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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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暮年家居(1)

第二十四节 老卧蓬窗

一 决意撤帐

淄川闹元宵很热闹,除与山东其他县类似的闹花灯、跑旱船、踩高跷、舞龙舞狮外,还流行“芯子”。玩法是:或者四人抬一木台,台上有花瓣样座子,表演者站在花瓣中心,如花蕊;或者踩高跷者背个筐,筐里放儿童。玩“芯子”者扮各种神话戏剧人物,如孙悟空、猪八戒、关老爷、八仙过海等。淄川城里,玩芯子的队伍一出现,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玩芯子的队伍还到各乡“串门”演出,哪个乡的“芯子”争奇斗艳,这个乡就格外有面子。据蒲松龄后人口耳相传,“三老祖”在世时,聊斋人物已成淄川“玩芯子”的重要角色。

康熙四十七年(1708)正月十六日,在家中过完春节的蒲松龄又踏上回西铺的旅程。扑面而来的已是暖洋洋的春风,黉山上的梅花还没开放,梅枝上边的雪还没化尽,地上的冻凌却大多都化开了,积聚的雪水干涸,地面渗出盐碱。小溪边生出毛茸茸的新绿。蒲松龄鞭打马儿走进淄川城。城里闹元宵的鼓声还在响着,是哪个乡又进城踩高跷、玩芯子?几年了?淄川玩“芯子”扮的人物已有聊斋精灵,看来,这帮虚构的人物会比他们的创造者活得长久!管人们怎么玩吧,蒲松龄无心观看,得抓紧时间,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奔回西铺。

骑在马上,蒲松龄边走边想:我多么像天上的大雁,为了生存飞来飞去!多么像黉山上的梅花,冒着严寒照样开放!真悲惨,头发都白了,还为了活命的仨瓜俩枣疲于奔命,什么时候能恣悠悠在家里休闲?唉!多么美妙的幻想。

蒲松龄马上加鞭,赶紧出城,踅上去奂山的路。过去骑驴过奂山,现在好心的东家给换了马,确实比骑驴舒服,走得也快了,可路一步不少走。这是多少次从奂山经过?康熙十八年(1679)到如今,转眼三十年了!

蒲松龄正伤感地想着,一阵大风吹来,黄沙扑面,马儿的毛给吹得像刺猬一样张开。骑在马上,薄薄的布袍经不住寒风,身上起鸡皮疙瘩。本来老眼昏花,被风一吹,越发流泪不止。哎呀呀,眼看七十岁啦,顶风冒雪,几十里路奔波,是做爷爷的人该受的罪吗?如果能闲散地待在家里喝点儿小酒,就是叫我去江山明丽的成都,我也不去呵。李白不也说过“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回到西铺,就得精心准备带毕家小少爷到济南参加考试了。毕府是尚书府,希望让子弟走“正途”:秀才、举人、进士,一步步走上去,而这是老师的职责。

二月十五日,蒲松龄带毕府少爷到济南考试。走到半路,下起雨来了。雨后马蹄打滑,这匹马本是驽马,不擅长跑远路,怎么勒缰绳,它也跑不起来,叫它顺溜溜地走,仍不肯好好走,打它,它跳着蹦着,往后倒退。真是淄川话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蒲松龄对这匹劣马算服气了。真受罪呀,去济南百余里地,骑在马上,两条腿夹着马镫,像上了刑罚,一把老骨头快要颠碎了。中途休息,蒲松龄连马都下不来了。毕府少爷一边扶先生下马,一边说:“先生的马不好骑,换我的吧!”重新登程,蒲松龄换骑学生的马,果然好多了,只觉得两袖习习生风,似乎没过多久,就看到郁郁葱葱的华山了。

这一次,蒲松龄在济南待了半个月,先是等弟子参加考试,后是春雨连绵,走不得路。初到济南,毕府少爷雇上小船,请老师游大明湖。游船冲破绿波,像漂荡湖面的一片残荷花瓣,瑟瑟北风吹来北极阁细碎的风铃声,蒲松龄见湖水绿得像翡翠,湖面像新磨的镜子,高兴地在船上放歌。刚吟几句,风刮大了,湖面水气像刀子吹得彻骨寒。蒲松龄感叹:独立小船吟诗,可不是咱俗人的事!

