不是她的风格,最痛最苦的那段时间都走过来了,她还有什么事情不能面对?
她把几个踮起脚要和玩偶拥抱的孩子抱起来,让他们可以尽情地抱着玩偶。也许是柔软的东西能让人心情舒适,她和孩子们一起笑着,吃着玩偶们送的糖果,心情舒畅了不少。
精神好了一些,她还特意去看了看剧院的演员表,想找到熟悉的人。
卫泽希问她:“有喜欢的演员?”
“我之前在纽约的室友,一个瑞典姑娘,她也在百老汇当群演,所以我想看看她现在有没有幸运地进入演员表。”
“每年来百老汇寻梦的女孩子成千上万,要出头很难的。”卫泽希说着,想了想忽然又说,“瑞典的?除非她叫约瑟·芬妮。”
“咦?她真的叫约瑟·芬妮啊!”颜未染诧异地反问道,“她红了?”
“何止红,简直是爆红!”卫泽希说着,见她错愕地去演员表上找名字,却又笑了出来,说,“找不到的,她是在电视上爆红了。去年她临时出演了一部剧里某一集的角色,结果大受好评,编剧特意修改剧本让她成为常驻角色,现在人气超高,都上大热综艺了。”
颜未染因为前室友的成功而心情愉快,忙问:“是吗?红到连你都关注了?”
“哦,这倒不是,是我家下面有个小品牌要签她当模特,所以我看过她的资料。”
“这可真是不可思议。”颜未染说着,转头看后面的海报,心里又有些惆怅,说,“不过这样的话,她大概没有机会再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谁知道呢,也许有的剧院经理会想请一个成名的电视剧演员主演歌舞剧,毕竟票会卖得比较快。”卫泽希笑道,“只要最终到达了理想的彼岸,管他是游过去的还是坐船过去的呢。”
颜未染笑了笑,心想,那也不一定,有些人就算很想很想实现理想,也要姿态好看,湿漉漉下水的事情,程嘉律肯定不会去做。
想到这里,她一惊,怎么又想到了那个人。
给她的人生烫了一个最可怕的伤疤的人,就算她现在知道那不是他故意落下的火点,既然她无法原谅他弹出的烟灰,那为什么还要挂念着他?
卫泽希见她脸色又变得难看,便问:“怎么啦,是在担忧你的理想?”
颜未染抿唇沉默片刻,说:“不,我对自己的理想充满期待。”
“那接下来,你准备怎么走呢?”卫泽希问。
怎么走?
颜未染抬头对他笑了笑,说:“我已经有了想法,你拭目以待就可以了。”
“不行,你的秘密一定要和我分享,快点告诉我!”卫泽希又露出霸道总裁的本色,只是那不依不饶的幼稚神情真不像个成年人,“不然你看歌剧的时候我就一直在你耳边唱《小苹果》!”
颜未染无奈地推开他越凑越近的脸,拿出手机打开新闻页面:“你不看新闻吗?今天各大网站应该都有的呀。”
“看啊,我看各种娱乐新闻,关注业界动态。”
“我也看我的业界新闻——以后我们合作了,也会是你的业界新闻。”颜未染将手机屏幕展示在他面前,示意他看上面的一条最新消息。
全美数百位消费者联合起诉方氏集团的几款主打产品。
卫泽希还有点不以为意,随口说:“护肤品嘛,不是经常会有重金属超标、荧光剂过量之类的负面新闻吗?”
“这回不一样,你仔细看看。”
卫泽希将屏幕往下拉,看了看内容。
这次联合起诉方氏的消费者中,不乏使用了几十年的忠实客户。事情曝光之前,她们大都在同一个癌症互助网站交流治疗经验,相互打气支持。
直到两个月前,有人质疑自己使用的护肤品有问题,并且贴出了一直使用的方氏产品的送检报告,众人才骇然地发现产品中甲醛的成分严重超标。而网站中也不乏其他罹患绝症的患者使用过方氏的产品。
这份报告只是第一个水泡,使用方氏产品的人很快相继去检验了自己的护肤品,一份份使用方氏产品的病人的检查报告在网上如同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患者的疾病范围也从癌症扩散到了免疫功能方面。方氏发现这一情况之后,曾第一时间进行公关工作,企图重金收购报告单,将事情压下去。然而双方还在洽谈之时,一家报社的记者就把事情捅了出来,导致事态迅速发展,从几个医患网站蔓延至全国皆知,一发不可收拾。
卫泽希看着新闻“啧啧”称奇,问:“护肤品而已,又不是装修,甲醛是怎么来的?”
颜未染关闭页面,平静地说:“护肤品工艺,其实就是防腐的工艺。之前我不是和你说过吗,越是号称草本的,为了保存有效成分,所使用的防腐剂也会越多。方氏主打的几款产品就是这种号称草本精华的东西。而他们使用的防腐工艺,就是添加DMDM Hydantoin(DMDM乙内酰脲)。”
“啊?”卫泽希简直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名词。
“DMDM乙内酰脲是一种普遍使用的防腐剂,它能通过长期缓慢地释放微量甲醛,抑制护肤品内滋生细菌,在安全范围内完全可行。但方氏没能控制好比例,为了不让草本的有效成分变质失效,他们添加的防腐剂比例太高了。”
“原来如此。那方氏的研发室呢?他们干什么吃的,连这样的品控都做不好?”
颜未染轻轻摇头:“其实,他们能做得好。毕竟这是我和程嘉律在做成分分析的时候都能发现的事情。”
卫泽希心想,嘉律这么厉害,当然一分析就知道了。卫泽希想要夸他一两句,心里又涌起酸溜溜的感觉,便也当作不在意,继续听她说下去。
“但出事的这几样产品是他们的主打产品,市场反应很好。弥补这个缺陷,需要彻底更改配方以及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研究,然后更改生产线,再重组流程,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所以两害相权之下——”
卫泽希想想,又皱眉问:“所以他们选择了不改变配方?”
