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写的诗比李白、杜甫差得远。不管多大作家常会有“偏门”。如果让李白、杜甫写小说,恐怕难望蒲松龄项背。
蒲松龄登泰山的作品中,更有意蕴的是《秦松赋》,达到聊斋赋艺术高峰。这是一幅美妙而有哲理的泰山松写真图,现译如下:
泰山半腰有棵松树。远望郁郁苍苍,在崎岖山路上耸立。好像古代“五老”、“四皓”这类德高望重的士大夫矗立在那里。松树密密麻麻的松针像龙翔像凤舞,低垂的松枝像低头与人寒暄,像礼貌地与人作揖。不知这松经历了几朝几代?听说是秦时所封的“五大夫松”。这松树盘根错节,饱经风霜,当年肯定经过瑶池的花开了又败,蓬莱仙岛的海水清了再清,才养得这松直枝百尺,斜影千层,活像块浓绿碧青的活化石。当春风化雨、万物争艳时,这松树安安静静守在泰山之巅,绝对不炫耀自己。当北风劲吹,大雁南飞,万物萧条,这松依然耸立泰山之巅,任凭风吹霜打,我自岿然不动。这棵松树终于感动了始皇帝,赐名“五大夫松”。一棵树被封成“大夫”是何等殊荣?千载难逢!更难得的是,这松树历千年如历一日。当年“祖龙”秦始皇的业绩早就灰飞烟灭,江山经历几次改朝换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扛鼎者,高唱《大风歌》的帝王,他们身边美丽的妖姬,他们手下带甲的猛士,他们治下那些披紫戴青的高官,一个一个都像草木一样腐朽,香埋玉碎,归于尘土。只有这大夫松挺拔如初、亘古不变!
我登泰山,经过五大夫松,以手摩挲树身问:“你就是五大夫吗?你就是五大夫吗?秦始皇封你五大夫确有其事,还是子虚乌有?你认为是你的荣耀还是你的耻辱?”我在松树下徘徊了许久,坐在树下悠然入梦。一位伟男子对我说:“世上的人叫我是‘牛’,我就是牛;叫我是‘马’,我就是马。秦始皇封我为大夫,我却从来不把我当作什么大夫。我是鲁仲连的乡党,是浮海而去的田横门人,像我这样的高人志士,义不帝秦,秦始皇算老几?我做他的臣子?”松风阵阵吹来,我警醒了。恭恭敬敬站在松树下,向松树作揖致敬。
讴歌“义不帝秦”、高风亮节的《秦松赋》,在多种《聊斋文集》里总占首篇位置,说明此文地位重要。奇怪的是,蒲松龄写了那么多花鸟鱼虫幻化成的精灵,连太空石都给请出来成就奇思妙想的《石清虚》。泰山松树竟然没化成精灵成就某篇故事。可能是蒲松龄出于对泰山松的敬畏之心?或许他认为《秦松赋》已然把该写的都写出来了?
五 好友之间
康熙十二年(1673),蒲松龄听说孙蕙因三岁的独子死了,心灰意懒,都不想做官了,写了《久废吟咏,忽得树老家报,憏不成寐,破戒作三律,即寄呈教,聊当慰藉,想为我千里一笑也》安慰老朋友。同年,蒲松龄写《怀树百二章》,采用四言诗形式描绘对孙蕙的深情厚谊:
孤云无依,亭亭高飞。
欲乘南渡,恨无云梯。
梦魂欲往,道路中迷。
……
蒲松龄对孙蕙的感情,这首诗特别耐人寻味。因为,不管是在淮扬时思念郢中诗社的朋友,还是王观正进京时写思念他的诗句,都没达到这样的地步:想乘云彩而去,做梦也想去,实在伤感得离奇、亲近得离奇。蒲松龄是不是想起孙蕙对自己的关照、多愁善感而大动感情?还是因为安慰失子的孙蕙格外动感情?
