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我得过最重的病,是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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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狠狠爱自己,才有力气和世界相拥

我们梦寐以求的,不过是真爱和自由。

在大城市,漂亮妹子满大街,一抓一把,毫不稀罕。但是,在三、四线城市的小镇上,或者是乡下,能见着一个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简直有如遭雷击的感觉。一个白净的、年轻的、如花似玉的姑娘,混在一大堆糙老爷们儿中间,甭提多扎眼。梅子在莫镇,情况就是这样。

梅子的家不在莫镇。从家到莫镇,需要坐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这也许是她坐过的最长的公交。沿途的风景从繁华到荒凉,从人头攒动到人影寥寥。梅子在莫镇下车。莫镇就一个站台。

她在莫镇的初级中学教书。在父母看来,女儿的工作收入稳定,不辛苦,还有让人羡慕的寒暑假,是一份万里挑一的好工作,所以离家稍远这个遗憾也就可以忍受了。梅子却不喜欢这里,她教完一个学期就萌生退意。原因羞于启齿——这里没有男人,准确地说,是没有靠谱的适龄男青年。

梅子其实是有男朋友的,说起来,他们的相遇还颇具浪漫主义色彩。梅子大学毕业后,乘火车返乡,坐在斜对面的帅哥偷偷瞄她,被梅子的眼神撞到,帅哥匆忙移开眼睛,害羞地扭头看向窗外。梅子心里美滋滋的,面子上依然假装淡定;火车驶入深夜,时间变得漫长,梅子调皮地对帅哥放电。帅哥有所领会,冲梅子腼腆地笑。他的腼腆激起梅子的挑逗兴致,她顺手丢给帅哥一个橘子,啥话也没说,留给人家无限广阔的想象空间。

火车终于开到了站点,梅子收拾行李,麻利地下了车,帅哥跟在身后。接下来的情节就和脑残偶像剧如出一辙,女主角矜持傲娇不理不睬径直往前走,男主角穷追猛打痴情一片。女主角终被人间真情感化,留下联系方式。男主角手捏小纸条,望着心上人消失在人海茫茫,怅然若失又满怀期待。

帅哥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做服装生意,那次坐火车就是去进货的。因为距离遥远,他们只好用声音和文字谈情说爱,增进了解。帅哥做过一件让梅子感动的事情——那天,她在电话里说自己心情不好,他说:要不要来看你。她说:好啊,你来呀。结果他真的来了。那时候,梅子已经来到莫镇教书,从帅哥的城市到莫镇,名副其实的千里迢迢,在多种交通工具上辗转折腾,终于出现在梅子的视野。没想到,梅子心里绽放的不是欣喜若狂,而是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应该把帅哥放哪里,莫镇连个像样的旅馆都没有。

梅子就是从那时候对异地恋深恶痛绝的。她和帅哥的关系还没有牢靠到让一方愿意放弃当下的生活去投奔另一方的程度,可他们又不知道如何进一步确立关系,所以只好把这段感情搁置。虽然梅子觉得遥远的男朋友“名存实无”,但她一直声称自己名花有主,好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样。

梅子住的是教职工宿舍。同宿舍的女老师姓吴,三十来岁,膝下有个四岁的女儿,女儿在老家由父母照看。有时候,她丈夫和女儿也住在宿舍。妈妈细声细气地喊宝贝女儿,女儿嗲嗲地呼唤爸爸,爸爸又用很娘的口气叫妈妈,一家人热热闹闹,其乐融融。梅子觉得自己夹在这一家三口中间太多余了,所以她尽量不回宿舍。下课后假装在办公室批改作业,一回到宿舍就躲进房间成一统,不管春夏和秋冬。有时候不小心撞见他们围坐在桌前吃饭,吴老师客气地招呼她也来吃一点,她忙不迭地推辞:吃过了吃过了。其实没吃过,但不好意思再去厨房弄吃的,只好饿一晚上的肚子,喝水充饥。

一只可恶的老鼠钻进梅子的房间,在半夜翻箱倒柜,折腾出吱吱的声响;有时候冷不丁地从脚底窜过,吓得梅子的小心脏如小鹿一样乱跳。有天晚上,梅子刚入睡,突然感觉到有东西从脸上飞快地掠过。惊醒,是那只老鼠!梅子浑身鸡皮疙瘩骤起,好似看完一部极度血腥的惊悚片。好吧,已经到了不爆发就会死的程度了!

