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暖冬二
许是天寒地冻的关系，校园早早的安静下来，行人罕迹。刺骨的寒风，穿过光秃秃的林梢，在低空呼啸盘旋。
蜿蜒的鹅卵石小道上，一对恋人牵手相依，缓步而行。一束暖阳般的光线，刺破夜的黑，伸延向前方。
不过是饭后散步了半圈，天色竟黑得这般快。顾浅如依着他的肩微微仰头，隐隐一丝星光，越发衬得夜空沉黑。
“怎么了？”周熠握紧她的手，声音温柔。
“快过年了呢。”其实她想说，要放寒假了呢。那样的话，分别在即，会有大半个月见不到彼此了。如同天幕下所有热恋的女子般，越来越恋慕对方不舍分开。
“过年？”周熠眉头轻挑。与他而言，“过年”二字，陌生得如同熙攘街市上擦肩而过的路人。
“嗯。”顾浅如犹自靠着他，忆起从前，“小时候最喜欢过年了。会有平常时候吃不到的年夜菜，很好吃呢。还有新衣服穿。”说到此又轻轻笑了起来，“年年，我妈妈都给我和弟弟买运动服，一摸一样的，连颜色都是。深蓝色的，或者是蓝白相间的，最多的是红色。所以小时候，真的很讨厌运动服很讨厌红色呀！”
难怪……好像从未见到她的衣服有红颜色的……周熠静静倾听，心里暗忖。
“但是总比没有的好嘛！所以还是乖乖地穿啦。”语气里没有半丝的郁闷，却是快乐地怀念，忽然又转首相问，“你们有守岁的习俗吗？”
“……有吧。”周熠怔了怔。守岁是什么？他还……真的不知道！
“呃？”顾浅如狐疑地看着她。明亮的眸子里，似有光彩流转。“那时，我们最不喜欢守岁了呢。围着一盏煤油灯喝茶，多无聊的事啊！于是……嘿嘿，瞧准妈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藏起一些糖果零食，然后偷偷溜走。”说着，脸上竟泛起小把戏得逞的开心笑意，“大街上才热闹才好玩呢。好多小孩放鞭炮。挥舞着烟花棒当刀剑耍。个个都自以为自己是武艺高强的大侠……其实我也是，哈，武功盖世的女侠，嘿嘿！”
嘴角弯起一道优美的弧。周熠笑了笑，仿佛能看见那时，她快乐像快意江湖的女侠般的样子。
“你呢？你们是怎么过年的？”
“……我们？”周熠怔住。
“对呀！“
“家族所有人，聚在一起吃个晚饭吧。”周熠淡淡道。
“然后呢？”
“然后……”那些所谓的“家族人”，有几个是怀着单纯的心思而来？想着，周熠的心里蓦地有些阴冷，语气却是淡淡的，“没有然后，散了席，便打发他们各自回家。”
敏感地察觉身边人蓦然有些僵冷，顾浅如微微有些诧异，听着他的话心里没来由的有些心疼，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似是慰藉。
感觉到她的心意，阴冷的心片刻间暖融融的。其实，很小很小的时候，不是这样子的。周熠微微眯起眼睛，两张许久不曾忆起的面容蓦然在脑海里笑意吟吟。
“然后，会有一个盛大的Party。所有人，都盛装出席，都带着精致的面具。那些面具，是我妈妈亲手做的……”然而到此，他的话却戛然而止。
顾浅如心里蓦然一动。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他的亲人，他的妈妈！
她们一路说着话儿，走得极慢，然而灯火通明的宿舍楼还是渐渐在望了。
顾浅如转过身来同他告别。看着那彼此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微微摇曳，竟有一种缠绵的温柔。
回到寝室，见倾兰三人正往墙上贴着什么，不由好奇地凑上前。
“在干什么呢？”嘴里问着，待见到墙上的海报，不由呆愣当场。
“怎么样？激动了吧？”姜薇猛一拍她的肩，嘻嘻笑道。
“这……”指着海报上的人，顾浅如竟是头一次如此尴尬得难以启齿。
“这是我们下午逛街时候特地买回来的。”倾兰望着海报，双眼透出膜拜神明的表情。
“都是给你害的啦！”杨珍珍小嘴嘟起，细细抚平海报的边角，“害人家也喜欢上了图萼。”
海报上的人，短短的蘑菇头，笨笨的十分可爱的样子；鼻梁上架着副仿古的黑框眼镜，如今却是备受追捧的潮品；镜片下的那双眼，宛如黑曜石般明亮灵动；黝黑的肤色，配着嘻哈风的衣裤，竟是别样的帅气亲民。
这人，这人可不正是图萼？
顾浅如只觉浑身鸡皮疙瘩冒起。
“别贴在这啦。”说着便要去撕下来。
“不要啊！”倾兰三人惊恐的尖叫，纷纷护住。
