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樊克宁
一个智者的哲学人生
·跟不上毛主席的思想
·父亲汤用彤对我影响很大
问:最近读了您的文章《自由的思想最重要》,感觉这标题是从您的哲学人生中提炼出来的。您在“文化大革命”中被选进“梁效”写作班子,这件事对您这一思想的形成也有一定影响吧?
汤一介:那是1973年的夏天,我负责北大哲学系的所谓教改,针对工农兵学员写文章都写不通的情况,主张学一点逻辑,读一些书,当时我还编了一个《认识论》的提纲。可是“反右倾”回潮,大字报出来了,说我右倾,我很紧张,因为挨斗怕了。正好那时清华编了一本《林彪与孔孟之道》,毛主席看了以后说:让北大的教师们参加进来吧。我就很高兴,可以不挨斗了。当时我的思想是,我之所以犯“错误”就是跟不上毛主席的思想,毛主席叫我们北大、清华两校(即“梁效”)的人去写批林批孔的文章,我当然乐意去。可是这回又是错的。从中我悟出了一个道理:不能都听别人的,得用自己的脑袋思考问题。自由的思想最重要。
问:您父亲和那些大师长辈们对您有什么影响吗?
汤一介:钱穆伯父称我父亲汤用彤是“一纯儒之典型”。印象中他一直在写《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很少同我谈过什么,让我处于自由自在的状况。事实上他对我的影响是很大的。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我才悟到,其实我更适合像父亲那样做一个学者。在我小时候,钱穆、熊十力、蒙文通、梁漱溟他们经常跟我父亲在中山公园喝喝茶聊聊天,我们小孩子在一边玩。熊十力对佛教持批评态度,蒙文通是维护佛教的,他们经常争论。钱穆、熊十力、梁漱溟还经常对时局进行讨论,也是争论得厉害。父亲哪一派都不参与,钱穆说父亲是“圣之清者”,说他是很清高的一个人。事实上,他们这些人,还有吴宓、陈寅恪、胡适、冯友兰,对我都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提出改写中国哲学史
·只有革命领袖才能做“哲学家”
·哲学史不要作为阶级斗争史来考虑
问:您说过,1949年以后,您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写过的思想检查材料,足可以编成厚厚的五本书,您感叹如果能把这些精力用来做学术研究多好。这就是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吧。
汤一介:1949年以前,我是想做一个哲学家的;1949年以后,相当长时间只能做一个哲学工作者了。因为只有革命领袖才能做“哲学家”,而且是“伟大的哲学家”。到上世纪80年代后,我想,只是做哲学工作者,只是研究哲学史,是不够的,还要考虑一些哲学问题。可是一生中最好的30年已经荒废了,我知道做大哲学家不可能了,我有这个自知之明。但是我可以考虑和提出一些哲学问题。
问:有时候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您似乎为唯心主义说过话?
汤一介:1949年以后至“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们对传统哲学主要是进行了政治思考,没有或很少作哲学思考。我们这一代人,解放以后主要是接受日丹诺夫的哲学史定义,认为哲学史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斗争的历史,还有列宁关于“哲学的党性”,恩格斯关于“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等等。用这些思想来剪裁中国哲学史,显然不符合中国哲学史的面貌。当时研究中国哲学史,如果是唯心主义,它就是反动的,如果是唯物主义,它就是进步的。这显然是用政治标准代替哲学思考。
问:中国哲学史的实际是什么?
汤一介:从中国哲学史的整体看,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对中国哲学不能构成一个基本的问题。中国哲学,认识论与道德、伦理学说结合在一起,根本没有独立出来,认识论非常不明显。从孔孟到老庄都是讲天人合一的,一直贯穿到王夫之、戴震,中国哲学讨论的基本问题是天人关系问题。
问:学界有一种声音,就是要改写中国哲学史。
汤一介:是的。我在1981年就提出一个思路,就是哲学史的研究,应该是人类认识史的研究,不要作为阶级斗争史来考虑。
真善美与和谐的哲学价值
·不能从中国传统哲学开出科学与民主
·儒学不能解决人类社会的全部问题
问:您在研究“真、善、美”的问题上也很有心得,有什么触动的契机吗?
汤一介:我在哈佛时,碰到杜维明他们这一批学者,他们是现代新儒家这一派。当时他们有个基本思想,主要是牟宗三的思想,认为儒家的内圣之学,可以发展出适合现代民主政治的外王之道来;而儒家的心性之学,可以发展出一套科学的认识论系统来。当然他有他的一套道理。但是我觉得,五四运动恰恰是用科学民主来反对传统文化,如果他们的理论能够成立,那么五四运动就完全是错误的了。我考虑,不能要求从中国传统哲学中开出科学与民主的认知体系来,但是中国传统哲学仍然是有价值的。
问:这就是您研究“真、善、美”的原因?
汤一介:是的。我把孔子、老子、庄子和西方的三个哲学家康德、黑格尔、谢林作比较,得出一个结论:中国的哲学家讨论真、善、美是追求一种人生境界;而西方讨论真、善、美是要建立一个知识系统,不大一样。孔子有句话意思是说,你知识的境界不如你快乐的境界。当然庄子更是这样。
问:您是很早就提出要注意中国哲学的整体和谐观念的人,那是在什么时候?
