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看六朝小说和唐传奇中这八大范畴的相应代表作:
一曰神;《天上玉女》《清溪庙神》《汉武故事》《柳毅》《崔玄微》《裴航》都是前人创造的著名人神恋爱故事。如《董永妻》:
汉董永,千乘人,少偏孤,与父居,肆力田亩,鹿车载自随。父亡,无以葬,乃自卖为奴,以供丧事。主人知其贤,与钱一万,遣之。永行三年丧毕,欲还主人,供其奴职。道逢一妇人,曰:“愿为子妻。”遂与之俱。主人谓永曰:“以钱与君矣。”永曰:“蒙君之惠,父丧收藏。永虽小人,必欲服勤致力,以报厚德。”主曰:“妇人何能?”永曰:“能织。”主曰:“必尔者,但令君妇为我织缣百匹。”于是永妻为主人家织,十日而毕。女出门,谓永曰:“我,天之织女也。缘君至孝,天帝令我助君偿债耳。”语毕,凌空而去,不知所在。
二曰鬼;《吴王小女》《秦闵王女》《赵泰》《李章武传》等,都是前人创造的著名人鬼恋小说。曹丕《列异传·谈生》是较早代表作:
谈生者,年四十,无妇。常感激读《诗经》。夜半,有女子年可十六,姿颜服饰天下无双,来就生为夫妇,乃言:“我与人不同,勿以火照我也。三年之后,方可照。”为夫妻,生一儿,已二岁;不能忍,夜伺其寝后,盗照视之,其腰以上生肉如人,腰下但有枯骨。妇觉,遂言曰:“君负我。我垂生矣,何不能忍一岁而竟相照也?”……
三曰妖;《补江总白猿传》《任氏传》《张逢》等都是著名的人妖之恋故事。如郭璞《玄中记》姑获鸟的故事:
姑获鸟夜飞昼藏,盖鬼神类。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一名天帝少女,一名夜行游女,一名钩星,一名隐飞。鸟无子,喜取人子养之,以为子。今时小儿衣不欲夜露者,为此物爱以血点其衣为志,即取小儿也。故世人名为鬼鸟,荆州为多。昔豫章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人,不知是鸟,匍匐往,先得其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去就毛衣,衣之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以衣迎三女,三女得衣亦飞去。
四曰梦幻;《枕中记》《南柯太守传》《三梦记》等,都是著名的梦幻故事。而《幽明录·焦湖庙祝》开后世文学“梦文章”先河:
焦湖庙祝有柏枕……枕后一小坼孔,县民汤林行贾,经庙祝福,祝曰:“君婚姻否?可就枕坼边。”令汤林入坼内,见朱门,琼宫瑶台胜于世,见赵太尉,为林婚,育子六人,四男二女,选秘书郎,俄迁黄门郎。林在枕中,永无思归之怀,遂遭违忤之事。祝令林出外间,遂见向枕。谓枕内历年载,而实俄顷之间矣。
五曰离魂;如《离魂记》等。《幽明录·庞阿》是最早的离魂故事:美男子庞阿与石氏女相遇,石氏女对其一见钟情,来找庞阿,庞本有妻,庞妻将石氏女缚送石家。石氏女至石家,化为烟。庞妻告诉石家父母,回答是:“我女都不出门,何毁谤如此!”下一次,石女再到庞家,又给石妻抓住送回家。石父说:我刚从内室出来,女儿正和母亲一起做活,怎么会到你家?将女儿叫出,所缚的石女奄然而灭。石女告诉母亲,自从见到庞阿,就总梦到去他身边,因此发誓,除了他,绝对不嫁他人。一年后,庞阿妻去世,石氏女如愿以偿。
六曰远国异民;上古神话已有过描述。《山海经》写各种奇国。宋代洪迈《夷坚志》有《猩猩八部》,写商人到荒岛与遍体生毛的猩猩结合,最后逃回中华。
七曰博物奇趣;《刘玄石》《干将莫邪》《古镜记》等都是著名的奇趣博物故事,如《紫荆树》:
京兆田真,兄弟三人,共议分财,生赀皆平均,惟堂前一株紫荆树,其议欲破三片。明日就截之,其树枯死,状如火燃。真往见之,大惊,谓诸弟曰:“树木同株,闻将分斫,所以憔悴,是人不如木也。”因悲不自胜,不复解树。树应声荣茂。兄弟相感,合财宝,遂为孝门,真仕至大中大夫。
八曰常人异行;《东方朔饮不死之酒》《孝妇周青》等,如《韩凭夫妇》:
