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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8 庄公围郕(庄公八年)

“左传背景”

鲁庄公八年夏天,鲁齐两国发兵围攻郕国,郕国战败,并向齐军投降,鲁庄公的庶子仲庆父请求讨伐齐军,鲁庄公说:“不行。实在是寡人没有德行,齐军又有什么罪?罪过是由寡人引起的,《夏书》说:‘皋陶勉力培育德行,德行具备,别人自然降服。’我们姑且致力于修养德行,以等待时机吧!”

“原文”

事之相反者,莫如勇怯;而相近者,亦莫如勇怯。奋然劲悍,与怯相反者,小勇也;退然温克[1],与怯相近者,大勇也。小勇名满天下,大勇名不出家。曷谓小勇?胜小敌者是已;曷谓大勇?胜大敌者是已。寇敌之来,虽多至于百万,知兵者谈笑而麾之,犹摧枯振槁[2]然,岂足为大敌哉?

“注释”

[1]退然温克:退然,柔和的样子;温克,含蓄的样子。

[2]摧苦振朽:摧折枯枝朽木,比喻容易做到。

“译文”

事情之相反的,没有像勇敢和怯懦这样显著的了;而相近似的,也没有像勇敢和怯懦这样的了。踊跃强悍,与怯懦正好相反的,这是小勇;谦逊退让,态度恭敬,与怯懦相近似的,这是大勇。小勇的名声遍布天下,大勇的名声却不出家门。什么叫做小勇呢?能够战胜少数敌人的就是了;什么叫做大勇呢?能够战胜众多敌人的就是了。寇敌的到来,人数虽然多达百万,而懂得用兵的人,在谈笑之间挫败它,就像折断枯枝朽木一样容易,怎可算得是大敌呢?

“原文”

大莫大于心敌,忿欲之兴,郁勃炽烈,内焚肺腑,剑不能击,戟不能撞,车不能动,骑不能突。自古贲、育、韩、白[1]之徒,战必胜,攻必取者,未尝不受屈于是敌也。贲、育、韩、白,冠古今之勇者也,今胜贲、育、韩、白之所不能胜,得不谓之大勇乎?然战胜于一心之间,非有攻城略地之可纪也,非有伏尸流血之可骇也,非有献俘奏凯之可夸也。内克莫大之敌,而功无毫发见于世,岂识其为勇乎?不特不识其为勇,既胜忿欲之敌,则忍人之所不能忍,容人之所不能容,平人之所不能平,其犯而不校[2],与怯者相去不能以寸,世又将以怯名之矣!以勇怯相近而难辨者也。

“注释”

[1]贲、育、韩、白:这都是古代著名的将领,即孟贲、夏育、韩信、白起。

[2]犯而不校:侵犯却不计较。

“译文”

没有什么比心里的敌人更大了。忿恨和私欲这些心敌发作起来,旺盛猛烈,在里面焚烧着肺腑,而宝剑不能攻击它,画戟不能撞击它,战车不能催动它,骑兵不能突破它。自古以来孟贲、夏育、韩信、白起这些人,开战必定胜利,攻城必定夺取,却未尝没有经受过这种心敌的屈抑。孟贲、夏育、韩信、白起,都是古往今来最勇敢的人了,现在却胜过孟贲、夏育、韩信、白起所不能胜过的,能不说它是大勇吗?但是,在心里取得胜利,却是没有攻城略地的军功记录,没有伏尸流血的恐怖,没有进献俘虏、奏凯还朝的夸耀的。在内心克服了莫大的敌人,却没有丝毫的功绩显现在世上,世人难道能认识到这是勇敢吗?世人不仅不能认识到这是勇敢,由于他在心中战胜了忿恨私欲的大敌,那么就忍受了别人所不能忍受的,容忍了别人所不能容忍的,平息了别人所不能平息的。别人侵犯,我却不和他计较,这些都和怯懦相去不到一寸的距离,世人又将要以怯懦去称呼他了!这是因为勇敢和怯懦两相近似而难以分辨啊。

“原文”

鲁庄公及齐师围郕[1],郕降于齐师,仲庆父请伐齐公,曰:“我实不德,齐师何罪?罪我之由,姑务修德以待时乎?”且齐鲁同伐郕,而齐专有其功,人情之所必校也。庄公敛兵不校,罪己而不罪齐,抑不知庄公勇者欤?怯者欤?吾断之曰:“庄公,盖怯者也。”大勇不校,大怯亦不校。勇者不校,是不欲校也;怯者不校,是不能校也。勇者以义不当校,故胜其私心而不校。心敌且能胜之,况区区之外敌乎?使遇义所当校者,出其余勇,天下已不能当矣。不校者,勇士之所难也;校者,勇士之所易也。

