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浪漫的事(新世纪作家文丛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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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们聚会吧

校庆的时候,许多年不见的同学重新又见面了。先是参加校庆大会,然后各年级各班级分头活动,那叫一个热闹,那叫一个激动,差不多就是失散多年亲人团聚那样子。

我和大家的情况略有不同,我是转学来的,转来时上五年级,到了该上六年级的时候,学校停课了,大家散了,后来就不知道了。所以我其实只在这所小学上了一年学。

可一年的时间也是时间呀,一年的同学也是同学呀,一年的时间里同学之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呢,何况五年级同学已不同于小同学,我们已经开始长大了。

我至今还记得我们班上的头面人物,一个叫刘国庆,一个叫王小兰,一男一女,两个人物,用现在的话说,那是两个魔头,专找同学的茬,连老师也敢欺负,老师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只好用了招安收买的办法,叫他们一个当班长,一个当副班长。

人物也好,魔头也好,他们倒没有欺生,没有和我过不去,不知道是因为我这个人向来低调,不惹事,还是他们另有心思,没工夫和我计较。

这一说就好多年过去了。我听说母校校庆有纪念活动,我就来了。可奇怪的是,我没有找到我当年所在的五(五)班的同学,我在大操场的人群中挤来挤去,想看看有没有熟悉的面孔。可是我又想,怎么会是熟悉的面孔呢,我和他们只同了一年学,本来记忆就不够深刻,何况已经过去几十年了,那本来就不深刻的记忆,恐怕早已经淡出了。至于那两个人物,我虽然记得清楚,但记忆中的他们还都是小孩模样,谁知道后来他们都长成什么样子了。

所以我猜想可能他们都来了,但是我认不出他们,他们也一样认不出我。

好在大会之后还有小聚会,一旦回到自己的班级,总会勾起一些沉没了的回忆。我只要找到我们班的活动地点就行。

这也不难,母校考虑得十分周到,在操场的入口和出口处,都竖起了巨大的指示图,从指示图上,可以找到自己所在班组的活动场所在哪里。

那许许多多的班级,被写在一个又一个的小框框里,由许许多多的线条牵扯着,很像一棵大树无数的树枝上结了很多的果子,虽然有些凌乱,但毕竟是同根生的。

一开始我还有点奇怪,为什么标明的班级都要用小框框起来呢,后来很快就发现了,写在框框里,让寻找的人注意力更集中,更便于发现。

我沿着这些线索,逐一认真搜索,一个又一个的框框从我眼下滑过去,因为指示图的高大,我必须得仰着脖子。

奇怪的是,我找了又找,却没有找到我的班级——五年级五班。

我停下来揉了揉又酸又胀的脖子,再耐下心来,沿着各条线索重新再找一遍,又找一遍,直找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始终没有看到我的班级。

我忍不住问旁边的一个校友,他看起来和我年纪也差不多,他也在寻找他的班级。我说,怎么没有五年级五班。他朝我笑了笑说,五年级五班?你这个说法不准确的,应该先找到年份,每一年都有五年级五班,你是哪一年的五年级五班呢,你看看这里,还有1951年的呢,如果是1951年上五年级?那是几岁?看起来你还没那么老呢。

我被他说得有点难为情,但也醍醐灌顶了,我赶紧搜索我的那个年代,果然有啊,五年级从一班到四班都赫然在榜,但是偏偏没有我所在的五班。

旁边那个陌生而热情的校友指了指大图,对我说,这些框框,都是由各个班级的同学中的牵头人牵出来的,如果同学中没有牵头人和校方联系,校方哪里考虑得到那么多届那么多班那么多同学,一百年了呢,好多班级肯定是全班覆灭了。

我又听明白了,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的班级没有出现在指示图上,就说明我们班没有人站出来做牵头人,没有和校方联系上。

这是群龙无首。难怪我在人群中找不到我的同班同学,他们不知道散落在哪个角落呢。

那个校友已经找到了他的班级,他高高兴兴地准备走了,可是看到我仍然傻傻地站在图前,一筹莫展,他又好心了,告诉我说,校方为了方便同学联系,特地建了网站,你可以到网上去发帖子,寻找自己的同班同学,有好多人,都是这样联系上的,也有是老师出面的,像班主任之类,总之,毕竟是母校,无论多少年过去,大家还是有感情的。他意犹未尽,临走时还说,你还可以在那里边建一个吧,这样就更方便,只要是你班上的,看到了,有人会到吧里来的。