“是的,当时研发组应该进行过评估,认为不会导致太过严重的后果,就算有消费者出事,所需的赔偿也远远比不上更换产品的损失。毕竟,程嘉律在发现配方有问题的时候,也认为事态应该不会太严重——只可惜我们都错估了试用者的身体,目前有些人的病情已经很严重,有免疫缺陷的,有引发胎儿畸形的,甚至有因长期使用而导致恶性肿瘤的……”
卫泽希心头涌上寒意,说:“为了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为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着被绞死的危险。”
颜未染沉默片刻,又说道:“而我当时的研发工作在关键期走不开,这种大事又不方便和方艾黎电话沟通。所以我就在老师过来关注研发进展的时候,和她提起了这件事。当时她正要去方氏商谈收购配方的事情,我想老师可以顺带提醒他们。”
卫泽希有点遗憾:“所以你老师当时忘了提?”
颜未染静静地望着他,轻轻说:“不。我认为我老师和他们提了。”
卫泽希有一瞬间的疑惑,但随即便后背发凉,脱口而出:“所以你认为是……”
“是,天下没有那么巧的事情。我发现这件事后,告诉老师,然后她很快就死于超级细菌。而老师去世后,我也很快就遭遇了杀身之祸。”颜未染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长久思量后的平缓,“毕竟一个公司的几个主打产品要是被揭发有这么严重的副作用,就算再怎么公关营销,这几款产品也彻底毁了,再难回天。”
卫泽希点点头,说:“之前我和你分析过方氏这些年的财报,他们其实一直通过递延所得税,掩盖他们净利润大幅度下降甚至亏损的事实,借以欺瞒股东,来增加他们的信心。这个时候,方氏品牌的核心产品如果出事,那他们的手段就再也没用了,肯定会直接崩溃。”
颜未染想着老师去世时的样子,心中大恸,眼圈顿时红了。
“我会竭尽全力帮你查清此事。”卫泽希握住她的手。她的神情还算镇定,可她的手却那么冰冷。卫泽希合拢手掌,帮她暖了一会儿,坚定地说,“可我相信,方氏有这样做的动机,嘉律却肯定不会这样做的。我了解他,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们就要订婚了。”颜未染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寒意。
“可能没有。嘉律对我解释说,他只是为了帮助方艾黎所以炒作绯闻而已,应该是方艾黎故意把消息传成订婚的。”
“呵……”颜未染冷笑着,从他手中抽回手,长长呼出一口气,“我在病床上恐惧自己一辈子无法再站起来的时候,他却在和伤害我的嫌疑人炒作绯闻。”
卫泽希叹了一口气,他理解颜未染这种心寒的感觉,他也当面谴责过程嘉律。但事到如今,他也没再劝颜未染,只抬手又搂住她的肩,转移话题:“无论如何,方艾黎应该是死定了吧?待我去打探一下方氏的消息,咱们好好开心一下!”
颜未染下意识就要甩开他的手,可他就是理直气壮地紧搂着她,瞄了一眼手机就面露喜色:“快看快看!”
颜未染一看屏幕上的内容,顿时忘了追究他对她的亲密举止,直接抢过手机。
那上面正是方氏今日的股价,不出意料,股价狂跌二十多点。尤其是美国没有跌停制度,方氏股票一个上午熔断了两次,眼看今天要跌超百分之三十停止交易了,看这局势,必死无疑。
动荡的起因当然是方氏遭遇集体起诉。确诊身患恶性肿瘤的几个患者提出的赔偿金额都在千万美元级别,按照之前相似案例的判决,这个数额并不离谱。其他病情严重的起诉者人数更多,还不断有新加入提起申诉的,方氏若是败了官司,就算把公司全部卖了,恐怕也赔不起。
颜未染抿唇沉默片刻,将手机交还给卫泽希,说:“可惜,我老师去世后,我就一直在复健,前不久才想清楚这些,拿东西去做了鉴定书出来。”
“这些严重的人都是发病很久了,当初你发现的时候,就算立即站出来,恐怕也于事无补,反而会遭到更可怕的对待。而且你现在戳穿此事,也帮助了很多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颜未染点点头。卫泽希又翻出一篇采访报道,说:“看这篇采访报道,写得挺厉害啊,一边煽情一边骂人,简直能写出花来,你认识她吗?”
“我只不过是和一个正在寻求成功的记者一拍即合而已。”颜未染看了看那记者的名字,说道,“她很有前途,我看好她奋斗十年后能拿普利策奖。”
“首先她要能活过十年。方氏这么大的集团,她也敢捋虎须,以后是不是纽约黑帮她都敢去做卧底啊?”
“方氏只是纸老虎,如今内斗正厉害。方艾黎那几个叔叔看见侄女这边出事只会欣喜若狂,谁会有空去迫害这个记者?至于方艾黎,她现在焦头烂额,不可能有空去打击报复的。”
“万一呢?”
“万一她真的要下手的话……”颜未染再翻回去看方氏股价那惨烈的曲线,神情平静,“那方艾黎就真的死定了。”
卫泽希一时说不出话。他看着颜未染的面容,在此时灯光的照耀下,她的脸如同蒙着一层纯洁的圣光。然而卫泽希知道,她的心中填满了怨毒的恨与复仇的欲望,以至于在看见别人的惨状时,能沉静如斯。
卫泽希也只能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劝解她。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走的路。她会按照自己制订好的计划,一步步走到那对男女的面前,用自己的成功,揭发他们那些不可告人的卑劣手段,用自己辉煌的成就来祭奠过往的所有痛苦——也许直到那一天,她才能彻底解脱,迎接欢欣的未来。
而他希望能看到她幸福,即使追随她会让他也沾染复仇的血腥,他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铃声响起,音乐剧开始了。
“来,我们去看《狮子王》,给你看我最喜欢的那只长颈鹿!”卫泽希拉起她的手,向入口走去。
在Circle of Life(《生命的轮回》)的旋律中,台上扮演动物的演员们跳起了舞。他们坐在前排,所有演员的目光都仿佛在注视他们。卫泽希指给颜未染看他喜欢的长颈鹿,演员踩着高跷,表演却特别自然,果然值得他特别喜欢。
在变幻的灯光下,她也笑了出来。眼里那闪动的灯光,就像一颗正要滑落的泪珠,又像阳光闪现的痕迹。
Circle of life,岁月轮回,生生不息。
卫泽希在心里想,她也是他的生生不息。
方艾黎的人生很惨烈,她的生命之光——方氏,即将熄灭了。
叔伯联合几个重要股东,要求召开董事会。会议的主题只有一个,要求她引咎辞职,承担所有责任。
“此次公司的风波由产品质量而起,并不能证明我的决策有问题,由此引发的对我能力的质疑更是有兴风作浪之嫌!”方艾黎在会上毫无惧色,甚至拍桌子与众人对峙,痛斥叔伯。
“如今企业正在风雨飘摇之际,你们不与媒体公关通力合作,共渡难关,却步步紧逼企图夺权,是不是等到公司垮了,大家散了,你们才满意?”