“浅，你干什么啊？”姜薇扬眉斥道。
“这么丑。干吗要贴她的？随便哪个明星的都好啊！”
“浅，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们家图萼？”倾兰睁大了眼，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就是嘛！你不是顶喜欢她的吗？”杨珍珍紧紧盯住她以防她的突袭，脸上亦是疑惑不解。
“谁说我喜欢她啊！”
“浅，你太不厚道啦！”姜薇鄙夷地指责道，“而且，人家图萼可算是你和周熠的红娘。”
“啊……”顾浅如怔住。
“也是哦。”倾兰头点如啄米，“要不是人家图萼，怎么会有小说《百祭》？要不是《百祭》，怎么会有网游《百祭风云》？要不是有《百祭风云》，浅浅怎么会和周熠相识呢……天哪！浅，你可真得好好谢谢人家！”
好像……好像果真如此哦！顾浅如一时迷惘。她从未想到过这一点！难道，一切都似乎冥冥中早已注定？难道，世间果然有缘分之说？
“咦？”杨珍珍突然发现什么似的，回头仔细端详海报上的图萼。来回比对半晌，心里有所猜疑，突然恍然大悟，抬手指着顾浅如的鼻尖，“你你……”却因为过分诧异和激动，指尖颤抖，“你“了半天也未说出完整的句子。
“珍珍，你发什么羊角疯啊？”姜薇没好气地道。
“你才发羊角疯咧！”杨珍珍没好气地白了她好大一眼，才指指墙上的图萼，“你们有没有发觉，她很像一个人？”
“谁啊？”倾兰狐疑地看向海报。
顾浅如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给她看出来了？不至于吧？
“我们很熟悉的一个人。”杨珍珍望着顾浅如意味深长地笑。
“好像……是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姜薇认真研究了片刻点头应道。
“到底像谁嘛？”倾兰没耐心地问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谁啊？”倾兰姜薇一脸迷惘之色，忽然眼睛一亮，同时看了眼图萼，又同时转向顾浅如，“啊啊！不会是……浅浅？”
……
那是一个冗长的噩梦。清晰，沉重，阴霾，痛彻心扉！
梦里的南方，有一座四面环山的小县城。她的家乡。
六月里的一中校园，浓荫蔽日，繁花似锦，香气弥漫。
傍晚，红霞满天，绚丽如梦。IC卡电话机旁，顾浅如握着话筒，娇笑盈盈。
“妈，明天我生日，你们来学校陪我好不好？”
“好。”
“妈，我想吃你煮的鸡蛋面好不好？”
“好”
“妈，再过几天就高考了，你们陪着我考完好不好？”
“好。”
“妈，明天，”终于，她难掩兴奋之情支支吾吾道，“我有惊喜给你们哦！”
“姐姐，什么惊喜呀？”弟弟小敬忍不住飞快抢过话筒，欣喜若狂问道。
“先不告诉你，哼哼，明天就知道了。”
“姐姐姐姐，告诉我嘛！”
画面一转。小小的汽车站门口，她已经翘首等待许久。
一场阵雨，骤然来去。炎阳依旧，渐渐焦灼。街面上的积水，很快蒸发殆尽。
若不是裤管还有些潮湿，顾浅如还真会以为之前那场恐怖的雷雨，不过是场小憩的惊梦。
突然，尖锐的鸣笛声远远传来。心里猛然一跳。抬眉望去，两辆120救护车穿街而过，疾驰出城。
不知道是谁家不幸？顾浅如不由暗忖，心里却总有些惴惴不安。看着日头渐正，越发不安地徘徊。怀里紧紧抱着一本新书。稍稍一低头，便能闻得见油墨的清香。
小镇到县城，不过四十分钟左右的车程。昨天电话里，明明说好坐9点钟班次的。现在都快11点了，为什么还没到呢？
什么叫坐立难安，什么叫望穿秋水，这便是罢！
垂眉，食指轻轻抚弄书的封面。封面上，凝脂般的雪色梨花纷飞如雨。一枚殷红的镯子，似血欲滴，仿佛诉说着一段腥风血雨的江湖传奇。看不见女子的眉目容颜，那翩然而去的白裳倩影，淡了淡了，宛如隔世红颜。
百祭，两个古篆体字，繁复沉郁。是书的名字。
顾浅如不安的心，稍稍平复了些许。
“姐姐，什么惊喜呀？”
惊喜，这便是！一抹粉笑，在如花容颜上晕染开来。
这是她利用课余时间，偷偷写就的故事。关于爱情，关于江湖，关于自由，她的想象。在某网站一点一点的连载，却料不到，会被签约出版。而手上的这一本，正是极具纪念意义的首刊样书。出版社亦同意，于6月1日正式发行。而这一天，是她的生日。这是她送给自己的第一份生日礼物，亦是给妈妈和小敬的第一份惊喜！