校庆这一天,我没有碰到我的五年级五班的同学,也许他们都在场,也许我们擦肩而过,但是我没有和他们接上头。我回去以后,按照那个校友的指点,我进了母校的网站,发了帖子,并且建了一个某某年五年级五班吧。

没等多久,我同学就来了。

第一个进来的同学网名叫“吧里横”,按照他的自我介绍,因为经常出入各种贴吧,不是楼主就是沙发,有瘾,不抢会难受,这一次在同学中也依然抢了沙发。

我问他真名是什么,他还跟我调皮,说叫“李猜”。

他大概知道我想不起来班上有“李猜”这个人,才又说,李猜就是叫你猜吧。然后他反过来问我叫什么。

我才停顿了片刻,他那边已经有反应了,不愧是“吧里横”,速度够快,他说,你应该回答我,你叫李一猜,就是你也猜。既然我让你猜,你也得让我猜猜是不是?

我不觉得这样有意思,你猜我我猜你,这是要哪样,同学之间还捉迷藏?我直接告诉了他我的名字,我叫周子恒。

他立刻“哈哈”起来,原来是你小子,你小子那时候就是个人物,专门欺负女同学。

我有点疑惑,他说的是我吗,我只在那个班里待了一年,我有那么霸道吗?

我又想,我还是别瞎怀疑了,好不容易联系上一个同学,可别因为已经很久远的那一丝丝一点点的不确切,把人家给吓跑了,我赶紧承认说,嘿嘿,那时候,就那样,嘿嘿——

就这样,隔三岔五就有同学进来,过了不多久,在我五(五)班吧里,已经有十来个同学了,同学集中了,就自然会想起老师,我同学说五班班主任是俞老师,叫俞敏秀。

紧接着出现了令我们十分欣喜的事情,俞老师真的来了。我虽然暂时还没有想起我班主任到底是姓俞还是姓什么,但是看到我同学都欢欣鼓舞,我也就毫无疑问地跟着我同学一起认了班主任。

对了,说到这儿,我记得的那两个人物还没有出场,我在吧里把这个事情牵了出来,为了唤醒大家可能已经沉睡的记忆,为了调动大家对于刘国庆和王小兰的兴趣,我把我所记得的他们的事迹夸张后写出来,简直就是一篇乡愁美文。

我同学看了我的回忆录,认为我写得很传神,写活了那两个人,并且因为这两个同学的活灵活现,让大家重新回到了小学五年级时的情景之中。当然在某些细节上,我同学也会出现分歧,比如我一个同学说,我记得王小兰,别人都扎两条小辫,就她披头散发,像个鬼。

我另一个同学就不同意,说,不对吧,你记错了吧,我记忆中的王小兰才不像鬼。

再比如关于刘国庆的身高,有同学记得他长得很高,也有同学说他是个矮个子。

虽然出现几个不同的版本,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问题,所以我必须说,这都正常,很正常。

难道不是吗?

我相信关于刘国庆和王小兰的回忆,以后还会继续下去,因为他们两个始终没有出现在吧里。

我五(五)班吧并不是专门为他们两个开设的,他们不出现,自有其他同学出现,现在同学已经聚了一些,班主任老师也来了,很快我们就互相加了微信,而且肯定是要建个群的,为了取个不同于一般的群名,大家都很费思量,想了许多个,结果越多越觉得没有合适的,越多越觉得显示不出个性特点。有人提议用母校所在的地名,有人提议用母校的一棵树的名字,有人提议就用班级名,更多的同学想出很多成语,比如“情深似海”,比如“情同手足”,比如“情投意合”等,虽然情意浓浓,但水平实在一般。

最后还是老师胜我们一筹,俞老师建议叫“野渡无人”。

我同学很崇拜老师,他们也许并不太清楚用“野渡无人”做群名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们都无条件纷纷点赞。其实我心里明白,这个群名好像是我老师从我的名字中衍生出来的,我叫周子恒,和“舟自横”谐音,野渡无人舟自横。

虽然人数还不够多,但已经是一个像模像样的组织了,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可以向母校报到了,下次校庆的时候,在指示图上,也会有我们的一个小框框了。

母校网站的首页上有“联系我们”这个栏目,我发贴上去,说我们五年级五班找到组织了,向母校报个到,今后母校有什么活动,可以直接和联系人——我联系,附上了我的邮箱和手机号。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相约聚会了。我同学热情高涨,都说可以AA制,但我说我的经济条件还可以,何况我是牵头人,所以最后由我订了饭店,发了通知。

虽然相逢不相识,但毕竟有隔不断的同学之情,我们像真正的老同学一样热烈拥抱。都见上面了,也不穿马甲了,真姓大名都坦白出来了,果然有时代特色,建国、卫国、爱国、爱民、爱平之类,我问他们哪个是让我猜的“李猜”,就是“吧里横”,却没有人肯认,都说不是自己,我也没跟他们计较。

女生的名字则是另一种样子,普通,而且带个“小”字的特别多,小萍、小燕、小红、小什么。

那时候做家长才懒惰,哪像现在的家长,为孩子取个名,都要把最难认的字找出来。

据说有一个孩子叫墼齑,还有一个叫赍葸。

关我何事?

