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周后,老蒋公司的年会顺利召开。前一天晚上,老蒋没有回来,只给我打了电话说第二天下午五点左右在家里等他,他带着我过去即可。
由于身体已经恢复,我把还没读完的《孤独旅者》再次翻开,此次阅读畅通无阻。中午吃了一次午饭,到下午三点多时,已经阅读完毕。我想出门去书店看看有无可买的书,可一看时间还是作罢。睡一觉也未尝不可。
老蒋回来时已经五点一刻了,我醒来后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跟他下去,在路边拦了车,老蒋跟司机师傅说了酒店的名字。车向着市区的方向开去。
老蒋掏出烟给我一根,自己点着说:“其实我也不喜欢这种场合,里面的人群,谈话的方式,完全不喜欢。”
我看着窗外点着烟,说:“那就不要去了啊。”
老蒋深吸了一口烟,也看着窗外,说:“可是不行啊,我们活在这个社会,不论它怎么样,我们身处其中,有些事不可能因为我们的不喜欢就否定它。”
“诚然,你讲得非常正确,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对一个事物妄加批判。”
“你也不能总将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离起来,踏出这一步吧,容易得很,跟抽了一口烟一样。任谁都不能像你现在这样活着,这个世界不允许的。”
我将烟蒂扔出窗外,把身子蜷缩在座位上,思索了半刻说道:“是的,踏出这一步,相当简单。而且你不用担心,我会踏出这一步的,只不过不是现在。一切还为时尚早,我还在等待,等待着踏出这一步前需要的东西。”
“也许你可以提前踏出去。”
“不行,我这人对做什么都没有信心,要是现在就踏出去,势必导致之后的事情全都一塌糊涂。”
老蒋将烟蒂扔到窗外,说:“你这人也是固执得可以。”
我试图解释道:“这也不是固执所致,我只是觉得任何事情都必须按部就班,一样接一样地继续,不能乱了节奏。”
老蒋转过身,看着窗外,不再言语。
进入市区后,车速明显慢了下来。街道上的人群逐渐增多,各个店铺为了招揽客户而放的流行歌曲震耳欲聋,道路上的车辆排起了长队。乘坐的出租车终于挤了过去,绕过一座大厦,停在了一座富丽堂皇的酒店门口。
老蒋带我进入酒店,耳边正响着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我不禁感叹,果然是上流社会出入的场所。看起来酒店的一层宴厅已被老蒋公司包下,里面到处站着西装革履的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我和老蒋刚坐在靠门口的一个桌子边,就有位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笑嘻嘻地跑来拉走了老蒋。
两个人走到一边,那人刚说了几句,老蒋顺势接上,滔滔不绝。不一会儿,俩人的周围不断有人围向他俩,都在认真地听着老蒋的讲话,而且无一不露出佩服的表情。
忽然一行五人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有三人应该同我一样是被朋友拉来。一个看起来还很稚嫩的小男孩自始至终都低着头玩着手机,坐在我正面的年轻女孩一直在提醒着男孩不要离手机太近会影响眼睛。我猜想他们俩应该是姐弟,坐在女孩旁边的两个年轻小伙不一会儿就离座和一些人攀谈了起来,在她另一边的女孩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周围的一切。此时已经听不见酒店音乐的声音。
看着眼前的一切,我充满诧异,为何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初次见面就可以无所顾忌地相谈甚欢呢?
