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一年(1682),淄川自春至夏苦旱,六月开始下雨,接着大雨成灾。蒲松龄萦念家乡墒情,连写数首词给袁藩,表达他的心情:先是喜雨,在久旱的夏天,好不容易来了场雨,盼望秋季有个好收成,既能完税,一家老小也不至于挨饿,“幸八口,啼号知免,剜肉市头新谷粜,石壕村肯把膏腴典,终岁苦,于今剪”(《前调(贺新凉)喜雨一阕并寄之》)。哪想到,风雨无情,雨下起来没完没了,淹田没垄,折花摇树,蒲松龄又担心家里房屋漏水,田里庄稼被淹,写《贺新凉·霪雨绵绵,三日不止,即复患之》向袁藩倾诉,“遥想东山茅屋破”,“念陇头径因草没,稼随泥扁”,“谷方熟,朽红难免”。当时蒲松龄在病中,回不了家,又写《水龙吟·风雨坏稼》,向袁藩倾吐郁闷:
无端风雨萧骚,浓云长锁蕉窗黑。连天野水,滮滮西去,浑浑一色。绿草痴肥,红花冷瘦,酸嘶无极。听老农告主:淫霖害稼,容黯黯,词恻恻。病客越添幽闷,便狂呼:如何了得!凶荒水旱,天何暇论,阮家南北。粒颗摧残,豆茎摇落,淋零未息。恁飕飕岂有东山无恙?但望倘或。
袁藩接到蒲松龄的词,即以原词牌、原韵奉和:
漫天骤雨狂风,卷来海气连天黑。前邨水涨,野塘芦掩,苍茫一色。乱落红英,摧残绿树,悲伤何极。更华堂曲槛,一时倾倒总无计,堪悽恻。寄语聊斋居士,莫愁思眉开不得,君家山麓,地形高敞,涧分南北。亭舍清幽,稼禾无恙,平安消息。待归时试看松柏之茂,无不尔或。
袁藩词的艺术技巧一点儿不比聊斋词逊色。上阕描绘水灾肆虐,简练而生动,下阕劝慰朋友,恳切而合理。前后映衬,相得益彰。从这首袁藩的唱和词可以推测,当年袁藩与蒲松龄在县学短期同学时,并未到过蒲家,因为,蒲家庄并非“山麓”,蒲松龄家是茅草房,没有什么“亭”,“涧分南北”的地方在蒲家庄南三里外。袁藩劝慰蒲松龄的话,是好心的推测。
据《淄川县志·袁藩传》记载,在康熙二十一年的霪雨中,袁藩“居庐尽没”。按说朋友遇到如此倒霉的事,蒲松龄该同情、安慰才对,但蒲松龄有关袁藩房屋被淹的诗词,居然带上调侃意味。原来,袁藩此前决定纳妾,并因此引起夫妻矛盾。袁家房屋被淹,纳妾计划泡汤,夫妻矛盾暂告解决。蒲松龄的三首词一首诗写得生动精彩、俏皮幽默。
我们先看看聊斋诗《袁宣四水没居庐戏而吊之》:
万卷漂流一舍孤,断垣荒址尽榛芜。
文君自有春山恨,况并当年四壁无。
前两句写水灾使得袁藩居庐被淹,收藏的万卷图书漂在水上,墙也倒了,屋也塌了,袁家成了一片荒芜。后两句用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典故。当年卓文君眉如春山,脸如芙蓉,司马相如爱上卓文君,琴挑之。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为其当垆卖酒。得志后的司马相如却想娶茂陵女为妾,所以文君有“春山恨”。司马相如想娶妾时,把当年自己家徒四壁、文君却私奔他的事忘记了。现在袁藩的房子也没法住了。袁妻本来像卓文君有“赋白头”的“春山恨”,大水过后,丈夫没了纳妾条件,她的“春山恨”也就消失了。
