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
之一
连我爸都是出生在小岛上。小岛只有一点七平方公里。而我,就像外子说的,经常在家门口迷路。
这都是真的。
小岛彩色浓烈,由于它的玉兰树、夜来香、圣诞花、三角梅。
小岛香飘四季,由于它的龙眼、番石榴、洋桃,甚至还有菠萝蜜。
这些大自然的宠儿被慷慨的阳光和湿润的海风所撩拨,骚动不息,或者轰轰烈烈,或者潜移默化,在小岛上恣意东加一笔,西修一角,增增减减,让一个拳头大的地方,坠住干万游客的脚,使他们总也走不出去。
幽巷、苔迹的石壁和风格各异的小楼都是同谋。
有人告诉我,退潮时分,沿着栖霞落彩的沙滩步行,环岛一周不过个把钟头。我迷惘地摇摇头。今年春天,我带孩子从邻街的娘家回来。孩子在前面蹦蹦跳跳,我在后面信步逍遥。也不知什么时候,我跟着孩子走错了一个胡同口,结果两腿走酸了,又几次问路,七弯八折才寻到家门口。平时七分钟的路程用了四十分钟。
说起来谁也不信,只有外子照例嘻戳我一指,这类事件他记录在案的不知有多少起。
有如纽约港的自由女神像,巴黎的凯旋门,日光岩是鼓浪屿岛的坐标。早起开门,夜来掩窗,我都要和日光岩相互致意。岩顶永远密密匝匝一圈人,远远看去宛如一顶皇冠。有朋自远方来,都得带去晋见。只是岩下小路总是记不住,多少次都迷迷糊糊撞到那“此路不通”的木牌前,才讷讷然返回。因此,有人在公开报道中,挪揄我是不称职的导游。冤!其实,这也是游岛其中一味呀!
现在我已不再越墙偷摘龙眼,听到有人咳嗽便屁滚尿流地鼠窜。但邻童夏夜偷袭成功,每每和我分赃。一把把簇着绿叶的鲜果,看过去那么清凉,多汁的夏天犹把残梦遗留在已不随风颤抖的枝条上了。你不能形容那滋味儿,只知道小摊上的果子决不能相比。直到现在,一看到硕果累累的老树,我不由得要估量一下篱墙有多高,有没有狗,虽然岛上这些年不许养狗了。
我儿子也出生在这小岛上。
夜阑,我一手挽着摇篮,一手在稿纸上信手涂鸦。波浪汩汩溅溅,海也在抚拍她的摇篮,直到我们全在她的怀里入睡。梦中,儿子长成一片热烈、优美的小树林。让妈妈心甘情愿一再迷路。
之二
柏油马路忽高忽低,小巷时宽时窄,且极其洁净。许有些落叶、落花、落果,不仅无狼藉之状,反正野趣。
1972年冬1973年春那些日子,小岛静得有些荒凉。外地人等闲不得进入前沿这个地域。本岛从14岁到20岁的男女学生,全到遥远的山区去怀念蕉风葵雨,就这样出了几个又“寒”又“瘦”的不景气的小诗人。在渡口看那些急匆匆上下班的人,忧患很深的脸上个个了无生气,连平日笛音般的海风也萧杀荼毒起来。
渡口四株纤细的假槟榔,像站累了的老不换岗的哨兵。再过去,缆着大大小小的渔船,船尾船舷晾起用树汁染过的、褐红色的男人衣裤和红色的女人短衫。渔女们手脚特别肥厚,眉毛眼睛乌漆生光,哑着嗓招呼孩子。船楼前的甲板上,围着一大锅白粥,每人盛上一海碗,两片大脚丫子八字分开蹲下,大口吸溜吸溜起来。人人惬然自得,浪兀自晃晃,船兀自摇摇,锅里碗里不见漾出点粥沫来。
海岸上行人寂无,快到戒严时间,我爱在沿海一带流连,常常被跟踪,有时以为我是心碎的绝命女郎,有时怀疑我胸怀异端。
久不受刀剪之苦的相思树,无法无天,把通往海滩的小路一一封锁起来,只露出一角木牌,粗重地喝叱:军事重地!人自然望之却步。只有我那迷迷糊糊老毛病常常带我走入禁区,又安全地迷迷糊糊走出来。因为相思树争相掩护你,沙滩决不出卖你的足音,星散的贝壳宛如阿里巴巴的财宝。有时可以看到一只大海豚,虽已“仙逝”,矫健的身躯似乎随时优美地弹起,化为一道银亮的闪光。
更常看到的是搁浅的小船,它常让我想起莱蒙托夫的“帆”,想到海和船的互相渴慕,想到现实和梦的距离。
那时,迷路的何止我呀。
是回家的时候了,却找不到来时的路。依依不舍的相思枝频频拉住你的衣襟,紫色和蓝色的小花屡屡绊在你的脚上。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抬起来,你再不能动弹。
一座小洋楼从荒芜的花园踮起脚望着你。小铁门锈坍在地上,高大的廊住和雕花的石栏上落满鸟粪,依稀的花甬被狗尾巴草淹没了。
然而,无数火焰在它玻璃破碎的排窗上燃烧,被遗弃的小楼活跃起来,光的手,在它一排排琴键上演奏,又愁惨又庄严又深邃,吸引你,逼迫你又控诉你,小楼有属于它自己的记忆。在瞬间,它把人拉近它的磁场里。
直到夕晖老去,寂然无声,你的灵魂和——那楼。
之三
岛上有一条“旅游路”,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比肩摩踵,各地口音混杂其中。循着这条路,先登日光岩,后奔海滨浴场。游客们总是赞叹一番日落霞飞,又光着脚丫子在沙滩上过过瘾,大叫“海水果然是咸的!”最后把一个地摊上买来的三等贝壳,翻来覆去啧啧不休捧回家去。岛上有的是“鸟鸣山更幽”的去处,鲜有人知,或许因为这样,小岛才没有在旅游热里变成香蕉皮和软装汽水瓶的垃圾场。
我曾经和一位画画的男孩子在岛上,也就是在家门口,进行过一次计划外的探险。
五月,刚下过几场春雨。走在洁净的柏油路上,总觉得有些亏,不知不觉。脚就挪到有草的地方去“踏青”。又不知不觉,离开了正道,竟绕到了升旗山背后。
突然,眼前一花,就在石墙上,小路旁,斜坡里,先是一颗两颗,接着是如缨如绺,最后成片成片的,是凌凌熠熠的虎莓。好像隔夜攒积的露珠儿,顷刻就要在阳光中化了!
