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遗落在路上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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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不清楚我和梅是怎么开始的。但就是那么开始,自然而然的。

我招呼梅过来,兴高采烈地招呼她。我给她看我刚写的一个戏剧片段。我不知道为什么给她看手稿,因为若是在以往,我是不会将没完成的手稿轻易示人的。也许是我太高兴了,看到她,自然让我兴奋。我怀疑自己因此年轻了好多。我也不再拒绝镜子了。我开始用新的眼光看待镜子,我甚至学会与镜中的自己交流。其实我们很容易在镜子里与自己相遇,说不定我们视之为现实的感触只是镜子里头自己的一个倒影,只是我们没有发现罢了。我与我相遇,在镜子里,在梅的眼睛里。

梅到来之后的生活确实变得生气勃勃,而我也有意让她由此而高兴,受到嘉许。所以戏剧《阿基米德》是为她而做。我必须使她明白这点。她来了,像一线耀眼的阳光闪进我有些忧郁的生活。我把《阿基米德》放在她跟前,但没有给她看的时间,相反的,我已经像个孩子一样,迫不及待地讲起来。我建议为了丰富我们的生活,掘深我们并未走远的梦,添点乐趣,我们俩来排练、演出这个戏剧。她乐了。或者确切地说,她已经开始准备,并督促我也赶紧。我还在修改、添加,并且去除不必要的技术环节,以免给我们的演出带来麻烦。我一边应道,一边还在思考:如果让我来演阿基米德的话,那么梅只好扮演士兵和小女孩。不行,阿基米德非她莫属,我希望看到不一样的阿基米德,这样的话,士兵和小女孩的角色归我了……

(阿基米德蹲在地上研究几何。士兵推门进来)

阿基米德:(叫嚷)别踩踏我的线。

士兵:当你的生命将像这些线一样消失的时候,你还关心它们做什么?

阿基米德:可线是永恒的,恰似我的名声。

士兵:名声?别对自己抱太大的希望。那是烟云,要消失了的。

阿基米德:我对自己从不悲观。沙地上留下的脚印,绝大多数都被风抹去。当然我也不免担心我的脚印会有消失的可能。但在过去的岁月,我勤于工作,从不放弃努力去砸开真理外面的壳,也许壳碎了,或者只是裂开了一条缝,但我毕竟窥视到真理,也许我还碰着。我已经在沙滩上狠狠地踩上一个脚印,时间将把它塑成一件精美的作品,沐浴在地中海的阳光下。

士兵:说得倒是漂亮,但它毕竟救不了你的命。

阿基米德:我的心灵却是因它而有了深度,这个时候,死又何妨?当我们迷惘了,彷徨了,是什么领我们找到回家的路?当我们孤零零的,仿佛一片飘零的落叶,是什么让我们有安稳感,有如落在坚实的大地上?

士兵:女人。

阿基米德:(他托着脑袋,喃喃自语)这未尝不是一个理想而绝佳的答案。

士兵:(瞧了瞧房间)数学,看看它都给你带来什么?看看这家徒四壁的房间,看看这落满灰尘的桌子,这些几天没洗的餐具。

阿基米德:数学不关乎生活。你不能用数学来丈量现实中的幸福。

士兵:看看这床和被褥,恐怕连只苍蝇也不愿在此筑巢。

阿基米德:没有什么比躺在数学的被窝里,更能给我带来天鹅绒般舒适的感觉了。

士兵:这些线已经像铁条一样围成牢笼,束缚了你,使你心灵枯竭,无法面对现实。

阿基米德:可笑,竟然有人教我怎么看待数学。的确有这样的可能,一帮从不抬头看月亮的蠢驴,也会坚持说那月光是路灯投下的。要求他们理智地看待数学,就像让大象飞起来一样不现实。人啊,你为什么不能清醒?

士兵:我丝毫看不出它美在哪里。(他蹲下身,盯着地上的几何图。阿基米德紧张地看着他,怕他拿手去碰。)

阿基米德:这美,正如孩子们的笑,穿红裙子跳舞的女人一般。这种美抽象得多,但也真实得多。

我不得不承认,梅的演出棒极了。她是天生的演员。一个天生的演员,好比阿佳妮,能够在融入角色的过程中,让人看到咄咄逼人的美。阿佳妮一出场,便能融化整个画面,使之像云朵一样变幻,像雾一样升腾。我喜欢她身上能够铺展开来的脆弱、疯狂、敏感和柔软。喜欢她幽深、谜一样的性格,她的眼睛的蓝。我不知道现实中的阿佳妮是否如在镜头中的一般,但是假使不是又有何妨呢?阿佳妮的左手和右手分别拉着现实和梦的大门,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将门拉上,现实和梦的界限消失了。

因此,与梅同台竞技是危险的。我常常看着她的言行举止,陶醉而沉迷,竟一时忘了自己是在演戏。况且我的表演又那么差。想必在她眼里,我有多么可笑。

我的担心显然多余了。她听完我的话之后哈哈大笑,表示根本就没注意到我。她陷入角色太深,全身心扑在阿基米德身上,想让他焕发星星般的光辉,才不去关心我。

她这么一说,虽然让我有一点不爽,不过心头的压力却消失不见。看她手舞足蹈哼着歌曲的样子,我也就高兴了。还没休息够,她又来催促我起来演戏。说真的,我当时靠在沙发上,跌入梦里去了。被她摇醒的那一刻,我突然担忧,这场戏会不会没完没了地演下去?那样岂不是成为纠结,卸不下的负担?