她堂叔撇嘴说道:“乖侄女,我们这不是心疼你一直以来为了公司劳心劳力,连和程嘉律结婚都顾不上吗?何况在你手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我们也是担心你年轻,处理不好,所以才想让你好好休息一下。”
堂哥用指节敲着桌子,嗤笑道:“年轻不懂事,好歹像我一样去商学院读个硕士吧?你看看自己,本科毕业就迫不及待要来掌管大权,现在你告诉我,每年账目上的数字那么好看,里面的水分有多大?你真的把你爸那些亏空给补上了?”
方艾黎脸色煞白,冷笑一声:“怎么了,你不过比我大两岁,现在做出什么大事了吗?告诉你们,我爸当年经营公司没有任何问题!我接手后公司在我手中蒸蒸日上,你们挑不出毛病来,就说我财报作假?好,要是真有问题,你们倒是指出来给我看看?”
亲戚们面面相觑,而几个大股东大都是投资公司,在这边占的股份不多,平时也就年底过来看一下公布的账目,例行公事地拿了分红走人,几个代理人在这边连办公桌都没设,哪能看得出里面的问题?
堂伯仗着自己年纪最大,开腔道:“侄女你有能耐啊,现在在公司一手遮天,我们哪里看得到问题啊?这不是也担心你一个人处理不好,我们想替你群策群力分担压力,毕竟你孤军奋战实在太辛苦了嘛……”
方艾黎打断他的话:“没事,我不怕辛苦。就算我平时累点,可叔叔伯伯你们年底能悠闲地拿分红,我心里也很欣慰。毕竟我累死累活,都是为了爷爷创办的这个公司,为了我们整个家族还有股东的利益,我就算辛苦些,也是值得的。”
“别这样啊,侄女你还是先安心把终身大事给弄好,到时候嫁入程家,还用得着操心咱家这些破事?那边随便给你一两处地,你也能大显身手,不比在咱这小池塘里扑腾强?”
堂叔也附和:“听叔一句劝,女人干得好不算什么,嫁得好才重要。你不去搞定程家公子,在这边浪费青春有意思吗?”
看这伙人把程嘉律抬出来,逼着自己立即嫁人,方艾黎心中烦躁涌起。原本那顾及亲戚脸面的说辞全被抛诸脑后,她冷笑一声,扫视会议室内的众人:“我的婚事不需要各位叔伯操心了!我生下来就姓方,我这辈子永远是方家人,我永远不会背弃方氏!当年我爷爷亲手创办了方氏,他只有我爸一个亲生儿子,而我爸也只有我一个女儿。堂叔堂伯还有姑父你们平时对我家企业的关心我也都看在眼里,感激在心里,但我家虽然人丁单薄,也知道有些事只能靠自己,毕竟你们只是我同宗,很多事情不好太依赖你们。”
这一番话夹枪带棍,直接把这一帮亲戚全都说成了外人,在座的方家亲戚个个怒火中烧。
堂伯先站起来,指着她怒吼:“方艾黎,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你把方氏搞垮还有理了?”
堂哥也嘲讽道:“每年给我们发那点钱跟打发叫花子似的,你就在这耀武扬威?我们当初还不如请个职业经理人,早就收红利收到手软,免得像现在这样,方氏都要被你折腾倒闭了!”
堂叔则把手机拍在桌子上:“总而言之,今天你必须给个准信,你究竟有没有办法解决当前的困境?程家会不会出手救我们?搞不定你就赶紧给我们从这位子上滚蛋!”
眼看会议室内剑拔弩张,就要闹个急赤白脸大打出手,坐在首位的方艾黎却只抿紧嘴唇冷笑着,冷眼看着他们上蹿下跳。
等到众人发泄一通,会议室内稍微安静了一些,方艾黎才拉开包,将一张病危通知单拍在会议桌上,说:“我就问一件事,你们在这儿跟我闹,跟我抢公司的控制权,可谁去医院看过爷爷了?谁关心我那创办方氏的爷爷了?医院已经下发了他的病危通知单,你们知不知道?”
这张病危通知单一拍,众人都是一惊。
堂伯堂叔们传看着这张病危通知单,那上面的“极度危急”字样,让他们面面相觑,气势顿时泄了。
方艾黎含着泪,一字一顿地说:“你们闹啊,吵啊!无论你们怎么逼我都可以,我都不在乎!可谁要是在这个时刻,让爷爷知道公司的动荡,或者企图去他那边闹事,让公司不安稳,谁就是想要逼死爷爷!”
老头子是集团的主心骨,如今已是日薄西山。这个时候要是再把公司这么大的纰漏告诉他,让他知道自己当年那个配方惹出这样的祸事,那真是一道催命符,非得要了他的命,也要了方氏的命不可。
一场逼她退位的行动轰轰烈烈地开始,又因为她这一张纸,暂时偃旗息鼓了。
等到其他人尴尬郁闷地离开,方艾黎静静地在会议桌的首位又坐了一会儿。
窗外是林立的高楼和被高楼遮挡得所剩无几的阳光。
方艾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她还小的时候,爷爷买下了这块地,盖起了这栋方氏大楼。那时候爷爷带她站在这个会议室里往外看,这栋楼还是这一带最高的大楼,几乎可以看到半个城市的风景。
那时爷爷牵着她的手,告诉她:“Ally,这就是我们方氏的宫殿,你就是我们的小公主,你要永远站在这里,俯视属于你的世界。”
可这才过了多少年,周围的大楼拔地而起,湮没了她的宫殿。人们竞相在她的脚下挖掘坟墓,也许她会眼看着爷爷留给自己的一切轰然倒塌。
“我一定……一定要保住方家的宫殿,恢复爷爷留给我的方氏王朝的荣光。我一定要再度站在高处,俯瞰你们这群人,让所有人都在我面前低下你们的头!”