“注释”

[1]郕:国名,周武王封他的母弟叔武于此,在今天山东省宁阳县内。

“译文”

鲁庄公和齐国的军队围攻郕国,郕国向齐国军队投降了。鲁国的仲庆父请求讨伐齐国,而鲁庄公却说:“确实是我没有德行,齐国的军队有什么罪过呢?罪过是由我引起的,姑且致力于修励德行以等待时机吧?”但是,齐鲁两国同去攻打郕国,而齐国却独占这场功劳,这是常人情理上所一定要计较的。鲁庄公却收了兵不与他计较,责备自己而不责备齐国,不知道鲁庄公究竟是勇敢的呢?还是怯懦的呢?我判断说:“鲁庄公原来是个怯懦的人啊。”大的勇敢不和人计较,大的怯懦也不和人计较。勇敢者的不计较,是不愿意去计较;怯懦者的不计较,是不能够去计较。勇敢者因为大义上不应当去计较,所以便战胜了自己的私心而不去计较。心敌尚且能够战胜,何况是小小的外敌呢?假使遇到了大义上应当计较的,使出他多余的勇气,天下已经不能够抵挡了。所以,不去计较,是勇者所难以办到的;计较,却是勇者所容易办到的。

“原文”

彼鲁庄之视齐襄,乃君父不戴天之仇[1],义所必校者也,反弱懦畏怯,俯首为仇人之役,坐视其取郕而不校者,特畏其强,而不敢校耳。姑托罪己修德之辞,以自解于众,岂其本心哉?故不校者,庄公之所易也;校者,庄公之所难也。庄公之不校,与勇者难易正相反。乌得比而同之耶?

“注释”

[1]君父不戴天之仇:鲁庄公的父亲鲁桓公,在桓公十八年,被齐襄公阴谋害死。见“桓公与文姜如齐(桓公十八年)”的“左传背景”。

“译文”

那鲁庄公看待齐襄公,正是弑君弑父的仇人,在大义上是一定要计较的,他反而懦弱害怕起来,低着头帮助仇人参加这场战争,眼睁睁地看着齐襄公收取了郕国却不去和他计较,这不过是害怕齐国的强大,而不敢去计较罢了。姑且假托“罪己修德”的言辞来向众人解脱自己,难道是他本来的心意吗?所以说,不去计较,是庄公所容易做到的;计较,却是庄公所难以办到的。庄公的不计较,和勇者的难易正好相反,怎能够并同他们,说他们一样呢?

“原文”

或曰:“世固有以弱犯强,以小犯大,不量力而取毙者。庄公虽不得为勇,亦庶几[1]善量力者也。”曰:“论义者不论力。君父之仇,义所必讨,不幸而力不胜,死于仇敌亦足以自献[2]于先王矣。以仇牧[3]之怯,岂能胜南宫万之勇哉?闵公之难,忘其怯而直前,虽毙于南宫万之手,世未有以不量力罪之者也。”若是,则庄公当与齐争欤?曰:“庄公忘君父之仇而与齐通,又与之连兵而伐郕,及不得郕而争,则是争利之师,而非复仇之师也。”然则庄公之是役,争亦失,不争亦失,失在于通齐之始耳!一失其始,进退上下何往而非罪哉?故曰:“君子做事谋始。”

“注释”

[1]庶几:近于,差不多。

[2]自献:使自己面对。

[3]仇牧:春秋时宋闵公的大夫,南宫万弑君,仇牧急步赶到,抽出宝剑斥责南宫万,结果被南宫万杀害。

“译文”

也有人说:“世上原有以弱犯强,以小犯大,自不量力而自取灭亡的人。庄公虽然称不得勇敢,却也差不多是善于量力而行的人了。”我回答说:“讲大义的不论力量。国君父亲的仇恨,大义上是一定要声讨的,若是不幸力量不能胜过他,即使死在仇敌的手里,也尽够可以面对于先王了。像仇牧那样的怯懦,怎能胜过南宫万的勇猛呢?宋闵公遭受那样的祸患,他忘记自己的怯懦而勇往直前,虽然死在了南宫万之手,世人没有人拿自不量力的话来责备他的。”如果照这样说,那么,庄公是应当与齐国相争吗?我回答说:庄公忘记了国君父亲的仇恨,而与齐国通好,又与齐国联合兵力,讨伐郕国,等到得不到郕国而起来相争,这就变成了争夺私利的军队,而不再是复仇的军队了。这样说来,鲁庄公的这场战争,相争也是错的,不相争也是错的,而错就在于和齐国通好的初始了!一旦失去了初始时候,那么,进退上下,任凭到哪里去,哪里不是罪过呢?所以我说:君子做起事情来,一定要在开始就谋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