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蒲松龄南游只影响《莲香》《连琐》《晚霞》之类小说产生,《聊斋志异》仍不失为好小说,但思想史意义大概不会像现在这样高。不可否认,《晚霞》《小谢》等既是讴歌真挚爱情佳作,也是刺贪刺虐杰作。但如果将眼光投射到《席方平》《梦狼》等根本不写爱情却堪称聊斋顶尖不朽名作时,我们发现,蒲松龄南游收获固然在“情场”,更重要的却在“官场”。《聊斋志异》对官场的无情揭露和鞭挞,其他任何古代短篇小说皆不曾做到。聊斋是“孤愤之书”。如果没有南游对官场百态、官员心态、官场害民亲身验证,能不能“刺贪刺虐入骨三分”?恐怕难。
一 《大人行》诗与《续黄粱》等小说
长篇叙事诗《大人行》描绘“金貂学士”带来的灾难,大意是:
头戴金貂的皇帝近侍,人未到声先到,老远就听到鸣锣开道,一顶顶标志官位的高伞晃动,一面面亮闪闪大旗空中飘扬。卫士刀枪铿锵作响,随从武士骑着高头大马,疾行马儿的鬃毛飞扬。服饰鲜亮的骑马武士像锦云。人声马声车辆声上冲云天。河道堵住,康庄大道水泄不通,黄河水因挤满官船没法流动。官员所到处,沸沸扬扬开锅一样。尘土挡住太阳,白天变得黑夜一般!
大官儿要下榻。本官没露面,先驱人员威风十足地到驿站大吵大叫。飞扬跋扈的走狗手扬马鞭抽打驿官,像待家奴。对知县也像对捉到的犯人:“过来,老家伙,快把我拴马的绳子斩断!老子要休息!”县官动作稍慢一点儿,家奴就连骂加咒,往县官脸上吐口水!县官只好忍气吞声,好颜相对,小心地表示:哪级官吏,驿站给准备多少马有严格规定。我一定照办,立即兑现。随从却瞪起眼睛要求支付十倍规定的物料,将其中一半折成银子装入腰包。数千匹马和船只补助装入他们的私囊。县官吓得大气不敢出,挖肉补疮,交出大量钱财消灾免祸。
船夫们怕被抓住做不给任何报酬的劳役,仓皇出逃。知县
库存耗个精光,还殃及百姓。达官贵人大模大样搜刮地皮,活像给皇帝运花石纲。他们走后,地方上像遭受过兵灾。可怜的驿丞连像样的衣服都没得穿,五月天披块破羊皮,眼泪汪汪诉苦:
“给他们派去的马去时生龙活虎,回来筋疲力尽倒在路旁!许多马累死,剩下的又瘦又跛又长病。我还得想办法把死去的马如数补上。过一次高官,人马就遭一次殃。马骨已堆得像小山高,马皮堆到房梁!连年灾荒,马本来就缺少料和草,现在仅有的一点儿给养让大官的侍从抢走了。幸好知县弄点儿钱来应付他们,否则因为侍奉不到罢官,岂不让家人丢脸?”
《大人行》原诗节录:
金貂学士来帝傍,鸣钲喤聒高盖张。
旌旆摩戛鸣刀枪,风鬃雾辔云锦行。
人声马声腾寒苍,河道填咽塞康庄。
黄河壅蔽波不扬,止处汹汹如沸汤。
尘霾暗天白日黄,庐儿狰狞噪官堂。
……
《大人行》把朝廷重臣过境与兵燹类比,像诗体《朝廷高官贪赃扰民调查报告》,这首直接揭露朝廷贵官祸国殃民罪行的诗,痛快淋漓,细致真切,蒲松龄忧国忧民、愤世疾邪之意寓焉。《大人行》成为《聊斋志异》官场故事预演。聊斋故事展开丰富想象对官场丑类做穷形尽相描写。
《续黄粱》写醉心做大官、谋私利的曾孝廉,梦中做上宰相,权倾一时,气焰熏天,卖官鬻爵,鱼肉人民,纵情声色。国家财产据为己有,富可敌国。朝廷公器视为私产,用来谋利。他处于权力顶峰时,“掀髯微呼,则应诺雷动”。围绕着宰相的公卿,“伛偻足恭者,叠出其门”。高官都是低三下四的钻营者,是只享受俸禄不管事的尸位素餐者,是明知宰相恶劣却只知“腹诽”的明哲保身者。六部公卿只知道阿谀奉迎,朝廷言官则像仪仗队的马,只****草细料不发声。曾宰相作恶多端,终于被包龙图弹劾,流放途中被深受其害的民众所杀。进入地狱,按照其生前罪行受到下油锅、上刀山严惩。大贪官生前贪污二百多万两银子,全部用铁锅熔化,让他一勺一勺喝下去!生时患此物之少,此时患此物之多。倘有来世,绝对不敢再伸手!
续黄粱短短一梦,成为封建官场全景图,高级官吏漫画群像。梦中龙图包学士向皇帝上疏,可看作蒲松龄对封建官场高级官员“总起诉书”:
朝廷名器,居为奇货,量缺肥瘠,为价重轻……平民膏腴,任肆蚕食;良家女子,强委禽妆。沴气冤氛,暗无天日。奴仆一到,则守、令承颜;书函一投,则司、院枉法……声色狗马,昼夜荒淫;国计民生,罔存念虑。
包学士上疏以铿锵有力的语言,将台阁重臣荒淫无耻丑恶嘴脸揭露无遗。这是蒲松龄对封建官场高级官吏的综合认识。其中词句如“荼毒人民,奴隶官府,扈从所临,野无青草”,与《大人行》“庐儿狰狞噪官堂,前驱跋扈尤獗猖”,何其相似乃尔!
