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汪子琳
著名学者汤一介先生少年时期并不是一个“好学生”,后来却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对于教育,汤一介先生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延安的诱惑
问:汤老,能讲讲您的受教育经历吗?
汤一介:在小学和中学时,我都不是一个学习成绩非常好的学生,当然有一些客观上的原因,也有一些主观上的原因。客观原因,就是两个小学我都没念完。1939年的冬天,正是抗日战争时期,我跟我母亲还有弟妹们要从北平到昆明去(因我父亲在昆明),因此我只上了小学六年级的第一学期。到昆明我就上了初一,而且是一所不大好的县立中学,学习受了一些影响,成绩不是特别好,而且我也不太努力。
后来我就转到一所比较好的学校,就是西南联合大学附中,读初二,跟不上,然后又读了一年的初一。这样,当然对我心理上有影响,就觉得自己等于留级了(说到这儿,汤老很开朗地笑起来)!
有一个初三的同学,比我大一点点,我们看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这本书后,就觉得延安也许很有意思,就想去延安。那位读初三的同学就说,他带我们一起去。我们就从昆明偷偷地跑到贵阳,准备从贵阳到重庆,然后到西安再到延安。可是在贵阳就被当时的警备司令部抓住了。因我们走后,昆明发现我们五个人不在了,大概在各个地方都下了通知:有五个学生逃跑。我们被抓后就被关在警备司令部。
当时我们正好带了本《二万五千里长征》,如果被查出来会很危险,带领我们的那个同学就更危险。正好头天晚上把我们关在一间地板很破烂的房子里,地板有很多缝,我们就把书撕掉,一张一张塞进去,并约好说我们要到重庆念书,为什么要到重庆念书?因我们对当时的训导长有意见,他不公正什么的……编了一套东西。
第二天警备司令部参谋长就一个一个问:“你们要干吗?”我们都说得差不多。问我们喜欢读什么书?我们当然没说读《二万五千里长征》,我说我喜欢读巴金的书(汤老不禁为自己的机智颇得意地笑起来)。然后联大附中的教务长就把我们带回昆明。这样我就不能在联大附中读书了,因我们“逃跑”。
问:那学业岂不又中断了?
汤一介:后来因我一个堂姐在重庆南开中学教书,然后我就转到重庆南开中学去上学。但我跳了一级,不读初三,就读高一,学习非常困难,数学就考不及格,又要留我一级(汤老再次开朗地笑起来)。我就上了两年的高一,但我觉得很不自在,因我留级后跟我同班的年龄都比我小,我就不想读了,要回昆明。所以高一也没有读完,只读了一学期。
回到昆明,我也不可能再进联大附中了,那我就自学吧,同时在西南联大先修班旁听。但那先修班是为考大学做准备的,我连高一都没读完,就准备考大学,显然不行。所以1946年我考大学,没考上。那时我就很泄气,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就考虑这些问题。
不过,在没有上学的过程中有一个好处:就是读了很多书,比方说托尔斯泰、屠格涅夫、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等大家的书,还读了一些佛经,因我父亲是研究佛教的。再读一些中国的四书五经之类的书。这个可能对我打下了一定的基础,就是知识面比较宽一些。1946年11月我回到北京,北大办了一个先修班,也就是大学预科班,我就进了先修班,在先修班倒是正规地学了一年,所以到1947年我就升入北大哲学系。
我的求学是这么一个过程。那么在这个阶段,我自己觉得我并不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吧,东看看,西看看。入了大学以后,我总的来讲比较努力。
教育太急功近利
问:您为何选择从事教育工作?
汤一介:因我对教书很有兴趣。一是受我的老师影响,我觉得我的老师都很好,像我的榜样似的。二是教学生还是很有意思的。而且我自己对读书很感兴趣,对做事不感兴趣,我愿意看很多书。还有我想我父亲也希望我做一个教书匠,因他给我起的名字就是“一介”,一介书生嘛!我应该做个书生,大概是这样的,我想他的意愿也是要我当一个老师。所以我这一生主要是教书、写书、编书这些事情。
问:从事教育工作这么多年,您的教学经验一定很丰富吧?
汤一介:研究哲学,我的第一条经验就是:先要学好西方哲学,再研究中国哲学。为什么?因西方哲学注重分析。你自己应该锻炼出一套分析的能力来,也会分析。否则你不会分析的话,很可能你的思想是不清楚的。你能分析,你思想才比较清楚。
第二条是你敢于提问题,要不断地提出新的问题来,那么你才能前进。你要老是做别人的问题重复别人的问题,就没有意义了。一定要自己提出新的问题来!