她们一定会很开心的！想着，心里甜滋滋的。
“浅浅……”
依稀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顾浅如心里一喜，只道妈妈和小敬到了。寻声望去，却是同寝室的姐妹跌跌撞撞朝她跑来。
“浅浅……你妈，还有你弟弟……出车祸……送到县人民医院了……”
仿佛猛然自云端坠入万年冰潭。除了冷，还是冷，脑海里，有瞬间一片空白。
“……你妈妈要见你……电话打到学校来……”舍友气喘吁吁。“浅浅……”
顾浅如发疯似的狂奔。恐慌，无以伦比的恐慌沉沉地压着她。泪流满面。只恨不得生了翅膀，立马飞到妈妈和弟弟的面前。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心里呐喊着。
医院里，手术台上，洁净的白布上血迹斑斑。那两具血肉模糊的人儿，真的是妈妈和小敬吗？顾浅如无法置信。可是，那眉眼，那手，那衣裳，那般那般的熟悉！一寸一寸抚摸着她们的身子，大声痛哭。哭得晕了过去。
竟是，竟是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啊！”顾浅如突然惊醒过来，枕边湿湿的冰凉冰凉的，嘴角一动，有冰冷的液体淌进嘴里，咸咸的。她知道自己哭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漆黑的房顶。记不清梦里的一切。但是她知道，她梦见妈妈和小敬了。她梦见了那天……
那一天啊，她永生不会忘记的日子！
若不是自己，妈妈和小敬，怎么会离开这个世界？都是因为自己，都是因为自己……她用力敲打着自己的脑袋，然后索性使劲揪扯自己的头发。
良久，她才躲进被子里，无声地痛哭。却又忍不住哭出声来，使劲捂着嘴巴，还是忍不住发出悲戚的抽噎声。
伸手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手指颤抖着拨出周熠的号码。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特别特别地想他。
电话很快接通，似是睡梦中被吵醒，语气虽然尽量清醒，却仍是透着丝慵懒之意。
“熠……”刚喊出一字，又是泣不成声，连忙捂住嘴巴，生怕吵醒舍友。
“怎么了？”周熠猛打了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消，坐起身来。
“想……想你了。”努力抑制自己的哭意，轻轻道。
“怎么哭了？是不是做噩梦了？”就着手机，声音温柔似春日和风般。
“我梦见……我梦见我妈……还有小敬……我梦见他们……我不要讲我不要讲……我不要回忆……”
“好好好，不说，不想不想……”周熠连忙柔声安慰，心里揪疼揪疼的。
“熠，我想见你，现在，好不好？”稍稍安静下来，可怜兮兮低声请求。
“好。”思索片刻，周熠掀开被子起床。“手机不要挂，等我几分钟，好吗？”
“好。我不挂。”
将手机搁在桌上，周熠动作飞快地换上厚厚的冬衣。
“不要挂哦。”
“好，我不挂。”
周熠握着手机，悄无声息地出了门，下得三楼，轻盈如鸟般纵身一跃，跃上墙头。眨眼间，又如鬼魅般，飞速飘向9号楼。
“浅，到阳台上来。”
“哦。”呆怔间，听见手机里他的声音，顾浅如竟不疑有它，翻身而起。
“披件外套。”
“哦。”
借着手机微弱的光芒，步履凌乱地出了阳台，眼睛眨眨，哪里有周熠的人影？
“没看见你啊。”
“往下看。”
“哦。”攀着防盗网往下看，只见漆黑的夜色里，突然一束暖阳般的光线乍现。
“看见了吗？”周熠举着橙色小手电筒，朝着511寝室的阳台晃了晃。
“看见了看见了。”心里一阵欣喜，竟是稍稍淡却了适才的悲伤。
听着她的声音，周熠不由漾起抹宠溺的浅笑。
“有没有披外套？”
“有啦。你呢，冷不冷？”
“不冷。”周熠笑道。
“骗人。”秀眉微蹙，顾浅如竟是难得地嘟起了小嘴，“这么冷的天，夜又这么深，怎么可能不冷呢？你骗人！”
周熠想象着她此刻娇嗔的样子，心里不由暖融融的。她是他的春天啊，看着她，他怎么会冷呢？突然剑眉一拧，她没有开灯，那么……
“你是不是没穿鞋子？”
“哎呀！我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