真舍不得碰它。你一边走过,它一边开粉红色小花,忽儿就嘟噜出宝塔似的青果,阳光摸过就红了。转瞬,蜜汁就流在浸饱了的泥土里。
被引诱着,我们走进小林子又走了出来,跃过几道坎,不知何时,虎莓们消失得干干净净。脚下是一块巨石,钢琴似的凌空伸向海天。往石头下面望,头立刻晕眩起来,浪花在犬牙交错的礁石上激进万道虹霓,阳光的魔术在这里达到了造极登峰。
远远的大海看起来那样平静,温柔,蓝醉醉地一往情深。一艘豪华的大客轮懒洋洋地晃着就要睡去。但是,水面颜色的变化,正说明危险的潜流仍然在激烈地争夺海的王杖。
相思树的枝条软软搭在肩上,邀你在花粉如雪的石头上坐下。
风不来搅扰,可以听见它在林子间轻轻叹息着走远。
忘记了时光,忘记了你为什么来又为什么去。你心中也有一片大海。絮着绒毛一样暖和的阳光。潜流依然存在,在你意识深处号令一切。但你暂时不再注意它。你平静,你温柔,你也渴望一往情深。
你在思念谁?
谁在思念你!
往回走的路上,我们都不说话。他的画夹里只有几张白纸,我至今也没有写出一行有关那天的诗。
也许是那虎莓的缘故。
这是我们和小岛、阳光、波浪共守的一个秘密。
之四
在小岛上生活已有三十来年,闲暇信步,还常常在岛上所发见的“新大陆”组织酒会。外出三两月,想它便想得心慌、心疼、心醉。可以说,我和小岛基本形影不离,但我不敢说,小岛最美的地方我都已染足。
因为,小岛最美丽的地方变幻莫测;
因为,一年之际,一天之际,最美的时辰在选择它的宠幸者随心所欲;
还因为,最美的地方,最美的时辰,还要有与之相谐的心境。
一九七〇年,我从插队的山区回家探亲。借了一架不知牌号的破照相机,茫茫然听了父亲有关光圈、焦距的指导,便携了我的小妹,满岛乱跑。我们抢拍了许多镜头,得意洋洋四处给人看,人人摇头,说那些黑糊糊的影子不知何物。还记得妹妹在那些照片中有各种叫人捧腹的怪相,这使平时腼腆的她看了也是又哭又笑的,那是我的杰作。
唯独有一张相片分外清晰,仿佛我所目睹过的那个幻影,在蒸发之前,给被它感动到极点的眼睛一个永久的凝然回眸。
我和妹妹都累了,渴了,那是一个炎热的日午。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只想找个荫凉处歇歇。这是一个门楼,类似鼓浪屿常见的“李家庄”、“张家园”那样,大门紧闭,两侧小门洞开。
四周静悄悄。
一只肥硕的大老鼠掠过脚下,遁到野草之中。它所扰乱的那些线条,随即又纹丝不乱地回到原来的位置。小小的喷水池里长满了杂树和蕨,地上偶然可以看见一点雕像的碎片,有时是一只表情丰富的手腕,有时是一块冷漠的面部。假山已成了名副其实的土丘,凉亭锈满发黄的时光。
在这上面,是沉重的阳光之河,无限寂寞,无限精致,又无限经心地,让荒凉纤毫毕现。
庄严的主楼和优雅的小楼之间以长廊相接,白云在银栏的空隙里飘动,仿佛这里唯一有生命的东西。所有的门窗都拉上厚厚实实的窗帘,更叫人遐想窗帘后的许多灯盏,许多微笑,许多秘密。
我在银栏边,让妹妹为我拍了一张相片。我拿了这张相片问过我认识的许多人,他们都不知道这样一个地方。十多年来,我有意无意在岛上寻找这座迷宫,可是它整个儿从岛上消失了。
直到今天,我还仿佛看到晴朗的蓝天,阳光下那美丽的花园,我清清楚楚记得两条纤瘦的影子,正傍着一株年代悠久的老石榴,那老树回光返照地开着几朵娇艳的花。
很有可能。我们后来又互相重逢,那是另一种心境的姑娘,和另一种姿容的仙境,在另一个季节里。
我们得到的,转瞬就要失去的;我们失去的,正悄悄从另一条途径向我们接近。只是我们不自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