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想过,我会一个人在神山脚下住下来。想起那些日子,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宛如一个梦境,不太相信那是真的。
这里叫塔钦,坐落在冈仁波齐峰下。村子里没有网络,没有电话,没有电视,仿佛时光倒转,让我回到了远古时代的某个部落里。在这里,连鸡鸣都听不到。鸡在这儿无法生存。只偶尔有几声狗叫的声音。人们的作息时间完全由日出日落而定。
高原的太阳落得很晚。我住的小旅馆,一般都会在晚上八点以后,开动柴油发电机,这是最接近现代的声音。我的小房间里,便会有微弱的灯光亮起来。我借着这点灯光,进行简单的洗漱和打理,匆匆上床。在半小时或一小时之后,柴油发电机停止工作。灯光消失。
夜,真的是长而安静的。我能听到窗外的月光,硬是从木窗的裂缝里一点点地挤进来。身下的单人木床,用不着我转身,兀自也会发出一些“吱吱”的声音来。那宁静,真的能轻易让人哭出来。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会从小旅馆里走出去,隔着阳光看过往的人。他们的生活很简单,个个气定神闲。
我每天总会沿着溪水走上一段路,溪水静而浅,但它却永不干涸。清水汩汩地流着,发出魔幻般的声音。它是由冈底斯山上的积雪融化而来的。那清澈的溪水,快乐地流转着,经过这个叫塔钦的地方,流向荒原,最终汇入玛旁雍措圣湖。
在一个秋天明亮而寂寞的午后阳光里,我抱着酸痛的双腿,坐在溪水边,看眼前的冈底斯山脉。那厚厚的积雪,在天边画出一条漫无边际的曲线,在阳光深处闪着耀眼圣洁的光。云在雪峰深处飘移而过,像变幻无常的白色旗帜。
有人在溪水边,慢腾腾地打满一桶水离去。有人躺在不远处的帐篷外,大晒着太阳。那时,我的心里全是羡慕。看着被阳光晒黑的健康简单的人们,我曾非常羡慕以至于有点悲凉地想,如果我也能够生活在这里,像他们一样闲适简单地活着,就太好了。这是货真价实的自由。这样的自由,在我心里熟悉得就像我前世过了一辈子的生活。这是一个远离世俗纷争的另一个世界。我觉得我三十年的南方都市生活,被一只神奇的大手轻轻一抹,就不见了。
我爱这个地方。然而我不能够为了这个地方放弃一言难尽的生活。就算在这里再留得长一点,也做不到。虽然我明白,物质不能最终吸引我,但我仍然无法做到全然放弃。
几天后,无法排遣的寂寞和思念倾盆而来。我神经质地想家,想离开这个地方。我知道,这里的雪山它不属于我。它只属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它的神性像旗帜一样,只会在信徒们心里高高飘扬。而我,永远只是一个过客。我没有勇气在这个雪域里生活。它于我来说,是一个走不进去的荒原。
我意识到我是一个失根的人。在故乡时,我曾将此处描绘得如童话般美好和浪漫。来到这里,我又想回到故乡去。我是个没有地方可以让我皈依的人。我不知道我的精神家园到底在哪儿。我只能倾听并服从自己内心里发出来的一些声音。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坐在山脚下晒太阳。一个提着水桶的男孩走过来。男孩瘦瘦的,脸庞黝黑得发亮。看到我时,他将木桶放在地上,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我指指他桶里的水,问他是从哪里打来的。他朝身后指了指,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我看到不远处有一条溪水。我在包里找出几颗糖递给小男孩,他愉快地接过了。
小男孩带我走进一座低矮的小土屋,没想到那个土屋子里挤挤挨挨坐着七八个人,正准备吃饭。他们的脸膛个个黝黑,非常热情地迎上来。其中有一位青壮年,居然能讲几句汉语,想必是那男孩的父亲。他的辫子长长地垂在肩上,没有像那些当地人那样将它盘在头顶。由于长时间没有梳洗,看上去非常脏乱而毛糙。
他邀请我一起吃饭,并叫他的妻子盛一碗饭给我。他的声音听上去冷硬而干脆,有点命令的味道。
我的肚子确实饿了。但我没想到,我会在他们家里吃饭的。小男孩将糖分给了其他几个比他更小的孩子。我看到他们并没有将糖吃掉,而是悄悄放进了口袋里。
土屋里有两个窗,窗台上种满花,藤蔓缠绕着窗框往上爬,那些花朵就挂在藤蔓上,也开得摇摇欲坠的,和哑巴喇嘛家里的花一模一样。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由于酥油的腥味有点令我气闷,想去开窗,却无从下手,因为我怕不小心弄断了花茎。
男主人立即过来,神情有些紧张,他告诉我最好不要去开窗,说那会弄伤了花朵。那么,整整一个花季,他们都不曾开过窗!
吃饭的时候,一大家子并没有围坐在一起。他们没有桌子。每个人盛了一碗饭,随便往哪一坐,就埋下头吃饭。我从女主人那里也接过一碗饭,是一碗牛肉饭,牛肉切成大块大块的,有一些汤汁在碗底。牛肉的香味立即飘满了整个屋子,酥油的腥味淡了下去。
男主人在吃饭时,问一些我从哪里来,有没有打算去转山,是否到过圣湖等的问题。在我们聊天的时候,其他人便各自吃着饭,聊着与我们不相干的一些话。有一会儿,我静静听他们说话。他们的声音像水一样漂浮着,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土屋里,听着熟悉柔和然而就是不懂的声音,思想会有一种奇特的活跃。然而,我深知,我无法走进他们的内心,就跟他们也无法走进我一样。我们的很多交流,就像风对于关着的门。
我们在吃饭的时候,还有一只猫和一只狗,我发现它们吃的也是从大锅里盛出来的牛肉饭,和我们碗里的一模一样。猫在窗台前爬上爬下,在墙边蹭来蹭去,但非常奇怪地,它就是不会去抓那些花朵,也不会去碰伤那些藤蔓,经过训练似的。还有那条狗,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对我这个陌生客人的到来,既不抵拒,也不欢迎,只看了我一眼,便闷头吃它的饭。它的目光看上去沉静而深幽。一点也不像我在城市里遇到的那些狗,见了人过于亲热或过于狂躁,善于在人前装疯撒欢,谄媚讨好。也许,能够来到神山脚下生活的狗,也具备了非同一般的气质和灵性。
在这块生命几乎绝迹神的山脚下,想必动物与人的关系,早已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了。对于这里的人们来说,只要能够存活下来的,不管是动物或是植物,互相之间都会有一种无须言说的默契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