他仍像青年时代一样,为大自然感染,为其微小变化动心:

雪余道上少尘埃,二月深寒雁未来。

乍暖犹疑春事浅,南城惊见杏花开。

(《出城见杏花》)

蒲松龄曾自我解释,为什么在毕家待那么长时间?因为毕盛钜一再挽留,因为与门人亲如父子的感情。其实毕府环境好,有万卷楼,有石隐园,是更重要原因。“未能抛得毕家去,一半勾留在此园”,在这里住的时间久了,蒲松龄觉得园子的一草一木一石,都成了朋友。他常绕着园中的丈人石走来走去,琢磨:这上摩云天的石头多像戴头巾的读书人,它该不是共工触天柱后掉下来的吧?它筋骨盘曲,像还带着三闾大夫行吟泽畔时描写的薜荔和女萝,我穿戴整齐拜拜它,我身上的疾病就会消失吧?再看看丈人石不远处的另一块石头,挺拔俊逸,涧壑曲曲,真像人们说的武夷山:

遥望此石惊怪之,插青挺秀最离奇。

不知何处曾相见,涧壑群言似武夷。

(《题石》)

下榻绰然堂,读书万卷楼,多少年梅妻鹤子。想到妻子,蒲松龄觉得很惭愧,一生穷困潦倒,不能给妻子提供锦衣美食的生活,经常让她靠剜野菜度日,现在仍不富贵,人却老了,自己无能,让贤惠的妻子到老受穷:

少岁嫁衣无纨绔,暮年挑菜供盘飧。

未能富贵身先老,惭愧不曾报汝恩。

(《语内》)

康熙四十八年(1709)春天,二哥蒲柏龄病故,弥留之际自言:适至一处,内悬一匾,书“黄桑驿”,入视之,一望无际,仅寥寥数屋,大约这就是我们蒲家兄弟最后的归宿了。笃于兄弟情谊的蒲松龄做悼兄诗二首,他真诚地相信二兄柏龄在迷离恍惚中的谵语,认为鬓发苍苍的老兄弟地下常聚的日子已经不远:

兄弟年来鬓发苍,不曾三夜语连床。

黄桑驿里如相见,别日无多聚日长。

百亩广庭院不分,索居应复念离群。

驿中如许闲田地,烦构三楹待卯君。

(《二兄新甫病甚,弥留之际,适至一处,门额一匾,大书黄桑驿,或谓余当居此。入视之,一望无际,止寥寥数屋耳,作此焚之》)

当年苏轼写诗祝贺苏辙(子由)生日,“缭绕无穷合复分,东坡持是寿卯君”,苏辙己卯年生,故苏轼称他“卯君”。而蒲松龄生于庚辰(崇祯十三年,1640),他自称“卯君”是借苏轼诗意。

蒲松龄兄弟五人,长兄兆箕早卒,故原来老二成为老大,兄弟依次为:兆专、柏龄、松龄、鹤龄。兆专乃邑庠生,他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去世时,五十三岁的蒲松龄悲痛不已,写下《哭兄》《夜作祭兄文悲不成寐》,抒发生不如死的沉痛之感。“系念从来唯手足,伤心宁复过存亡”,“雁行生折最伤神”,“每值团圆少一人”。他后悔为了糊口,不得不年年客他乡,与兄弟相聚的日子无多,他想起与老兄的促膝夜谈,似乎还听到老兄来看望自己的脚步声。回忆起每次回到蒲家庄时,老哥哥已经早就等着他了,“解装见兄来”。想到自己也老病交催:

视息能几时,而不从兄埋?