她赌咒发誓般喃喃地说着。窗外的阳光已经偏移,被前面的大楼彻底掩盖了。她疲惫地站起身,助理立即帮她收拾好东西。
她拿着那张病危通知单进了洗手间,坐在马桶上一点一点撕碎,丢进马桶里冲掉。
这种东西可以伪造一万份,只是下次可能就没法再拿出来镇妖了。而且用的时候,还要事先和老爷子那边的医生护士通气,留下来总是个麻烦。
她叹了一口气,疲惫地整理好衣服,出去洗手。
镜中的方艾黎,在暗色调的灯光下,脸色越发难看,浓妆也掩盖不住颓败。她拿出口红补妆,然而虚软的手却没法描出完美的轮廓。她扯过纸巾,擦去多余的口红。电话在此时响起,她咬牙抓起,想要挂断,但一眼瞥见上面的来电显示是程嘉律,她又硬生生停住了手。
方艾黎深呼吸几下,尽量调整好气息,接起电话后嘴角艰难地上扬:“嘉律哥,难道你也听说那些破事啦?没事的,我已经全部搞定了……”
程嘉律却仿佛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打断她的话,说:“明天出来见个面吧。”
方艾黎心头那些沉沉压着的阴霾,在这一刻终于消散了些许。
她嘴角的弧度,真的有了一丝松弛。是,她有程嘉律,有程家在背后撑腰,她怕那些亲戚干什么?至少嘉律是关心她的,在她遇上艰难险阻的时候,会第一时间来电慰问。
“好呀,在哪里见面?”她的声音,终于有些轻快起来。
“你定吧,到时候我们过去,大家一起谈谈。”
方艾黎的声音有些迟疑,又有些惊喜:“我们?是……伯父伯母来纽约了吗?”
“不是。我们这边三个人,你尽量定得离泽希的住处近些。”
方艾黎还想问什么,程嘉律已经说了再见,挂了电话。她捏着手中的电话,盯着镜中的自己,脸上涌起满满的愤恨和悲哀。三个人,那就是嘉律,卫泽希,还有颜未染。
她焦头烂额,分身乏术,没能阻拦住他。到时三人对质,过往翻开来,嘉律和颜未染眼看着要复合,那她只能一败涂地。
仇恨让她咬牙切齿,面目扭曲。为什么有些人只要把自己打扮得粉嫩可爱,就能得到别人的喜爱,每天活得像个无辜单纯的灰姑娘?
就连嘉律——她从懂事后就确定的追求目标,也被那色相迷惑,屈服于对方的裙下。
颜未染除了会化妆会打扮之外,除了那一张脸之外,还有什么!
而她自小为了理想奔波,为了家族打拼,苦苦支撑着方氏,如今却要被虎视眈眈的亲戚们瓜分吞噬。
这世界怎么会这么不公平。这些男人的眼光,从程嘉律到卫泽希,怎么都这么浅薄。
嘉律……程嘉律。如果她真的和他没有结果,那么最终自己的下场,恐怕是被环伺的亲戚们撕个粉碎,死状凄惨。
愤恨让她的脸变得狰狞,她不想再看镜中自己的丑态,昂首走出洗手间。她问助理Agnes:“查到那个记者什么来头了吗?报道是谁写的?”
Agnes赶紧说:“记者是个刚出实习期的新手,似乎只是想要搞个大新闻,目前还没有挖出什么东西来。但她文中又显得她对化妆品和护肤品极为精通,感觉像是得到了专业人士的指点……”
方艾黎没兴趣再听这些细节,只冷冷地问:“专业人士?颜未染那种?”
Agnes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大概吧。”
“大概!”方艾黎控制不住怒气,手包狠狠地砸在她脸上,“不是她还有谁?我们产品的漏洞,要不是……要不是被张思昭发现,我怎么可能下……”
说到这里,她一惊,立即闭上了嘴,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站在她面前的Agnes,低头抱着文件,仿佛对脸颊的红肿毫无感觉。
方艾黎急促地喘息着,但过了两三秒就立即控制住了。她用力深吸一口气,终于放柔声音,说:“Sorry啊,Agnes,这包太滑了,总是捏不住。我以后不用漆皮包了,这个就送给你好了。”
Agnes赶紧帮她捡起这个买来不到一周的大牌包包,说:“多谢方总!”
四人会面的时间来临,地点定在一家著名的地中海餐厅。
颜未染和卫泽希提前十分钟到达,把车停在路边后,颜未染就要下去。
“等一下。”卫泽希按住她解安全带的手,将座位前的镜子拉下让她照一下,“你的唇妆咬坏了。”
颜未染这才看到一路上自己不自觉地轻咬下唇,口红的颜色已经变得斑驳。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从包中取出唇膏,略微补了一下妆容。
外面夜色浸染天际,暮色笼罩整个街道。卫泽希打开车内灯,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方艾黎的电话很快打了过来,声音却不是她的,对方用焦急的语气说:“卫先生好,我是方总的助理。万分抱歉,我们方总今天无法跟您见面了!”
卫泽希心下了然,向颜未染使了个眼色,问:“出什么事了?”
“方总她出门的时候,遭到激动的患者家属攻击,现在正被送往医院急救!”
“是吗?那可真是不凑巧。”卫泽希怎么会不了解方艾黎的意思,又问,“那我们去医院探望她?”
“不用了,多谢卫先生。方总说,等她情况稳定之后,会立即与你们联系的。”
“哦,那你让你们方总好好休息。”卫泽希冷着脸,关掉了手机。想了想,他又给程嘉律打了个电话,问:“嘉律,你到了吗?”