梅是这样一个女人,她一旦喜欢上什么,别人就很难泼她冷水。她不像我,容易沮丧,灰心,对于那处风景,游着玩着就觉得累了,厌倦了。但梅不同,她不像我,她总是热情洋溢,精力充沛,与我刚认识她的那会儿殊为不同,那时她敏感忧郁,像她着迷的黄昏。因此,有时我怀疑她的快乐和热情是装出来的。

就在我靠在沙发上迷糊一会的时候,她拍着我的肩膀,把我摇醒,然后让我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既是谜,又是梦,我看得有些出神,险些又返回梦里。

我跳起来,假装生气地说,我奉命将你刺死。

士兵:(跳起来)我奉命将你刺死。

阿基米德:如果这能让你的剑变锋利,你就用力地刺吧。遗憾的是这未完成的几何图形,我却不能随身带上,想必我要走的路是长的,也是坎坷的。也只好把它留给来世了。

士兵:我看它会紧随你的步伐,消失在历史的缝隙里。

阿基米德:真是笑话。我,阿基米德,势必将因为自己的作品而活在历史之中,反过来,这些作品由于抵达了真理,不会惧怕任何恶势力。

士兵:(冷冷地)如果你是对的,那么,为什么你将被刺死?

阿基米德:(不动声色)这是一个残酷的暴力的世界,而真理是一面镜子,映照了这个世界残酷而暴力的一面,看着真理制成的镜子,世界颤抖了,它要将镜子摔成碎片,把碎片再碾碎。

士兵:那么,阿基米德,正视你的命运吧。

阿基米德:命运?它给予我在混乱中寻找秩序与对称美的能力,我曾经确信依靠它,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公式,表达了宇宙的观念。但是当我思考得越深,我就觉得发现得越少。命运?也许它只是一个梦,虚幻而迷糊,而我所知道的是每天我都在忙碌着思考。思考是我的命运,我的女神。

(外来突然传来奔跑的声音,把士兵暂时引走了)

阿基米德:(自言自语)我曾经为了数学,千辛万苦寻找理想的居所,直到刚才我都还相信这个小屋就是理想,就是梦。是一个与世无争的桃源。然而它不是。它抵挡不了刀剑,哪怕一点僵硬的声音也会吓到它,那情形就仿佛是一块玻璃似的,我们用它挡风、挡灰尘,但挡不了暴力;那也像是一汪湖泊,倒影了最美的月光,却经受不起一小块石子在它上面制造涟漪。累了,倦了,也都会过去,而梦是会到来的。

眼下我成了士兵和女孩,在两者之间奔忙不休。梅乐在其中,还扮演起导演的角色,指点我动作要怎么做,台词应该怎么演绎。我已经累了,但一时半会她不会停下来。

(一个女孩赤脚进来。见到士兵,迟疑着往后退了一步)

阿基米德:孩子,别怕。瞧你手里的花,多美。有些人就是容忍不了花的香,花的线条,即便这样他们扭头不看不闻就是了,他们甚至搬来铁笼,像对待囚犯一样,把它们关起来。要是我能在数学的花园里觅得这么一朵漂亮的花,也就心满意足了。究其一生,我都在寻找线条,理顺它们,解释它们,但到头来,也许我只是一个匆匆赶路的人,错过路边的花和花丛中奔忙的蜜蜂。

女孩:(把花给阿基米德,斜睨着士兵,有些害怕)今天,还学不?

阿基米德:不,孩子,今天不学了。(摸摸她的头)玩去吧。看看外边的阳光。这么好天气,到街道上走走是值得的。用你的脚去体验它的温度,并铭记于心,这样的话当寒冷侵蚀过来,覆盖街道,而你穿了鞋,也才不忘记温暖不会离开得太久。也别怕阳光,别怕与它的赤裸接触。因为当你面对黑暗的时候,才不至丧失希望。

女孩:(走出去,还不时回头看看士兵,看看阿基米德)那么,我走了。

阿基米德:(挥挥手)走吧,我可爱的小女孩,再见,鲜花的朋友,阳光下的梦。

士兵:你执迷于研究,挥出那么多动作,但也许不过是对着空气浪费了力气而已。

阿基米德:能够搅动起一点点气流,值得了。

士兵:那都是浪花上溅起的水滴。

阿基米德:呵,能够离开海面,迎接天空,哪怕只是暂时的,那么,这些小小的水滴也大抵可以骄傲地说,我们毕竟有过追求,为了这份追求,我们再次从空中掉回海水,但是没有遗憾,没有惋惜。

士兵:这追求正在让你迷失,将你引到荒芜的所在。

阿基米德:跟你解释纯属浪费口舌。你还记得你的故乡吗?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故乡。对我来说,数学便是可亲可爱的故乡。说起故乡,我的心头涌动着一股暖流。我曾经听人遗憾地说,科学不能解释人的情感。但是人的情感为什么要用公式加以解释呢?那感觉就像给情感加上链条一样。而人的欢笑、喜怒和忧伤,因人而异,也各有其微妙和难以捉摸的地方,毋宁说它们是谜语好了,揭开谜底也许就失之深刻了。科学是探索和抵达真理的目光,与情感没有关系,但是我愿意说,每当我埋头于科学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快乐和平静。从这点上讲,它与诗歌本质上是一样的:我们都在寻找心灵的温度和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