第二天一早,梅子大动干戈,把家具和行李统统搬出房间,关门灭鼠。折腾半天,终于把那只猖狂的老鼠就地正法。梅子其实是胆小鬼,见着蟑螂会尖叫,见着癞蛤蟆就魂飞魄散。但是为了屋子里的长治久安,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抄起家伙,假装生吞了熊心豹子胆,干起灭鼠的伟大事业。打死老鼠的那一刻,她浑身发抖,好像死在手里的是一条人命。

大功告成之后,她坐在屋外的家具和行李中间,喘口气,歇歇脚。明晃晃的阳光倾泻而下,她忽然觉得自己和身旁这些东倒西歪、灰头土脸的家伙一样,因为讨人嫌而被丢出门。她一下子丧气起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需要一个男人。灭鼠、搬家具这样的光荣任务应该留给男人。她应该负责在一旁加油呐喊才对。

肖冉是梅子在读大学时认识的学长,喜欢摄影,常把照片上传到空间里,拍得确实有感觉,梅子空闲时就喜欢溜去他的空间翻看。肖冉的几幅作品被收录到一本蛮有名的杂志,梅子厚颜无耻地向他讨要了一本,还无比庸俗地请他签上大名。杂志寄到家里,梅子的父亲签收。当晚,父亲就打电话给梅子,神秘兮兮地问她是不是谈男朋友了。梅子诧异地回答:没有啊。父亲呵呵一笑,说:我都看到了,叫肖冉,给你寄东西了。梅子这才明白过来,忙解释说误会误会。父亲说:没关系,谈就谈了,也到谈朋友的岁数了。接完电话,梅子怅然若失地在床沿呆坐好久。

掐指算算,毕业已经三年有余。同宿舍的好姐妹陆续传来婚讯,而自己连一个真正的男友都没有。难道真要等到长发及腰才能把自己嫁出去吗?她歪头想了想,一年内找到男友,起码相处一年,然后结婚,怀胎十月。一晃又得三年,而自己今年已经二十五岁。她忽然觉得时间紧迫。

梅子开始了相亲之旅。相过亲的人才知道这个世界的奇妙之处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奇葩层出不穷,靠谱儿的对象没寻觅到,倒是对男人这个物种增进了了解。约会地点一般选在市里,因为能够比较容易地找到一个坐的地方,点些吃的或喝的,聊起来比较自在。如果在莫镇,那就只好突兀地站着,面面相觑,未免太尴尬。

那天梅子见的是网友,对方说自己三十岁出头。他如果没有撒谎,那就是长得太匆忙。不过那男的看上去有些钱也有些品位,衬衣、裤子服服帖帖的。两人倚窗而坐,边喝饮料边聊天。其间,男的好几次离开座位接电话,每个电话耗时十分钟以上。梅子纳闷:什么秘密的电话啊,非得离开座位去接听吗?接完最后一个电话,那男的就匆匆告别。梅子气得肺都炸了,她是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才赶来的。

回到家,梅子仔细查看那男人的空间,找到一个经常光顾的访客,循着足迹访问过去,轻易就找到那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合照,再看几张,发现原来是夫妻!结婚照都晒出来了。梅子倒吸一口气,后背直冒冷汗,赶紧喝几口凉水压惊。真是万幸!梅子对自己说:差点没被当成小三被原配捉住,当街一顿暴打。

自此之后,梅子对相亲丧失了热情,对男人多了一份怀疑。女人对男人的警惕,都是拜男人所赐。

梅子是在大二时认识肖冉的。那时候肖冉已经毕业,据说在地方电视台工作。有次系里举办晚会,肖冉作为嘉宾被主持人狠狠吹捧了一番,随后他上台献唱一首歌。歌名梅子忘记了,只记得他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衬衣领子很刻意地被竖起来,一副看上去混得不错的模样,站在舞台上还是有些气场的。梅子自从加入学生会之后,就对肖冉的名字有所耳闻,大家都说这人能干,而且有个性。

