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无死的金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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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为了那个梦

无论琼波浪觉经历了怎样的灵魂折磨,他还是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莎尔娃蒂。他告诉他的命运选择,说他虽然写了保证书答应要娶她,但那是被逼的。如果她愿意,就放他远行吧。如果她要他守那个女神庙的城下之盟,他也会跟她结婚,但他定然会痛苦一辈子的。

莎尔娃蒂很是痛苦。

在我沧桑的记忆里,当时的琼波浪觉和莎尔娃蒂,有过这样一个对话——

你真要走吗?

是的。

你为什么要走?

因为,走是我的宿命。要是我现在不走,就可能永远走不了啦。

为什么?

因为现在我还能记着我的宿命。当我在这儿待上一年后,那宿命的印迹就淡了。待上两年,那印迹就更淡了。当我待上三年,那印迹就若有若无了。当更长的时光流水冲刷之后,我就再也记不起我的宿命。

真那么可怕吗?

是的。世上有许许多多可能伟大的人,他们都有着自己的宿命,但就是在那种警觉消失之后,他们终于忘记了自己的本来,成了一个混世虫。

也许,你说得对。我在当女神的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女神。现在,我只是一个害相思的女子。仅仅过了五年,我已忘记了当女神时的许多东西。

说真的,现在,你已经开始占领我的心了。要是我继续待下去,那个叫奶格玛的女子会渐渐退出我的心灵,会有另一个人完全地占据我。她也许叫莎尔娃蒂,也许叫别的名字,它们只是一个个符号。但奶格玛不是符号,她是我活着的理由,而别的女子,只能参与我活的过程。因为奶格玛代表的,是一种形而上的追求,而别的女子,则是一种形而下的生存。

那你为啥不将别的女子当成那种形而上的追求呢?

因为,她们承载着不同的精神。奶格玛代表着出世间的利众精神,别的女子则代表世间法的某种规则。

所以,你才要离去?

是的。趁着我还清醒的时候,就强迫自己离开那种可能叫我失去记忆的环境吧。环境对人的影响,你比我更清楚。在女神庙时,你就是女神,跟我在一起时,你仅仅是个害相思的女子。你遇到什么样的环境,就可能有什么样的心。

这倒是真的。

你可能不知道我父亲的故事。很小的时候,他就想效法那些古代的大德,去印度求法。但后来,他一直没有去。因为他一直能找到不去的理由。因为任何人只要想找理由,他总能找到任何理由的。世上所有的理由,都是在你需要它的时候出现的。它的本质是欺骗你自己。父亲也这样一次次用那理由欺骗着他。他一天天长大了,理由也一天天多了。到了某一天,他发现自己当初的那种想法真是太幼稚了。于是,他心甘情愿地当了本波的法主。再后来,当我有了他小时候的那种追求时,他竟然想阻止我。因为在他的眼中,我的那种想法,是幼稚的标志。就这样,父亲日渐成熟的世故,终于杀死了他的梦想。

他一直没能走出来?

是的。最早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没有力量走出来。于是他想,等我有了力量就走出来。其实,他不知道,真正的走出来,根本不需要力量,只需要一颗坚决地走出来的心。那颗心是世上最强大的力量。父亲却一直在积累着自己以为必需的力量。后来,他终于有了那种机会和力量,但他却没有走出去的心了。在父亲临死前的一天,他忽然记起了自己的梦想,他悄悄告诉我他的遗憾。他说要是有下辈子,他会实现他的梦想的。我很想说,下辈子,你仍然会有无数阻挡你的理由,你仍会不想放弃唾手可得的安逸,你仍然会惧怕陌生,仍然会有无数庸碌屠杀你的梦想。虽然他临终时的发愿和遗憾,会以轮回的形式,出现在他的一个生命体上——在父亲的下一个童年里,那梦想仍会出现,但世故的环境仍然会腐蚀他前世的梦想,并腌透他天才的童心。要是没有那“能断”的智慧之剑,父亲仍会世世代代地遗憾下去,成为另一种可怕的轮回。所以,我得守护着我的心,不要叫它日渐世故。

你是啥时候打定主意的?

就是在你父亲将我当成儿子的那时。那时,我忽然发现,我一下子拥有了许多东西,有了地位,有了产业,有了妹妹或是妻子,也有了许许多多想不到的温馨。我忽然发现,命运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不需要我再付出多少努力了。因为无论我如何消费,也花费不了那么多的财物。但同时,我发现我有了一种责任,它限制了我的很多自由。生活很公平,它在赐予你许多东西的时候,总要从你的生命里索取相当价值的东西,比如自由,比如追求,比如梦想。那时,我就想,我该走了。

为了你的梦想?

是的。为了我的那个梦。

好的。我理解你了。你走吧。你别再管你的所谓签约。被迫订下的所谓保证和契约,你不必遵守它。你别管他们,我去说服他们。不过,我知道,更香多杰的嗔恨心和执著都很重。他定然很看重你的签约,他会觉得你欺骗了他们。他定然会报复的。我虽然不知道他报复的方式,但你要善加提防。我会尽量消除他的嗔恨心,不过,你要知道,女神一旦退位,就跟当地所有的女儿差不了太多,是没啥地位的。我不知道我的劝说,能起多少作用,我想请我的父亲也说服他们,试试看。我们尽力吧。

她又说,你走后,我会一直等待下去。你要答应我,找到你的寻觅后,一定要来找我。你要将你现在的约,推迟到你找到梦想之后来践。以前,我也有我的梦。很小的时候,我就想当女神。后来,我当了女神。我当了女神的时候,发现自己虽然有女神的形貌,但我并不是女神,因为我没有明白。即使在我给那么多的人指点迷津的时候,我也没有明白。那时我想,我一定要当真正的女神。我要寻找生命的真相,我要窥破生死的秘密。我要洞悉真理。我要建立一种岁月毁不掉的价值。

这也是你的梦想。

是的。当我走出神庙的时候,我的心是灰色的。因为我的女神梦破灭了。我由凡人成为女神,再由女神复归于凡人。虽然我拥有了数不清的财物,但我并不幸福。而且我发现,即使在我当女神的时候,我也不幸福。那时,我就想,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一种甘露,喝了能叫人明白,能叫人忘忧,能叫人得到究竟的幸福?

