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这封信是托人捎到北京去的。王士禛收信后不久,于康熙四十年春三月,向康熙皇帝请假半年,办理先人茔墓迁葬事宜。五月离京,十月返回。盛夏时节,王士禛在新城给蒲松龄写了回信:
嘱序,因(固)愿附不朽,然向来颇有文字轻诺,府怨取诟,遂欲焚笔砚矣。或破例一为之,未可知耳。
王士禛虽然肯定《聊斋志异》写得好,却不曾承诺写序,“或破例一为之”,说得很活,后来终于没写。王士禛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是有鉴赏力的文学家,深知《聊斋志异》的分量和魅力;另一方面,他顾及台阁重臣加诗坛泰斗身份。传统文学向来视诗文为正宗,小说为小道,《聊斋志异》谈鬼说狐,在传统观念中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野狐禅”。对于不能列入文学正宗的狐鬼史,王士禛只肯做个热心读者,不愿以自己的名望,为一名穷秀才的“闲书”赚取文坛一席之地。
也不排除另一可能:《聊斋志异》虽谈鬼说狐,毕竟有改朝换代、描写清兵入关导致中原人民苦难、关乎清朝廷的“碍语”。如《公孙九娘》《野狗》《鬼哭》《三朝元老》等。为人谨慎的台阁重臣王士禛不能不考虑给这样的书写序会带来风险。就在王士禛四次阅读《聊斋志异》期间,清初两部最著名的戏剧《长生殿》和《桃花扇》先后以文遭祸,算给王士禛敲警钟。康熙二十七年(1688)《长生殿》三易其稿完成,京城盛演,万人空巷。第二年八月,赵执信、查慎行等因在佟皇后国丧期间观剧,被人告发。赵执信被罢官,洪昇被革除国子监籍。博山才子赵执信“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康熙三十八年,《桃花扇》定稿,王公大臣竞相传抄,康熙皇帝半夜派人向孔尚任索要剧作阅览。第二年春,《桃花扇》上演,又是万人空巷,昔日受康熙皇帝亲自关照提拔的孔尚任却莫名其妙被罢官。康熙皇帝亲自过问两部剧作,就因为它们都以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触动了康熙明清交替的敏感神经。《聊斋志异》“于七之乱,杀人如麻”等改朝换代惨状,远比《长生殿》《桃花扇》严重。对康熙皇帝有深刻了解的王士禛不会犯“捋龙须”的低级错误。他即使再喜欢《聊斋志异》,也只能三缄其口。其实,王士禛的《戏书蒲生〈聊斋志异〉卷后》,早就把《聊斋志异》定位“姑妄听之”的鬼狐闲书,与政治脱钩。王士禛点评聊斋的文字,都着眼于事实考证和艺术性分析,离朝政、离现实、离刺贪刺虐远远的,是保护蒲松龄,更是自我保护。
三 君子之交淡如水
康熙四十年十月王士禛由家乡返回京城,很多人在新城乌河河畔为他送行。蒲松龄写《俚言奉送大司寇先生假满赴阙》。路大荒先生整理《蒲松龄集》注明这首诗是“从王启磊绘《系河饮饯图》题咏录出”。王启磊是当时著名画家,画齐鲁名流在新城乌河河畔为王士禛饮酒饯行,多人题咏。蒲松龄的诗直接送给王士禛。诗中写道:请假还乡的大司寇像天上明亮的星辰,像光芒四射的连城美玉,人们争先登门,让他评定到底哪个的诗写得好。卧于穷庐的自己虽然向往,却不能插翅飞到渔洋先生身边,但梦中经常见到,并听到像云端传来的声音。自己居然得到渔洋先生赏识,太荣幸。现在先生远去,周围一片荒芜。而不久先生就可以入阁拜相,大家都仰头看着您呢!