我还是关心我同学聚会吧。我同学纷纷回忆和诉说当年发生在班上的事:一个同学想起了他把前排女同学的辫子绑在椅背上的事情,另一个同学又想起了用弹弓打了老师的脸,还有一个同学说她那时候已经知道暗恋,恋的就是班长刘国庆。

我同学嗓子都说哑了,眼眶也说红了,他们越来越投入,越来越像真的,我的眼睛却渐渐地模糊起来,心里也渐渐地疑虑起来,我在旁边细细观察,我一个同学的年纪似乎不太对,他比我们都年轻,脸上皱纹很少,难道他拉了皮?怪恐怖的。还有一个同学,他说他叫李小丽,能够吗,这不明明是个女生的名字吗?再一个更有古怪,我注意到他一进门就很心虚,用慌乱的眼光对着每一个同学瞄来瞄去,不知道这又是几个意思。另一个女生也挺有意思,她端坐的姿势和她的眼神,不像是参加同学聚会,倒像是警察来查案,或者至少也是巡视组来巡视观察的。

就在我思想开小差的时候,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我同学已经开始共同回忆当年发生的一个重大事件。

回忆总会有误差的,但是在刘国庆和王小兰打死俞老师的这个事情上,大家似乎都记得很清楚,差不多得出了完全一致的结论。

我同学一发而不可收了,我却成了旁观者,但毕竟旁观者清,我感觉他们记错事情了,这差错太大了,如果打死的是俞老师,俞老师怎么还会出现在我们群里,我们的群名“野渡无人”还是她给取的呢。

我小心提醒我同学,你们是不是记错了,被打死的是俞老师吗?

我同学异口同声地说,不会记错的,打死的就是俞老师。

我魂飞魄散了,赶紧躲到一边,用手机登上母校网站,向维护管理网站的老师求助,那老师说,这位同学,你怎么又来了,请你别开玩笑了,我只是兼职维护网站,维护网站也没有减少我的课时,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和你们乱开玩笑。

我又奇了怪,向组织报到是乱开玩笑吗?

那老师跟我说,你怎么不是乱开玩笑,我们学校,你的那个年级,根本就没有五班,总共招了四个班,哪来的五年级五班?

我晕了一会,慢慢清醒过来,不能够啊,难道我上的是一个不存在的班级,老师您可不带这么玩的。我理直气壮地说,老师,您一定是记错了,要不您再认真核查一遍,难道一个班级会平白无故地消失了吗?我怕那老师又用什么话来堵我,赶紧又换了个思路以攻为守,我说,老师,如果真没有的话,那我是谁呢?我明明上的是五年级五班,五班却不存在?

那老师说,同学,我又看不见你,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反正你那个年级就是没有五班,这是历史的真实,这是铁的事实,谁也无法改变的。

我必须强词夺理,我说,老师,据我所知,我母校每一个年级招生都是五个班,为什么到我们那一年,就只招四个班呢?

那老师有备而来,才不会被我问住,他回复我说,他早就去请教过学校的老校友,老校友告诉他,那一年闹饥荒,饿死了好多孩子,招不满五个班,所以只有四个班,你刚才说得不错,每一年都是招五个班,但是你们这个年级,恰好是我们学校这么多年唯一的一个例外。

我好像听到“嗖”的一声,难道是我的灵魂出窍了?难道我们五(五)班的同学都是饿死鬼吗?

我赶紧说,老师,不对的,不对的,我们都好好地活着,我们不是鬼。

我虽然看不见那老师,但我知道那老师真生气了,我赶紧抬出另一个老师来缓和气氛,我说,老师,您别着急,我们五(五)班,不仅有同学,还有老师,俞老师,她也和我们在一起,难不成老师还会骗人吗?

那老师立刻反问我,你说俞老师?哪个俞老师?