第二次遇见肖冉,是在篮球场上。那天梅子和小伙伴们逛街归来。瞎逛一天,竟然只买了一条围巾。可是,冬天早已成为过去式,春天正汹涌澎湃地赶来,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怎样的变态心理才买下这条毫不实用的围巾。回到学校,大家才觉得累,逛街时的满血战斗力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梅子不顾淑女形象,一屁股坐在路边的椅子上,休息一会儿。她面对篮球场的方向,漫不经心地看着男同学们拼命争夺一个皮球,然后没完没了地往头顶上的框子里扔。她在众多奔跑的身影里瞅见肖冉。短发,球衣,有一点点小肌肉,迎着阳光,有风吹过,染绿的柳枝婆娑摇晃。眼前的肖冉,和在舞台上唱歌的那个不一样,一个油头粉面,一个干净明朗。梅子有点恍惚。原来,对一个人的印象会因为场景和时间的不同而大有差异。

接下来有一个多学期没再见到肖冉,也没听闻他的任何消息,梅子差点就要把这个人从大脑皮层里清扫出去了。直到有一天,舍友问梅子要不要参加某户外运动协会。梅子问:户外运动是什么东东?舍友特鄙视地瞅瞅梅子,说:就是没事找事去不是人玩的地方玩。梅子觉得这听起来很酷。舍友随后补充一句:肖冉你记得吗?据说这协会是他发起的。

后来梅子就加入了,并且在协会的英明指导下做完三天义工,头戴小红帽傻不拉唧地站在会场充当志愿者,然后凭义工证明到协会免费领一身装备:冲锋衣一件、登山鞋一双、一个背包、一顶帐篷——看上去相当专业。

肖冉是“骨灰级”的户外运动发烧友。协会组织的大多数活动中都能看见他的身影,他不怎么说话,但是做事果决,经验丰富,是团队的精神领导者。领袖是天生的,即使不说话,也能让大家对他心悦诚服。起码梅子是这样,虽然和肖冉不熟,但已经是他的铁杆拥趸。

梅子很快就对户外运动上瘾了,隔段时间就想出去折腾一下,否则皮囊和骨头都不舒服。运动的强度和难度越来越大,时间越来越长,她不惜逃课。小伙伴们都说她疯了。因为参与运动的次数多,她和肖冉混成了好朋友,彼此熟络到无话不谈。梅子发现肖冉其实话蛮多的,他只对不熟悉的人沉默,和熟悉的人在一起又成了话痨,而且非常幽默。

肖冉的形象在梅子心里一变再变,他不是一个三言两语就能概括的人。

在梅子的记忆中,莫镇的冬天漫长,一旦降临,注定不会轻易过去。

梅子父母在初冬离婚,千年修来共枕眠的缘分在无休无止的争吵中消弭殆尽。梅子随父亲住在老屋,母亲先是回娘家,不久改嫁。最疼爱她的爷爷经历家庭的变故,急火攻心,在深冬撒手人寰。她握着爷爷冰凉的、瘦弱的手,泣不成声。第一场大雪真正到来之前,她的帅哥男友在电话里说出了分手,他说距离太远不能在一起,他说爱一个人就要长相厮守,他说其实我们还不了解彼此而且未来不可预料……他说着说着就哭了。梅子没说话,只是听,听他哭,后来觉得不耐烦,就对电话另一头那个即将成为前男友的男人说了句:难道要我来安慰你吗?就挂了电话。

在爷爷去世那一刻,悲伤就被她挥霍完了,她已经悲伤不起来,只剩下麻木。

可是,无论如何,那么多的变故,不应该集中在冬天发生,完全不给她留下缓冲的余地。从悲伤中醒来,生活还要继续。

她回到学校,陷入沉积的事务中。和学生在一起,能够暂时忘记糟心的事情,只是有时候,正上着课,突然就灵魂出窍,大脑空白。令人费解的是,那段时间,梅子的胃口好得出奇,食堂的单调伙食也能吃出千滋百味,对肥肥的猪肉也来者不拒。晚自习结束,在回宿舍的路上还要再买一份蛋炒饭。一天吃四顿,这在以前是不敢想象的。以前,梅子和所有渴望魔鬼身材的女孩一样,把减肥当口头禅。吃饭前先把菜里的肉末小心翼翼地挑出来,吃一块肥肉简直是罪大恶极。如今,嘴馋的负罪感荡然无存,梅子几乎爱上了不停进食的感觉,自暴自弃地、忘乎所以地进食。

同宿舍的老师装修好新房,果断地搬走了。梅子终于不用杵在一家人中间感觉自己多余,她独自拥有寂寞、空洞的两室一厅。冬天越来越深,风从莫镇的上空掠过,寒冷从四面八方涌入房间,一个人的热力轻易就被稀释。她每晚早早上床,盖三条棉被,却怎么也温暖不起来。