康熙十四年(1675),孙蕙终于以卓异行取入京做了户科给事中。蒲松龄听说此事后,写下《喜树老卓异离宝赴都,将便归省》:
……
闻君策高足,忽如获重宝。
宁必据要津,聊以脱烦恼。
蒲松龄认为孙蕙能离开宝应是大好事,并不在于高升或做京官,主要是没了烦恼。既离开了让人头疼的县衙事务,也离开了失子的伤心之地。
康熙十二年六月,张笃庆续娶的妻子孙氏病故。蒲松龄写《张历友有鼓盆之戚,赋此吊之》四首:
林下风流众所知,香消一旦数何奇。
魂归绣闼梨花梦,怨入榛邱草树悲。
来日无多真遽迫,佳人难再只吟思。
蘅芜望断春风面,不倩张郎为画眉。
百年玉骨委沙尘,罗绮犹存旧时春。
柏树已荒风送雨,鬼灯如漆夜迎人。
花间泣已成先兆,梦里蝶疑是后身。
谁料后来仍赠佩,挽歌一曲泪沾巾。
蒲松龄同情张笃庆,说他本来就身体不好,像沈约(字休文)那样多病多灾,偏偏遇到两次丧妻的不幸。张笃庆与孙氏感情好得像当年“张敞画眉”。而孙氏又是个有才情、有风度的女性,像《世说新语·贤媛》谢道韫“林下风流”。蒲松龄给孙氏加上“风妒杨花”、“林下风流”、“香消”、“玉骨”等美好词句,用上唐暄妻花间泣典故,表达出对生命的珍惜和讴歌,还有他喜欢的“鬼恋”模式。诗中“阴火”、“离魂”、“鬼灯”等词句与“花间泣”典故,值得注意。这说明蒲松龄对古代各种鬼故事,特别是唐传奇人鬼恋相当熟悉、喜爱,不由自主用到给朋友的诗里了。
“花间泣”典故出自唐传奇鬼故事代表作《唐暄》。唐暄娶表妹后,外出数月未归,梦到妻子隔花泣,窥井笑。唐暄醒后找人解梦。解梦者说:隔花泣,颜随风谢;窥井笑,喜于泉路。唐暄回家,妻子果然死了。几年后他赋悼亡诗,听到暗处有人哭,原来是妻子张氏!两人会面后,张氏唤“罗敷”,原来是早于张氏十几年死的使女。罗敷出来,带着死于襁褓、长成五六岁的女儿阿美。侍奉她们的还有死了多年的老女仆。席间妻子又让另一些丫鬟出来,都是唐暄平时给妻子烧的纸人。
《唐暄》写夫妇阳世爱不尽,继之以阴世。人世与阴世没有明显的界限,阴世人情味十足,死不是生活的结束,而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这些写作模式,在聊斋鬼故事中,得到进一步发展。《章阿端》写夫妻宁可长死长相聚而不乐意转世为人,似乎就有朋友遭遇的影子。
张家风水似乎特别不适合有貌有才的女性,康熙十四年(1675)张履庆也有鼓盆之戚。蒲松龄为他写了一篇骈文和一组诗。
张履庆,字视旋,又字渤海,也是“郢中诗社”的一员。他的妻子去世后,他写组诗《悼亡草》抄送蒲松龄。蒲松龄看后很受感动,为他写下《张视旋〈悼亡草〉题词》:
渤海与余文字知交……因而窗外窥宾,识闺中之秀彦;子来赠佩,知林下之风流。何意天地嫉贤,鬼神憎美,中宵玉珮,摇归月夜之魂;三月春华,谢作雕栏之雨……衰树鸣条,东郭之白杨自啸;冷侵短烛,暗鬼迹于灯阴……宝镜长封,谁倩张郎画黛?仙裙故在,可怜赵燕随风!……
因为蒲松龄与张履庆的关系好,经常聚会,互相通信。张妻对丈夫的朋友很好奇,曾从窗外悄悄观察蒲松龄,恰好为蒲松龄看到。蒲松龄知道张履庆的娇妻不仅美貌贤慧,还风雅超逸、知书达理,像张笃庆妻孙氏“林下风流”。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就死了。蒲松龄用玉佩摇落、春华凋零,惋惜张妻早亡,不仅用上北邙青土、东郭白杨这些传统描写死亡的词句,还想象张妻的灵魂返回他们的住处,“暗鬼迹于灯阴”。他叹息阴司的路无青鸟可以通信;娇妻的宝镜尘封,张郎不再能给画眉;娇妻的裙子还在,人却随风而逝;她能不能像神女一样来托梦?喜鹊何时也能给张郎架上一道桥?……遗憾的是,张妻却不能返魂!生离死别,最能伤男子汉之心,如此美丽的妻子离去,丈夫的眼泪总是不干。