时间已到七点半了,高潮来临,公司领导上台讲话并颁奖。我已经感到饥饿,无力再关心他是不是领导。期间老蒋多次被人唤去,一会儿又回来坐下。我看着眼前的食物却不能享用,决定还是避开不见为好。于是我将一只胳膊搭在桌上,支着额头用装作低头玩手机的姿势睡了起来。
我醒来时终于到了宴会的最后一项——吃饭。先前玩手机的小男孩已经狼吞虎咽,其他人都彬彬有礼地吃着。我很想和那个小男孩一样,放开手脚大吃特吃。可因为和不认识的人同在一张桌上吃饭,还是规规矩矩一些才对。到最后结束时,自己都没有多少食物下肚。
老蒋因为还有事情,于是我独自打车回家。
跟司机说了小区名后,他就胸有成竹地发动车子。司机嘴里叼着烟,熟练地换挡、加速。路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一辆车呼啸而过。车载收音机里的夜间广播正播放着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再见我的爱人》,陈秋霞的《点解》《偶然》。我把自己深陷在后座中,通过车窗看着外面渐次闪过的立在公路两旁的路灯,听着这些比我年龄还要大许多的粤语歌曲。
司机忽然把烟蒂丢出窗外,自言自语道:“多么令人怀念的宝丽金时代啊。”
广告时间一到,司机立即关掉了广播,除了汽车发动机的声响之外别无其他。
突然,我很想喝啤酒,于是坐起身来,注视着窗外,看是否能找到商店。运气不算太坏,刚拐过一个弯,一个小区大门口就有一家便利店在营业。我叫司机停下车来,抬头看了看周围。不远处工作的塔吊旁的探照灯摇摇晃晃,我想,要赶回家,依着塔吊处走去应该没错。于是我当即决定走回去,便付了车费,又在便利店买了六瓶罐装啤酒和一些零食,打开一瓶,边喝着边向着塔吊的方向走去。
我不会讲你知
其实是第几次
和他相见
应否叫作外遇
对他有些意思
甚至想过明晚独处
……
顺着吴雨霏的歌声看去,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一位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孩正坐在马路牙子上。她双手抱着腿,头埋在膝盖上,短发盖住了整个脸,在哭泣着。她头顶上空衰老的路灯一闪一闪,似乎马上就要寿终正寝。我看了看街头和街尾,没有一个人影。
《告白》再次响起,她掏出手机一把摔在了地上。
至今我都不知是何种力量促使我走到她的身边,并坐在了她的身旁,把所有的啤酒都取了出来放在路边。她察觉到了我的到来,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啤酒。我再次看看周围,仍然没有人影。
她擦了擦眼泪,毫不客气地取出一听打开喝起来。
我坐在她的身边也喝了起来。
她举起啤酒,我和她碰杯。当她扬起头喝酒的一瞬间,她的整个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在我的眼前。这时候,我已被她的侧脸深深迷住。多么漂亮的侧脸,陡然间我就对她怦然心动。我就这样木讷地举着啤酒在半空看着她的侧脸,她似乎察觉出了我的异样,又碰了一下我手中的啤酒,我反应过来,沉默地喝起来。
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星光点点,显得身单力薄。周围出奇地寂静,只能听见我俩喝酒的声音。我一直看着她,每当她扬起头喝酒露出侧脸的时候,我的心里不免为之一振。她低下头,短发就会盖住脸颊,我才喝起酒来。
从头至尾俩人没有一句对话。
其实每个人都想着能在某一天于大街上捡到一位绝世好友,让毫无意义的一天,在余生中难以忘记。可是这种事往往是不正确的,因为能够让你记住一生的人,绝对不会是你身边的人。
酒被我俩尽数喝光,她站起身朝我刚来的方向走去,我则朝塔吊的方向走去。
翌日醒来已经十点,可能因为昨天晚上没怎么吃饭又喝酒的原因,身体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虚脱感。我拖着如残壳般的身体迅速洗漱了之后,赶紧下楼吃饭。可是身体的无力感总让我感觉每走一步下一秒整个身体就会瘫倒。我步履蹒跚地艰难前行,走到餐馆时,额头与脊背已渗出了不少汗水。我要了两个油饼、一杯豆浆和一盘凉拌茼蒿,吃完后坐在那里休息了一下,体力多少有点恢复。
回到住处后,我立即躺在了沙发上,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中。我该想些什么呢?我那味同嚼蜡的往昔中到底有什么值得回忆呢?不由得我想起了老蒋对我说的那句话——也许你可以提前踏出去。
也许在上海的那段时间还算过得去吧,也只有上海了。突然,钥匙撞击锁簧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门被打开,老蒋手中提着一个小型旅行包走了进来,后边跟着一个妙龄美女。
我旋即起来,接过老蒋手中的包,握住他的手说:“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老蒋一把甩开我的手说:“滚你的,昨天还一块儿吃饭呢。”
我将包放在餐桌旁边。
老蒋取下女孩背的双肩包和手中提的菜,说:“这是阿千。”
我走到阿千的身边,握着她的手说:“你好,总听老蒋说起你。”
阿千礼貌性地笑了笑,说:“彼此彼此。”
老蒋将背包扔在沙发上,然后提着菜进了厨房。
阿千穿着黑色的帆布鞋,蓝色的塑身牛仔裤,上身裹着黑色的呢绒大衣,围着红棕相间的围脖。可能因为刚刚背着东西上楼的原因,她的额头上渗出了些许汗水。不久,她的脸上就出现起红晕,我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握着她的手看着她。
于是我急忙松开手,让她坐在沙发上。
阿千取下围脖放在茶几上,解开大衣领口的两颗扣子。她似乎有些尴尬,不停地用手捏着手指。片刻后,她就跑进厨房欲帮老蒋做饭,可老蒋让她只管回来等待就好,她只好返回又坐在沙发上。
我点了根烟。
阿千说:“听蒋说你喜欢看书?”