另外三首词像网络“拍客”恶作剧拍了组“微电影”,把袁藩水没居庐的窘境,着实调侃了一番。词句浅显,俏皮幽默:
西风剪剪雨梭梭,朝也滂沱,暮也滂沱。一庭秋水细生涡,阶下成河,床下成河。涉泥踏泞苦蹉跎,炊者咨嗟,饷者咨嗟。主人张盖仆披蓑,一惮奔波,一怨奔波。
(《一剪梅·戏简袁宣四孝廉》)
黄昏时节雨如萦,更漏声声,屋漏声声。珠珠旋聚聚旋倾,这处呯渹,那处呯渹。狂飚阵阵洒香橙,续也移情,断亦移情。凄凉多是趁愁生,滴到天明,听到天明。
(《前调(一剪梅)听雨》)
雨声巧妒鸳鸯梦,又被风吹送。忽飘急阵到窗纱,恰似春江潮水泛桃花。丝丝滴尽寒灯暮,滴处愁无数。秋虫不管旅人愁,犹自啾啾唧唧向床头。
(《虞美人·夜雨》)
当年苏轼写《赠刘景文》诗有这样的句子:“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看来袁藩打算纳的小妾很合他的心意,宛如“香橙”般美好。没想到,这美事却被一场霪雨搅黄,成了“狂飚阵阵洒香橙”,“雨声巧妒鸳鸯梦”。蒲松龄揣想:袁藩不得不放弃纳妾计划,心里却放不下那位佳丽,苦闷地听着雨声滴到天明。
康熙二十四年(1685),袁藩应毕际有之请,带病二次住进毕府,帮助毕际有编辑毕自严著《石隐园集》,写下《重寓石隐园作》:“忍病仍携砚,重来坐石床。”蒲松龄听说袁藩住进石隐园,非常兴奋,写《贺新凉·喜袁宣四兄扶病能至,挑灯伏枕,吟成四阕,用秋水轩倡和韵》,这是一个不得志的书生向另一个同样不得志的书生敞开胸襟,这四首词成为蒲松龄的“自画像”及“好友肖像”。
第一首明确是“自谓”、“自记”,描写自己总是沉浸在书中,沉醉于写作中,贫病交加,人将老而事业无成,本是穷命,钱包没钱,天热就把春衣送进当铺,家徒四壁,盗贼都懒得来,巧妇难做无米之炊,经常埋怨,阶前长满荒草,也没情绪管:
枕畔堆书卷,强吟哦,曲肱搦笔,将愁生遣。半夜梦回窗外雨,恻恻抚膺悲泫。蚕将老未能成茧,贫病空催明镜影,恨三生福业根茎浅。魂断矣,如何展?黔娄命薄难通显,顾床头黄金垂尽,错囊常扁。短短疏篱围小舍,吠个伶仃瘦犬。无四壁,盗忧幸免。烟冷晨炊巧妇怨,夏服成便换春衣典。阶没草,无人剪。(首调自谓也,自记)
第二首说自己生病,心思愁闷。但只一想到好朋友要来,石隐园将迎来“高士”,自己有知心“聊伴”,二人可以齿上飞花,彻夜长谈,很兴奋。两位好朋友能谈什么?谈鬼谈狐。词中如《聊斋自志》,再次引用苏东坡喜人谈鬼、“姑妄言之”,且说谈鬼说狐可给自己驱病:
岁月波涛卷,正清秋,摺襟僵卧,谁能自遣?桃李开时人抱病,觉露华秋泫。抱冷被缠萦如茧。拼作山中无历日,太平人那解愁深浅?心耿耿,为君展。名园台榭红窗显,远心亭鸾惊鱼奋,墨文粉扁。幽似武陵溪畔路,止少村庄鸡犬。高士卧,尘嚣可免。齿上飞花明月夜,姑妄言不必凭何典。只顷刻,膏肓剪。
