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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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西铺坐馆(16)

聊斋女鬼怎样返回人世?靠跟她们打交道的正人君子。靠他们的浩然正气,导引女鬼,或者走出阴冷的坟墓,或者走出祟人的魅影,走向完善,重回人间。聊斋女鬼和聊斋书生有扑朔迷离、错综复杂的关系,有时,书生的爱情让女鬼白骨顿生春意;有时,女鬼跟书生心心相印却保持精神恋爱;有时,即使做鬼,也不能摆脱恶势力迫害和吞噬……聊斋女鬼能起死回生、能借体还魂、能轮回转世,能做活人妻,但如果她遇到的“对手”是朝廷屠刀,一切能给女鬼带来重生的招数都没用,就像《公孙九娘》和《林四娘》,只能有悲剧结局。聊斋女鬼离不开社会,离不开时局。

论者喜欢谈论聊斋女鬼,殊不知聊斋男鬼同样精彩纷呈,且有浓郁的社会品格。多篇聊斋故事写到读书人为功名魂游,人死了,追求功名的心不死,人死了,到阴司继续追逐功名,多么可怕可笑的精神状态?!读书人为什么这样倒霉?因为他们的命运掌握在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男盗女娼的人手里。学府成了割学生肉的地方,学官是饿鬼转世,前世做过畜牲,这辈子成为高居人上的官员。蒲松龄在科举路上拼搏一辈子,熟悉学府和学官,知道这里面的猫腻。他把现实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学界变形,放到阴曹地府,阴司学府和学官是现实世界的“******”,正如魂游书生是现实生活中的书生,甚至是蒲松龄自己的变形金刚。

鬼也可以正气凛然,鬼也可以掀翻黑暗吏治,席方平从城隍到郡司到阎王一反到底,下油锅、上刀山、遭锯解,绝不屈服!淹死鬼王六郎,水莽鬼祝生,都是善良的正人君子,不肯损人利己,他们与考城隍的宋焘一样,好人有好报。下棋误了终生,死了还迷恋下棋,连阎王安排的托生都误了,无怪乎叫“棋鬼”。嗜酒而死,死了继续撒酒疯,无怪乎叫“酒鬼”。各种有嗜好的鬼,活画了“癖”的影响。是画群鬼,亦是写芸芸众生。

说鬼故事是蒲松龄发明创造,当然不对。蒲松龄之前,死而复生、人鬼之恋、完整的阴司、多彩多姿的鬼魂,早被前辈作家创造出来。但蒲松龄后来居上,别开生面,善于寻找新的描写对象,熔铸新的艺术世界。他写鬼魂对现实中达官贵人的报复或调侃,写阎王也会因为贪赃枉法而死。写阎王也可以通情达理、温柔善良、对一饭之恩也得报……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把前辈作家包括蒲松龄崇拜的干宝的鬼故事拿出来,与聊斋鬼故事比一比,论多样性、丰富性、观瞻性,聊斋鬼故事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把外国作家的鬼故事摆出来与蒲松龄的鬼故事比一比,从但丁《神曲》到歌德笔下的魔鬼靡非斯特,二十世纪风行的电影,从《鬼魂西行》《冷酷的心》到《人鬼情未了》,论人文关怀和艺术手法,聊斋故事绝不比这些晚了几个世纪的西方作家差。

二曰人情味十足的神仙

神仙是聊斋玩的重要“戏法”,佳作迭出。仙界意味着永久的享乐、永恒的生命,是贫困潦倒者的海市蜃楼。世代人求仙,世代作家写遇仙,聊斋也有大批脍炙人口遇仙故事。除《罗刹海市》《翩翩》等人们耳熟能详的仙界故事外,还有许多聊斋故事写得特别富于人情味:

《蕙芳》。穷得娶不起民女的劳苦市民马二混,娶天上仙女为妻,家居变成雕梁画栋的宫殿,粗布衣变成貂裘绸缎。朴实木讷、只不过卖面粉为生的马二混为何有此好运?因蒲松龄认为他跟自己一样,是社会主流意识之外的“混混”。

《菱角》。胡大成与菱角相恋却因战乱分离,观音菩萨为爱导航,来给胡大成做母亲,洗衣做饭,关心病痛,促成二人团圆。观音菩萨在任何神魔小说中都手执净瓶、洒几滴杨柳水、优雅救人、优哉游哉,只有穷秀才蒲松龄会派观音菩萨铺下身子给凡人做任劳任怨的“母亲”。