“无聊的时间太多了。看书,既不影响他人,又对自己有益。”
“你可喜欢《三个火枪手》?”
“中意至极!”
“读到波那雪太太康斯坦斯死亡之时很伤心吧。”
“伤心到一塌糊涂。”
“我可是实实在在地趴在被窝里哭了一晚上呢。”
“我还不至于。”
之后我俩陷入沉默,阿千继续捏着手指,我则一声不响地抽烟。时间在此时多么难以度过,就好像被无限拉长了一般。
突然,阿千小声地说道:“尴尬的沉默。”
“嗯。”
“我不喜欢。”
“哦。”
阿千突然起身说道:“我现在去烧水泡茶,这段时间里我俩都想一下,等会该说些什么,可好?”
我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内,说:“没有问题。”
随即她便转身,边走边说:“要好好想哦。”
阿千烧水泡茶的时间里,我完全没有想我们接下来该说什么。我的思绪已经停留在了这座房间,冲不出去。
阿千端着两杯茶从厨房里走出来,询问我是否想好了该说什么。
我说道:“将米莱狄押到我俩面前,狠狠地用酷刑折磨她!”
阿千不禁笑了起来,将茶放在茶几上,然后坐了下来。“不如这样吧,你讲一讲上海吧,可以吗?”
我又点了根烟,自言自语道:“上海啊……”
于是我接着刚才的思绪又回忆起上海来。
上海,这座阳光降临中国最早的城市之一,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满眼全是被生活逼迫着的人群。每一寸地方都充斥着欲望、金钱、地位、品牌,而这些无一不演变成失望、贪婪、可怜、可恨,等等。但人们却乐在其中,尽情地享受着这种几近变态的快感。于是,繁华闹市被演绎得五彩缤纷,内心世界变得极端现实,所有的东西都被标上了价码。就算如此,就算有人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还是不足为怪,还是有大量的人拥进这座现代化的不得了的都市。
人一旦在那里待久了,以前绷得紧紧的精神全部会松懈,变得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再过段时间,以前嗤之以鼻的人群统统都会成为自己努力的目标。这种循环逐渐变得越来越严重,最终成为那座城市的特征。
不知为何,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适应那种地方,觉得还是离开为好。可因为有些事情不得不留下来,所以就跑到郊区一座安静的住宅里租了房子。
老蒋要比我早到上海一年多的时间,而且一直住在那里。据老蒋所说,在我之前,有一个漂亮的女孩曾住在那个房间里。他发现女孩所住房间的另一边的男孩喜欢这个女孩,经常找机会和女孩说话,早晨还瞅准时间跟人家一起出门。女孩渐渐也喜欢上了那个男孩,可就在我搬来之前,女孩突然不辞而别,没多久男孩也搬走了。老蒋说那女孩也对男孩有好感,可能因为一些原因导致他们不能在一起吧。
那时我才知道,爱情已经逐渐在人们的心里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于是,我就住在了老蒋的隔壁。楼层是三楼,所以还挺方便的。我因为还没吃惯上海的食物,所以有时会买一些菜,回家来做自己想吃的东西。虽然自己对做菜不甚高明,但从小吃到大的食物还是会做的。厨房和卫生间是共用的,但是我发现除我之外,没有一个人自己做饭吃。一个人吃的饭菜,经常会做多了,吃不完,剩下的只能丢掉,真是可惜啊。
说我的房间是世间最简单的房间也不为过,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台电视机,仅此而已。而老蒋的房间就与我的大相径庭了,首先他的房间要比我的大出许多来,除了我房间有的三件物品外,他的墙角还有一个写字台,床边还有床头柜。写字台上放着电脑,床头柜上经常摆着一些唱片。四面的墙壁上经常贴着大型海报,我所见过的就有阿尔卑斯山脉、奥黛丽·赫本、富士山、老鹰乐队等好多、世界著名景点以及人物,而且还会不时地更换。老蒋的房间最得意之处当属他的阳台了,上面放着一张垫子,以及一个小型的漫步者组合音响。我还未和老蒋认识时,经常可以在我的房间里听见他放的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我想听这种歌曲的人应该还不赖吧。
