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奔进厨房,大叫:“线!我们还要很多线!”
那天是星期六,照例很忙。爸和邻家的柏先生在外面忙,妈和桕太太在家里忙,两家都在忙着春季大扫除。这种刮风的天气。最宜于清理衣柜,大小毛衣已在后院晒衣服的绳子上飘扬。
可是,男孩子们却溜到后面空地上去放风筝了。现在,又派弟弟回来要线,不怕弟弟被扣下来打地毯。看来,今天的风筝要一飞冲天了。
妈看看窗外。晴空一碧,春风清峭,蔚蓝的天空白云舒卷。漫长的寒冬已经过去了,今日已见春光。妈望望客厅,家具零乱,准备清扫,又回头望望窗外:“走吧,丫头们,我们送线去,看他们放风筝。”
半路上遇见了柏太太,好赧然含笑,也带着几个女儿。
像这样的天气放风筝再好没有了!这种天气实在难得!
我们带来的线都放完了,而风筝还在往上飞。只见天上几个桔红色的小点,若有若无。因为想看风筝扶摇直上,我们有时把一个风筝慢慢地收回来,然后又再放上去,心里有说不出的快乐。我们拉着风筝跑,看风筝婆娑生姿,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
连两家爸爸也放下锄头钉锤跑来了。两家妈妈也放了一下风筝,欢笑得像少女一样。她们发髻松散,披在两腮;花布围裙像旗帜似的飘扬。真想不到,大人竟和我们一起玩得这样开心!我偶然瞧了妈一眼,竟觉得她很漂亮,而她已年过40了!
那一天的时光,不知道是怎样过去的。只觉得时间停住了,风和日丽,一片灿烂。我想,每一个人都已浑然忘我。
父母忘了家事和尊严,孩子忘了吵嘴和打架。“天堂也许就是这样。”我在瞎想。
天色渐黑。我们晒够了太阳。吸饱了新鲜空气,意兴阑珊,一步一拐地走回家。
说也奇怪,我们后来就再也没有提过那一天的事。我觉得有点惆怅。别人显然没像我那样惊喜欲狂,念念不忘。我只好把这个记忆锁在心底深处,专门存放“似假还真的事”的地方。
岁月消逝。有一天,我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赶着想把一些事做了。我的3岁的女儿却吵个不休,要“到公园去看鸭子”我说:“不行。我的事好多,这个要做,那个也要做,等做完了,我也累得走不动了。”
妈那时来到城里,在我的公寓小住。她把手中剥的豌豆放下,抬起头来说:“天气真好,真是风和日暧,叫我想起从前我们放风筝的那一天来了”。
我本来忙得团团转的,一会儿跑到炉子边,一会儿跑到水槽边。我忽然停了下来,心底深锁的门开了,记忆潮涌。
我解下围裙,对小女儿说:“走,天气真好,应该出去玩玩。”
转眼又过了10年。大战刚刚结束,柏家的小儿子从前线回来,我们整晚都在问他做战俘的经过。他本来滔滔不绝地谈,但是忽然沉默下来,良久不发一言。他在想什么?惨痛的回忆?
“喂!”他莞尔一笑,“你还记得吗?休当然不记得了。
你大概不会有我这样深刻的印象。”
“记得什么?”我屏住气,几乎不敢说。
“我在战俘营里,每逢情况不好的时候,就常想到那一天。你还记得我们放风筝的那一天吗?”
冬天来了,拍先生去世,我非去看柏太太不可。但是我心里又有点怕。我真不敢想像柏太太以后的孤独日子怎么过。
我们谈着我家的人,她的孙子孙女,镇上的变化。然后,她沉默下来,低着头。我微咳一声。是的,我该谈到她不幸的境遇了,而她一定会失声大哭。
她抬起头来,面带微笑。“我刚才在想,”她说,“那一天,他真是兴高采烈。你还记得我们放风筝那一天吗?”
(F·富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