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农林虫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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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与杀人蜂为邻

王胜华 云南省武定县文联

搬进小区,是今年的春天。东西搬完,我就坐下来靠着窗子东张西望,发现一只板栗色的马蜂蜂王沿着小区新砌的挡墙上下左右地翻飞,看得出,它是急切想要寻找一个可以生存繁殖的土窝了。

安家之后,我不以为然地上班、下班,很快就把那只有急事的蜂王给淡忘了。3个月的时光过去,大概已经是春末夏初的样子,地里的包谷苗已长高,田里的稻秧已经发绿,大地蔚然青葱,小区的树木也葱茏茂盛。一天中午休息,我又在曾经的窗前东张西望,不料,几只小马蜂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上翻飞觅食,它们一旦捕获苍蝇或蜜蜂,便三下五除二地剔除手脚和翅膀,急匆匆地朝挡墙那边飞去,反复如此。

春天刚去,夏天就来,我不以为然地继续上班、下班,忙碌使我忘记了那群在院子里翻飞觅食的小马蜂。

一天,几十只小马蜂突然飞进我的家里来,它们蹿出蹿进之后,定点在我曾经两次发现马蜂踪迹的窗台的横梁上集结筑巢了。它们动作很快,半天工夫就已经筑出拳头大、灯罩模样的巢儿,然后在巢的中心位置又做出莲蓬一样可以繁殖幼蜂的蜂坯。蜂坯做的有莲蓬那么大,那只我曾经见过的蜂王就飞到新巢上来了。

做陶罐一样,四五只马蜂立即从四面八方合拢,将开口缩小,仅留下指头那么大的洞门,供马蜂出进,一个完完整整的小马蜂包就这样吊在我家电脑室窗台的横梁上。

因为刚刚搬来,彼此还不熟悉,尚无特别要好的邻居,我就当小小马蜂包是我最好的邻居了。

我玩电脑蜂筑巢。白天无事的时候,我常常与马蜂同室作业,它们在我头顶上“唰唰唰”地理巢筑窝;我在它们屁股下“嚓嚓嚓”地摁字写作,各履其职,各行其思,两不相干,两不侵扰,有时候累了,我还可以站起身来看看马蜂筑巢。看见马蜂风雨兼程地出出进进,享受着劳动的快乐,享受着赶建美好家园的快乐,我就静下心来,在电脑键盘上继续“嚓嚓”自己喜欢的文字。

知道马蜂有趋光扑火的秉性,天黑下来,我就不再开灯作业,好让马蜂安于巢内。

马蜂筑巢越加积极了,它们分工协作,无怨无悔,天不亮就飞出去,或啃树皮来筑巢,或找食物来喂养幼蜂,或抬水来供应蜂巢内部的饮需。它们勤劳得忘记了早晚,有的天黑了还要飞出去,有的深夜还继续在蜂巢外面筑巢。在所有的动物和昆虫中,我认为马蜂最适合“起早贪黑”这个词。

日见一个样,小小蜂包长得特别快,一个星期就长有汤碗那么大了,不仅屋里的我能看见,外面行走着的人,只要稍一抬头,就有可能看见。

果然,一传十,十传百,马蜂在我家窗梁上筑巢的消息传开了,传远了,一场关于马蜂的争论就在我楼下的院子里展开了:“呀!他家的窗台上长了一个蜂包。”“他家胆子也真大,居然与杀人蜂同屋而居,也不怕被叮死?”“听人家说,房子上长蜂包,不吉利。咋不用火把去烧、用灭害灵去喷、用敌敌畏去打、用导火绳去鼽死呢?”“现在蜂子还少,咋不带着手套拿镊子去一个一个捏死?”我清楚前边那个死,明显是警告我和我的家人的;后面那两个死,是针对完全听不懂人类语言的马蜂说的。是啊,这都是灭绝马蜂的手段,用这样的手段,我相信可以灭绝人类的所有朋友,同样也可以灭绝人类自身。他们越说,马蜂就越显得可怕:“有用吗?电视上,我看见消防官兵带上防毒面具,全副武装,像鬼子扫地雷,结果还是被蜂叮了滚下来。”“昨晚我看了一则报道,说是陕西多地累计被马蜂叮伤1640人,住院206人,死亡42人。”“今天早上打开电脑,腾讯网上说,中国马蜂入侵法国了,法国人惊慌失措呢。”听了这些话,我真有些惧惮我的邻居了,甚至开始后悔,当初真不应该让它们在我家筑巢定居,我担心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消防队员用喷火器烤糊了我家的邻居。正巧此时,我楼下那个养蜂人说:“人们把逗惹恶人叫做‘捅马蜂窝’,云南的马蜂与其他地方的马蜂不同,它们不会无缘无故地进攻人,多半是因为人妨碍了它、伤害了它,它才奋起反击。云南的马蜂还是山珍美味,有人靠专门饲养马蜂来致富哩。遇到马蜂不能慌,要静若木桩,站立不动。如果被马蜂撵了,最好闷进水里或躲进树丛。如果被马蜂蜇了,要尽快离开蜂源,口含伤口,吸出毒素,并用碘酒或醋水清洗伤口,过敏者应立即就医,打过敏针剂。一般人,一次性可耐四五只马蜂叮蜇,看,我身上的这些伤疤,全是马蜂给留下的疤。”那人撩开自己的手袖和裤管,膀子和腿上果真有好多疤。那人接着又说:“从另一方面讲,蜂叮不全是坏事,蜂毒有治癌疗效,养蜂的人经常被蜂叮,免疫力强,一般不会得癌症;蜂针还有治疗关节炎和皮下肿瘤的疗效。”