如此,他已在我的心目中留下了好印象。
上海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只有夏季的倾盆大雨了。下雨之前狂风怒号,风大得真的让人无处藏匿,只能乖乖回家,有些商铺都大门紧闭,那时候,街上满是赶着回家的人群。一阵电闪雷鸣之后,雨在大风的作用下迅速降落在大地上。有些雨点打在人身上,真叫疼啊,打得脑袋肿的都有。一下起雨来,除了公路上的一些来来往往的汽车以外,已经难以寻见人的踪迹了。
打伞根本没有用,伞会被大风吹得即刻变形或者抓不紧被吹向天空。这种雨天,我是根本不敢出去的,害怕被雨点打得满头是包。所以干脆就待在家里,反正我的工作时间非常自由,虽然规定每天都得去一趟,但偶尔不去也不会被追究。大雨的时间说不准,有时才十几分钟就草草了事,有时要整整下一天。所以每次大雨到来之前,我都提前买上至少一天的菜回家,以防被困在家里饿肚子。
有一次我正在做吃的,老蒋打开门冲着我说:“哇,很香啊。”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走到我跟前,说:“在下雨天吃烩菜最好了,不知可以和你一块儿享受美食吗?”
于是我将买来的菜统统洗净下到锅里。
老蒋忽然说:“应该再来点酒就更好了。”
“我这儿没有任何酒水。”
老蒋挠挠头,说:“哎呀,我那儿还有点,不过太少了。”
“不喝也行吧。”
老蒋突然向外面走去,叫道:“我去买吧!”
话一说完,他就穿着短袖短裤,趿拉着拖鞋出去了。
烩菜做好的时候,老蒋刚好回来。那情景,简直无法形容,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人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头上的水滴不断地向下流着。
老蒋将啤酒递到我手中,冲进卫生间淋了浴。
然后我俩把东西全部拿到他的阳台上,吃着烩菜喝着啤酒看着窗外的大雨。
我们的房东是一个行为非常怪异的四十多岁的上海家庭主妇,而老蒋却说她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可怜女人。她隔个两三周就会跑来检查,每次检查的东西总是一模一样,厨房的锅碗瓢盆,卫生间的淋浴器与马桶之类的。而且每次来总会叫老蒋收拾掉他门口的啤酒瓶,从不遗忘。这些进行完,我们都以为她走了,谁知她还在房间里。因为是周末,多数人都在房子里。房东就悄悄地趴在每个人门口处听我们正在干什么,有好几次还被我撞到了。我刚从外面回来,就看见她贴着一个住户的门口,大气都不出地听里面的动静。一看见我回来了,尴尬地笑一笑,又重新检查起刚刚检查过的厨房。
有一次,我在老蒋的房间里和他讲了房东这种奇怪的行为,老蒋正在哈哈大笑着。突然房东一把推开门,她未说话,环顾了一下老蒋的房间,当她看到墙上玛丽莲·梦露的海报后,脸色变得铁青。
阿千哧哧地笑了起来,道:“就是那张裙子飞起来的?”
我点点头,道:“除了那张也不会有别的了嘛。”
阿千说:“房东那时候肯定以为你俩是很黄很暴力的一丘之貉。”
我喝口茶,道:“房东板着脸对老蒋说:‘你以后再不及时收拾你的酒瓶,就别住这里了!’然后摔门离开,留下我和老蒋面面相觑。”
阿千伸手拢了拢耳边的短发,我继续抿着茶。
这时老蒋端着电饭煲出来放在餐桌上,说道:“吃饭了。”
我和阿千起身,她把茶水端去厨房,我帮着老蒋盛饭。等待阿千重新换了茶,端出来后,三人开始吃饭。菜肴很丰盛,有青炸小虾仔、红烧土豆、酱油焖茄子、细肉炒蒜薹、紫菜鸡蛋汤,老蒋对于做菜还是蛮有一手的。
阿千拿起筷子说:“还真被你说饿了呢。”
老蒋看看我俩,说道:“说什么了?”
