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吠舍离寻觅了很多天,虽然见到了一些奇人,却没有找到真正能解除我儿子寿难的人。
我只好回了家。儿子仍是萎靡,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女儿很愤怒,时不时就咆哮不已。她很想去复仇,但我和妻子劝阻了她。我想,时下,首先应该做的,不是复仇,而是救儿子的命。
我陷入了巨大的焦虑之中。这是我近些年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儿子的病,占据了我生命的时空。
在遇到此事之前,我还以为自己修行有成了。自司卡史德为我开示心性后,我一直觉得自己能控制自己的心。我甚至将那种安详当成了成就之后烦恼的息灭,没想到,一遇到事,我仍是把持不住自己的心。这一事实本身,很是让我难受。
我一直在做息法火供,希望能息灭儿子的命难,但我发现收效甚微。儿子有种被抽干了精髓后的萎靡。他木木地坐着,眼珠许久也不见动一下。以前那个调皮骄傲的儿子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活死人——这个词让我的心一抖——似的躯壳。
除了做一些息法火供外,我们一家都在焦渴中等待班蒂空行母的到来。
那时节,忧愁和焦虑笼罩着我们一家,我这才真正体会到那“红尘如火狱”的说法。我昼里夜里都想着儿子的病。我想,我不能没有儿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爱子萎靡而死。我拼命修我以前求到的息灾法,但因为失却了心的清净,所有的修法都没有感应。妻和女儿也做着息灾火供,家里老是乌烟瘴气,更增添了心的热恼和烦闷。
但很快,我的幻想就被打破了。
班蒂空行母倒是真的找来了药。她渡过九十九条河流,翻过八十八座大山,终于找到了能解除寿难的不死之药。它藏在一块从亘古的大荒里留下的石头里。那是像金刚座一样坚硬神圣的石头,有着花岗岩的坚硬,有着钻石的尊贵,也有着水晶的玲珑。那石头没有缝隙,浑若天成。石头中间有个洼处,洼处有一只金蟾。那金蟾常年禅定,已定了亿万年之久。金蟾的腹下,是三粒冰雹状的不死之药。
听说,能打开那石头者,必须是证悟了空性的圣者。在圣者眼中,无论是花岗岩还是别的,无不如梦如幻,毫无实质。当世间的执著消解于圣者的智慧、且因缘俱足时,那石头才会被打开。
就这样,空行母得到了那三粒不死之药。
空行母将药装入金蟾腹中,持着宝瓶气,日行千里而来。她找到了我的村庄。但那天因缘不顺,我们正好去了一家神庙许愿。以前,我是从来不做这种事的。我眼中,所有求神许愿者,其实是一种执著和愚痴。但自打儿子病了后,我也变了。我发现,有所爱,必有所痛。佛陀提倡僧侣出家,自有其用意。自打我有了老婆——哪怕她有着“奶格玛”的标签——我便有了世间的许多烦恼。
你当然能理解我的心情。
由于这个原因,空行母没有见到我们。
我不知道,要是她找到了我,救了儿子,我的生命会有怎样的变化?
是的,你可以这样追问:我的儿子要是不死,我的女儿要是没有后来的灾难,我的家庭要是没有后来的变故,我是不是还是你所熟知的那个琼波浪觉?
孩子,我不知道。你问你,要是你高中毕业后,到北京上大学,你还会不会成为现在的雪漠?
你也不知道。是吗?
一切都会变化。世上的一切,都在变化。有时候,一件小事左右的,可能是整个人生。
许多时候,世界历史的改变,甚至也源于一件件小事。
你不是老讲那个故事吗?某次大战前夕,马夫去给国王的坐骑钉掌,由于马夫性急,一枚钉子没钉好。战事正炽时,马掌脱落,国王因马失前蹄,摔下马来。士兵们以为国王阵亡了,就四散溃败。兵败如山倒,该国因此灭亡,世界史也从此改变了。
是的。许多事,就是这样。千里之堤,也溃于蚁穴呢。
我想,要是没有那变故,我定然会沉浸在温柔乡中不能觉醒,我定然会以为自己已找到了究竟真理——要知道,找到究竟真理的含义是改变自己的心和行为,而非仅仅是道理上的明白。虽然那诸多的空行母为我讲述过许多真理,但要是它们不能在我的生命中放出光明,照亮我的人生,那么,一切的所谓真理,就仅仅是一种知识。一个人无论掌握多少知识,要是那知识不能成为他的智慧,他就仅仅是个书橱或图书馆。无论多大的图书馆,在一场大火之后,都会成为一片废墟。那大火,可能是贪婪,可能是愚昧,也可能是仇恨。所以,老先人说:“火烧功德林。”
由于遗忘的存在,那所有能够放入你心中的知识,也会在某一天离开你。只有当知识化为智慧,成为你无法离开的呼吸时,它才会融入你的生命体本身。
所以,对于我的一生来说,空行母的那次错过,很难说是一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