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
对于大多数文学家来说,建筑也许常常被作为书来阅读。
大的宏伟如《巴黎圣母院》;小的精巧若《醉翁亭记》。
读到精彩之处,读到忘形之时,就有了批注。
文学有“批”建筑物,便诞生了《阿房宫赋》、《滕王阁序》、《岳阳楼记》等等传世名篇。于是建筑与文学浑然一体,一并交与读者,阅读由此继续。
文学家阅读建筑,在心理和行为上形成与文学的同构。可以说是一种文学活动韵延伸和拓展。在阅读中我们发现建筑与文学某些相同的或是类似的规律,即便我们还读出了许多不同,但我们已经懂得,建筑与文学拥有一个何等丰富、天然的“共享空间”。
建筑与文学的构思——
我们走进香山饭店。欣赏它赞美它与山林自然和谐、相得益彰的完美构。思。当建筑大师面对香山角下这块尚是空白的山坡时,他的头脑在那瞬间所涌现的建筑构思,便已奠定了日后这座建筑物的价值。贝聿铭先生曾说自己是一个“因地制宜”派。我理解大师意在强调建筑与环境的关系;建筑的形式只有最恰当地体现出功能的需求,形式才具有耐人寻味的内涵。恰如文学作品的构思,其实取决于那个说故事的人真正想要说出“这一个”故事而不是“那一个”故事。即使是现代主义文学所强化到极致的“有意味的形式”,形式仍然无法与“意味”完全分解。区别只是在于,当一个新的构思形成的时候,它实际已完成了意味的能指。
建筑与文学的想象——
建筑师和文学家犹如一双眼睛的左眼和右眼,眺望遥远的澳洲美丽的悉尼歌剧院。我们在大师宏伟而奇特的想象面前叹为观止。那被大洋洲湛蓝色的海水映衬着的白色屋顶,如蓝天上悠悠驶过的白帆、或是扇动着翅膀掠过长空的白色巨鸟,激发起我们无尽的想象。想象是建筑师和文学家生命中的“酶”,因着诗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才会有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千古绝唱;因着建筑师飘忽无涯的想象,才会产生像古巴比伦“空中花园”那样奇丽的建筑作品。一代又一代的建筑师相文学家,为人类的历史文化遗产留下灿烂的宏篇巨著,填补了人在世俗而庸碌的生活中精神之空白。而在创作过程中每一处惊人之笔,每一线灵感的闪现,均被“想象”的翅膀所牵引所盅惑,“想象”应是灵感之母。
建筑与文学的个性——
个性即为事物作为个体存在的特性。人有个性,文学作品有个性;而一座成功的建筑物的个性,不仅通过它区别于其它建筑物的外形设计来显现,更有一种内在的气蕴,给人以过目难忘的艺术享受。一朝一代有不同的建筑个性,一国一族有迥然相异的建筑个性,中国南方的建筑精巧典雅而北方的建筑相对雄壮粗笨,地理水土也促成不同的建筑风格。威尼斯水城、法国南部的AKS小镇都是极具建筑个性的城市;而中国这样的城市已不多见,除了像苏州水巷、湖南的凤凰县城、江苏的盛泽县城,以及哈尔滨市的俄罗斯建筑风格,仍保留了一部分历史和文化的遗迹,城市的个性大多已被破坏殆尽。在通常的情况下,创作个性似乎可以理解为风格的代词。然而一个具有强烈艺术个性的文学家或建筑师,却能够创作出不同艺术风格的作品,例如当代南美著名作家马尔克斯以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写作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和现实主义方法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可见艺术家的个性仍然是一种近乎本质的创作因素。一个缺乏个性、习惯于人云亦云、东拼西凑的建筑师或是文学家,是无法创作出具有鲜睨艺术风格的作品的,因为个性实际是一种对世界的认知,一种人生态度、一种生命构成的极端表现。
建筑与文学的语言——
一部文学作品,无论是炽热还是冷静。都在倾诉着作家的内心情感。一座建筑,同样也用它特殊的方式在表达着建筑师对生活的理解。倾诉和表达都需要语言,如果说文学语言已有通常的定义,那么建筑语言究竟是什么?