我刚要开口,阿千却抢先说:“说你的事咯。”
老蒋不屑地夹菜,说:“我有什么好说的。”
三人沉默地吃着饭,我由于刚刚吃过不久,所以还不太饿,只是挑拣着桌上的菜,没有吃米饭。阿千和老蒋看起来饿坏了,俩人不声不响地都已经吃完了一碗饭。
阿千突然问我:“你打算去他的公司上班吗?”
我如实回答:“应该不会。”
阿千接着问道:“为什么啊?”
我放下筷子,说:“可能我不适合做那种工作吧,完全是我个人的原因。”
阿千夹了块土豆,问:“那他公司是干吗的你知道吗?他一直没跟我说过呢。”
我说:“这个……”
这时,老蒋放下了筷子,大口喝了口茶,说道:“很简单,一群被金钱逼疯的人穷尽各种手段向所谓的上流社会兜售物品。看似和谐的同事或朋友之间充满了机关算尽,阴险奸诈,时时刻刻得提防每一个人,客气融洽的关系背后全是心胸狭隘、唯利是图。所谓的上流社会全是一群沽名钓誉之徒,他们自以为高等学府、资产雄厚、美人别墅就是所谓的上流社会,其实统统是下流。”
我接着老蒋的话说道:“要与这些人打交道,就必须使自己不露声色地凌驾于他们这种上流社会之上,却不能看不起他们,他们当即就会对你产生崇拜感。”
阿千放下了筷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俩。
老蒋点着烟,说:“完全没错!他们这些人,自恃拥有大量资产,就瞧不起那些拜金者,可翻开他们的历史看一看,哪一个不是拜金者?你要是为了金钱和这些人打交道,他们即刻就会看不起你,还说什么你没有内涵,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脑拜金主义。拜金有什么错?他们也是为了生存。他们付出巨大的努力,想要获得更多的金钱,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到底有什么错。倒是那些人,成天什么事都不用做,到处胡吃海喝,还使劲往自己的身上贴满各种文化标签,着急地向世人证明自己是个文化人,不是暴发户。可笑至极!”
我点了根烟,看着阿千显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不禁笑了一下。
阿千抿了口茶,说道:“这种工作确实不好做。”
我点点头,起身走到厨房提来茶壶给三人添了茶。
老蒋深吸了一口烟,说道:“我是故意叫他去的,他这人,现在需要彻底地和各色人群打交道。”
我坐了下来。
阿千面对我说:“他这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是。”
我将烟灰缸放在我和老蒋的中间,道:“确实,老蒋是为了我好,我也有这种需要。只是我拒绝的具体原因是我现在还不能够做好,我现在还需要一些东西,才足够让我去应付这个社会。也就是说,在这种东西未来临之前,对于我应付人类的技能,我还不是很满意,自然就做不好这件事。而且不光是这件事,有可能很多事做起来都会有负众望。”
老蒋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说道:“你这人我多少已经了解了,这些都是由于你的不自信而导致的。你本来可以是个很霸道强势的人,可这种不自信,会让你变得唯唯诺诺缩手缩脚。如果能放开自己,怕是比好多人都要厉害。”
阿千说:“你倒是很放得开自己了。”
老蒋摇摇头:“我只不过比他更清楚自己所拥有的与想要的东西,并且会不顾一切地为之努力,施展自己的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阿千提高了嗓门,说道:“你清楚自己,未必就清楚别人。”
老蒋抿了口茶,说道:“我也没有强求,只是觉得会对他有帮助而已。”
阿千似乎有点生气,想站起来。
这时老蒋的手机响了起来,老蒋起身走进厨房接听电话。
阿千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碗筷,似乎在思索着刚才老蒋说的话。
我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中,感到喉咙间有些干涩。于是去厨房拿了碗,舀了些紫菜蛋汤喝了起来。
老蒋接完电话后回来,说道:“我有点事,得先走了。”
阿千有点气愤地说道:“去吧,去用你的才能得到那些你想要的东西吧。”
老蒋穿起大衣,说道:“你现在需要回学校的话,我送你回去吧。”
阿千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说道:“不需要了,可以让小莫送我回去。”
老蒋走到门口,向我点了点头。
我说道:“你放心吧。”
老蒋走后,我和阿千一直坐在餐桌边沉默。期间,我抽了两根烟,喝了一次紫菜蛋汤。阿千则一动不动。
“收拾吧,不能全留给你打扫。”
说完,阿千便起身将桌上的碗筷整理在一起,端进厨房。我喝完最后一点紫菜蛋汤,把剩下的餐具也拿进厨房。阿千卷起袖子,流畅地将所有的碗筷和锅铲清洗干净。我站在她的旁边,用抹布把餐具全部擦干,归整在橱柜里。她一直低着头,短发遮住了整个脸颊,好几次我都想伸手帮她把头发拢到耳后。
洗完餐具后,我和阿千又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一起喝茶。
一壶茶刚喝尽,阿千就围起围脖,说:“我该回去了,可以送我一下吗?”