肖冉打电话给梅子,说自己出差到了她的地盘,待半个月,也许更久,住在市里的酒店,突然想到她,就打来电话。梅子工作后,很少有时间参加户外运动,他们见面的次数减少到约等于零。梅子来莫镇的一年多,他们一直没见过。但是联系一直都有,肖冉经常发自己拍的照片请梅子鉴赏,梅子每次都大言不惭地说出一二三四,肖冉总说她的评论等同于胡扯,可依然乐此不疲地把照片传给这个不称职的评论家。

挂掉电话,世界骤然安静下来,耳朵里似乎还有肖冉的声音在回荡。她在脑海里想了一下肖冉所在的位置,他工作的公司、他下榻的酒店、他就餐的饭馆,她都能准确定位。脑海里的那个人一下子具体起来,离自己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她有些纳闷:肖冉与自己相隔不过一小时车程,他为什么没说要来看她?

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反复纠结,终于拨通肖冉的电话。熟悉的声音传来,梅子沉默片刻,开口问:你不打算来看我吗?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随后是熟悉的果决的声音:明晚一下班就去你那儿。

第二天,肖冉出现在梅子的世界里,一席风衣,裹挟着屋外的寒冷涌进梅子的宿舍。肖冉进屋,脱去厚重的风衣,梅子问:你不冷吗,穿得这么少?肖冉摇摇头。他带来一大包火锅丸子,梅子买来配菜,煮了满满一锅大杂烩,放在电磁炉上,热气腾腾。两人吃得额头冒汗,直呼过瘾。一年多没见,肖冉和以前没两样,就连头发的长短都和梅子的记忆完全吻合。时间从他身上跨过,没留下一点痕迹。梅子觉得眼前这个叫肖冉的家伙熟悉又亲切,好像他们自始至终就在吃火锅。

窗外下起了雨。冬天的雨,夹杂着细碎的冰雹,在窗棂上敲出声音,无情到刺骨。

肖冉说:不想回酒店了。梅子“哦”了一声,转身去厨房烧热水,烧了一壶又烧一壶。肖冉洗脸的时候,梅子问:水热吗?肖冉点点头。洗脚的时候给他添热水,问:冷不冷?肖冉直摇头。

两人心照不宣地上了床。躺进被窝,梅子又问:不冷吧?肖冉说:这应该是你第四次问我冷不冷了吧,你好像很怕冷,对不对?梅子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肌肤相触的刹那,呼吸粗重起来。梅子觉得肖冉就像一个火球,把她团团包围起来。她沉溺在巨大的温暖中间,愿意把自己彻底地奉献出去。两个人多么好啊,抱在一起,就有足够的热力,舒展开身体也不会觉得冷。肖冉的手在梅子身上游走,梅子娇羞地问:是不是肉多了点?肖冉说:有点肉才好,有手感。最后一丝矜持也没有了,她打开身体,感觉到每一个毛孔都在畅快地呼吸,每一根神经都在微微颤抖。

沉沉睡去,从未有过的踏实的一觉,醒来,脚心都是暖暖的。莫镇的第一场雪在夜里悄然落下,薄薄的一层积雪,让漫长的冬天看上去柔软了起来。

梅子来莫镇,是父亲的意思。毕业后,梅子留在读书的城市,有过两份短暂的工作经历,都不是自己喜欢的。可是,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工作?不知道。那是典型的江南城市,古韵遗风处处可见,与发达的商业文化和谐共存。既是追金逐银的竞赛场,又是纸醉金迷的温柔乡。梅子与所有仓皇间滑入社会的毕业生一样,茫然,不知所措,对未来没有把握,被外力裹挟着随波逐流。

父亲执意让她回家,他的理由是:那个寸土寸金、房价高得离谱儿的城市不属于她,既然无法在那里生根发芽,那就干脆早点回家。在父亲眼里,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安宁的小家,才是她的女儿应该拥有的生活。于是,父亲四处探听,得知莫镇唯一的中学招聘历史老师。接到父亲的命令,梅子前往莫镇应聘。即便没有十分用心,也顺顺当当地跨入伟大园丁的队伍中。