我更加理直气壮,俞老师,俞敏秀老师,我们当年的班主任。

页面上立刻出现了一个惊悚的骷髅头,同学,你吓死本宝宝了,俞敏秀老师?俞敏秀老师早就去世了,是被同学打死的。

幸好我已经习惯了那老师的一惊一乍,我沉着地追问,老师,你说俞老师早已经去世,那是什么时候,老师你查到了吗?

那老师说,这事情还需要查吗,你自己想想,就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谁打的?

据说一个叫刘国庆,一个叫王小兰。

我又赶紧问,那,这两个同学被枪毙了吗?

枪毙?开什么玩笑。据说那是很混乱的时候,很多小孩子一起围上去打一个老师,打死老师后,大家都散了回家吃晚饭,谁也没法追究。

现在我越来越镇定了,我说,老师,关于刘国庆王小兰打死俞老师的事情,你的说法和我同学的回忆是一致的,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同学是存在的,我五班也是存在的。

那老师简直像是百度百科,永远都可以对答如流,他很快回答我说,这也不一定,我曾经在微信圈里看到过类似的故事,就是小学生打死老师的故事,所以我们现在说的这件事情,也可能发生在别的学校。

我又立刻顶上去说,老师,你只要查一查学生名册,有没有刘国庆王小兰,就知道了。

那老师说,同学,你这是存心为难我,你让我怎么查,连你们这个班都没有,哪来的学生名册——最后那老师终于怕了我的纠缠,他干脆到学校档案室,找出了那一年的班级名册,拍成图片发给了我。

有图有真相也还是击不垮我重回母校怀抱的坚定意志,我说,老师,如果你坚持说没有五(五)班,那我呢,我到底是哪个班的?

那老师毫不客气地说,如果你坚持你是五班的,那么我得出的结论就是:你并不存在。

我相信没有我们这个班吗?

我相信没有我这个人吗?

我回到同学聚会的场景中,我再一次细细看着他们的脸,我发现他们有破绽,却没有发现他们都是鬼。

我要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们,我上前大喝一声,呔,你们别造了,根本就没有这个班,没有五(五)班,你们都是不存在的,坦白吧,你们到底是谁?

我预测我同学都吓尿了,都吓得坐地上了。

可是没有。

我同学都很淡定,他们是淡定哥淡定姐,他们还说了淡定的话,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空云卷云舒,等等。

我却是上蹿下跳,狂风暴雨,我说,你们别跟我开玩笑,小心我让你们笑不出来。

我同学都笑出来了。

然后,出乎我的意料,他们竟然挨着个儿,一个一个的,真的开始坦白了。

一个同学先说,我叫李小丽。

我立刻说,你明明是个男生,怎么叫个女生的名字?

李小丽说,李小丽不是我的名字,是我太太的名字,我太太死了,学校不知道,前几天还给她发了校庆的请柬,我很想替她参加校庆,可那天有事没去成,我就到她母校的网站上看看,看到了你五班——

我急切打断他说,李小丽说过她是五班的吗?

李小丽说,没有,我不知道她是几班的,因为你五班正在谈论刘国庆王小兰,我记得在哪里知道过他们的名字,但他们不是我的同学,想来就是我太太的同学了。

我继续追问,你既然进来了,你为什么要扮成高冷比,一言不发?

李小丽说,我是代表我太太进来的,我太太是个孤独的人,尤其不喜欢和熟人打交道,所以我只看看,不说话,这样,她就算死了,也会很安心的。

李小丽说过之后,纪爱民说了,我坦白,我是四班的。

我气急败坏说,你是四班的,那你明明知道没有五班是不是,你还冒充五班的进来捣乱?

纪爱民说,我不是来捣乱的,我是来寻找存在感的,我在四班混得不行,人家一个吃鸡塞了牙缝,另一个人便秘了,都被狂赞,可我的信息永远石沉大海,无人理睬,在那个四班,我根本就不存在。

我尖刻地说,那你就干脆找一个不存在的班。

纪爱民说,可是我找了不存在的班以后,我存在了呀,我现在是“野渡无人”里的群红,难道不是吗?我不是你们的灵魂人物吗?

