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上师啊,你离开家乡去尼泊尔时,都遭遇了哪些凶险?
记得,在我远去尼泊尔的那次旅途中,最凶险的,是遭遇了雪崩和狼群。
打定了要去尼泊尔的主意后,我就告别了南如哇上师,回到家乡,卖掉了属于自己的所有财物,全部换成了黄金。当时的传统,到印度和尼泊尔求法,必须要供养黄金,以示密法的珍贵。没有黄金,是很难求到密法的。因藏地黄金稀少,第一次去尼泊尔时,我用尽了心力,才筹到几百两黄金。
为了有个照应,我跟班马朗一起动身了。我向驮户买了三十只驮羊,每只羊虽然只能驮二十多斤,但羊多力量大,两人途中的日常所需,基本能驮在羊背上了。而且,那三十只羊,本身也是食物。就这样,我们赶着驮羊,离开了家乡。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漂向大海的小舟,或是被岁月的飓风卷飞在苍穹中的一片羽毛。我不知道能否找到那个在我命运中微笑的女子,我不知道途中会遇到怎样的风雪艰险,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这把骨头能否完好地回到故乡。
我一生都忘不了那种感觉。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出远门。在我的印象里,尼泊尔远到天际了。不提别的,只那喜马拉雅山,就是一道障碍行路的巨大屏障。不知那连绵起伏着通向天际的雪山起于何处通向哪里?不知那深山峭崖之中是否真的藏有山魈恶魔?据说,以前有许多的求法者,就是在山魈们弄出的一次次雪崩中死于非命的。驮羊纷飞的蹄甲溅起的尘埃弥漫成了梦幻,我不用作意,就发觉自己正行走在一个巨大的梦里。
天空湛蓝,无一丝云翳,干净得像是用水洗过了百遍。它仿佛能发出无数的清亮的波,渗入每一个毛孔,直透人的心灵。我虽然不能预测此行的结果,但心还是像天空那样纯净得无一丝渣滓。这是扎西们行使诛法以来,我的觉受最好的一天。我后来认为,这缘起,象征着我能得到究竟的大手印证悟。
那时,我并不知道,我一向视为挚友的班马朗会成为我此行最大的违缘,也不知道我的生命会屡屡遇险,更想不到命运的最大考验正在遥远的西天等着我。
通往尼泊尔的路艰险至极,中间有很长的一段无人区,其地貌,很像一块巨大的戈壁。不知多少年前,这儿曾经是海,时不时就会看到有波纹的贝壳。许多时候,驮羊们会吃到草,这样就能省下它们背上的青稞。青稞是专为驮羊们准备的。我们为自己准备的是酥油、糌粑,还有倒毙的驮羊。行了十多天后,驮羊就开始有倒毙的。我们就放了血,剥了皮,将肉分割了,分驮在羊身上,在就宿时煮食。在我吃过的羊肉中,最难吃的是驮羊肉,因为那羊背老是负重,歇息时也不歇驮子,羊背都烂了。烂了的羊背发出刺鼻的臭味,那臭,跟流着绿汁的死人臭味相若,是能叫人闭气的那种恶臭。每次宰了羊,班马朗总要剜去臭肉,抛向远处。但怪的是,虽然他剜了那臭肉,但每次煮肉时,我还是能闻到那股奇怪的恶臭。
每次死一只驮羊,我们就会花上半天时间来煮肉。因为生肉放不了太久,我们就会选个能找到柴草的地方,集中煮肉。但那所谓的煮,也是象征性的。因为海拔高的原因,即使水沸腾了,那温度也较平原上相差许多。所以,那些煮过的肉仍是很硬,须借助刀子才能食用。要是羊死的时候找不到柴草,我们也只好将羊背上的东西分摊给别的驮羊,那羊肉吃一部分,剩下的就索性扔了。我先后扔了五只驮羊。后来,当我们被困在山洼里饿得饥肠辘辘时,班马朗便念叨个不停,他很是可惜那些扔了的羊肉。
记得,狼群就是在我们煮肉的时候出现的。后来,有人认为,那狼群,是扎西们的诛法感召的。因为在本波说法里,山神爷是本波的护法神,狼是山神爷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