可能因为认识张履庆妻,蒲松龄对青春美貌遽变白骨的佳丽充满惋惜。《读张视旋悼亡诗并传》七绝六首,较写张笃庆悼亡,更缠绵悱恻、哀婉动人。蒲松龄着眼一个“情”字,用古代诗歌、小说、传说的钟情故事,唱响生命的哀歌,青春的哀歌。每首都像短小精悍的故事,是聊斋艳情诗中写得最好的。
第一首诗说:他本来还怀疑古代那些痴情人物是不是真的,读完张视旋悼亡诗被感动得泪流满面,相信世间确有钟情者,像当年《世说新语》的魏国荀粲(奉倩),严冬时妻子得热病,无法降温。他就到院子里把自己冻透,再回到房间用身体给妻子降温。荀妻死了,荀粲不久也死了。他的“惑溺”,也就是迷惑于爱情成了著名典故。
道古痴情意每疑,挽歌读罢泪横披。
始知信有关情处,奉倩当年未是痴。
第二首诗说:凄冷的雨滴令鸟雀都感到悲哀,昔日张郎为妻子画眉的地方只有月亮在徘徊。美丽的幽魂知道回家的路,借梦回到张郎身边来了。
冷雨无情鸟雀哀,画眉窗下月徘徊。
芳魂犹记泉台路,日向梨花梦里来。
第三首诗说:当年潘岳写悼亡诗,人们都说他用情太深。其实一般朋友去世都令人悲哀,何况是在孤独的夜晚昏黄烛光照到亡妻首饰?
潘郎人说太情深,事到关情自不禁。
邻笛听来犹下泪,况堪短烛照遗簪。
第四首诗以张履庆妻的口气叙述,在阴雨绵绵的深夜,她自知时日不多,还为夫君强颜欢笑、劝慰夫君。现在她待在冰冷的坟墓里,知道夫君思念自己而消瘦,情不自禁泪如雨下:
忆昔深闺夜雨时,为君强笑为君悲。
九原知尔因渠瘦,伤尽芳心泪万垂。
第六首诗说:逝者罗裙还摆在她的衣架上,赵飞燕那样娇美的人儿却已仙去。桃李不知道人面桃花已经离去,清明时节,又在枝头斓然开放:
湘裙仍是旧时裁,掌上仙人去不回。
桃李不知人事变,清明犹傍短墙开。
张家先后病亡的两位女性,都年轻貌美、知书达理。她们会以某些形式化入聊斋故事,特别是女鬼追求复活的故事。至于哪个女鬼是从张家媳妇“化”出,像盐溶于水,只知有味,却无迹可寻。
蒲松龄康熙十四年(1675)的诗歌除《读张视旋悼亡诗并传》外,有首文意完全相反的《题安去巧偕老园》。安去巧是淄川士绅之子,他把花园取名“偕老园”,请淄川文士题咏。蒲松龄的诗是其中之一。诗中描写年事已高的安去巧与妻子都白发苍苍,儿孙都已成才。老夫妻在花园中品茶赏竹,饮酒写诗,柳丝飘飘,春色如锦,过着桃花源样的生活:
柳线丛丛带早霞,日长婢子煮新茶。
青山入室人联座,白发连床月上纱。
花径儿孙围坐语,石亭棋酒话桑麻。
门前春色明如锦,知在桃源第几家。
蒲松龄欣赏安去巧的生活,虽然没有多高的功名,却过得丰衣足食、家庭和美。但如果想享有这样的生活,先得“得钱十万贯”。蒲松龄面对的,却是一家老小“果腹”和“御寒”。
六 咏史和怀古
蒲松龄在马家庄坐馆之余,有更多时间看书,思考前人事迹。康熙十二年(1673)写下《咏史》诗三首,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
良马非不骏,盐阪徒悲鸣。
美玉非不贵,抱璞为世轻。
高士卧隆中,畴乃知其名?