巴黎的埃菲尔铁塔的矗立,象征着十九世纪欧洲工业革命的胜利。世界都市的一座巨型建筑,第一次使用了全部的钢铁作为建筑材料。在这里,钢铁首先组成了表达所需的最基本的“词汇”,但词汇并不等于语言。词汇必须在加以组合、结构并赋于表达的内容以后,才形成语言。也许一千位建筑师同时使用钢铁作为“词汇”,但却会产生一千种不同的语言。埃菲尔铁塔雄壮的底座、如同干万条钢筋铁骨的胳膊交叉缠绕而成的塔身,以及在风中微微晃动的塔顶那种可以俯瞰全城的高度,都在炫耀着展示着大工业时代不可一世的力量。埃菲尔用铁塔说出了他的叛逆和希望,二百年后,埃菲尔铁塔所蕴含的建筑语言,便不断被越来越多的人读懂,成为一种“表现”的典范。
黄土作为词汇时,黄土即是黄土。黄土中砌出了窑洞,窑洞诉说着对风沙的避藏和资源的贫乏;青砖筑成长城,长城诉说着几千年的围困;青砖砌成炮台。炮台表达着顽强。然而建筑的语言终将超越建筑的功能,成为与人交流的另一种方式。
建筑与文学的色彩——
大千世界绚丽斑斓,然而在断烂的底色中又时时显露出晦暗阴郁的触角。于是作家在文学的调色板上勾画出多彩的人生。屠格涅夫的作品始终渗透着一片沉静而优美的草绿色;海明威的作品笼罩着一层冷峻的深蓝色;冰心的小说和散文则弥漫着一股温暖而纯净的橙黄色;莫言的小说像马蒂斯的绘画,喜欢将各种反差巨大的色块搅和在一起,(比如《红高粱》)给人强烈的刺激;美国女作家艾丽丝·沃克的一部小说干脆以《紫色》命名;还有现代主义的“黑色幽默”……
而建筑的色彩,同样也包含在建筑语言之中。语言甚至通过色彩得以实现。中国古代的皇宫,垄断了天下的黄色琉璃瓦和红墙,来显示皇家的威严;欧洲巴洛克艺术时代,以建筑物明艳的色彩和装饰之富丽堂皇,表现王公贵戚豪华奢糜的生活方式。而南昌市郊的八大山人故居,素朴清幽的白墙黑瓦,在翠竹掩映中透出一代文人墨客的儒雅之气;德国的柏林城,至今仍保留着二战时期希特勒亲自设计的建筑物,阴沉的深灰色外墙、城堡一般封闭式结构和极小的窗户和门,视线里一片灰暗如乌云纷飞,使人联想起独裁者的法西斯暴行,沉重而压抑……
建筑与文学的色彩都传递着某种情感和品性——庄严、崇高、真诚、愤怒、傲慢、反抗、怀疑、温存、平淡、宁静……我们既已走出那个建筑与文学千篇一律的红砖房和灰色大杂院的年代,我们是否会亦步亦趋地掉入一个暴发户时代色彩的陷阱?在这点上,建筑与文学共同面临着七色光的诱惑。
建筑与文学的参予——
现代主义文学的一大贡献,在于它在字里行间留出了无形的空白,交给读者自己去处理。这情形有点像建筑师设计完成的一座大楼,将由用户来最后确定建筑物的具体使用。从这个意义来说,建筑是一种天生的参予艺术。它的功能往往只有一个抽象的规定,当剧院的舞台上演(任何一种)剧目之时,剧院的建筑才得以名副其实,而医院每天都在更换着新的病人,只有当病人进行着他的治疗时,医院的名义及建筑的功能才得以实现。于是现代主义或是后现代主义建筑又将这种参予推向了标新立异的极致,甚至可以设想出一种房子,天花板和地面以及所有的家具统统倒置,让人走进去便如“脑体倒挂”,切身体会和感受在一个已被异化和颠倒的世界上,人的扭曲和变形。所以当传统现实主义文学曾经竭力要想告诉读者,生活是怎么回事,人应当怎样怎样以后,现代和后现代的文学便冷笑着对读者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你说它叫什么,它就是什么……
连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从建筑学那儿得到了启发。
不管是与不是。建筑与文学的联姻早就存在的一种事实。建筑与文学实际上早就互相参予了。若追到古代,建筑物的门檐廊柱亭阁楼台,到处留着空额,专等文人来填;如回到眼前,这篇文章就是把建筑与文学楞给瞎“掺乎”了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