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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古典的人

1972年。

去检查一下院子的铁门是否关好,将房门锁上,窗帘低垂。开一个8瓦的台灯,要它照着墙。六七个人围桌而坐,其中的一名负责翻唱片。人们约定,不许说话,不许抽烟。

这一切像在进行宗教仪式。

唱片是78转的,三五分钟就要换一面。一首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被分散在12面上。音量被调得很轻,奥依斯特拉赫的琴声如诉。我们跟着贝多芬,从四声定音鼓出发,去经受精神的洗礼。

在这个门与窗隔开的空间里,在小心翼翼放送的音乐声中,我们将精神交给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古典的世界,也是人道的正直的世界。然而,它无法高声歌唱,向所有交出人格与灵魂的人敲响,并将他们的目光缓缓导向田园。

后来,我想到,艺术家大概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奔人的灵魂而去的,给人以信念和抚慰。一种是奔人的肉体而去,给人快意的抚摸和精力的宣泄。我不排斥后者,但热爱前者。

许多年过去了,当年从矿石机、电子管收音机、四管半导体收音机中欣赏音乐的一代人,纷纷用进口录音机、音响、激光唱片武装起来了。我们有可能堂而皇之地坐在音乐厅里,欣赏第一流的艺术家的演奏,音乐变得有层次了,细腻了,讲究技巧与技术了。然而,听音乐从生命的饥渴沦落到欣赏与消遣,渐渐地化为社交的一种,为他人而听,为所谓的“高雅”而听。喝着咖啡,说点俏皮话,或者彼此还接个吻拉拉耳朵,将音乐彻底推到背景。

沉重的日子过去了,剩下的只是烦乱。我们丧失了一心一意的虔诚,代以心猿意马不动感情内心刀枪不入。为“妹妹”焦躁,为“一无所有”干嚎。交响乐的时代,在中国还没开始就已结束了,天空到处是歌星的光芒。

在这个满天明星没有月亮更不要太阳的时候,我常以落伍者的心态听着曾经热爱并继续热爱的古典音乐。小时候不接受的巴赫也成了朋友。亨得尔的《弥赛亚》,贝多芬的《庄严弥撒曲》,告诉我世俗之外的寻求。这是人类为自己建造的天堂。在它的笼罩下,有心灵的安宁和充实。面对稿纸,写着今生的故事,耳边响着遥远的音乐,下笔时有了气氛、情调、节奏。还有一丝自尊自傲和谦卑。

生在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之后,是我们可遇而不可求的幸福。听着贝多芬《d小调第九交响曲》中的合唱,我相信,人穿得再入时,心却永远是古典的。

(陈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