电话里传来救护车的声音,程嘉律说:“我本来过来接艾黎,要和她一起出发的,但她现在出事了,我看……只能先送她去医院了。你让未染稍等我一下,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我马上赶过去。”
“那你慢慢来,不用着急。”卫泽希挂了电话,对颜未染露出个诧异的表情,“方艾黎为了躲避见面,演戏挺下血本啊。”
颜未染收拾好东西,平静地问:“你怎么知道不是两个人在联手演戏?”
这么犀利的话,一针见血,卫泽希无言以对。他耸耸肩,指着那家餐厅说:“这家店挺有名的,既然来了,我们进去吃点?也许嘉律待会儿能赶回来。”
“走吧,不吃了。”颜未染冷然道,“我已经给过他机会了。既然他们两人躲避着不肯讲清楚,那么我只能以我自己的想法为准则,来解释当初发生的一切。”
张羽曼穿着热辣的闪光吊带和皮裙,扭着腰肢走进医院住院部,脸上依旧是艳丽的浓妆。一路上走廊上的人都看着她。幸好方艾黎住的是单人病房,里面倒是清静。
张羽曼把带来的红玫瑰放在床头,跷着脚在方艾黎床前坐下,问:“方总你还好吧?听说你被患者家属堵截,结果车撞树上了?”
靠在病床上喝水的方艾黎目光落在张羽曼的衣服和那歪斜的坐姿上,微微皱眉:“对,本来昨天晚上我约了颜未染见面,还想试试看能不能帮你从颜未染那儿把你妈的配方给追回来,但谁知出了意外,没办法去找她算账了。”
“啧,颜未染这个贱人,这次逃过去了,下次总会被天收!”张羽曼看着方艾黎的伤势,又愤愤不平道,“那些患者家属也太过分了!别说他们的病还没确诊和护肤品有关系,就算有,可那配方二十年前就开始用了,那时候方总你才多大,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就来攻击你!”
“我可以理解他们的愤怒,但这件事对我而言,真是无妄之灾。”方艾黎示意她不要再说了,“我们的配方,你妈妈当初也夸赞过的,她还和我们交流过,如果有问题的话,她早就对我们提出了,还轮得到现在出事吗?我估计现在是有人拿着我们的产品,夸大了一两个数据,在危言耸听呢。”
张羽曼那简单的脑子里,就只装着对颜未染的痛恨不平,一听方艾黎的话,立即就问:“这事是不是姓颜的干的?”
方艾黎叹了口气,靠在病床靠背上,说:“谁知道呢?对方对产品数据特别了解,大概是圈内人,说不定还看过我们当初和你妈妈交流的数据,才会一下就抓住了要点。”
“肯定是那贱人!”张羽曼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方总你放心,我现在已经拿住了他们一个大把柄,那贱人没有好下场!你好好养病,我会替你出气!”
张羽曼转身就出了病房,方艾黎在她身后抬手捂胸,轻轻叫了一声:“哎,羽曼不要,我们暂时没有证据啊……”
张羽曼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踩着高跟鞋就走了。
方艾黎坐在病床上,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恶人自有恶人磨,好吧,你们要狗咬狗,我有什么办法呢?”
她的目光落在张羽曼送来的那束俗艳的红玫瑰上,嫌弃地抬手想把它丢到垃圾桶去,然而刚一抬手,胸口就传来一阵剧痛,她又无力地垂下了手。
“医生不是让你不要做太大的动作吗?”程嘉律进来,将病历本与X光片放在柜子上,示意她躺着休息。方艾黎苍白的面容上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嘉律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啊?公司还有一堆事情等着我呢……”
“肋骨位移,脏器受冲击后有出血的情况,你先住院观察两天吧。”程嘉律说着,看见旁边玫瑰花上写着祝福语的卡片,落款是羽曼,便说道,“我刚才在走廊上看见张羽曼了,我建议你以后少和这种没格调的人来往。”
“好啦,我知道了。”方艾黎乖乖地说着,又对他露出甜甜的笑容,“嘉律哥,我想吃‘洛矶大叔’的蓝莓蛋糕,就是小时候我摔倒的时候,你给我买的那个。你知道吗,那之后每次我受伤了,都很想再吃一次。”
程嘉律见她那可怜的模样,便点了点头,给家里的用人打了个电话,说:“去帮方小姐买个蓝莓蛋糕,店名叫‘洛矶大叔’的那个,马上送过来。”
方艾黎的笑容有些暗淡,但还是维持着微笑。
“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方艾黎赶紧伸手去拉他:“嘉律哥,再陪陪我嘛,一个人住院好孤单的。”
程嘉律低头看了一眼,慢慢将手从她的手中抽回:“我必须要去见未染,毕竟是我们爽约,我担心她对我误解更大。”
“哎呀,不会的啦,未染稍微用脑子想一想,就能理解你的。再说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强硬地要逼我们说清楚。真的,她出意外的时候,我因为过敏住院了,你就在楼下还想救她对不对,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我们有错呢?”方艾黎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眼中满是委屈,“嘉律哥,我们真的错了吗?”
程嘉律的目光定在她脸上许久,见她这么无辜,摇了摇头说:“或许是我错了。”
“嘉律哥你怎么会错,你这么聪明,又这么厉害,我这辈子见过最好最好的人就是你了。”方艾黎揪着他的衣袖,轻轻地说,“我想,未染以后会察觉自己错了呢,她明明有你这么好的男朋友了,却因为生病的时候你不在身边,就生气而要我们解释?你自己都受了这么重的伤,她居然还怪你!还跑去和卫泽希同居,闹得满城风雨!”