我穿上羽绒服,说:“当然可以。”
我和阿千出了小区后,我刚想叫车,却被阿千拦住。
“我想走一走。”阿千相求似的歪着头说。
“陪你就是。”
阿千向学校的方向走去,说:“不好意思啊,第一次见面就让你送我。”
我跟着她的脚步,说:“不会,反正我现在是闲人一个。”
街道上的人群都在紧张地赶路,或手中提着东西,或两人并肩攀谈着看起来重要的事情。举目之内,只有我和阿千是无所事事地在街头闲逛。路过学校,可以听见里面隐隐约约有学生朗读课文的声音。
阿千将大衣裹紧,用围脖把大半个脸都遮了起来,把双手放在嘴边,边哈着气边说:“今年的天气可真是着急,才刚到‘小雪’就这么冷了呢。”
我点点头,继续听着学校里面的朗读声。
走过学校是一个公园,阿千走了进去,我上前与她并肩前行。
“他倒是对你挺不错的,那人连我都不会来了解的。”阿千看着公园里的景象。
“我知道。”
“你们俩肯定有相像的地方。”
我将双手插进羽绒服的兜里,说:“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这句话倒是跟他说得一字不差呢。”
两个人走到人工湖时,阿千停了下来,似乎在周围寻找着什么。
湖对面有一对情侣正坐在长椅上窃窃私语,有几位耄耋老人慢悠悠地正准备离开湖边,公园里除了我们,似乎再无人迹。
阿千突然跑到湖的另一边,在树底下挑拣起鹅卵石来。她仔细寻找到了一块扁平的鹅卵石,走到湖边侧弓着身子,迅速地将鹅卵石扔了出去。鹅卵石在水上弹了四下,足足飞出了有将近十米远。
我大声夸赞:“酷!”
阿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又去树底下挑拣了些鹅卵石,给了我两个,说:“小时候最喜欢玩这个了,女孩子嘛,不能像你们那样到处惹是生非,只能待在家里。正好家附近的公园里有一洼池塘,所以没事就跑去打水漂,技术很不错呢。”
我接过鹅卵石,说:“我可没有惹是生非。”
阿千做好姿势准备扔出石头,却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人,可爱得很嘛。”
我把手中的两个鹅卵石学着阿千的模样扔在水面上,但不甚理想,两次都吃力地在水面上弹了三下后就匆匆沉了下去。我只好就此作罢,在一边帮阿千捡着石头,一边看着她潇洒地将石头扔在水面上。阿千越来越起劲,一连三次都在水上弹了七下,有一个竟飞到了湖对面的岸边。其中一次,阿千欲将大衣的领口扣子解开,却因用劲稍大将纽扣扯了下来,阿千捡起来,却发现扣眼儿都已经断了,于是将它扔在一边。我趁她不注意时捡起装进兜里。
我自小开始就有一个集物的嗜好,把人们丢弃的一些东西收集起来,隔些时间就会翻出来看一看,就会想起那时的那些人和自己。初中毕业的时候,以前的收集箱被母亲误以为是无用的东西全部给扔了。高中开始后,只能重新买了一个收集箱,重新开始收集。现在里面放着同学用坏的“zippo”打火机;同桌的自动铅笔;语文老师不要的手机保护套;老蒋在上海时丢弃的诺基亚E63型手机;在网吧上网时,在桌子上捡到一个自发现到现在从没有走过字的迪尼士手表。
现在又多一个阿千的衣扣了。
阿千把围脖拉了下来,站在我旁边稍休息,说道:“喂,你还没有女友吧。”
“恩。”
“给你介绍个我们学校的漂亮女孩咯。”
身体慢慢热了起来,我把羽绒服的拉链向下拉了些:“怕是不合适吧。”
阿千将围脖松了松,可以看见她的额头已沁出了不少汗珠,说:“难道你有喜欢的人?”