……

聚时未觉乐,死后何惨伤。

相聚五十年,此日为散场。

死者复何知?生者摧肝肠。

乃知人世间,存者不如亡。

总觉得老了,剩下的老兄弟可以经常待到一起喝酒了,哪儿想到,二哥又永远见不到了。接下来该走的是哪个?来日无多,无论如何,明年不能再回西铺了。

年年挽留蒲先生的毕韦仲大约也觉得再留下去就不近人情了,于是,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底,蒲松龄撤帐回家,结束五十年舌耕生涯,回到聊斋。

蒲松龄《述刘氏行实》说:“松龄年七十,遂归老不复他游。”

儿子们早就劝父亲不要再外出趁食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爹年年风尘仆仆外出“打工”,在街里乡亲面前,儿子的脸往哪儿搁?蒲箬《柳泉公行述》写:

顾六十余岁,犹往返百余里,时则冲风冒雨于奂山道中,故每当吾父回斋,不孝辈绕骑捉辔执鞭,扶曳以升,目视出村。不孝退至私室,不禁涕零自恨,老亲素丝垂领,尚不得安享人子之奉,此岂复以为人!

迨撤帐归来,年七十矣。养老之田五十余亩,不孝辈别无供奉,唯均输国课,不使租吏登门,我父得栖迟偃仰,抱卷自适,时邀五老,斗酒相会,以叙生平,话闲适,差可自娱。

二 回归聊斋

蒲松龄回到聊斋,“余室大如拳,丛竹如缭墙”,“生平喜摊书,垂老如昔狂”。他有《斗室》诗:

聊斋有屋仅容膝,积土编茅面旧壁。

丛柏覆阴昼冥冥,六月森寒如窟室。

卓午东阡课农归,摘笠汗解尘烦息。

短榻信抽引睡书,日上南窗竹影碧。

怜我趁食三十年,辜负此君殊可惜。

垂老倦飞恋茅衡,心境闲暇梦亦适。

癯儒相习能相安,与以广堂我不易。

到村里走一走,老一代人早就一个也见不到,同辈也渐次凋零,凡姓蒲的,不是孙辈就是曾孙甚至玄孙辈了,满村都是不认识的年轻人。他们也不认识这个白头老翁,奇怪地说:“咦!这白胡子老头儿是谁?”知情者说:“这是咱们三老祖啊!”蒲松龄不禁感叹,真是“儿童相看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多么好的柳泉山水,为了口腹之累,竟一别几十年!

撤帐归家的蒲松龄,心情舒畅安适,生活早就小康,有田可以耕,有书可以读,有酒可以邀请邻翁陶然一醉。纳税,儿子操持;家务,老妻管着。自己斋居无事,扫径看绿竹,听孙子读书。吃饭呢,有常年百吃不厌的煎饼,有自家种的葫芦、豆角,老妻做的豆腐,自家养的鸡在下蛋。再也甭想像在西铺那样常有肉吃啦,“荒后肉食贵,安分忘馋嚼”。到田里看看农作物,也有人在那儿干活,家中雇上长工,淄川谓之“觅汉”,意思是觅食吃的汉子。蒲松龄恰好遇到个吃货、“惰奴”,很乐意吃得饱饱的,有人在,装模作样干干活,主人一走,就把锄头丢在一边,枕着草鞋呼呼大睡。连聊斋先生走到身边他都“黑甜竟罔觉”,鼾声大作。老主人喊他起来干活,他才拿起小锄浮皮了草耙地。蒲松龄怒其顽钝:像这样的懒汉,就应该饿死。说了他几句,却自己撑不住,先笑了起来,“怒已怜其愚,解颜为一噱”。多半因为没有做惯使奴呵婢的事罢。