学校以男教师为主,岁数都在中年以上,梅子进来之后,音乐课才由她代教,之前一直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老师。梅子混迹在一群中年古板男人中间,从此再不敢穿短裙和高跟鞋,那样会被两鬓斑白的老校长认为有伤风化。有一次,她心血来潮,翻出箱底的裙子和黑丝。刚走进办公室就后悔了,她在所有人的眼睛里都看到了诧异,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招摇过市的性感尤物,招惹了路人们各怀鬼胎的目光。午休的时候,不经意间撞到偷瞄她的男老师的眼神,惊得一身鸡皮疙瘩。在莫镇,只是裙子配黑丝的装扮就出挑到惹人侧目的程度。

教了一个学期的书,梅子意识到:待在莫镇,只会让自己短暂的青春死无葬身之地,除非她愿意像古板的中年男教师一样,习惯这里的单调和精神空虚。

离开莫镇的念头,在与肖冉告别的那一刻无限强烈地横亘在心头。

早上起床,肖冉照例给未婚妻通一个电话,汇报一天的行踪。这件事他坚持不懈做了两年,明年的十月份,他和未婚妻打算结婚。新房已经备好,坐落在肖冉居住的城市。婚期也早由未来的岳父大人慎重选定。肖冉打电话的时候,梅子在厨房准备两人的早饭,菜泡饭和煮鸡蛋。一个人的时候,她每隔几天就煮一锅山芋粥,冻在一个大盆里,每天早上热一小块。

肖冉登上去市里的公交车,隔着水渍斑驳的车窗玻璃看向梅子。欢欣有时,寂寞无期,两个世界里的人,偶尔脱离平行的轨道,因缘际会,交织到一起,换来的无非是得而复失的悲情。

然后,梅子就坚定了离开的决心。

当她说出内心想法的时候,父亲不由分说地发了一通火。他厉声训斥自己的女儿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一份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体面工作,为什么无端地选择离开,去所谓的外面的世界瞎折腾?外面的世界果真那么好吗?究竟受到什么蛊惑?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父亲的严词反对让梅子感到害怕。她扪心自问,寻找到选择离开的根本原因:她需要找一个可以取暖的男人,而莫镇没有。所以,她要离开莫镇。她羞于向父亲启齿。

后来她终于找到解决问题的好办法:考研。

在漫长的冬天还发生了另一件事。两个民警来到学校,在办公室晃了一圈,没过一会儿就走了。梅子愕然,邻座的吴老师悄声告诉她:三班一个女学生被那个了,家长报案了。梅子惶然问:哪个?吴老师说:唉,被强奸了。梅子追问:哪个女学生?吴老师说:眼睛大大的那个,汪××。

一个男老师被民警带走,整个冬天没再回来。一切都悄无声息地发生,不激烈,不声张,唯恐被人知道。大眼睛的汪同学转校离开,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座位。梅子站在讲台上,一抬头就能看到。在平静的表象下,是刻意收敛的愤怒和痛苦。男人的心,究竟要丑陋到何种程度,才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究竟是因为愚蠢还是所谓的冲动,给那么多人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终于捱到放寒假,从莫镇到家里,公交车缓慢爬行了足足三个小时。因为道路被冰雪覆盖,车只能小心翼翼地沿着前车留下的痕迹缓慢行驶。回到家,父亲还在工厂做活儿。梅子没带钥匙,只好打电话让父亲回来开门。天寒地冻,万物萧瑟,门前的稻田、电线杆、水杉树、塑料大棚……都瑟缩着藏匿在雪被之下。走廊里的盆景一律光秃秃的,不知死活。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村口,灰色的一团,在雪地上迟缓地移动,一点点靠近。梅子看见他头戴毡帽;脸被围巾包裹着,只露出眼睛;手套厚实,但是很脏很破。父亲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不知道如何恰如其分地与女儿交流。他见女儿回来,竟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打开门,摘下帽子和围巾,局促地站在屋里,愣愣地看着女儿。他把行李搬进卧室,倒了一杯水,就再次出门上班去了。

寒假生活乏善可陈,除了睡觉和读书,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过年冷冷清清,随便给亲戚们拜了年,就回家躲进被子里,睡得昏昏沉沉,头和脚仿佛被千钧的重量束缚。母亲特意来看望她,请她吃饭,给她买新衣服。母亲相比从前,脸上有了笑容,话也多起来,虽然见到女儿难免伤感,但她的幸福还是能轻易看出来。

吃饭的时候,梅子问母亲:婚姻对一个女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也许是她唯一一次与母亲认真探讨一个沉重的话题。