我从兜里掏出纸巾取出一片递给阿千说:“没有。”
阿千接过纸巾,疑惑地看着我说:“那为什么呢?”
“至少现在还不能。你看我,高中未读完就出去打工,到现在仍一无所有,为人处事都不够尽善尽美。现在还因为一些不可名状又非常重要的原因陷入了迷茫之中。这种时候,谈了恋爱,怕只会对彼此造成伤害。再者,一直以来我对于爱情这件事一窍不通,最后恐怕会辜负了你的好心。”我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阿千把手中的石头全部扔到了地上,用双手将纸巾摊开,又整齐地对折了两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向湖边的小道走去。
我再次掏出了纸巾,取出一片,准备给她。
阿千把围脖取了下来,拿在手上。
“你不用这么担心的,其实每个人对爱情都一窍不通呢,大家都是在恋爱中才渐渐认识了爱情。而且我觉得你这种时候就应该找个恋人,有什么烦心事、开心事都可以对她说。可能有些事还是不能如愿解决,但好歹有个人愿意倾听同时也愿意了解自己,你就会觉得自己确实真实地存在着。”阿千一边擦着汗水一边说。
“我想还是等等吧。”
“莫非你真的有喜欢的人?”
我摇摇头,将手中纸巾给她,与她并肩准备从公园另一个出口出去。
阿千说道:“让我猜猜哦,你喜欢的女孩对另一个男生死心塌地,可现在那个男生和她出现了问题,于是你觉得你的机会终于来临了。因为你喜欢她很久了,始终认为她就是你的唯一,是不是啊?”
“……”
“哈哈。”
走到路口,阿千不经意地将头发拢到了耳后,我环顾着左右过往的车辆。突然,我的心为之一振,这侧脸跟昨晚令我心动的侧脸如此相像!此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死死地看着阿千的侧脸。
过了路口,阿千走到垃圾桶旁,将手中的纸巾扔在里面。转过身看着我,疑惑地说:“哎,你怎么了啊?看起来这么紧张。”
我难以遏制心中的激动,说:“你的侧脸好漂亮。”
阿千害羞地笑了笑,说:“哈哈,说这话的,你还是头一个呢。”
“事实如此嘛。”
“是夸我咯,也蛮不错的。”
我俩并肩沉默地在路边继续踱步,我一直看着阿千的侧脸,她不时害羞地转过脸看看我,说:“你这人,一直看,怪不好意思的。”
“哦,对不起。”
阿千长舒了口气,说:“谢谢你了,和你待在一起,倒是轻松得很呢,我该回去了。”说着阿千将围脖重新围了起来,再次遮住了脸,“我就在这坐车回去了。”
我看了看周围,陷入了迷茫之中,说:“可是我不知道我回去的路。”
阿千捂着嘴笑了笑,说:“真是的,先送你回去吧。”
我与阿千拦了车,司机先送我到小区门口,然后载着阿千向远处驶去。
走在路上,我与老蒋通了电话。
老蒋那边有明显的嘈杂声:“喂喂,阿千回去了?”
“恩,回去了,你?”
“我这边真的有点事,没生气。”
电话那边有人喊老蒋的名字,我和他道了再见就挂断了电话。
回到家后,我躺在床上,再次想起令我为之倾心的侧脸。我为何会因为那张侧脸激动不已呢?不知昨晚遇见的那个女孩是不是阿千?如果是,她又为何在深夜独自哭泣呢?阿千出现在我的生命又有哪些非同寻常的意义呢?她是否与我久久寻找的东西有某种关联呢?似乎我已逐步踏入解决之道,那么我又该做些什么呢?一切都成了问题,罢了罢了……
忽然间,睡眠侵袭了整个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