我寻找奶格玛,也就是想找到这种东西。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在奶格玛那儿找到它。但寻找的过程本身,就是幸福的。也许,那寻找的过程,便是那甘露本身。

你说得对。那我们各自去寻找吧,当你找到那种东西时,一定要告诉我。我也一样。

莎尔娃蒂说,不,我不会再寻觅了。寻找是我以前的梦想。现在,我的梦想变了。我的梦想就是等你。我已经找到了能让我幸福的甘露,那便是对你的爱。我不再去找任何真理了。我发现,当我想你爱你的时候,我真的是很幸福的。那幸福,远远超过了我当女神时的一切。我想没有比它更令自己幸福的甘露了。我只想守候它。我相信,我的守候便是我的幸福。我会等你的。我会在余下的时光里,等待你的到来。我不要超越,不要破执。我只要你。只要对你的那份守候和允诺。有了它的陪伴,我就不再需要任何东西。

我理解你。爱也成了你的梦想。

不过,我有个请求,你带上那灵鸽,让它成为你我的桥梁。就让它经常给你带去我的信好吗?你可以回那信,也可以不回。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

好的。

我给你的信,不一定是你喜欢的内容。我可能爱你,可能骂你,可能怨你,可能有我想说的一切。你别管它的内容。你只管当成一个女子爱的真心即可。我不想掩饰,我只想像人们向梵天祈祷那样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好的。我也期待着你的信。除了我的寻觅之外,我最在乎的,其实还是一个女子的真心。

我为啥不叫你解除那约定,而只将它推迟到找到你的寻觅之后?原因是希望你答应我:等你真的找到了奶格玛,求到那密法之后,一定要来找我,好吗?我知道,修密法是需要明妃的。等你的证量达到双修层次之后,就让我做你的明妃好吗?我告诉你,我不是女神,我只是一个女子。我向往爱情。在你达到能够双修的证量之前,我的修炼只是我的等待。你别管我的爱是不是圣洁,我只想告诉你,我的爱是真的,而且我愿意守候这份世俗的爱。我甚至不想升华它。请你允许我对你有一份世俗的爱,允许我对你嬉笑怒骂,允许我对你的相思和埋怨,允许我有平常女子对一个爱人的所有心思和念想。你千万别笑我。我其实不想超越。我只想跟我的爱人,静静地待在一个世界找不到的地方,相视一笑,无欲无求。我希望自己能实现这一梦想,我希望在我的生命中真的出现这样一种爱。若是它不能出现的话,我就用我的梦来演绎这份爱吧。

好的。

你只要记得,在你的生命里,有一个女子正等着你,等着你的归来。她日夜经历着相思之苦。那是她自愿的,也是她的一种修行方式。她这样修行的所有目的,就是为了见到你。她最怕的是,要是自己不这样修行的话,她可能会在一种非常疲惫的状态下,放弃这份爱。为了这份爱,我甚至不愿进行传统意义上的修行,我怕修行有成后的超然会消解我对你的爱。不,我不要那样。我只要这份爱。我只想守候这份爱。我要守候着当你的明妃。需要告诉你的是,无论你眼中的我是不是明妃,但我的所有愿望仅仅是想做你的女人。你叫明妃也成,你叫空行母也成,你叫侍者或是女儿也成。我都不在乎,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只是你的女人。你不要戳破我的梦好吗?

好的。

只希望你能守住你的承诺,在找到你的宿命之后来找我,我会放下一切,跟你而去。我愿意跟你走天涯,或是住山洞。我愿做你的仆人、丫头或是你需要的所有角色。我只希望能黏在你的生命里,成为你摆脱不了的呼吸。

琼波浪觉一脸泪花。他说,在那个分手的瞬间,他甚至想到了对寻觅的放弃,但莎尔娃蒂摇摇头。她说,虽然你的寻觅让我难受,但我最爱的,其实也是你的这颗寻觅之心。你要是放弃了寻觅,你就不是你了。我虽然有颗女儿心,但我的血液里还有女神的基因。你只要守护你的誓约,在找到你的目的之后来找我,我便心甘了。

两人击掌明誓。

后来,莎尔娃蒂一直给琼波浪觉写信,那些感人肺腑的信件都以空行文字保存了下来。

每次,当我打破二元对立进入光明境里,只要我想看,都可以看到那些文字。

在静的极致里,每当我看到那些文字时,我的心都会一阵阵抽疼。

不过,我还是理解并欣赏琼波浪觉,正是有了他的这一选择,千年后才有了另一番风景。他寻觅到的智慧之火,才会在我的生命时空中燎原开来,成为岁月抹不去的人文景观。要是他放弃了寻觅,古印度不过多一个庸人,世界却会少无数成就师。

也正是因为实践了他传承下来的那些伟大教法,才成就了今天的雪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