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妻密遗凭书,缪其辞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既而王得其书,以示左右,左右莫解其意。臣苏贺对曰:“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俄而凭乃自杀。其妻阴腐其衣,王与之登台,妻遂自投台,左右揽之,衣不中手而死。遗书于带曰:“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王怒,弗听。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王曰:“尔夫妇相爱不已,若能使冢合,则吾弗阻也。”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干下,枝错于干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相思之名,起于此也。南人谓此禽即韩凭夫妇之精魂。今睢阳有韩凭城,其歌谣至今犹存。
《聊斋志异》初步成书,前辈志怪作家的主要构思方法蒲松龄都采用过了。我们从基本可定为早期聊斋故事中找出这八种构思方法的作品:
一曰神,《画壁》《崂山道士》《白于玉》;
二曰鬼,《考城隍》《王六郎》《画皮》《连琐》;
三曰狐妖,《莲香》《娇娜》《婴宁》《狐嫁女》;
四曰梦幻,《凤阳士人》;
五曰离魂,《阿宝》;
六曰远国异民,《夜叉国》《西僧》;
七曰博物奇趣,《偷桃》《种梨》《黑兽》;
八曰常人异行,《张老相公》《野狗》《蛇人》。
需要说明的是,《聊斋志异》不止写神鬼狐妖离魂梦幻,还有相当大一部分纯粹属于现实生活的内容。如聊斋名篇《胡四娘》《仇大娘》等。而不管写现实的,还是写幻想,都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准确总结,是“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可称为“典型短篇小说”的聊斋篇章,都有故事曲折、人物鲜活、语言生动的特点,有趣、好看。
四 高珩和唐梦赉的序
蒲松龄南游归来后,曾在高珩身边“从杖履”,高珩算得上《聊斋志异》“第一读者”。《聊斋志异》初步成书,身为朝廷贵官和淄川文坛领袖的高珩欣然写序,对蒲松龄来说,是难能可贵的鼓励。
其一,高序破除《聊斋志异》与“子不语怪力乱神”相左的偏见:
高珩认为,像《夷坚志》这类小说,足辅教化之功,与六经之文、诸圣之义可一以贯之,“神禹创铸九鼎,而《山海》一经,复垂万世”。是后世那些拘墟之士,双瞳如豆,以“子不语”为由,将小说从天下可读之奇书排除。其实好小说读之可明天下之大道,与“子不语”并不相左。“然而天地大矣,无所不有;古今变矣,未可舟胶。”高珩论述小说的社会效应,虽有封建道学气、强调教化之功,但对破除写小说是“雕虫小技”的社会偏见很有力。
其二,赞赏《聊斋志异》讴歌真善美、鞭挞假恶丑:
高珩认为,《聊斋志异》虽然写怪异,却有益教化人伦,“则以天常民彝为则,使天下之人听一事,如闻雷霆,奉一言如亲日月”。《聊斋志异》虽写鬼狐,却对现实生活做了曲折而真实的反映:“人世不皆君子,阴曹反皆正人乎?”“新鬼故鬼,鲁庙依稀,内蛇外蛇,郑门踯躅,非尽矫诬也。”聊斋的“佳鬼佳狐之奇俊”可以令人中大贤“犹有愧焉”。
高珩表示:“君将为魍魉曹丘生,仆何辞齐谐鲁仲连乎?”曹丘生是汉初著名的辩士,曾到处宣扬季布,使季布声名大震;鲁仲连是战国时齐国人,喜欢打抱不平,给人排忧解难。高珩表示:你蒲松龄能够写故事颂扬神鬼狐妖,我为什么不能替《聊斋志异》做些辩护?
康熙二十一年(1682),唐梦赉也给《聊斋志异》写序。蒲松龄已在西铺坐馆三年,恰好是聊斋故事创作旺盛期。唐梦赉看到的聊斋篇章比高珩看到的要多出不少。唐梦赉同样批评“小儒”对小说的偏见,认为《聊斋志异》有益于赏善惩恶、世道人心。他说:
留仙蒲子,幼而颖异,长而特达;下笔风起云涌,能为载记之言,于制举业之暇,凡所见闻,辄为笔记,大要多鬼狐怪异之事……最足以破小儒拘墟之见,而与夏虫言冰也……今观留仙所著,其论断大义,皆本于赏善罚淫与安义命之旨,足以开物而成务,正如扬云《法言》,桓谭谓其必传矣。
蒲松龄写作《聊斋志异》,实际上影响到他的举业,他的几位最要好的朋友都看出了问题之所在。张笃庆曾劝说他“聊斋且莫竞谈空”;孙蕙曾劝说他“敛才攻苦”。两位淄川官员却鼓励他写作“鬼狐史”,这就不能不让蒲松龄视为知音。
《聊斋志异》初步成书后,蒲松龄到离家五十里的西铺毕家坐馆。他的生活进入相对“小康”阶段,创作进一步多样化并持续“井喷”。除《聊斋志异》外,诗文、俚曲等创作,也都硕果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