在寄诗的同时,蒲松龄还写了封信:
久拟一亲杖履,辄虑仓卒不能竟所欲谈,思近通德之门,觅一居停主人,侨寓五日,庶朝夕蹈隙,得以罄所来,荏苒因循,而舍人已趣装矣……松留心风雅……少苦鲍、谢诸诗,诘屈不能成诵,故于古一道,尤为粗浅。近妄拟古作,寄求指南……《送别》一首,所谓贫别在骨,止足以供笑资,不堪笺奏。统俟挥掷,临池翘切!
蒲松龄在信中叙述自己曾打算到新城去,找个地方住几天,趁王士禛有空闲时间,当面聆听教诲,可惜未能成行,不能不怅惘。蒲松龄叙述自己写诗最初学鲍照、谢灵运等,写得不成功,写古体诗尤其不灵,现在他写《送别》长诗,与另外一些古体诗一起呈上,请王士禛指教。
蒲松龄想去新城而没去成的说法并不可信。王士禛在新城不是住了一天两天,一月两月,而是待了半年。这么长时间,蒲松龄难道都找不到机会去新城?归根结底是蒲松龄不肯去。大概就因他多次说的“羞见官长”。当官的,不管县令还是尚书,来毕府看望毕际有,顺便与蒲松龄见面交谈,是一回事;让蒲松龄颠颠地跑去拜谒当官的,是另一回事。蒲松龄不想将毕府把酒畅谈的平等“文友”聚会,变成淄川落第秀才到新城拜见当朝尚书。可以设想:蒲松龄远道骑马、风尘仆仆到新城。尚书门前正停着巡抚或布政使八抬大轿。王士禛正接待达官贵人,管家请聊斋先生稍等。蒲松龄能不觉得自己因地位低微被晾到一边吗?他不能自找没趣。
人生就是如此,自己尊重自己,别人才尊重你。
在蒲松龄和王士禛来往中,有个穿针引线人物王启座。蒲松龄称“玉斧年兄”,王士禛称“舍侄”。王启座是王士禛从弟王士骊之子,名启座,字玉斧,颇受王士禛欣赏,曾评点其诗并预言将来能成大器。《国朝山左诗续钞》记载“王玉斧早年得名一时,有‘小尚书’之目”。王启座在西铺出现是什么身份?有蒲学家认为,王启座也在西铺坐馆。笔者认为,或者王启座在西铺有别业,或者他经常往来于新城王府与西铺毕府之间,因而与蒲松龄交往较多。蒲松龄描写王启座的诗说明,王启座经济条件相当好。《别王玉斧》写王启座赠送蒲松龄珍贵的广东端溪砚。这种名贵砚台多次出现在唐代大诗人笔下。李贺说端溪砚“踏天磨刀割紫云”(《杨生青花紫石砚歌》)。刘禹锡说“端州石砚人间重”(《唐秀才赠端州紫石砚以诗答之》)。王启座把如此贵重的砚台送给蒲松龄,蒲松龄既感动又愧无对等贵重礼物回送:“惭无瑶瑛可相致”。《题玉斧〈立雪诗思图〉》写王启座请人给儿子画像,王汉叟身披昂贵鹤氅站在雪地,像晋时坐羊车的贵公子,又像唐代诗人郑綮灞桥驴背构思诗篇:
鹤氅从容意态闲,苍茫无尽雪漫天。
人疑京洛羊车里,思在灞桥驴背间。
后来蒲松龄亲眼看到王启座的儿子王汉叟,非常喜欢,写下《见王汉叟翩翩有父风,乃叹林下必有清风,诚然也。作寄玉斧》:
羊车公子二十龄,玉骨英迈神爽清。
庐儿楚楚骑白凤,登堂抑温满庭。
家传风雅犹不替,芳兰竟体流余馨。
翔步雍容中齐夏,想见藏府皆通明。