从容起南阳,谈笑魏吴惊。
男儿事蚕桑,后世有何称。
人总得靠机遇。再好的骏马,遇不到伯乐,只能拉盐车;再好的和氏连城之玉,遇不到识玉者,只能被世人看轻。像诸葛亮这样的才人,如果他一直在南阳躬耕,刘备没有给他提供出山、驰骋魏吴之间、显相才的机会,后世还能认他是千古一相吗?
与《咏史》相类的,还有《宫辞》。唐代诗人王昌龄写的宫怨诗,受到蒲松龄的梦中情人顾青霞的喜爱,也受到蒲松龄笔下的若干女主角喜爱。康熙十二年,蒲松龄一次写了五首,其第五首曰:
御沟不尽水潺潺,萧索长门树色闲。
不敢题诗付红叶,心随流水到人间。
写宫词不是蒲松龄的长项。他离这类生活体验太远,不仅离唐代太远,离清代皇宫生活氛围也太远。让一位常为家中揭不开锅着急上火的穷书生写宫女宫妃?太难为他了。但如果涉及神鬼狐妖,特别是涉及“女鬼”,蒲松龄的特长立即显现。我们看看《马嵬坡,拟李长吉》:
雨潇潇,风浩浩。
露泣黄昏径,湿萤沾暗草。
燐火青,不能炤。
寒螀啼,如相吊。
玉为肌,冰为骨。
松花黄,染罗袜。
环珮声,随烟没。
四方高,悬秋月。
《马嵬坡,拟李长吉》是首古诗,三言为主,夹杂两句五言,蒲松龄标明“拟李长吉”,据赵蔚芝教授考证,蒲松龄这首诗可能是模仿李贺《苏小小墓》一诗: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写的苏小小,蒲松龄写的杨贵妃,都是唐代红颜薄命的女子;都写其身后千年孤坟的凄凉。李贺的诗具有新奇幽美风格,构思巧妙,天花乱坠。蒲松龄整体诗歌成就与李贺当然没可比性,但这首《马嵬坡》似乎并不比《苏小小墓》差多少。蒲松龄这首短诗,如泣如诉,凄美异常,简直是幅别致的女鬼写真画。译为现代白话:
雨在淅淅沥沥下着,
风在呼呼啦啦刮着,
寒露像滴湿小径的眼泪,
萤火虫儿落在一片片阴暗的草上。
这可是鬼火啊,不能照明。
寒蝉在一个劲叫着,
好像小虫都在吊唁她。
这冰肌玉骨的美人儿,
连她留下的一只罗袜,
染上松花变成黄色,
都成了马嵬媪赚钱的工具。
人们多想一睹美人风采。
她的幽魂呢?
随着环珮声,远去远去,
随着烟消失消失,
只剩下孤零零的明月照着高山环绕的马嵬坡……
如果蒲松龄能像写《甄后》一样写篇《杨贵妃》,会成什么美文?他会不会让当年描写“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大诗人李白轮回为哪个考不上举人的穷秀才,与待在月宫的杨贵妃相恋?那该是多有趣的翻案文章!
第十二节 卷入沈家纷争——沈天祥家坐馆
康熙十七年(1678),蒲松龄在淄川县沈家河村沈天祥家坐馆。沈家河属于淄川忠信乡,与蒲松龄曾坐馆的王永印家距离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