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珩身为朝廷贵官,却认为富贵不过人生一梦,更喜欢清净无为。蒲松龄有两句诗“绿野堂中蕉鹿梦,碧莲花上宰官身”。绿野堂是唐代宰相裴度的堂号,说明高珩是宰相类人物;“蕉鹿梦”,用《列子·周穆王》“蕉叶复鹿”故事,周穆王时有人把鹿藏在蕉叶下,后来以为藏鹿不是真事,是梦。“碧莲花”是菩萨标志,上了宰相之身,说明高珩身居高位,却礼佛谈禅。组诗最值得注意的是“当年邀我从杖履,日日蹉跎媿不才”。高珩曾邀请蒲松龄到自己身边,把蒲松龄当作晚辈文友。“从杖履”是跟随在身边的意思。“邀我从杖履”,则是高珩主动邀请,不是蒲松龄攀龙附凤。“日日”说明不是一天两天、十天半月。蒲松龄在高珩身边待了多久?比较集中的时间,应是康熙十一年(1672)。实际上,从康熙十一年到康熙十八年(1679),八年之间,蒲松龄都曾断断续续,或长或短,在高珩家待过。
这样说的更确切依据是康熙十八年蒲松龄的组诗《次韵载酒堂唱和之什,寄郢社诸同人》最后两句:“何当再续十年约,蜡屐从君采石华。”既然是“再续”,前提自然是“曾有”。蒲松龄曾对高珩“从杖履”十年,还希望再续十年。“十年”是约数,但足以充分说明蒲松龄追随高珩活动的时间不短。
蒲松龄与高珩的交情立足于文学爱好,这一点,从康熙十八年高珩给《聊斋志异》写的序可以清楚看出,这是后话。高珩去世,蒲松龄觉得“魂归关塞枫林黑”,说明蒲松龄将他与高珩的友情看作像杜甫《梦李白》“魂来枫林青,魂去关塞黑”,是知音。
蒲松龄与高珩的友谊还立足于通俗俚曲的共同爱好。高珩创作过旨在劝善惩恶的通俗俚曲,这又与蒲松龄的爱好不谋而合。日本庆应义塾大学聊斋俚曲《琴瑟乐》抄本,高珩跋语对《琴瑟乐》做详尽点评:
文字论神理,不论皮毛。即如此卷《琴瑟乐》曲,固皆家人儿女常设。若论其结构之法,有步骤,有起伏,有照应关锁。慧思绮语,时时点注;渲染补衬,处处勾连……此是松龄作赋之才,小试于香奁一脉,必传何疑?
文字最在有体,无论庄语,即亵狎语亦然。即如此曲中,须要处处看他女儿身份,其急于嫁也,以为琴瑟乐中定即殊味,嫂嫂之言若不甚分明,及至亲尝受创,至于浃洽,定情之后,虽恣意沉酣,而娇态自见,写情窦开日之女郎,都有分寸。若是下手为之,早已是娼妓想嫖客伎俩。其丑岂可复耐?金粪之别,于此立判。作者可谓有体如我。或不信吾言,请试举一书以征之。且如《金瓶梅》一书,凡男女之私类,皆极力描写,独书至吴月娘,胡僧药,淫器包,曾未沾身,非为冷落月娘,实要高抬月娘。彼众妇皆淫媪贱婢,而月娘则贞良淑女,后众妇皆鹑奔相就,而月娘则结发齐眉,一概溷浊,岂辨贤愚?作者特用泥污莲之笔,写得月娘竟是一部书中出色第一人物。盖作者胸中横着“正经夫妻”四字。故其下笔自尔大雅绝伦。此皆所谓有体也。
高珩对《琴瑟乐》的剖析,是迄今为止最详细到位的艺术分析。其中谈《金瓶梅》对吴月娘的描写,特别有见解,这样的文字就是放到金圣叹、毛宗岗笔下,也能以假乱真。高珩认为俚曲最难写,蒲松龄能写得“入情得窍,趣味横溢”,是很有见地的评价。
《琴瑟乐》是蒲松龄三十五岁时的作品,也是他南游归来后的作品。蒲松龄从青年时代就喜欢写男欢女爱的小曲,至《琴瑟乐》可算达到一个新的高度。这部曲写农家少女从怀春到成为少妇的过程,采用淄川方言写成,文字轻俏幽默:
不觉就是时辰到,大家拥撮着上喜轿。一路吹打不住声,对对纱灯头里照。那人骑马走在前,回头不住微微笑。怪不得人爱做媳妇,这个光景委实妙。
那人合我脸对脸,吃了交心杯一盏。大家知趣都抽了身,他就忙把房门掩。轻轻给我摘了头,伸手就来扯把俺。本等心里待不依,他央给极了我的心又软。
南游初归的蒲松龄应高侍郎之邀“从杖履”,过上相对闲适高雅的生活。他满意吗?不,他的诗表露出深沉的悲哀:
独酌危楼夜月高,寒庭秋尽长蓬蒿。
半生粉蠹争膏火,一枕长松卷夜涛。
苦趣恒因诗债结,愁人拟向醉乡逃。
荒斋梦断闻砧杵,百感心伤首重搔。
(《独酌》)
谋生计拙类鸠巢,鬓影双蓬短发交。
岁月已随人事改,诗书总为世缘抛。
云中鸡犬通丛舍,花里楼台接近郊。
独向陇头悲燕雀,凭谁为解子云嘲?