“别说了。”程嘉律冷冷地打断她的话。
“我偏要说!她和你认识了那么久,却连这么点小事都经不起考验!你和她正式分手了吗?你出事后她连看都不看你,就直接和你断了联系,而她和卫泽希又认识多久呢,和你才分开几个月,就迫不及待跑来纽约找卫泽希,我都不知道她有什么脸……”
程嘉律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满脸阴阴地站起身,也不看她一眼,走了出去。
方艾黎大急,连被子都没掀开就扑过去要拦住他。但胸前的束带让她的行动受缚,她扑倒在床上,痛得哭出来。
程嘉律明明听见她的哭声了,却没有回头,只在经过门口护士站的时候,往方艾黎的病房指了一下,说:“患者可能需要看护,请过去看看吧。”
纽约机场始终那么繁忙,目光所及的每个人都在奔波忙碌。
颜未染早在国内就已经订好了回程的机票,卫泽希和她一起走,自然义不容辞地帮她升到了头等舱,让她待在自己身边。
刚把行李托运完,后方就传来急促的敲击声。颜未染回头一看,果然是手中拿着伞的程嘉律。他身体还未恢复,却走得极快。
“未染,我们还没好好谈谈,你就要走了吗?”他急切地问,身体略微倾斜地靠在伞上,手紧握着伞柄上那银质的狮子头。
颜未染垂下眼看了看他的腿,说:“我如约到了约定地点,是你们不曾赴约。”
“艾黎遭遇了意外,我不能抛下她,只能先将她送到医院。”程嘉律悲凉又无奈地望着她,“我相信你也能理解的,毕竟她当时真的很危险。”
颜未染却不想去理解。她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那可真巧,刚好就在我们要摊开来说清一切的时候,她这个关键人物就出事了。”
“你是在怀疑她吗?”程嘉律难以置信地看着颜未染嘴角那一丝冷笑,“未染,我知道你不喜欢艾黎,甚至……其实我也怀疑她是否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但这一次你不要怀疑她。没有人会为了逃避和你见面,冒着生命危险故意出车祸!她现在正躺在医院,肋骨移位,脏器受伤!”
“是吗?这么说,是我误会你们了。”颜未染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说,“抱歉啊,我就是个这么固执的人,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事到如今,无论你说什么话,都不会改变我对你们的成见。”
程嘉律感受到她冷漠的态度,只觉得悲从中来。他抬起手,想去牵颜未染的手,想再将她留下来,将那些过往对她吐露清楚。
但颜未染只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转头望向身旁的卫泽希:“走吧卫少,航班不等人,我们别延误了。”
卫泽希心情复杂地拍了拍程嘉律的肩膀,说:“走啦,你可以坐下一班飞机来找我们。”
程嘉律如梦初醒,急切地往前走了两步,期望能拦下颜未染:“未染,迟一天走好吗?我可以带你去找艾黎,我们还是可以当面将过往的一切澄清,让你不再误会我们……”
“对不起,我这个人小肚鸡肠,就是爱误解你们。”颜未染说着,将自己的机票和护照轻拍在工作人员面前,抛下他走进了安检口。
程嘉律一动不动地站在闸口外,用伞撑着他那摇摇欲坠的身体。
卫泽希叹了口气,拉着他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嘉律,你要是放不下方艾黎,你就过几天再来国内找我们吧。不过你要记得,你照顾艾黎越久,我就会照顾未染越久,你自己衡量吧。”
他抱了一下木然的程嘉律,然后起身过关卡,去追颜未染。
颜未染转头看卫泽希,目光又透过玻璃看向程嘉律,问:“你们说了什么?”
卫泽希在心里想,说出来我都要被自己感动,又要爱情又顾友情的,情怀太伟大了。但他口中只说:“没什么,让他照顾好身体。”
颜未染并没有在意他的话,她隔着玻璃,看着呆坐在外面的程嘉律,觉得眼眶莫名一热。他一直是这个和世界隔着一层透明屏障的样子,以前是,现在也是。
她曾天真地以为自己能改变他,也曾以为自己真的改变了他。现在看来,都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而已。
一开始唯有爱,如今变成了恨。到现在回头再看他一眼,她才发现连恨都已经淡下来了。
她重伤在医院,每天咬牙拼命复健时,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翻来覆去地想着程嘉律的背叛。她钻牛角尖般地恨他,越恨越狭隘,恨不得见到他的那一刻,质问他,掌掴他,将自己这些痛苦和绝望全在那一刻发泄出来。然而现在,她庆幸自己回国了。她遇见了全新的人生,遇见了全新的朋友,遇见了卫泽希。
如今她从地狱中活过来,来追索过往的一切。他说自己和她老师的死无关,说和她那次坠楼没有关系,而她也亲眼看见了他现在伤重未愈,和她设想的——他预备害死她们师徒后与方艾黎双宿双飞的结果并不相同。
既然他和方艾黎抗拒着不肯对质,那就等她用真凭实据让他们无所遁形的那一天吧。
卫泽希在她身后等待着,直到她回过头,才看见她眼中那满溢的即将落下的眼泪。
他看看程嘉律,又看看颜未染,心中酸涩,只能轻声安慰她说:“好啦未染,这样的结局也不坏。至少你知道嘉律还是爱你的,并没有彻底背叛你,虽然他对方艾黎好,我极度唾弃,但是他对于你们这段感情,还是非常重视的,这好歹也是个安慰,你说对不对?”