《织成》。洞庭湖上失礼于仙姬的柳生,靠着跟洞庭湖主柳毅胡搅蛮缠套近乎,竟既逃脱灾害又得到仙女。

《瑞云》。仙人手指一点,名妓变丑鬼,获得如意郎君后,仙指再一点,艳丽如昔。

《雷曹》。乐云鹤因帮助朋友遗属并对人有一饭之恩,结果被带到天上,观察打雷下雨,还从天上捡回个文曲星做儿子。

《雹神》。负责往人间送灾害的雹神,怜悯众生,将冰雹降到山谷,不伤庄稼。

《柳秀才》。柳树神不忍心黎民受灾,泄露蝗神机密,结果以身代罚……

聊斋遇仙故事特别具有“平民性”,还常做哲理思考:《崂山道士》写懒惰取巧就碰壁;《种梨》写小气者舍不得施舍一只梨,结果全车梨给散净;《佟客》写牛皮大王只顾吹,仙人略施小技,让他连亲爹都不管的本相暴露出来……在聊斋人神交往的故事里,吉人天相、劝善惩恶思想突出。如果你是一个好人,善良的人,上天会帮助你,让你得功名、富贵、子女;如果你是有缺点、有毛病但并非大奸大恶的人,上天会让你得到小惩戒,让你归正、向善,不再往邪路上走。

三曰梦幻描写出新招

蒲松龄处于从唐传奇到《红楼梦》过渡阶段,他扩大了梦幻文学疆域,把梦幻变成凡人联系神鬼狐妖的最佳手段,比如:《莲花公主》,梦中真能娶媳妇,眼睛一眨,美丽公主变成嘤嘤叫的蜜蜂;《续黄粱》的梦中宰相,贪赃枉法,在地狱遭到清算;《梦狼》的贪官被神灵砍下头再安上,故意安反,让他“自顾其背”……

弗洛伊德有句名言:“梦是愿望的达成。”

早于他两个多世纪,蒲松龄就写出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梦文章。聊斋梦,做得新奇、巧妙、有哲理,情趣盎然,优美有趣。

想象是作家别致新奇表现生活的葵花宝典。

聊斋梦幻神仙故事充满超前的奇特想象:

《陆判》,想换心就换心,想换头就换头;

《嫦娥》,孕妇开玩笑般自己做剖腹产;

《成仙》,两个好朋友瞬息间换脸;

《彭海秋》,向天上招手,飞船立即到来;

《丐仙》,高玉成寒冬的后园突然春天般温暖,异鸟成群,青鸾、黄鹤、凤凰、巨蝶飞来飞去,一会儿,巨蝶变成舞姬,跳起很像芭蕾舞的舞蹈,高玉成看到如此难以置信的景象,想亲手摸摸,“以手抚之,殊无一物”!让人琢磨不透,似乎三百年前聊斋先生已懂得互联网虚拟世界!

四 一定要把故事讲好

蒲松龄算得上古代最爱讲故事也最会讲故事的小说家,《聊斋志异》真正具有“故事”特质的近三百篇,如此多篇目,一般小说家不要说写,想想都晕了。如何把一个个故事讲好?如何既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这是蒲松龄最常琢磨的问题。

一曰一书而兼二体

《聊斋志异》是古代最杰出的短篇小说集,却没被纪昀等收进《四库全书》。盛时彦《姑妄听之·跋》说到纪昀为何这样做:

先生尝云:“《聊斋志异》盛行一时,然才子之笔,非著书之笔也。……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聊斋志异》)今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以而闻见之,又所未解也。”

《四库全书》不收《聊斋志异》,似乎因为它不好分类,“一书而兼二体”,既有笔记,又有完整故事,而且小说人物形象及对话太真切、戏剧性太强。殊不知,这正是《聊斋志异》的优势:它既继承古代笔记主要是志怪小说的“简略记述”,又继承唐传奇细致入微的细节描写,还接受古代戏剧制造并解决矛盾的写法。值得注意的是,《聊斋志异》还将前人笔记改写成情节生动、人物鲜活的短篇小说,约占聊斋短篇小说三分之一。这算是笔记还是小说?算抄袭前人,还是独创?大概更令博览群书又胶柱鼓瑟、文学观念陈旧的纪昀惊讶不已:离经叛道、匪夷所思!

偏见比谬误离真理更远。纪昀认为的“缺点”,恰好是《聊斋志异》最突出的艺术成就。纪昀照此观点创作《阅微草堂笔记》,与《聊斋志异》唱对台戏,努力模仿《世说新语》的简淡、质朴,固然不乏佳作,却因为缺少小说特点、说教气味太浓,无法与《聊斋志异》争衡。

作为乾隆驾下受宠大臣,纪昀不将《聊斋志异》收入《四库全书》会不会与政治有关,与王士禛不给《聊斋志异》写序有关?纪昀当然知道王士禛是康熙年间喜欢为人写序的文人,他为什么不给《聊斋志异》写序?是不是因为《聊斋志异》有统治者不乐意看到的碍语?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漏收中国古代最杰出的短篇小说集,不是蒲松龄的遗憾,是纪昀和《四库全书》的遗憾。