(《咏怀》)
从这个时期一些聊斋诗可以看出:
蒲松龄居处优雅,蕉窗,石径,长松,是淄川近郊花里楼台;
蒲松龄“独酌危楼”、“高斋独坐”,妻子儿女不在身边;
蒲松龄经常饮酒,既与人痛饮,也荒斋独酌,他借酒浇愁;
蒲松龄作为书虫(粉蠹)为“膏火”(津贴)而寄人篱下;
蒲松龄把近似无病呻吟的写诗看成是“债”,是“苦趣”;
蒲松龄认为自己的才能没得到社会认可,他有扬雄那样的抱负,但世人哪儿真正懂得他?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诗里边还出现“谋生计拙类鸠巢”的词句。鸠巢,鸠占鹊巢。蒲松龄调侃穷秀才的“鸠”临时占了侍郎的鹊巢。看来,蒲松龄把“从杖履”看成不得不接受的谋生之计。梁园虽好,不可久恋,再美的景,再好的条件,不是自己家。
一介寒儒能跟随侍郎身边,受信任,“从杖履”,对一般人来说,应该很荣幸了。而蒲松龄怀才不遇、寻找出路的苦闷却依然埋藏心底。
倘若蒲松龄对“从杖履”生涯安之若素,岂不成了《金瓶梅》里面追随在西门庆身边的应伯爵啦?
三 唐梦赉:世人欲杀,我意怜才
蒲松龄南游初归,与他关系密切的,还有位唐梦赉。
《聊斋志异》有则《泥鬼》就是写唐梦赉:
余乡唐太史济武,数岁时,有表亲某相携戏寺中。太史童年磊落,胆即最豪,见庑中泥鬼睁琉璃眼,甚光而巨,爱之,阴以指抉取,怀之而归。既抵家,某暴病,不语移时,忽起,厉声曰:“何故掘我睛!”噪叫不休。众莫之知,太史始言所作。家人乃祝曰:“童子无知,戏伤尊目,行奉还也。”乃大言曰:“如此,我便当去。”言讫仆地遂绝,良久而苏。问其所言,茫不自觉。乃送睛仍安鬼眶中。
鬼怕恶人,更怕贵人,是传统观念。唐梦赉小时抉了鬼偶的眼睛。鬼不敢惹他,就拿他的同游者出气。蒲松龄在“异史氏曰”中说:看来泥鬼也知道唐家小少爷将来做翰林,且刚直不阿。看唐太史向朝廷上书直言进谏,事不成功就拂袖归隐,这样的人,神仙都怕,何况鬼?
唐梦赉是积极支持蒲松龄写《聊斋志异》的前辈,深受蒲松龄的尊敬,聊斋中有数篇故神其事的作品。
唐梦赉,字济武,别号豹岩,生于明天启元年(1621)。幼年被高珩视为神童,预言“异日当以文章名世”。顺治五年(1648)唐梦赉中举人,第二年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顺治九年(1652),任内翰林秘书院检讨。皇帝命翰林院将《玉匣记》《化书》译成满文。唐梦赉上表谏阻,说,《玉匣记》是卜筮占验之书,《化书》荒诞不经。建议皇帝不要关注这样的书,“请移此以辑圣贤经世大训,以佐平明之治”。唐梦赉的疏送进宫中,皇帝“留中”,不采用,也未斥责。这就是蒲松龄在《泥鬼》里所说的“上疏北阙”。不久,唐梦赉因上疏议御史张煊典恤一事“干重典”,被革职罢官,这就是《泥鬼》写的“拂袖南山”。
唐梦赉罢官回淄川时只有二十六岁。唐梦赉其实相当有治国才能。他罢官回家,仍关心政事民情,写过《铜钞疏》《禁籴说》《备边策》,都是马上就可以付诸实行的治国良策。顺治五年(1648)山东栖霞于七抗清起义,清廷对起义地区人民残酷镇压。唐梦赉曾向山东总督祖泽溥建言,不要杀戮无辜。平三藩时,武定州人李之芳担任浙江总督,唐梦赉送长达千言的信给他,“说兵机于虎帐”,被采用。唐梦赉不在职却有“经天纬地之能,立功海内”。如此正直有治国才能的人却得不到朝廷的重用!唐梦赉的遭遇,使蒲松龄对吏治之黑暗,有了深入理解。
唐梦赉敬佩高珩,卜邻而居,布衣芒鞋,相与啸咏山水间。家里有志壑堂、林皋阁、昼余亭、庄山书屋,小山曲池,修竹高梧。唐梦赉为人急公好义,把别墅让给异母弟弟,倾囊为友营葬,在当地颇有侠义之声。据王士禛记载,唐梦赉外出游历,喜欢做道人打扮,还向市人施药。
蒲松龄写《唐太史命作生志》。“生志”即人活着时给他写传,还是传主请求,如此重托,足以看出蒲松龄在唐梦赉心中的分量。文章中写:
