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6270400000048

第48章 西铺坐馆(12)

这,就是《聊斋志异》某些深沉凝重的爱情小说与蒲松龄深邃内心世界的隐性联系。

第十九节 科场重挫与科举佳作

西铺坐馆期间,蒲松龄数次遭受科场重挫,心灵受到极大打击。在科举问题上,蒲松龄颇有些酸葡萄心理和阿Q精神。他做梦都想进官场,无奈年过花甲仍进不了举人副榜,于是转而观察“甲榜出身”的进士什么德性,科场有哪些弊端,然后做既有写实、又有夸张、更有想象与变形的描绘。于是,古代小说科举题材的巅峰之作《司文郎》《于去恶》《贾奉雉》《三生》《考弊司》《饿鬼》等应运而生。这些直接描写科场的小说与最具诗情画意的《罗刹海市》等一起成为蒲松龄最具“自传性”作品。

一 熬场半生萧条无成

蒲松龄渴望金榜题名。《贺刘文昭待除都阃》云:“男儿腾骧贵及早,肯抱枯萤坐终老?”他有首《鼓笛慢·咏风筝》,写普普通通的竹子扎成风筝,借春风之力,顷刻间直上青云,就像寻常不过的学子借科举东风做了高官,多少红尘中人羡慕嫉妒恨!仕途顺利的学子像青天上的风筝得意鸣叫:做官有无穷无尽好处啊。我(蒲松龄)跟大家一起,在地面仰着头看着,我离做高官还有多远?什么时候我也像这风筝,直上青云?

蒲松龄为何如此着迷做官?因为做官就有了一切。他在俚曲《富贵神仙》第一回楔子,把这种人生理想表现得淋漓尽致:

每日奔波条处里撞,一举成名四海传。歌儿舞女美似玉,金银财宝积如山;一捧儿孙皆富贵,美妾成群妻又贤;万顷田园无薄土,千层楼阁接青天。大小浑身锦绣裹,车马盈门满道看……天爷赐了生铁券,千年万载做高官……

这样的人生理想,伟大?高尚?清高?哪点也谈不上。比起行吟湖滨、心怀天下的屈原,一点儿也不沾边。蒲松龄为这极世俗甚至庸俗的理想投入极热烈的感情。因一再遭受失败,他首先通过自己的遭遇对科举制度做浅层次思考,进而对整个制度产生全面怀疑。后一点至关重要。因不能进入官场,蒲松龄才能从老百姓角度观察官场;因深受科举制度荼毒,蒲松龄才能把准科举制度的“命门”所在。借用鲁迅先生的话,蒲松龄描写科举制度,是从本营垒杀回马枪,格外有力。

妻子刘氏厌倦了乡试。蒲松龄说:难道你就不想做戴凤冠的夫人吗?刘氏回答:我这人没别的好处,就是知足。现在我们有三个儿子一个孙子能读书,饿不着,冻不着,老天爷的赏赐够多了,还妄想什么?

康熙二十一年(1682)蒲松龄补廪膳生。两年后乡试,受到鼓舞的蒲松龄自然参加,但落榜了,惜无诗词记载。我们从丁卯(康熙二十六年,1687)、庚午(康熙二十九年,1690)蒲松龄记载乡试失败的诗词,可以窥见他如何“惨淡经营,冀博一第,而终困场屋”。

康熙二十六年,蒲松龄到济南参加山东乡试,住在毕盛钰的寓所,写下《大圣乐·闱中越幅被黜,蒙毕八兄关情慰藉,感而有作》:

得意疾书,回头大错,此况何如?觉千瓢冷汗沾衣,一缕魂飞出舍,痛痒全无……

什么叫“越幅”?就是考生在答卷时,跳过一页,写到下一页上。按照科举考试规则,试卷真草不全、题字错落、越幅曳白、涂抹污染,均为“违式”。蒲松龄为什么“越幅”?因为有才气。拿到试题,文思如涌,奋笔疾书,写完,自信“举人”已在囊中,回过头检查,却惊呆了:中间有一页空白!按照规定,越幅要张榜除名,本科不许参加考试。对才高八斗、名满齐鲁的蒲松龄来说,“越幅”不仅是惨重失败,还是难堪羞辱,就像现在哪位“学霸”在考场上违规给抓住,太丢份了。

蒲松龄被失败折磨得如痴如梦,却马上再为康熙二十九年乡试做精心准备。写下《拟上加意养老,诏令天下七十、八十以上者,各赐粟帛等项有差,群臣谢表》等好几篇拟表,可惜永远送不到皇帝跟前。

康熙二十九年乡试,蒲松龄头场试考得好,第二场又失败。他的《醉太平·庚午秋闱,二场再黜》写道:

风檐寒灯,谯楼短更,呻吟直到天明。伴崛强老兵,萧条无成,熬场半生。回首自笑濛腾,将孩儿倒绷。

关于这次落榜,王敬铸手抄《聊斋志异》文中的记载是:庚午(康熙二十九年,1690)乡试头场考罢,主考官已决定录取蒲松龄为解元。可惜二场蒲松龄因病不获终试。但是从《醉太平·庚午秋闱,二场再黜》内容看,这次考试,似乎仍是蒲松龄出了差错,并非因病退考。