二曰以传奇法志怪,以传记体写小说

鲁迅先生曾说《聊斋志异》是“用传奇法,而以志怪”。

传奇与志怪本来是两种类型的小说。前者以曲折故事写人的遭遇,后者以简括记叙写鬼怪神灵。蒲松龄熔二者于一炉,他的故事,不管写人写鬼写狐写妖,都变化多端。如《西湖主》写书生陈弼教的奇遇。从陈生偶适南方、观丽人荡秋千写起,中间拾红巾题诗,被侍者以“死罪”恫吓,正焦急万分,忽然变出意外,被西湖主招为驸马。洞房花烛才知道鸿运的来由:原来,这位西湖主是他无意中救过的猪婆龙(扬子鳄)!故事在纵横开阖中展开,人物在瞬息万变的情势下,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思虑,一会儿恐惧,一会儿纳罕。像《西湖主》这样曲折离奇的故事,《聊斋志异》屡见不鲜,经常“用传奇法,而以志怪”。

用传奇法而以志怪的写法,最主要是以传记体记小说事。

《聊斋志异》常让主要人物挟带个性来到读者跟前。人物一活动,情节就急转直下,我们看看聊斋故事常用的开头:

长安士方栋,颇有才名,而佻脱不持仪节。每陌上见游女,辄轻薄尾缀之。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见一小车,朱茀绣幰,青衣数辈,款段以从。内一婢,乘小驷,容光绝美。稍稍近觇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目炫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从驰数里。

(《瞳人语》)

王成,平原故家子,性最懒,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数间,与妻卧牛衣中,交谪不堪。时盛夏燠热,村外故有周氏园,墙宇尽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亦在焉。既晓,睡者尽去;红日三竿,王始起,逡巡欲归。见草际金钗一股,拾视之,镌有细字云:“仪宾府造”。

(《王成》)

邢云飞,顺天人,好石,见佳石,不靳重直。偶渔于河,有挂网,沉而取之,则石径尺,四面玲珑,峰峦叠秀。喜极,如获异珍。既归,雕紫檀为座,供诸案头。每值天欲雨,则孔孔生云,遥望如塞新絮。

(《石清虚》)

三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出现三个完全不同的人物,构思却是同一个模式。故事一开始就介绍决定人物命运的个性特点。《瞳人语》人物轻薄;《王成》人物懒惰;《石清虚》人物执著。三个人都是西方文学理论所谓的类型化人物。人物遭遇也因他的个性类型往前发展。轻薄者一出场就尾随红妆少女,结果被弄瞎了眼,经长期悔过才得以复明;执著者一露面就捞了块奇石,为这块石头历尽艰险磨难,直到以石殉葬;懒人有懒福,一出场就拣股金钏,又因为正直,终于发了财。故事情节都由小说主角个性生发出来,情节发展也是人物个性最终完成。

以传记体叙小说事,带来情节构思的突出特点:简捷、单纯。短篇小说最忌头绪纷繁。而聊斋以史传体经纬小说,故事虽眼花缭乱,却始终有非常明确、单一的情节主线,同主人公个性息息相关的主线,如:

《张诚》始终围绕着兄弟深情;

《胡四娘》始终围绕着程郎是否能金榜题名;

《促织》始终围绕着皇帝爱蟋蟀;

《叶生》始终围绕着叶生落榜“非战之罪”;

《白秋练》始终围绕着商人慕某的患得患失;

《西湖主》始终围绕着西湖主的身价;

……

因为经常采用沿人物个性构思小说、叙述故事的策略,《聊斋志异》通篇线索一丝不走。读者一眼看去,就能抓住整个故事。它又不是毫无蕴藉、一览无余的。聊斋小说总是笔墨诙诡,丰富多彩,情节当繁则繁,当简则简。故事总是围绕着人物,一切为了人物,凡是可以画出人物的情节,小说家能够连篇累牍、不厌其细;凡是不利于、无助于画出人物的,可以一语千里,一夕百年,一笔带过,迅疾若风。蒲松龄非常清楚,不管构思多么精彩的故事,都应该为揭示人物命运、揭示人物性格、揭示人物之间的关系服务。

三曰短篇小说章法集大成

《聊斋志异》可看成是古代短篇小说构思最终成果,六朝小说、唐传奇、白话小说用过的构思方法,在聊斋中都能找到,且得到发展。如:

《阿英》:甘父养鹦鹉,开玩笑地说了句“将以为汝妇”,引来儿子与阿英的姻缘。

《王桂庵》:王桂庵携妻子归家途中,胡诌一句“家中固有妻”,引出芸娘跳江、寄生“襁褓认父”。

《婴宁》:王子服郊游捡到姑娘丢的梅花一枝,害相思病。表兄吴生胡诌:拈花姑娘乃你姨妹,住西南山中。王子服往西南山,果然寻见拈花女郎,她果然是表妹,他们成了亲!

《大力将军》:著名学者查伊璜外地探亲,突然有自称是“弟子”的武将军求见,请到家里后,对他恭敬得像对父亲。名贤何来武“弟子”?查伊璜如坠五里雾中,最后,将军用“举钟之乞人”解开谜团。原来将军是早年受到查伊璜救助的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