三 乡饮介宾与援例出贡

康熙四十九年(1710)春正月,蒲松龄与挚友张笃庆、李尧臣被淄川乡民推举为乡饮酒礼的宾介。

乡饮酒礼是古代士大夫向诸侯举贤的礼仪,在清代已成为地方敬贤爱老的一种虚礼,但形式相当隆重。被举为宾、介、耆者,必须是公认的齿德并茂者。半个多世纪前的郢中三友在隆重的乡饮酒礼上聚会。他们抚今思昔,思绪纷纷,想到他们青年时的凌云壮志,如今都变成了镜花水月,谁也没能在科举上出人头地。这乡饮宾介,是了不起的荣誉,还是带点儿嘲弄意味的“安慰赛”?蒲松龄感慨地赋《张历友、李希梅为乡饮宾介,仆以老生忝陪末座,归作口号》:

忆昔狂歌共夕晨,相期矫首跃龙津。

谁知一事无成就,共作白头会上人!

青春结社、指点江山的豪情哪儿去了?俱骋龙光、并驱云路的志向哪儿去了?出将入相、建功立业的理想哪儿去了?拾青紫如拾芥的威风哪儿去了?俱往矣!只落得三个白头老翁一起享受这点儿小小的荣誉——因为德劭,主要还是因为年高!蒲松龄是何等的惆怅啊!

康熙五十年(1711),蒲松龄成为贡生。

按照规定,做廪生十年后,可以挨次升贡生,叫“岁贡生”。顺治年间由每省学道考取岁贡后送京廷试,康熙二十六年(1687)后罢岁贡生廷试,由学道挨序考选。蒲松龄做了二十多年廪生才得到升贡生的机会。廪生每年有五斗米补助,折合不到一两银子。贡生出贡时给二十九两,此后每年有四两银子,更重要的是,贡生有了做官资格。

因为山东学道黄叔琳案临青州,七十二岁的蒲松龄风尘仆仆跑到青州考贡。从淄川到青州,山路崎岖,蒲松龄带个仆人,骑着马,翻山越岭。直线到青州的路难走,有一段得绕道比较平坦的临淄。途中蒲松龄观看齐国故都的风景,琢磨:这就是春秋时吴公子季札聘鲁,观齐乐,感叹“大国风”的地方?青州一座山连一座山,严冬的山上还满眼皆绿,怪不得叫个“青州”。穿城而过的北阳河没结冰,清清河水潺潺而流。百里不同俗,这儿的乡村与淄川大不一样,未成絮的棉秸压在茅草房顶上。槐树的果实都不采,一串串绿穗子荡悠悠挂在树上,这在淄川可是“凶年”象征哟。此处女子打扮比淄川新潮得多:

随地束妆自觉工,青州十里有殊风。

城中犹自兴高髻,绕出城门便不同。

(《青州杂咏》)

蒲松龄的《归途》诗,饶有兴趣描写清晨快马加鞭离开青州,因为心情愉快,“一鞭残月马蹄轻”,他觉得回去的路比来时好多了。一阵微雨过后,青州的山更青了,水更绿了,村舍更好看了,道路上灰尘都没有了:

青连近郭山无缝,翠接长桥路入城。

日上烟消村舍出,雨余风动道尘清。

他知道,青州考贡,是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远行了,再也跑不动,也没必要往外跑了,“归来投老应栖隐,百里奔波第此程”。凌晨出行,路上行人纷至沓来,像赶集一般,人们帽子上结霜,眉毛上挂霜,步行者不停地向冻指呵暖气,骑马的跑一段就下马步行暖暖脚。蒲松龄主仆骑马跑了一阵子,累了,太阳出来了,看到有个寺庙,下马进去歇会儿吧。敲了半天门,出来个小和尚,说:师傅还没起来呢。进庙系马,侧耳一听,老和尚鼾声如雷。还是出家人舒坦!做了一辈子“柳泉居士”,一辈子没脱开名缰利索,达不到老和尚境界!于是,“再也不出来的”想法,变成《口号》:

七十老僧尚远奔,玉楼起墟马鞯温。

余年可学长安叟,风雨暑寒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