他难得声音温柔,让颜未染心中大恸。在最难过的时候,有人这样宽慰自己,让她再也无法用坚强来掩饰自己。她低头抵在他的胸口,放任自己软弱地松懈下来,轻轻地呜咽出声。
胸口被泪水濡湿,打湿的衬衣紧贴在胸前,卫泽希的心也像是沉浸在了温热的水中。他抬手轻轻地抱住她,手指从她细软的发丝间穿过。他收紧十指握住她的头发,心想,好像比上次替她吹头发时,长长了一些。
他叹了口气,低头在她的发上亲了亲,说:“既然说结束了,那就是结束了,你身体不好,别太伤心了。”
过了很久,他听到胸前传来低而沉闷的一声:“嗯。”
他轻轻笑了出来,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安,便转头看向玻璃墙外的程嘉律。
程嘉律正定定地看着他们。颜未染埋首在卫泽希的胸前,而卫泽希正用臂弯温柔地呵护着她。这相拥的姿势,灼烫了程嘉律的眼,烧进他的胸肺中,然后变成炙热的火燃烧了他所有的神智。
卫泽希那原本理直气壮的拥抱,在程嘉律的目光下变得有些心虚。他避开程嘉律的目光,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颜未染,轻拍她的后背:“未染……”
颜未染抬起头,她的眼泪已经控制住,只是目光还有些迷离。她顺着卫泽希的目光看向玻璃外。那里的程嘉律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留下空空的座位,在拥挤的人潮中越显突兀。
上了飞机,卫泽希帮颜未染把座椅放平让她躺着,为她盖好毯子后,就打开了座位面前的视频看电影:“睡吧,你这几天也累了,有什么事就叫我。”
“嗯,好的。”她应了,裹着毯子,蜷缩起身体一动不动。
卫泽希还以为她睡着了,就玩手机去了。可惜飞机上的网络实在一般,连线打了三局游戏掉线三回,让人绝望。
他无奈地关了手机,想了想掀开旁边的帘子悄悄看她一眼,却发现她一直睁着眼睛盯着窗外。
茫茫太平洋之上,夕阳照进来,像血一样倾覆在她身上。这明亮艳丽的颜色让她苍白的容颜陡然鲜活生动起来,那被映照得鲜艳淡红的面容上,她的眼睛比血色夕阳还要闪亮。
卫泽希觉得她眼中那道光芒实在太亮太冷了,如玻璃断口闪出的锋芒一样。
怎么办,觉得她太过锐利迫人,但又觉得她夺目迷人。
心情复杂的卫泽希找了个话题和她搭话:“感觉累吗?心情好些了吧?”
她揉揉脖子,活动了一下筋骨,说:“还可以。我在想回国后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事等着我去做呢,我现在哪有时间伤心。”
他侧头看她:“这倒也是,你做造型的那部电影也该发定妆照了吧?”
“你是投资出品方之一,你都不知道?”颜未染无奈地摇头,“不过我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想先去一趟广州。”
“去广州干吗?”
颜未染给卫泽希详细解释了一下:“国内大部分的化妆品牌都在广州,因为那里有最为完善的化妆品工业产业链,不但有宝洁那样的大公司,还有数千家大大小小的工厂,代加工和贴牌厂商更是不计其数。我们既然要做化妆品牌,就肯定要去那边看看。”
“那好吧,先回上海休息两天,我把这边的时间挪一挪,陪你过去。”卫泽希一脸“这个世界离不开我”的表情。
颜未染却看着他笑,夕阳从她旁边斜射进来,把她的面容晕染得一片朦胧:“不用了,我已经订好了机票,落地后马上转广州。”
“什么?”卫泽希差点跳起来,“你怎么之前没跟我说?”
“你事情这么忙,一时半会儿肯定离不开,先处理好上海的工作吧。”
“可我们是合伙人啊!”
“可我是控股方啊。”
卫泽希有些气急败坏:“钱还没到账你就决定甩开我一意孤行了?”
她淡淡地说:“就算到账后我也依然要自己干啊,卫少你又不懂这个行业。”
卫泽希简直要被她气死,但一想到自己刚刚那连为什么去广州都不知道的业余表现,又没底气说出任何反驳的话语,只能悻悻地转过头生闷气,决定十几个小时的旅途中再也不和她说话,闷死她!
不过生气归生气,他还是偷偷给秘书发了个消息:艾琳,帮我订一张去广州的机票,我六点半落地。
艾琳发的消息和她本人一样冷静:抱歉卫总,明天你有大事,哪儿也不能去。邱韵主演的那部科幻片马上就要公布定妆照和制作花絮了,到时候肯定会迎来狂潮,你不和公司同仁共扛暴风雨,去广州干什么?
——我是你上司,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对不起,你也是公司的一员,明天媒体见面会的消息早已经放出去了,寰宇副总卫泽希到时候要出面表态,讲一讲我们公司对这部片子的期待和信心。
无聊,就算这是今年的重点项目又怎么了?卫泽希正嗤之以鼻,艾琳那边下一条消息又来了:卫总,你不会想让颜小姐负责造型的这部片子毁于一旦吧?这可是她在影视造型方面的第一步,如今她没法到场,你不替她扛起场子?
这尊大佛一请出来,卫泽希顿时屈服了:扛。
——这不就可以了,今晚记得把公文系统中的文件该批的批了,该审的审了,你出去晃荡这些天,卡了多少流程知道吗?
卫泽希有气无力地回复:好的,马上。那后天的机票你帮我订一个?
——不行。大后天是你妹妹捐献干细胞的日子,时间是早上八点半。你到时候不陪她去医院吗?
卫泽希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忽略了妹妹的手术,心虚地回复:陪。
——好的,你好好休息。对了,明天早些过来熟悉一下发言稿,别担心,稍微复杂点的字我都标注拼音了。
卫泽希惨叫一声:拼音?我在纽约长大啊,敬爱的秘书!
艾琳停顿了片刻,大概是在那边翻了个白眼,然后回复说:那我改成同音字标注。
卫泽希看看旁边的颜未染,悄悄输入:艾琳,我最后还有个问题。我妹妹也就算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和未染的关系的?
——别人告诉我的。
——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因为你追颜小姐的事情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啊!当我们瞎吗?
卫泽希竟无言以对,顿了半晌才回复了最后一句:好的,没事了,再见。
锁了手机屏幕,卫泽希无力地靠在座位上。以后谁要是再说他的外号叫暴君,他就跟谁急!见过被宫女太监们这么欺压的暴君吗?
他转头看看旁边的颜未染,想和她吐槽。但开口的一刹那又想起自己刚刚发的誓,顿时又有些生气,把头转向了一边。
然后他就听到颜未染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卫少,其实我并不是有意抛下你一个人走的。上海飞广州的机票和酒店是我几天前订下的,那时候你还没来纽约呢。”
“这还说得过去。”卫泽希立刻抛弃了刚刚在心里做的决定,“我就说你怎么能自作主张地抛下我!”
“谁叫我这边只是一个小小的品牌,而那边有大大的寰宇离不开卫总,那么多的大项目等着你去审批,那么多的大事等着你签字,我这边能比吗?”