汤一介:1987年,我写了《中国哲学的和谐观念》。我提出至少可以从四个角度考虑和谐观念:宇宙自身的和谐;人和宇宙的和谐;人和人的和谐;人自身身心的和谐。1993年亨廷顿提出文明冲突论,我当时写文章争鸣,讲“和而不同”的道理,认为不同文明可以和谐相处,不一定发生冲突。当然儒学并不可能解决人类社会的全部问题,但是中国传统哲学中的普遍和谐的观念,是有它的现实意义的。
“新轴心时代”理念
·四个大文化传统会起大作用
·提出“新轴心时代”的观念
问:关于这个方面,我注意到您曾提出“新轴心时代”的理念。
汤一介:我从来不认为我们的文化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世界文化的格局还是应该多元互补。所以我们提出一些想法——今后主宰世界文化发展的潮流应该是多元的,其中主要有四个大的文化传统很可能会起大的作用:一个是以中国为代表的东亚文明;一个是以印度为代表的南亚文明;一个是以欧洲为代表的西方文明;一个是以伊斯兰为代表的中东文明。这四大文明,不仅有很长的历史传统,而且地理人口都在十亿以上,它会给人类非常大的贡献。如果这四大文明能够协调起来,就是全人类的福气。如果成天打仗,是一种灾难。
问:您是受到雅斯贝尔斯的“轴心时代”观念的启发吗?
汤一介:对。雅斯贝尔斯说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之间,全世界出现了四大文明:希腊文明,印度文明,以色列文明,中国文明;出现了非常伟大的思想家,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印度有释迦牟尼,中国有老子、孔子,以色列有犹太教的先知们……从那时至今2500多年来,人类都受惠于这四大文明。我就想,21世纪是一个全球化时代、信息时代,人类之间互相影响更加密切。在那么密切的相互影响之间,怎么来建构一个新的文明时代,这是大家要努力思考的问题。我在1998年底提出“新轴心时代”的观念,美国、欧洲也同时提出了这个观念。大家都呼唤新的文明时代的到来。当然这并不一定那么乐观,我只是尽自己的一点力量做一点事。
“我是支持于丹的”
·精英文化要走向大众
·警惕传统文化研究重新纳入意识形态
问:您是中华孔子学会会长,您对目前的全民国学热有什么看法?
汤一介:我是支持于丹的,因为她让《论语》走向大众。什么是国学,必须让大家懂才行,大家不懂,影响就比较小。我一直主张精英文化要走向大众,让大众来理解它。最近出现一个钱文忠,他写了一本《玄奘西游记》。报纸说于丹签名售书12000册,钱文忠签名售书已经达到了11000册,说文化走向大众很重要。
问: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有一种观点认为它的反传统最终导致了今天文化传统缺失。
汤一介:如果没有五四运动对那套专制统治制度的旧传统、旧道德猛烈地冲击一下,我们的社会能前进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传统”之所以发生问题,我认为主要是由于政治的原因,致使中国文化屈从于政治,而没有能使文化较为合理地发展。
问:在国学研究中有什么问题是需要警惕的吗?
汤一介:要警惕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离开了学术的轨道,重新纳入意识形态之中。
对邵建不同意见的回应
·中国儒学有泛道德主义倾向
·赞赏讨论问题的精神
问:有个青年学者邵建,针对“有学者要用儒学解决全球性的问题”表达不同意见。他认为您的《儒学思想与当今世界三大难题》就是向全世界推广传统儒文化的显例。他套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体用论,提出中学为私、西学为公。提出在私人生活中,他倾向于更多地保持传统文化的某些内容;在公共领域,主张尽可能地向西方学习,尤其是学习近代以来的西方文化。
汤一介:我讲过一个观点,儒学并不可能解决人类社会的全部问题,但是和谐的观念是有它的意义的。还有一个观点我也讲过:中国儒学,它是有泛道德主义倾向的,认为修身了就可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了。我说这个是不行的。我有一个基本观点,儒学从个人道德修养方面讲,可能有很大价值,但是对建立法制是有困难的。而西方基督教讲人人在上帝面前平等,比较容易导致人人在法律面前平等。照中国哲学看,“体”和“用”的关系应该是统一的。严复早就批评过“中体西用”,他认为不能中体西用。我认为不能用“体”、“用”来套用“中学”、“西学”。李泽厚在上个世纪80年代曾提过“西体中用”,引起了许多不同意见。
问:为什么人们对您会有“用儒学解决全球性问题”的印象?
汤一介:这是很自然的,因为我讲的都是中国好的东西,讲天人合一,人我合一,身心内外的合一。为什么?因为我们的传统被否定得太多了,你想接续传统,当然就讲得多了。但是要了解一个人的学术思想,必须研究他的全部,这样才比较客观。当然,我很赞赏这位青年学者讨论问题的精神。
原刊于《羊城晚报》,2007-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