唐太史公字济武,别号豹岩……江郎年少,笔已生花……顺治五年举于乡,六年成进士。是年公二十有三……是年即授翰林院庶吉士。官属冷曹,士称荣选。燦花飞屑,夺席宝座之山;迴雪流风,摛藻玉堂之署。逾三年,晋秩检讨。禁中颇、牧,耻以粉饰相安;署内凤鸾,辄将鹰鹯自许。牛刀小试,见胜气之笼霄;龙甲初摅,惊丹心之捧日。微臣愚戆,触犯雷霆;天王圣明,放归田里。携能知我之雄剑,拂袖遂行;望不负我之青山,焚章竟去。楚灵均之憔悴,寄兴湘蘅;陶靖节之疏狂,怡情松菊……菊淡如人……鸥闲似我……独宿斋亭,花当良友……若其摘引寒儒,提掖后进,拔十得五,好为美谈;齿奖牙褒,不惜余论……
《唐太史命作生志》说明唐梦赉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少年得志并立志报国的读书人;
一个正直进谏而受谗不得不在最有作为时回归田园的人;
一个有治国才能罢官后仍力求报效国家的人;
一个孝敬父母、爱护弟弟、奖掖后进的善良人;
一个对蒲松龄特别爱护并给予大力支持的人。
蒲松龄称赞唐梦赉在朝廷中是像廉颇那样的大将,不乐意********,以直言进谏为己任。因坚持独立见解被罢官,遂像屈原被逐寄情香草,陶渊明弃官寄情松菊。其为人也像清高之菊、悠闲之鸥,对贫寒的读书人不仅不歧视还千方百计帮助……
蒲松龄就是在退职太史家“敞垢登堂”的读书人。因为唐梦赉能对贫寒秀才平等相待,蒲松龄才能与唐梦赉成为好朋友。聊斋词有首《沁园春·岁暮唐太史留饮》:
锦绣人家,深沈院落,不染尘埃。看千章树外,君公第敞;万竿竹里,书舍门开。雪煮团茶,庭延国士,何数浅斟低唱哉。尤难处,在世人欲杀,我意怜才。登堂相与徘徊,又喜值葡萄泼绿醅。念穷途不偶,我狂似絮;幽芳自喜,君淡如梅。盼宠承,留连不尽,争奈城头落照催,毋留我,倘乐谈不厌,数日还来。
一个是感时不遇的穷儒,一个是急流勇退的官员,因为共同文学爱好走到一起。达官贵人,哪个肯正眼看一个不得志的穷秀才?唐梦赉就能将蒲秀才待为上宾,再三挽留,高谈阔论,笑语喧哗。蒲松龄感到宽慰,引为知己。人微言轻吗?唐梦赉决不骄纵凌人,对蒲松龄的宏论,他洗耳恭听。曲高和寡吗?唐梦赉自己也像傲霜菊花,一派清气。他是想提拔后进让蒲松龄激昂青云?好像并不是,因为他自己也早就退出官场。他们是真正的诗友,真正的知音。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世人欲杀,我意怜才”。蒲松龄写作《聊斋志异》受到好友张笃庆非议,受到孙蕙等朋友劝阻,唐梦赉却支持他写。这对困窘中的蒲松龄不能不说是极大的精神力量。因为这样的关系,蒲松龄甚至因为失去一次在载酒堂与唐梦赉唱和的机会而懊丧起来,事后还要补作几首诗,表示遗憾:“无缘得预习池饮,枯守寒窗愧物华”,“蓝舆载酒游莲社,遥羡德星聚一方”(《遥和载酒堂唐太史韵》)。
四 崂山之行
崂山看海市,泰山观日出,是蒲松龄与两位官员交往中的重要活动。
崂山属莱州府,方圆百里,两山相连,一为大崂,一为小崂,合称“二崂”。康熙十一年(1672)农历四月,蒲松龄有崂山十日之行。这次旅游参加者八人。高珩、唐梦赉、张绂、蒲松龄都在诗文中记载了这次“采风”。唐梦赉《志壑堂文集》卷十二《杂记》具体记载:
壬子夏,游崂山,见海市……至番辕岭,微雨初晴,东望海际,见一城在白云中,堞数十仞,炮台敌楼,历历可数。
唐梦赉用诗、词、套曲写下他在崂山看海市的感受:《崂山看海市补赋》;《贺新郎·叠秋水轩唱和韵,忆二崂山观日出时海市见沧州岛》;《双调新水令·游崂山看日出,回番辕岭,海市现沧州岛》。《诸城崇宁寺大威上人塔铭》则明确记录这次旅游来回都经过别名“东武”的诸城。
张笃庆之父张绂《焕山山市记》追述他在崂山看到的“城郭楼台,旌旗人马,变幻顷刻”的海市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