母亲想了许久,回答:也许是大半辈子的幸福。

梅子无言。也许,对女人来说,找一个靠谱儿的男人比什么都重要——这句话对不对?梅子不能确定。

梅子在第二年暑假遇见生命里的第二个男人。她作为青年教师代表,获得去市里进修两个月的机会。进修学校绿树成荫,人少,清静。住在第二楼的宿舍,窗外满是绿色,大块的树荫遮挡了夏天的燥热。

进修没多久,热情洋溢的班长就提议组织班级活动,聚餐当然是不二首选。举碗投箸、觥筹交错永远是简单、有效的联络感情的方式。一群年纪相仿的男男女女,有相同的职业背景,共同话题自然是不会少的。一男的来到梅子跟前,向她敬酒,然后问梅子的姓名,还没等梅子开口,他自己觉得有些唐突,就自我介绍说:我叫杜涛,在第二中学教数学。梅子觉得这人虽然直接,却蛮可爱的。大家嘻嘻哈哈闹到夜幕笼罩,筵席散了,各自回家。

杜涛从梅子身后追了上来,说:我送你回学校吧。

梅子问:你也住宿舍吗?

杜涛摇头,说:不过,正好顺路,一起走吧。

走到半路,杜涛提议去唱歌,梅子说“好啊”,就跟着他走了。唱完歌,两人继续往学校走。短短的一条路,竟被他们俩走得无比漫长。究竟走到了尽头,只好依依惜别。杜涛要了她的电话,没几分钟就发来短信,说自己已经到家。肉麻地互道晚安,并且约好第二天共进午餐。睡觉前,梅子和闺密通电话,述说今天的遭遇。闺密铿锵地说:很明显,他这是要泡你的节奏啊!

两人关系迅速升温,天天见面,晚上沿林荫小道一圈又一圈地漫步,恨不得路没有尽头,明天不会到来。杜涛是典型的理科男性格,腼腆,嘴巴不甜,说话笨笨的,但是耿直而坦荡,让梅子觉得踏实。两人在一起腻歪了一个礼拜,杜涛竟然都没敢牵梅子的手,后来还是梅子忍不住,散步的时候挽起杜涛的手臂,杜涛这才一把握住梅子的手。

有次,梅子对杜涛撒娇说:我今天不开心,你想办法哄哄我。杜涛闷声想了半天,冒出一句:你不要不开心了。梅子忍俊不禁。杜涛笨到了可爱的程度。

只是,好时光总是短暂。暑期一晃而过,结束了。

新学期开始,梅子投入更多的精力准备考研。午休和晚自习时间,梅子都捧一本书。晚上回到宿舍,经常挑灯鏖战到深夜。老校长得知梅子的考研打算,把她叫到办公室谈了好几次,逼她在考研和任教之间做出选择。梅子一番纠结,最终表明自己决意考研。校长无奈地一声叹息,只好张罗着重新招聘新老师。

周末,梅子回到家,晚饭时间,父亲突然厉声质问梅子:为什么擅自地做出辞职决定?

梅子惊讶地问父亲:你怎么知道了?

原来,教育局人事变更的电话打到父亲那里,他才得知女儿的决定。让他生气的是,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与他商量,眼里完全没有他这个父亲。父女俩大吵一架,父亲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梅子摔门躲进房间。冷战两天,梅子悄然回校。此时的她,除了考研,已经没有退路。考研从一种选择变成唯一的一条路。

在吵架的过程中,父亲引申出更多的问题,比如:什么时候成家?考研失败怎么办?未来究竟做什么工作?以后打算定居在哪个城市?究竟想过什么样的生活?这些问题梅子都没有想清楚。她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不敢直面这些问题。她恼羞成怒,不是因为父亲发火,而是父亲一股脑儿地搬出这些问题,让她陷入迷惘和挫败感交织而成的巨大旋涡。

梅子回校后,父亲罕见地发来一条短信:女儿,昨天我对你发火,真不应该,我没有资格这样做,我自己在婚姻和事业上都是失败者,我不该这样教育你,我太自私了,对不起。梅子在办公室读到短信,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对着手机用笔画输入法一个字一个字编短信的笨拙模样,情不能自已,失声痛哭。同事们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安慰她。

肖冉结婚了,在空间里晒出结婚照,新娘笑得好像被满世界的幸福包围。梅子浅浅说了一句祝福,肖冉回复一个笑脸。梅子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聊天工具,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却迟迟没再冒出一句话,梅子同样无言以对。