王汉叟俊美潇洒,是贵族气派的“羊车公子”,衣着华贵,穿着缀明珠的鞋子。随从仆人衣冠楚楚,像从仙境来。王汉叟为人谦和,温文尔雅,来见蒲松龄,采用晚辈见长辈的“翔步”,即:上体稍倾,鸟儿飞翔般边拱手、边细步急进。王汉叟的举止步态,优雅得像踏着古乐齐夏乐曲。蒲松龄相信这位穿着、言谈散发出迷人馨香的青年,必定可以将新城王氏家族擅长写诗的传统继承下来。他因此得出结论:有钱人家的公子未必都是纨绔子弟,“古人白眼诮纨绔,概视天下余不平”。
贵公子王汉叟,显然又给蒲松龄写聊斋俊秀书生构成原型参考。
王启座经常来往于西铺与新城明清两代尚书府之间,常去看望姑奶奶毕际壮夫人和毕际有夫人,与蒲松龄见面机会较多。
康熙四十一年(1702),王士禛给蒲松龄捎来《古欢录》,蒲松龄写《谢阮亭先生遥赐〈古欢录〉,用黄太史题〈放鹇图〉韵》:
怀中内双足,霜风下松杪。
缅想古沉冥,高风亦已杳。
遥惠《古欢录》,披读淡美好。
名浮天地窄,才横渤澥小。
调羹济苍生,想望互四表。
胡乃羡文人,结契海鸥鸟。
这首诗充分显示蒲松龄对王士禛的敬重之情。据《四库全书总目》记载,《古欢录》是王士禛所编辑的古代人物传记,收的都是“上古至明林泉乐志之人”,隐于市朝、淡于名利的人物。《放鹇图》是古代名画,王士禛收藏。黄太史即黄叔琳,字崑圃,康熙三十年(1691)探花,是王士禛门生。他给《放鹇图》题诗用上声十七筿韵。蒲松龄感谢王士禛赠书写诗,特地采用王士禛门生黄叔琳用过的韵,表达双重敬意。诗中描写处于贫寒之中的自己,本来以为像严君年那样的古代高士已越来越少了,看了《古欢录》,觉得淡泊名利者还是大有人在。他觉得,像王士禛这样的高名,天地都有点儿容不下,其才思令沧海失色。这样宰相式人物,举国边远之地都感受到其恩泽。自己这样海鸥似的闲散文人居然也得到赠书,实在令人感动。
与王启座密切来往,成为蒲松龄了解王士禛的重要途径。康熙四十二年(1703),蒲松龄有一首《王玉斧忽至,夜出壶酒,对酌倾谈》,耐人寻味:
故人落丹霄,握手破忧悯。
入夜出壶酒,促膝话中悃。
为我开聋聩,惊怪胡可忍。
世途尽陷阱,闻之涕既陨。
……
王启座突然到来,从哪儿来?从北京,王士禛身边。李白《门有车马客行》写:“谓从丹霄落,乃是故乡亲。”“丹霄”是皇帝身边之意。这个时期新城王家在京城做官的只有王士禛。王士禛做过詹事府詹事,是太子身边的人,而太子胤礽立了又废,废了再立,重立之后再废,是康熙朝重要政治事件。王士禛处境微妙且险恶。王启座刚从北京回到西铺,黑灯瞎火就跑到蒲松龄这儿大发感慨,说世途都是陷阱。那么,什么人什么陷阱令蒲松龄大惊小怪、连眼泪都掉下来?应与王士禛有关,又是蒲松龄不敢说的事。王启座就这事写诗,请蒲松龄相和,他敬谢不敏。表面似乎是才思迟钝,难以奉和,实际上,是深知陷阱之深,不敢涉足。
康熙四十三年(1704)王士禛罢官还乡。罢官原因是处理王五、吴谦案件不当。据《清史稿》记载:
王五故工部匠役,捐纳通判;谦太医院官,坐索债殴毙负债者。下刑狱,拟王五流徙,谦免议。士祯谓轻重悬殊,改王五但夺官。复下三法司严鞫,王五及谦并论死,又发谦嘱托刑部主司马世泰状。士祯以瞻徇夺官。