他是。

接着有一个叫杨卫国的坦白说,我记性不好,我不记得我是哪个班的,那四个班我都去认过,可他们都说我不是他们班的,那只有到五班来了,我不是来看热闹的,我是来认祖归宗的。

我嘲讽他说,结果认了个空。

杨卫国无所谓地说,认空就认空,反正我已经在这里了。

又一个女生说话了,她就是那个开始一直端坐着观察大家的同学,只是她现在完全改变了刚进来时的姿势,放低了姿态,她说,我承认我不是五班的,其实是不是五班我才不在乎,是几班我也不在乎,我在闺蜜群里,被闺蜜卖了,我在辣妈群里,被辣妈骗了,我进到同事群里,直接影响我升职了,所以我想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来看看。

这也可以算是一条逻辑。

可我不能服了他们这样的逻辑,虽然我同学个个振振有词,把一个明明不存在的事情造得那么有存在感,幸好我还有一个不知死活的老师呢,我得赶紧把她抛出来,我说,那俞老师呢,她早就被打死了,难怪她今天没来,但是她怎么会在我们群里呢,难道现在鬼也能入群了吗?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个脸上没有褶子的年轻的同学站了起来,沉沉稳稳地说,谁说我是鬼,谁说我死了,谁说我没来?

好像他就是俞老师似的。

冒充谁不好,要去冒充一个死人?

而且他都没有男扮女装?

我的年轻的同学把身份证拿了出来,说,我是路人甲,你们可以看看我的身份证。

其实他一开口,我就听出他的口音,不过并没等我戳穿他,他已经抢先说了,我从外地来。

真是闻所未闻,大开眼界,我说,你特地从外地赶来冒充俞老师?

我的年轻的同学说,我没有冒充,本来就没有俞老师,何来的冒充——接着他也和大家一样坦白了,他是输错了网址错误地进入了我母校网站,又误打误撞进入了五(五)班,发现我同学在吧里找俞老师,而且这个班上还有刘国庆和王小兰,他就直接用“俞老师”的名字进来了。

我追问他,你既然是路人甲,和我们完全无关,你进来干什么?

“俞老师”说,我认得刘国庆、王小兰和俞老师。

我气得大声叫嚷起来,你胡说,连五班都没有,怎么会有五班的同学和老师?你怎么会认得他们?

“俞老师”说,他们是我创造出来的,换句话说,就是我瞎编出来的,我是个作家,我写过一篇小说,小说题目就叫《五(五)班》,班上有刘国庆和王小兰,他们小时候打死了俞敏秀老师——我就知道,原来艺术和生活是完全重叠的——所以我当然要到你们这里来,你们这里的东西,就是小说嘛。

我同学兴奋起来,纷纷向俞老师请教胡编乱造的经验,我可着急了。

我怎能不着急,现在他们一个一个地露出了原形,只剩下我了。

我是谁呢,我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不存在的五班呢?

想到我,你们难道没有毛骨悚然吗?

我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我是一个鬼魂?

我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我是一个穿越而来的古代人、未来人、外星人?

或者——

我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我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我是五年级?

我不是五年级?

也或者——

我是刘国庆,我老婆叫王小兰?

我是刘国庆和王小兰的儿子?

我是俞敏秀老师的女儿?

我就是俞敏秀老师?

我问了自己无数个问题,可我发现我同学根本不关心我是谁,我忍不住责问他们,你们都知道自己是谁,你们难道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我同学异口同声说,我们怎么会不知道你,你是群主嘛,“野渡无人”的群主。

我赶紧解释,我指的不是群里的我,而是真实的我,现实中的我,你们不想知道吗?即使你们不想知道,可我自己很想知道,你们不能帮助我把自己找出来吗?

“我同学”和“我老师”七嘴八舌:

你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不知道你是谁。

更重要的是我们聚会了。

或者,我同学再进一步开导我,听说过一句话吧,不要和熟人打交道。

我说,我只听说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我同学说,你那是旧社会的想法了。

总之吧,“我同学”“我老师”他们都不想知道我是谁,而且也不想让我知道我是谁,其实我很想知道我是谁,但是大家不这么认为,我也就从众了吧。

其实后来我也想通了,我到底是谁,确实不那么重要了,大家就不要追究了,我自己也不追究了。

重要的是我们聚会了。

更重要的是聚会成为我班的新的里程碑。

聚会以后,我们同学老师间的感情渐渐地深厚,互相间的了解也渐渐地深入,后来我们甚至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热,我们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狂聊一通,谁去上个厕所回来,至少又多了几百条,每天早晨大家都抢着升群旗,唱群歌,互祝早上好,互祝新一天好,在马桶上要坐一个小时,多人长了痔疮。

后来,我们真的成了像亲人一样的熟人了。

于是,再后来,就和许许多多的群一样,我们就渐渐地,疏远了,渐渐地,没有声音了。

过了不多久,“野渡无人”就真的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