暑期接近尾声的时候,梅子有一个礼拜的假期。她从北到南游历了几座城市,赶到肖冉所在的江南,夏天已经不再热火流溢。他们坐在临河的茶吧,用很小资的方式喝着茶。肖冉还是老样子,对于即将到来的新婚没有太多期待。真正的洞房花烛夜早就过去,所谓结婚不过是举行一个热闹而复杂的程序,给亲戚朋友们一个交代。肖冉说拍婚纱照已经把他折腾得没脾气了,感觉自己像个玩偶一样被人摆弄。价格贵得过分,拍出来的照片假得离谱儿。可大多数人不还是趋之若鹜地去做这些让自己觉得恶心的事情吗?肖冉觉得自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叉,在大多数事情上毫无主见、随波逐流。

梅子说:你不用鄙视自己,大多数人都这样。

不过肖冉倒是看得开,他对很多事情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傻叉就傻叉吧,自嘲一下就没事了。

在运河边散步的时候,肖冉无限温存地牵起梅子的手。无论如何,梅子喜欢这种肌肤接触。在短暂的生命里,此时此刻他们彼此拥有,共度美好时光,在记忆里留下独属于他们的秘密,别无他求。只是因为这一份难能可贵的纯粹,就值得她对生命心怀感恩。

梅子意识到,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的心底有了越来越多柔软的感情。

十一

梅子和杜涛虽然身在同一个城市,但见面并不容易。坐公交车的话,莫镇距离杜涛所在的第二中学差不多两小时的车程。距离挡不住两颗渴望“在一起”的心。梅子有时候周五下午就和别的老师调课,赶去看杜涛。两个简单的人,吃着简单的饭,简单地重复走一条路,在一间简单的屋子里,有一张简单的床,简简单单地说情话,太阳简单地升起又落下……只是简单地在一起,就能感受到踏实、安然的幸福。

十一月初的某天夜里,梅子的手机突然响起不安的铃声。电话是堂哥打来的,声音急促:梅子父亲胃出血,正在医院抢救。接完电话,梅子的耳畔和脑子里就一直不停地响着“嗡嗡”的声音,好像和世界多了一层隔膜。她手忙脚乱地打电话给有车的同事,一个又一个不停地打电话。终于有了车。跌跌撞撞地赶到医院急救室,迎接她的是一张病危通知单,她扑通跪在医生脚下,嘴里不停念叨:救活我爸,救活我爸。脑海里一片空白,在绝望和希望的纠缠中焦心等待急救室里的消息。三个多小时后,父亲转危为安,梅子瘫坐到椅子上,泪如雨下。窗外的天泛出鱼肚白。

父亲住院两个星期,梅子请假,悉心照料。出院回到家,梅子也跟着回家住了两天,父亲催促她回校。临走的时候,梅子叮嘱父亲按时吃药,好好养胃,一万个不放心。

随着考研日期的迫近,时间变得珍贵起来。除了授课,她既要备考,又要回家看望父亲。杜涛也说自己忙,他现在是班主任,代的课也多;学校评比,他还有研究课题要完成。见面变得困难起来。

周六,梅子给杜涛打电话,连续拨了几个都无人接听,终于拨通了,电话里隐隐能听到人来车往的吵闹声。梅子疑惑起来,杜涛昨天说今天会留在学校研究课题的。梅子问他在哪儿,杜涛说:在学校。梅子追问:真的在学校?杜涛说:现在出来办点事情。梅子问:什么事?杜涛的口气犹豫起来:去那个,银行,开通业务。电话就被草率地挂了。

直到傍晚,杜涛才打来电话,他坚称自己在学校度过了一天,而且在领导的“陪护”下,不方便通电话。梅子死无对证,后来想想,懒得追究。她对杜涛说:你明天来学校看我。杜涛说:还是算了吧,明天去看你,晚上还得赶回来,太仓促了,我妈明天让我回家。梅子“哦”了一声。电话里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传来杜涛的声音:下个星期吧,下星期我去看你。

第二天中午,初冬的阳光竟格外明媚。梅子吃过午饭,走到阳台小憩片刻,转身的时候,赫然看见穿衣镜里面的自己,头发凌乱,脸色暗黄,额头布满青春痘。凑近细看,脸上的皮肤都皴裂出细小的口子,眼角竟然残留分泌物。梅子被眼前的怪物吓了一跳,心情跌落到谷底。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这般模样!