《清史稿》为避雍正名讳,自然要将“士禛”称“士祯”。蹊跷的小案件,居然就罢了刑部尚书这么大的官,实在小题大做。这是康熙皇帝找茬整人呢。《渔洋山人自撰年谱》记载,处理此案,“司官委咎于堂官,满官又委咎于汉堂官”。有人提醒王士禛向皇上辩明此事来龙去脉,“(渔洋)山人曰:‘吾年已迟暮,今得返初服足矣。’”
年逾古稀、政治经验丰富的王士禛就坡下驴,赶紧遁出京城,远离皇室斗争,逃过更大劫难。王士禛罢官的真实原因,康熙皇帝和王士禛都心知肚明:王士禛与废太子胤礽有唱和诗,犯了康熙皇帝的大忌。
蒲松龄知道这消息后,似乎比王士禛本人还激动,写下长诗《阮亭先生归思二十四韵》。因为此诗表达了蒲松龄对王士禛的总认识,对理解二人交往相当重要,而诗中又用不少古代典故,我们用白话将这首诗大体复述一下:
玉皇案前管香案的官吏,贬谪人间担任朝廷要职。
为人是朝野表率,美名传遍整个寰宇。
不羡慕蝇营狗苟巧言令色,甘愿学抱瓮灌田的拙迂。
提携人才务尽其所能,等待上朝精心写奏本。
文章直追屈原宋玉,明察秋毫辅佐尧舜禹。
名士风度绝伦超逸,肱股良臣高风亮节。
眼界像辽海宽阔,胸中无纤毫庸碌。
怎么会受世俗诽谤?怎么遭到谗人诬陷?
正在专心校点经史,却有“腐鼠”威吓鹓鶵。
蕉叶覆鹿总难分辨,做马做牛任凭呼唤。
早就羞做恋栈庸人,总算能够回归田园。
山顶桂树早向您招手,碧绿青山不会辜负。
安享桃花流水饮酒乐趣,何必坐八抬大轿?
官员口袋装满诗稿,戴隐士头巾飘然离都。
不妨游猎垂钓,幸好行走如风。
人像濯濯春月柳,家是天上神仙居。
到门客人非同凡俗,悦耳良言令人欢娱。
家乡诗友等着哪,范仲淹下榻的醴泉寺再不孤独。
桑林良田排列门前,携剑重游齐鲁故园。
认真修剪繁花盛开的花圃,逛逛景色如画的锦秋湖。
您把诗才展示个遍,我想论时政得和偏。
家里贤妻雅善鼓瑟,杯中美酒加了再添。
冷眼看贪取官位的禄蠹,挖空心思追逐吴地美姝。
蒲松龄对王士禛罢官愤愤不平,为王士禛回归田园颇感欣慰。这首诗对王士禛的为人、贡献、地位做总结并声讨制造冤案者。可以想象,做那么多年高官,为朝廷做那么多大事的王士禛,因个小案件被皇帝罢官,心中何等凄凉!而一位终生乡居的穷秀才却对他有如此温情的关怀、如此高的评价,还对案件明察秋毫!王士禛内心肯定像打翻五味瓶,反复咏读:
玉皇香案吏,谪位冠中枢。
海内称三绝,鲁东止一儒。
羽仪表朝宁,名字满寰区。
……
康熙四十七年(1708)蒲松龄有多首与王士禛有关的诗,其中一首:
花辰把酒一论诗,二十余年怅别离。
曩在游仙梦中见,须眉犹是未苍时。
(《王司寇阮亭先生寄示近刻,
挑灯吟诵,至夜梦见之》)
蒲松龄还说,他很想去看王士禛,“不是梦魂迷中道,徒缘惫骨怯征鞍”。这可能又是托词,每年数次从西铺回蒲家庄,怎么需要看王士禛就骑不了马啦?蒲松龄还是“厌见官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