这些话,残忍的、没用的,我全当没有听见;和善的、有用的,我全都记在心里,因为我与蜂为邻。

如果说,啄木鸟是树木的医生,那么,马蜂就是树木的保洁员。小小的马蜂从我的窗台到外面去觅食,它们必须飞过前面那片高楼的重重屋顶,必须飞过钛渣厂那几棵浓烟滚滚的烟囱,必须飞过时常喷施农药的那片农田,才能安全进入那片没有污染的草地和森林。可是,小小马蜂并不知情,有的俯身飞到高速路上被车撞死;有的贸然飞入那滚滚浓烟被熏死;有的误入那片农田觅食,被毒死在田间地头,没有被毒死的,它们捎带回来的食物,也常常毒死蜂蛹,被捡出来,摆在我的窗台上,就像一个个喝农药毒死的人,裹着白布,惨不忍睹。

于是,凡一有空,我就到没有污染的草地上捉来蚂蚱,用铁丝穿好,轻轻地挂在蜂包上,让觅食蜂抬进巢里去喂儿,以减少它们中毒身亡的概率。

小小马蜂包一天一天地长大,像额头一样微微向窗外凸奔,下飘雨的时候,雨水就会淋泻在上面,我就常开着那扇窗子,让蜂尽量往里筑巢,好让它们避开风雨。

因为我与蜂为邻,每一次出入小区,人们都投给我异样而惊恐的目光,我闻得出人们的目光里有灭害灵的味道,有火烟的味道,有敌敌畏的味道,有火药的味道……

蜂包长得越大,我就越是担心,我担心被小区里的孩子们发现,用弹弓去射它们,它们就飞出去,胡乱蜇人。蜇伤蜇死了人,等待它们的下场是可知的。

像监护我的孩子,我认为,小小蜂包是在我的监护下长大起来的。

一个阳光艳丽的秋末午后,蜂突然乱起来,它们从我的窗台上飞出去,在小区周围铺满阳光的树上飞上飞下,掠过人顶,人们出门进门,都要顶着衣服,歪着脖子,蒙着头脸,以最快的速度穿过那片树林。担心了几个月没有发生的事情可能就要在我眼前发生了,我惊诧得手足无措,面布汗珠,呼吸紧凑,然而,我还是奔下楼,想去看看究竟。楼下那个老者说:“不要怕,这是蜂在乱精神,不会叮人的,它们根本没有叮人的毒刺,不信,你们看看。”他敏捷地从树上捕下一只马蜂,将蜂屁股摁在我的太阳穴上,我能感觉到蜂屁股在我的太阳穴上使劲蠕动,用力驱拱,我害怕到了极点,脸色煞白:要是蜂一针蜇下去,我且不是要为自己的邻居付出生命代价了么?接着,老者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开那只马蜂的屁股,蜂屁股果然没有叮人的毒刺,只有宽宽扁扁肉肉的一截东西。“这不是毒刺,是什么?”人们顶着衣服,把头凑过来,指着那肉肉的东西问。“这……这是雄蜂射精的东西。”老者接着说:“这些乱蜂,是雄蜂和蜂娘在谈情说爱。每年秋末,当马蜂繁殖了足够的蜂娘和雄蜂,它们都要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来到野外交尾,交尾成功,蜂就要散伙了。”

果真,成百上千的马蜂,在方圆百米范围的树上翻飞追逐,它们交欢得忘记了回家。

这样热烈的爱情场面一直持续了二十来天,当树上不再有马蜂飞绕的时候,我窗台上那个蜂包里的蜂已经寥寥无几了,最后无声无息了。

莫非马蜂风雨兼程、勤劳一生,为的就是迎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与散伙?

蜂,走了。

蜂,散了。

与蜂为邻几个月,我的心忐忑了几个月。如今,曾经与我为邻,给我带来忐忑,给我带来不安的马蜂带着与生俱来的敬业精神以及团结协作的品质从我的窗台上消散飞远了,我身边再也找不到这样兢兢业业、团结协作、同仇敌忾的生物群体。望着那个巨大的空巢蜂包,若有所失。

可我庆幸它们在我的窗台上安然地长大,当它们成功飞离人类的敌视,我默默地祝福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