急忙出门,乘坐莫镇的“啪啪车”(三轮柴油车),到市郊转乘公交,直奔超市,来到护肤品专柜,在导购员注意到自己之前,迅速选好要买的东西,付钱走人。导购员总是先观察顾客的皮肤状况,然后再推销产品,梅子害怕被导购员看见自己糟糕的状况。

回到宿舍,天已经漆黑。上楼的时候,她捏了捏包装袋里的护肤品,好像抓住救星一样,谨慎而惶恐。

十二

那天下午,梅子还做了另外一件事——她去营业厅打印了杜涛三个月的通话清单。

梅子轻易就找出藏在清单里的秘密。一个频繁出现的陌生电话号码赫然在目,通话时间都在十分钟以上,而且大多是在晚上十点以后的私密时间。梅子拨通这个号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甜美的声音。挂掉电话,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浑浑噩噩地结束一天的课程,回到宿舍,打电话给杜涛。她发现自己的手是颤抖的,她乞求得到杜涛一个自圆其说的解释,然后,让他们俩的关系恢复到初始设置——崭新的、热烈的。

然而,杜涛并没有解释,短暂地犹豫和迟疑之后,他承认自己脚踩两只船。他说家里人希望他早点结婚生子,他没有时间等待,因为岁数已经不小了。他说你要考研,要离开这个城市,未来的工作也不知道在哪里,一切都不可预料,他觉得毫无把握。

梅子反问他:你和我商量过这些事情吗?为了你,我可以不考研啊,我可以直接嫁给你啊,你问过我吗?

杜涛无言以对。

梅子说:如果我不考研了,你是不是回心转意?

杜涛没说话。梅子感觉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你快说呀!

终于有了声音,却是梅子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我觉得我不爱你了,我们还是分开吧。那么冷漠、绝情。原来,罗列那么多理由,不过是掩饰自己的移情别恋。梅子没有想到,自己会沦为可怜的备胎,而且现在还要接受被遗弃的命运。

梅子说:我不要听这些,我现在想见你。

杜涛:还是算了吧。

梅子:你来吗?

杜涛:太晚了。

梅子:那我去找你。

说完就挂断电话。梅子出现在杜涛眼前的时候,天已经黑透。昏暗的灯光下,杜涛一脸的茫然无措。梅子走进厨房,下了一袋方便面,还加了一个鸡蛋,端着锅吃起来。杜涛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身体里潜伏着让人恐惧的力量。这力量不知道什么时候横空出世,显出破坏一切的威力。

与往常一样,他们并肩躺在床上。梅子突然对杜涛说:我们恋爱这么久,你为什么一直不上我?

杜涛回答:我觉得我要对你负责。

梅子说:你怕什么?

她翻身压在杜涛身上,使劲扯开他的衣服。杜涛握住她的手,说:别这样。

梅子哭着说:我早就不是处女,不需要任何人对我负责,我自己对自己负责。

在一起的时候,梅子无休无止地对杜涛好,担心把男人弄丢了;分手的时候,又拼命挽回,失去自我,卑微到尘埃里,可是对方不领情,终究把男人弄丢了。她不明白自己的生活怎么就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自己依旧孑然地杵在世上,一事无成,蹉跎的只是岁月。

十三

考研这件事,终于演变成生活的唯一出口。梅子暗下决心,如果考研失败,自己就去死。只有从考研的路上挤出来,她才会脱胎换骨,凤凰涅槃。于是没日没夜地备考,于是忘乎所以地备考,于是不惜一切地备考。然后,她如愿以偿考上了。志愿是遥远的南方,比肖冉的南方更靠近赤道。

她以为会如释重负,会扬眉吐气,会身心愉悦,事实上,这些感情都没有如期而至。离别的那一天终于到来,她反而舍不得起来,舍不得她的学生,舍不得白发老校长,舍不得养育她的父亲,舍不得收藏在记忆里的那些爱与恨。她终于意识到,生活永远不会像手心和手背,翻一下,世界就变成另外一个样子。换一个地方,那些让她困惑的、迷惘的、不敢直面的问题依然摆在那里。

原来,所有的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自己还没有彻底想明白,究竟要怎样的生活。

这也无可厚非,这个问题确实不可能轻易得到答案。那么,就允许自己多花一点时间,多经历一些事情吧。我们要做的,就是以足够的耐心期待答案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在此之前,好好爱自己。人生来孤独,陪伴自己走完一生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