五十而知天命后的蒲松龄继续跟乡试较劲儿,也继续受到命运捉弄。比他想得开的倒是刘氏。康熙二十九年乡试失败后,蒲松龄仍“不忘进取”,刘氏劝他,就此罢手不要再考了!如果你命中该做官,现在早已位居相位了。既然命中没有,安居山林,有什么不好?难道一定得做个往百姓身上敲板子的官才是好事?蒲松龄虽善其言,但仍放不下功名。有时自劝自慰,考上考不上无所谓,只要身体康泰就好。“穷途返后名心死,但求一身佳耳。”(《齐天乐·山居乐》)有时自我解嘲:追求浮名做什么?“读书元不求温饱,但使能文便可嘉。”(《示儿》)有时,感叹“梦里红尘随路远,镜中白发与愁长”(《五月十二日,抱病归斋》)。

康熙三十九年(1700)五月十八日,六十一岁的蒲松龄写《与韩刺史樾依书,寄定州》,收信的韩逢庥在定州做官,乃毕盛钜的姻亲,因不得志于官场,有思归之意。蒲松龄在信中直言不讳科场黑暗:

仕途黑暗,公道不彰,并袖金输璧,不能自达于圣明,真令人愤气填胸,欲望望然哭向南山而去!

他似乎对“入仕”失望了?时隔不久,蒲松龄又兴奋地写下首《自嘲》,表示他肯定会通过乡试、再金殿对策,走上做宰相、做国公的坦途:

皤然六十一衰翁,飘骚鬓发如枯蓬。

骥老伏枥壮心死,帖耳嗒丧拼终穷。

……

余息尚存眼底空,攘臂直欲追裴公。

白头见猎犹心喜,起望长安笑向东。

这首极有趣的《自嘲》像天才画家对着镜子给自己画了个“自画像”或“行乐图”,对理解蒲松龄在科举道路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年逾花甲也不放弃区区“举人”功名、近乎热昏和癫狂的心理,很有用。年过花甲,白发萧萧,还惦记着“举人”“举人”“举人”!因为举人是通往“进士”、高官厚禄的独木桥!蒲松龄想象自己纵然老了,却后来居上,像唐代的裴度做到宰相,像封到齐国的姜尚,白发苍苍遇周文王,建功立业、封侯赐邑!

蒲松龄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大热情?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好运终于到了。康熙三十九年,皇太后六十大寿,朝廷额外加考“恩科”,对年长皇太后一岁的聊斋先生,岂不是雪中送炭?遗憾的是,恩科没给蒲松龄带来什么恩典,“裴宰相”不过是镜中花,“姜太公”依然是水中月。然而,当局者迷,蒲松龄继续在科考路上挣扎。康熙四十一年(1702)他有《寄紫庭》:

三年复三年,所望尽虚悬。

五夜闻鸡后,死灰复欲燃。

难道六十三岁的蒲松龄又打算忍受乡试考场煎熬?难道恩科无恩也没让他死心?他的《客邸》诗说“久拼明主弃,不复染霜须”。奇怪!难道此前蒲松龄为与年轻秀才一起参加乡试还染头发染胡子不成?

康熙四十二年(1703),蒲松龄为应付乡试认真写拟表。

康熙四十五年(1706),六十七岁的蒲松龄写下九篇拟表,这些珍贵的聊斋先生亲笔文稿,至今保存在蒲松龄故居的保险箱里。难道这一年蒲松龄仍参加乡试?还是帮儿子准备的?

年近七旬,蒲松龄实在考不动了!

二 此中求伊周,亦复可恻怆

康熙四十二年,蒲松龄三个儿子参加秀才考试落榜,他写下《试后示篪、笏、筠》,历数科举考试不公:淄川十五个秀才名额,只有四五个可以凭学问,其余都凭金钱开道,再加上阅卷者眼瞎不懂文章,即使写出好文章,还得看有没有好运气。但是只要考上秀才,就算向富贵荣华冲刺迈出第一步,管他世道是否公平,还是自己好好努力吧:

昔日童子科,发短齐颊辅。

今日童子科,身横如墙堵。

昔日学中士,获荣在稽古。

今日泮中芹,论价如市贾。

……

一备弟子员,云霄已腾举。

不患世不公,所患力不努。

蒲松龄的《试牍》写道:他责备儿子们写文章没有一点儿落笔千言的才气,所以才屡考不中。等他看到试题时,才恍然大悟:这些瞎眼考官出个什么试题?狗屁不通!原来,这些试官根本不是量才取士,考生能不能考上,完全靠金钱或运气。世道如此,儿子们考不上有什么奇怪的?

蒲松龄长子蒲箬已是秀才;次子蒲篪既乏灵气也乏志气;三子蒲笏也不太上进。蒲松龄写过《子笏》《儿笏》苦口婆心教训:

有子不问贤与愚,爷娘望之眼欲枯。

……

智慧皆从致志生,功名要自读书始。

康熙四十四年(1705),蒲松龄两个儿子同时考上秀才,他写下《四月十八日,喜笏、筠入泮》,描写两个三十岁上下的儿子,年年考试,年年失败,仍像曹操食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在奇荒岁月,妻儿减少自己口粮,为他们备下赴考路费。总算感动上苍,兄弟一起入泮。这是多令人高兴的事!可是,“无底愁囊今始入”,真正愁事才刚刚开始呢。这是有四十多年秀才资格的老爹亲身体会!