第三首表达与袁藩的友情,二人惺惺相惜,都是人生不得志、令妻子儿女不满意的人物。能不能扯住太阳不让它西落?!有没有做神仙的法术?明明是造物捉弄,两人都生病。他安慰朋友,凡事想开些,不要伤心,你还有贤慧的妻子照顾呢:
蕉叶西风卷,要与君,加餐相劝,惺惺互遣。七尺匡床支瘦骨,那禁妻孥泪泫。百年里如蚕作茧,硬捻长绳系白日,看麻姑三见蓬莱浅,仙何术?眉长展。明明造物机关显,仆月来半欹半坐,枕头压扁。搔首自怜贫病客,不及云中鸡犬。胡为者?高人不免。憔悴文园宜自爱,酒垆自有文君典。小藤葛,急须剪。
第四首继续叙述真希望能够自由自在地旅行、读书,不想整天愁眉苦脸。想到自己是苦行僧转世,本来就没有做官的命,怎么可能青云直上?年年客居在外,回到家,连自家的狗都不认他,朝他狺狺狂吠。为了养家糊口,为了交税,真是受尽磨难:
驴背装书卷,将出门,男耕女织,尽情分遣。吾辈要除儿女态,宁悄楚囚对泫。老将至足跟重茧,前世瞿曇枯淡骨,寸怀中元自尘缘浅。谁复望,云霄展?萧萧明月秋光显,笑年年客窗灯火,角巾炤扁。归到门庭浑似客,惊吠狺狺家犬。口腹累,贤豪不免。户外催租能败意,向卿卿乞金钗典,双黛蹙,弯如剪。
蒲松龄这四首词用“秋水轩倡和韵”,是袁藩喜欢采用的形式。《贺新凉》秋水轩倡和韵,开始于江南名士曹尔堪,此后北方人宋琬、王士禄等都参加进来。后来周亮工在南京刻成《秋水轩倡词》二卷,在文坛广为传唱,模仿者甚多。周亮工曾在青州做官,袁藩多次前往其府中。袁藩喜欢用《贺新凉》秋水轩倡和韵,凡有所咏,辄取其韵。袁藩的爱好影响了蒲松龄。蒲松龄善于学习、勤于揣摩,连篇累牍写了好多首。这些《贺新凉》秋水轩唱和词,成为了解蒲松龄处境、追求、困惑的重要依据。
袁藩住进石隐园,蒲松龄脚肿得不能下床,他写四首《念奴娇》向袁藩倾诉胸怀。他感叹“年年落魄。四十衰同七十者”,叹息“春去秋来常是病”,表白:
我狂生耳,自摸索今世,已拼寒窘。老大止求癯骨健,犹似苍苍未允。烂熳花朝,团圆月夕,俱向床头尽。揽衾长叹,韶光空掷虚牝。堪怜多病沈郎,频移带孔,未觉腰围紧。憔悴那禁秋气烈,但怨露骄风忍。禾稼不询,妻孥总置,真似无肠蚓。伶仃病鹤,搏秋漫羡鹰隼。
(《念奴娇·新秋月夜,病中感赋,呈袁宣四孝廉》之三)
这是番低沉的牢骚话。富贵心早已冷却,不料苍天连个健康身体也不给。“露骄风忍”是写景,也是写人间风霜。
两位好友住在同一宅院,只隔两重院落,却像隔着崇山峻岭。蒲松龄昔日与石隐园多有“交情”,几乎天天到园子里去,不是把园子的果子摘下来喂鱼,就是把石隐园的鲜花摘一大把拿到绰然堂供着。现在这么好的风景却去不了,太可笑了。袁藩接到蒲松龄托人送来的词作,回了首词,也感叹自己多病:“抱病东还今又至,瘦骨支离跨马。”两人同病相怜,“君足蹒跚,予形困惫,辜负良宵者”。