第三条是你要扩大你的知识面,不要都限在你的哲学里面。比方说你可以弄点历史,弄点文学,甚至可以弄点社会学、人类学、自然科学,你都去涉猎一点,这样你才能跟上时代。还有现在这个时代,是一个跨文化和跨学科的时代。文化你不能只了解你自身已有的文化,你一定要了解其他系统的文化,你必须了解西方,了解印度,了解阿拉伯,特别是西方,西方现在是强势文化。搞哲学的还需要了解一点科学,了解科学前沿的问题是什么。我父亲曾说过:“一个第一等聪明的人,如果他不努力,他可能连第二等、第三等的成绩都做不出来。但是,一个第二等聪明的人,如果他努力的话,他可能做出第一等的成绩。”对此我是难忘的,所以努力是非常重要的。
问:您认为目前中国教育存在哪些问题?
汤一介:主要的是急功近利。对应用学科投入很大,在基础学科上投入很少,而且不受重视,一直是重理轻文。而理科里头常常像数理化这些基础学科也不受到重视。现在北大的文史哲就不受重视,政经法比较受重视。我们现在文科那么多系,连座大楼都没有。生物,有生物大楼;物理,有物理大楼;化学,有化学大楼;一个国家的立国精神,当然科学很重要,但你没有文化底蕴的话,科学是飘浮的。而且培养出来的人,很多人并不爱自己的文化传统。
最近,我看到的一份报纸上说:“中国可以称为生物学家的大概有三百多人,美国有一万多人,而美国这一万多生物学家里,有三千人是中国人。他们不回来,因回国的条件没有美国的条件好……”我就想,中国要设法把他们吸引回来才行。要政治宽松、学术自由的环境,这样教育才能培养出真正杰出的人才来。
问:您一辈子从事教育事业,您认为作为一个教师,最重要的是什么?
汤一介:孔子讲“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学而不厌,学习就不要有厌烦,要不断地学习。
诲人不倦,因为我是老师,诲人不要懈怠。我想这两句话很有意义。
我们都不追求名利
问:您平常除了教书治学之外还有什么爱好?
汤一介:我喜欢听音乐,而且主要听西洋古典音乐,比方说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还有巴赫的那些东西,现代音乐不听。你看我那些CD都是西方古典音乐,晚上睡觉以前我都听听音乐。
我还爱好旅游,但我旅游地方不多,时间也不多。有机会我就旅游。比方说我在澳大利亚墨尔本教了半年书,赚了一笔钱,我就到新西兰、澳大利亚各处去旅游。我在美国一个研究所工作了一段时间,我就到欧洲去旅游了七国。去年在瑞典开会,同行的人都回国了,我就到瑞典海边上的一个旅馆,跟乐黛云单独住了几天。国内昆明,特别是丽江这些地方特别好,我希望能多去那里,但没有时间。
问:您如何看待自己的性格?
汤一介:我这个人性格比较平和,优点就是能团结人,即使跟我观点不同的人,我都能团结。比如我办这个文化书院,我当了17年的院长,现在我退下来又当名誉院长。不同学问的学者我要请他,他都参加。因为我不跟人家争啊,我没有争名誉、地位的要求。我不争什么,自然就会起到很好的效果。我们中国文化书院里有激进派的学者,有保守派的学者,有自由主义派的学者,什么学者都有。我希望大家和谐共处,不要发生很多矛盾,特别是不要为个人的名利和别人发生矛盾,没有意义。《易经》里讲“太和”:太和是什么?是和之至,是和的最高程度。其实我觉得人就应该追求太和,各方面都很和谐。
当然我也有缺点,就是事情放不下,什么事情都想做得比较好,所以就比较累。比方编纂《儒藏》我大小事情都要过问,我总怕出错误,而且常常想到一个最坏的可能,那我就很紧张。因编纂《儒藏》是教育部的重点研究项目,非常大的工程。我们已经准备了一年多的时间,而且现在有22个学校跟我们合作,由我担任首席专家。这事情如果出了问题,又是一个最坏的可能,我怎么办?所以我很担心,很累,这影响我的身体。这一点是我的缺陷。乐黛云这一点比我好,她想做的事情,她常常想最好的可能,当然这也危险,因为最后可能也达不到最好的可能。
问:那在您眼中,您的夫人乐黛云老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汤一介:她这个人非常开朗,没有很多城府,直来直去,所以有时也容易得罪人,但她确实也不追求名利。另外就是她也容易认人不准确,有些不怎么好的人,她认为很好,我常常说她:“这人并不怎样,你别相信他,相信他麻烦。”但她确实开朗,她胸襟也很开阔,不大计较那些小事。她比我勤奋,每天都坐在电脑前工作。当然她的生活也很坎坷,她当了20年的右派,所以她真正搞比较文学是1980年才开始的,比较文学带头人应是她。虽然我与她性格不同,但我跟她相处得很好,很少吵架,不和谐的地方很少。当然急躁的时候也有,但不会因为急躁而吵架。
问:您最大的快乐是什么?
汤一介:如果没有压力,我觉得是最大的快乐(说到这儿,汤老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儒藏》给我的压力很大,我希望它做好,但很多条件不具备。因做坏了不是你个人的事情,是北大的,也是国家的事情,可我现在经费不够,人手也不够,各个方面的问题都不好办,所以感觉到有压力。
原刊于《现代教育报》,2004-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