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
一般人常把笑与喜悦混在一起。他们以为笑是喜悦的表示,必须心里先有喜悦,脸上才会有笑。但是,经验告诉我们,喜悦了之后,不一定都会笑,而笑也并不完全表示着心里的喜悦。不笑的喜悦,我们称之为暗喜;无喜悦的笑,那种类就很多,佞人的诌笑,女人的媚笑,权的冷笑,我们总而名之曰假笑,或曰皮笑。
这些名词都很生动,所以我们常常引用它们而没有觉得它们有什么不妥之处。但今天,我忽然对它们发生疑问了。既然可以暗喜,则喜又何必继之以笑?喜悦仅仅是忠实于你个人的情感,如果你必须要用笑来表示你的喜悦给别人感觉到,则这个喜悦就不很忠实于你了。我以为,惟有暗喜才是真正的喜悦,需要用笑来表示的喜悦就大有问题了。因此,凡所以表示你的喜悦的笑,全是为了别人而做出来的姿态,它也未必是真正的笑。我们既然否定了一般人所认为是真正的笑,则一切笑的名目,自然也就难于确定了。
到这里,你也许会问我,然则何者为真笑呢?让我回答你!
这就是我所要礼赞的“独笑”。你曾经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或地方,忽然独自个笑起来吗?倘若你曾经有过这个经验,你一定会懂是惟有这种独笑才是你自己的真正的笑。倘若我们说,这独笑才是正宗的笑,笑的本体,或许也不算是夸张吧?
当我们在郊野中散步,或在斗室中静坐的时候,我们可以眺望着远山巨鸟、或凝视着纸烟的烟云而解颐一笑,默然微笑也好,放声大笑也未尝不好,这并不为了任何人笑,也并不为了任何情感而笑,甚至也并不为任何作用或企图而笑,简单地,只是因为要笑所以我们笑了。没有人在你对面从你的笑容里妄施揣测。超越了一切了解与误会,这才是最适意,最酣畅的笑。也许,它可能是某种喜悦情绪之泛滥,但至少,它并不是为别人而表现的姿态。
我们应当把笑与喜悦的关系分开,至少应当让它们疏远一点。生物学家也告诉过我们,笑只是一种对于衰疲的生理反应,当我们的肌肉衰疲的时候,我们可以笑一笑,正如我们可以伸一个懒腰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只会伸懒腰而不会笑,于是永远遗忘了真正的笑而把它作为一种戏剧的表情了。
历史上曾经有过许多有笑癖的人,我的乡贤陆士龙便是最著名一个。但他终于以笑贾祸,我想这或许是他专爱在别人面前失笑之故。笑并不是都受欢迎的,有的时候,你从一个笑容中获得的灾害,可能比你从一个怒容中所获得的更严重。可惜的是,陆士龙不解独笑之趣味,倘然他能够关起大门,在书房里莞尔而笑,也就不至于得罪了许多人,说不定也就可免了杀身之祸。
尼采书中曾记愤世者迈孙有一次忽然独笑。人问之曰:
“没有人跟你在一起,你为什么笑呢?”迈孙曰:“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笑。”我每读到这一节,总觉得大有意思,因为他很透彻地阐明了独笑的意义。我想,真正能笑的人,一定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显示他的笑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