一瞬间卫泽希又被哄得眉开眼笑的:“说得对,那你一个人去广州自己小心点。”
“放心吧,我早就习惯单枪匹马作战了。”
飞机一直往西飞行,如同夸父追日。
这漫长的黄昏,在他们的窗外持续了十个小时,终究无法抗拒黑夜的来临,飞机沉没在黑暗中。
上海以辉煌的灯火迎接他们的回归。所有大街小巷的灯火都被点亮,流光溢彩。
“每一次重逢,都感觉这城市越来越美丽。”卫泽希精力充沛,坐了十五个小时的飞机毫无颓势。他自然地帮颜未染拎着包,下了飞机,向出口走去。
颜未染拉住他手中的包,指向转机的通道:“我自己拿吧,要往那边去了。”
卫泽希看了疲惫的她一眼,再看了下通道,恨恨地抓起她的包丢到她怀里。
“谢谢卫少。”颜未染抱住丢来的包,其实他丢得并不用力,可是坐了十五个小时飞机的她有些虚弱,脚步略显趔趄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还有点庆幸,是在同一航空公司转机,所以大件行李和化妆箱也可自动转机,不然卫少要是砸过来她可受不了。
想到化妆箱,她又想起一件事,便从包里把自己的钥匙圈拿出来,递给卫泽希:“差点忘了,这把是你在纽约的家的门钥匙,待会儿你拿走。其他的都是工作室的钥匙,你帮我交给朵拉,她前天要找个东西,打不开柜子。”
“好,交给我吧!”他接过钥匙,见小小一串并不显目,顺手就把小猴子从她手中的颈枕上取下来,把钥匙圈系到小猴子的尾巴上去了。
机场大厅疲惫的人三三两两地从他身后走过,汇入这灯火辉煌的城市。唯有她一个人走在转机的那条通道上,连灯光都显得比较暗淡。
卫泽希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她穿着黑色薄纱衬衫和铅笔裤,在夜色中更显得纤瘦。她可以孤身南下,也可以独闯纽约,她可以抛弃过去,也可以押注未来。也许她不需要任何人,只需要自己的勇气,就能拥有令自己满意的明天。
他看着她的背影,想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那凌厉的目光,那苍白而坚定的面容。每一次看见她都让他觉得溃败,每一次想起她都让他觉得迷恋。
她不需要他,可他需要她。
因为心中那无法言说的冲动,他猛然加快脚步,追上了她。他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将她纤弱的身躯拥抱在怀中。他低下头,亲着她因为长途飞行而有些凌乱的头发,喃喃地叫她:“染染……”
颜未染低声“嗯”了一声,没有说话,也没有挣扎。在冷气充足的机场中,这个拥抱温暖而有力,让她一时有些依恋。
“到了那边后,要像我想你一样,多想我。”
也许是太困了,也许是太虚弱了,颜未染闭上眼睛,竟无法拒绝他那紧紧的拥抱和要求:“好……”
把颜未染送到登机口,眼看着她朝自己挥手告别,卫泽希有气无力地靠在闸口,说不出再见。
这一番前后折腾,等他磨磨蹭蹭提了行李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在出站口,他看见了一个让他错愕不已的人。
那人的身上穿着样式极其简单但又与他极其合衬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扣子只打开一个。他手中的行李只有小小一件,左手提着,右手握着一把整齐收好的长柄雨伞,手握的伞柄处是一个银质的狮子头。
程嘉律他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
卫泽希看见程嘉律的那一刻,程嘉律也看见了他。程嘉律立即快步向他走来,但在看见他身后并没有颜未染的踪迹之后,脸上那些惊喜与期待瞬间荡然无存。
卫泽希迎上去,和他拥抱了一下,即使对方的身体有些僵硬,他还是假装不以为意,笑道:“嘉律,你来得好快,不会是在等我吧?”
“我搭了你们后面半小时的航班过来。”程嘉律语调略带迟疑。
“走吧走吧,我带你去吃宵夜。回国了就是孙悟空回花果山,又可以过好日子了!”卫泽希帮他提过行李,搭着他的肩往前走,把行李丢给来接机的司机。
在车子发动的时候,程嘉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她呢?”
“她早走了,整天忙忙碌碌的,说走就走,我也没辙。”卫泽希说。
程嘉律问:“她现在的号码,你有吗?”
卫泽希心想,你找我要吗?我怎么知道给了你号码后会发生什么?于是他摸出手机说:“她电话老是关机,打了也没用,我帮你试试看。”说着,他大大方方地按下外放键,拨了颜未染的电话。
电话那头果然传来“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卫泽希拿着手机,对程嘉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
程嘉律目光深沉地看着他,说:“阿泽,我可以向任何人要到未染的新号码,但我还是希望,最终是从你这边拿到的。”
这一声阿泽,让卫泽希想起了无数往事。他愣了半晌,才叹了口气,拿过程嘉律的手机,将颜未染的号码输入,再递还给他,说:“都说了她老是关机,能不能打通就看你运气了。”
程嘉律看着那个号码,像是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刻进心中:“以前她没有这个习惯的,就算错过我的电话,也总是在第一时间就回电话。”
卫泽希毫不客气地回答:“时间久了,人也有变化了嘛,我想她现在应该有更多事情需要忙碌了吧。”
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一年多没见面了,此时居然没什么话可说。两人各自转头看着车窗外。
等进了市区,卫泽希才问:“嘉律,你晚上住哪儿?”
程嘉律停顿了片刻,说:“不用管我了,我自己会安排好。”
“那你在哪儿下?”
“梧桐街。”
卫泽希侧头看了他一眼,想说未染今晚不会回去,但又觉得心情郁闷,懒得提醒他,只对司机吩咐了一声:“绕道,去一下梧桐街。”
把程嘉律送到那边,卫泽希生着“我的大白菜被另一只猪盯上了”的闷气,直接催司机走了。
心烦意乱中,他连颜未染交给自己的钥匙都忘记了。十五个小时的飞机,加上和颜未染的那一番折腾,他一直都精神百倍,可现在和程嘉律在车上坐了这么一会儿,他却感觉疲惫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