白翁梦入长子官衙,看到堂上堂下都是狼,台阶白骨如山。虎首人身的县官白甲想吃饭时,有只恶狼叼个人来。白翁问白甲:你们这是做什么?白甲说“聊充庖厨”。接着白翁看到两个金甲猛士把长子锁住。白甲扑地化为猛虎,吼得声震山岳。白翁吓醒,担心白甲做官坑害百姓,派次子前去劝说。白翁次子发现哥哥官衙里都是狗仗人势的恶役,深夜还有人来送钱送礼说情。他劝哥哥:父亲告诫你好好对待老百姓,白甲不以为然:
甲曰:“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关窍耳。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复令上台喜也?”
提拔官员的权力在上司,不在百姓。这话多深刻?简直就是孙蕙和罗多纠纷的“结案陈词”!孙蕙不扰民,少派河工,得罪河道总督罗多,扬言要弹劾他。蒲松龄是不是由此悟出“官场潜规则”——
“想升官,得唯上司马首是瞻!
千万不要体恤百姓!
你爱百姓,谁爱你呀?”
蒲松龄把从孙蕙身上观察到的官场潜规则写到《梦狼》人物对话中。
著名清史专家李文海教授对《梦狼》这段“官场经”有深刻剖析:
为什么对待百姓可以如狼似虎、作威作福呢?因为“黜陟之权”,“不在百姓”。所以,人民群众的生死存亡、哀痛疾苦,自然是不必放在心上的。只要把“上台”伺候好了,“便是好官”。能够得到上司的喜好与信任,不管贪赃枉法也好,草菅人命也好,都可以在仕途一帆风顺,飞黄腾达。在那个时候,没有群众监督,没有舆论监督,也没有健全的制度监督,上面这样的思想自然更是为许多无耻之徒奉为圭臬,使自己的贪渎行为有恃而无恐了。
《梦狼》在对无止境地榨取民脂民膏的官吏进行变形夸张描写基础上,提出聊斋先生著名判断“官虎吏狼比比也”——遍布社会的官员都像吃人猛虎,小吏像食人的恶狼。“苛政猛于虎”是孔子名言。蒲松龄写苛政的执行者就是虎狼。贪官是虎狼当然是幻想,是寓言,但白甲的“官经”却是实实在在的官场法宝。白甲按照这一思路,掘地三尺,以媚上司,得到提升。《梦狼》给这样的贪官安排“自视其背”的哲理教训:白甲升官途中被他迫害的民众所杀,阴司官员因白翁的关系让他复活,说对这种坏人不该把头安正,随便把脸反着扣上算了。白甲复活自顾其背,是巧妙隐喻。
湖南巡抚与爱妾共寝,晨起,爱妾头发全没了。他派人押运六十万两饷银,途中被盗。巡抚追查,结果收到爱妾头发和一封信:
汝自起家守令,位极人臣。赇赂贪婪,不可悉数。前银六十万,业已验收在库。当自发贪囊,补充旧额……前取姬发,略示微警。如复不遵教令,旦晚取汝首领。姬发附还,以作明信。
侠客取某巡抚巨金故事在清初广为流传,王士禛《池北偶谈·剑侠》、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勇侠》都记其事,都写侠客取银后巡抚接到姬发偃旗息鼓,不敢追查。蒲松龄写成由“王者”不仅取其巨金还用大义凛然的信斥责其贪赃枉法。
官员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
官员与海盗没什么区别;
有些官员是畜生变的;
有些官员带畜生基因。
先看《夜叉国》对“官”的谐趣描写。交州徐某泛海漂到夜叉国,娶母夜叉为妻。后来徐某带长子回到中原。长子因力气大,受将军欣赏,做了副将。不久,徐某一位经商的朋友漂到夜叉国,遇到徐某小儿子:
自言:“父亦交人。”商问之,而知为徐,商在客中尝识之。因曰:“我故人也。今其子为副将。”少年不解何名。商曰:“此中国之官名。”又问:“何以为官?”曰:“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此名为官。”
蒲松龄借小夜叉不知“官”为何物,解释所谓官是出门耀武扬威坐车骑马,进门住在高楼广厦,前呼后拥,令百姓白眼相看的人。用调侃口气写出封建官吏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百姓敢怒而不敢言的事实。
《老龙舡户》写朱徽荫巡抚粤东,知道商旅往往千里行人死不见尸,积案累累。开头有人投诉,官府还查,后来干脆不管不问。朱巡抚梦中遇城隍告诉字谜,猜出杀人者为“老龙舡户”。派心腹暗暗抓捕擒获五十余名海盗。原来他们总以摆渡名义骗客人上船,用蒙药或烧闷香,将沉迷不醒的客人剖腹纳石沉于水。蒲松龄在“异史氏曰”发表感慨:
剖腹沉尸,惨冤已甚,而木雕之有司,更少疴痒,则粤东之暗无天日久矣!……苟徒巍巍然,出则刀戟横路,入则兰麝熏心,尊优虽至,究何异于老龙舡户哉!
泥塑木雕、尸位素餐的官员,出门仪仗显赫,官衙花天酒地,根本不顾百姓死活。所谓官员,与杀人越货的海盗有什么不同?
《三生》将官员跟畜生对等。按佛教轮回理念,人生前作恶,死后下地狱,轮回为畜生。《三生》反其道而行之。行为不检点的刘孝廉死后被罚做马、做狗、做蛇。满限复生做官。“异史氏曰”感慨:畜生里能出王公大人,因为现在的王公大人未必本身不是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