蒲松龄足疾未好,袁藩既然住在毕府,自然可以到绰然堂找蒲松龄,两人有了相处机会,海阔天空,谈得高兴。可惜好景不常,袁藩的病越来越重,他想回家,天不作美,下起雨来。中秋后第二天,毕际有只好派人送他回家养病。袁藩离开毕府,蒲松龄连写四首词。《钗头凤·中秋前阻雨,宣四兄不得归,戏作此将寄之,闻已经冒雨行矣》,还有兴致开玩笑,说无情的雨阻碍了袁藩与夫人团圆,幸好有朋友一起喝酒,那就下吧,再下三天,再喝三天。“稽归驾,君休怕,再迟三夕,客觞同把,下下下!”《临江仙·送宣四兄东归》深情嘱咐袁藩爱惜身体,不能跟年轻人比,还向袁藩提供自己的药方。《瑞鹧鸪·中秋怀宣四兄》猜想袁藩病怏怏回到家,与妻子儿女团圆也没多少乐趣:“转忆此时旋里客,妻孥卧对亦堪怜。”《蝶恋花·涉石隐园怀宣四兄》像个电影镜头,蒲松龄好容易能走路了,来到石隐园,却看不到老朋友,满院菊花将开,博学多才、可以共同赏菊饮酒的朋友却不在,只有风在翻动他翻过的书卷:
蝴蝶落时花影颤,绕舍松阴,空掩门儿扇。黄叶无人飞片片,风欺不在翻书卷。
袁藩收到《临江仙·送宣四兄东归》,回赠《临江仙·奉和蒲留仙原韵》:
……恨煞文园多病容,隐然五岳填胸。西风摇落与君同,还期开竹径,来醉菊花丛。
袁藩打算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再回石隐园与毕际有、蒲松龄一起赏菊花。没想到他回家一个月,噩耗传来。据王士禛《池北偶谈》“闱中诗”记载:
淄川袁孝廉松篱(藩),名士也。以康熙癸卯中经魁,壬戌尚困公车,闱中赋诗:“二十年前古战场,卧听樵鼓夜茫茫。三条画烛连次爇,一经寒风透骨凉。苦向缁尘理鬓发,凭谁青眼托文章。明宵别后长安日,偏照河桥柳万行。”武康陈孝廉兴公(之群),吟之至泣下。是科袁竟下第,乙丑蛊死。
乙丑是康熙二十四年(1685),袁藩享年五十八岁。毕际有替他编成《敦好堂集》,现在成为了解淄川文人生活,特别是研究蒲松龄生平思想发展的重要资料。
蒲松龄写《沁园春·闻宣四兄病笃》,感叹人生像镜花水月,像尘土落在小草上,人的生命像树叶一样轻,一切都由天命操纵。看到如此有才能的朋友英年早逝,真想什么也不管了,到深山找个清静地方长住!蒲松龄回想起在景色清幽、远离尘嚣的远心亭,在花落翩翩、明月徘徊的良宵,博学多识的袁藩高谈阔论,给自己提供聊斋故事的素材,想起好友举手投足、写诗填词,简直不敢相信好朋友已走了。他会不会是暂时离开石隐园,很快还会回来?好朋友还能再写秋水轩妙词吗?即使写了,如何传来?黄泉之下,好友下榻何处?
三秋淫雨,日惓惓相与,投桃报李。返驾无期,人道是,萌水松篱逝矣。藤茧犹新,笔花似故,谁信人真死!窥园不见,还疑暂复归耳。遐想潇洒生平,吟髭撚断,了才思如绮。不道堂前燕子来,回首河山非是。古往今来,茫茫泉路,下曾无雁鲤。夜台寥阔,知君何处栖止?
(《念奴娇·挽宣四兄》)
袁藩病逝后,蒲松龄填词的兴趣大减,以致康熙二十九年(1690)之后,基本没有新词作。袁藩可谓与蒲松龄旗鼓相当、情投意合的“词友”。
现存聊斋词,除与袁藩唱和的之外,另一些词,也多半写于与袁藩交往密切的阶段。可以说,由于受酷爱填词的袁藩的影响,蒲松龄初馆西铺前几年,诗歌写得不多,较多采取长短句抒怀言志,别开生面,留下一批词意清新、文采斐然的聊斋词,抒怀言志,且与《聊斋志异》发生一定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