蒲松龄目睹朋辈的不幸更多。他曾代考三等前几名的秀才写呈,表白他们在饥寒交迫中应试的苦况,哀求参加乡试;他递《请祈速考呈》,描写在灾荒连岁的情况下,秀才为等待考试,资斧断绝,有饿殍之忧;他还曾代瘫痪老秀才要求贡生待遇;代穷困而死的读书人募捐买棺材……蒲松龄从方方面面,把科举制引诱读书人入“愁囊”的苦况体会得深入骨髓。

康熙四十七年(1708),六十九岁的蒲松龄到济南,恰好遇到秀才考试最后一关院试。他触景生情,写下叙事长诗《历下吟》五首,描绘院试的阴霾、考生的痛苦,把科举考试的弊病,淋漓尽致再现出来。其一:

试期听唱名,攒弁类堵墙。

黑鞭鞭人背,跋扈何飞扬。

轻者绝冠缨,重者身夷伤。

退后迟噭应,逐出如群羊。

贵倨喜嫚骂,俚媟甚俳倡。

视士如草芥,而不齿人行。

帖耳俱忍受,阶此要荣光。

此中求伊周,亦复可恻怆。

这是蒲松龄对院试考场鸟瞰式描绘,入场点名,童生挤得像一堵墙。点名者飞扬跋扈拿鞭子打童生,轻的打掉帽子,重的被打伤。点名时回应稍微晚点儿,就像赶羊一样给轰出考场。考场官员喜欢辱骂童生,言词低俗得超过戏子娼妓,不拿童生当人,视若草芥一般。这样的污辱,童生俯首帖耳忍受着,就是为了考中秀才,走上富贵荣华之路。蒲松龄从司空见惯的场面,对于科举取士制度提出了根本性怀疑:用这样不尊重人才、不爱惜人才的方式,靠这些沐猴而冠的帘官,从这些忍气吞声以求恩宠的士子里,真能求出像辅佐商汤的伊尹、辅佐周武王的周公那样的国家贤才吗?恐怕办不到吧。

《历下吟》挖苦主考官自称“明月无私照,良才亦见搜”。全省秀才录取名单都顺利公布,唯独到了淄川,主考随便听些流言蜚语,说已录取者营私舞弊有“关节”,下令淄川考生考后不许回原籍,要重新录取。本来文章写得好录取的,翻脸不认;再从废黜试卷中“随意”(其实有金钱打通“关节”)抽取。蒲松龄讽刺随意处置童生的考官,“无乃太酷虐”,“自谓矢清公,道路为一噱”!

半个世纪前,蒲松龄成为山东头名秀才。现在,曾给蒲松龄留下美好回忆的院试,成了这副德性!《历下吟》客观描写山东童生参加院试受到的侮辱、折磨,有点有面,具体深刻,描绘了康熙年间考场的真实情况,也反映出蒲松龄经半个世纪切身体验,对科举弊端的重新认识。年近古稀的蒲松龄终于看清,他在里边拼搏一辈子的“棘闱”,不仅在考场周围插满防备考生作弊的棘刺,其精神上更是插满毒害读书人的毒刺!

三 从“甲榜所为”到“蜃楼海市”

康熙二十七年(1688),蒲松龄《读题名录》嘲讽朝廷取进士向江南倾斜:

从来吴越产奇男,取得宫花更似探。

一百余名金榜客,牙篦点去半江南。

蒲松龄愤愤不平:难道江南书生做进士像探囊取物?学官衮衮诸公真慧眼识珠,能从江南考生中找出沈约、谢灵运那样的才子?出于这种义愤,他在《司文郎》中故意把志大才疏的书生命名“余杭生”,说他写的文章狗屁不通,顺手给朝廷“题名录”一枪。

蒲松龄有倚马可待的才气,《聊斋文集》数十篇拟表,说明蒲松龄有凌烟阁从政练习,有“哲王图治”、“圣主垂谟”的美丽幻想,但年过花甲,他仍是寄人篱下的塾师,屡试屡败的秀才,穷村陋巷拖儿带女、“只恨田头不长金禾”的纳税者。愤懑之际,蒲松龄一定曾以复杂心情长期注视、留意“甲榜”进士出身者所作所为。他肯定向一些人投射过艳羡目光,因为他们之中有王士禛这样的大司寇,有唐梦赉这样的翰林,有张嵋这样的县令。但蒲松龄更多的是带点儿酸葡萄心理,以揶揄的眼光,注视另外一些牧民之官,这些曾蟾宫折桂者变成了令人掩鼻的丑脸人物:

长山王进士蝌生为令时,每听讼,按罪之轻重,罚令纳蝶自赎;堂上千百齐放,如风飘碎锦,王乃拍案大笑。

(《放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