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诸君,我今年所担任的演讲,缺课太多,实在对不起诸君。讲起道德,我自己就首先惭愧。不过这是因家庭间事所牵,无可如何,诸君当能见谅。
今晚所讲的是怎样的涵养品格和磨练智慧,一方面是属于德育,一方面是属于智育。
但有一句活我要首先申明的,无论讲德育、智育,我绝不相信有独步单方。我相信“头头是道”“同归殊途”,不能呆板的固执一偏之见。古今中外名人所讲,都不过是许多路中照一条路。我现在不过把我自己所认为很好的路,自己所曾走过的路,贡献给诸君。
近年以来,青年品格之低降实在是不可掩的事实。其最大的原因,就是经济的压迫。现在世界各国,都感觉经济的困难,而中国为尤甚。全国人好像困在久旱的池塘中的鱼,大家在里面争水吃。现在如此,将来恐怕更要利害。人们不能不生存,因为要生存,就会顾不得品格了。大部分青年——尤其是在清华的青年,受着父母的庇荫,现在尚未感觉到这种困难。不过此境不可长久,将来这种狂风暴雨,诸君终有身当其冲之一日,到时便知此中的危险了。
但是,许多还未身当这种压迫之冲的青年,早已经变坏了!他们虽是学生,已俨然变成小政客,日夜钩心斗角,求占人家的便宜,出不正当的风头。这种现象,从前已有之,近日为甚。盖自“五四运动”以后,青年的精神。一方面大为振作,一方面也就发生弊端。其重要的原因,由于政界的恶浊空气传染进教育界去了。没廉耻的教育家,往往拿金钱去买弄学生。一般青年,虽无引诱,已难保不堕落。何况教育当局,处在师长地位的,竟从中利用,“以身作则”,其结果那堪设想呢?
像诸君在清华,社会坏习气尚未十分侵入,经济的压迫也不厉害,所以空气较为干净,品格尚能保持至相当的程度。但在此时若不把品格的根底打好,将来一到恶浊的社会里,也就危险了。
唉!我看二十年来的青年,一批一批的堕落下去,真正痛心得狠!从前一班慷慨激昂满腔热血的青年,一到社会里去,不几年,因为受不起风波,便志气消失,渐渐的由失意而堕落。在他一方面,有些碰到好机会的,便志得意满,但没些时受了社会恶浊的同化,生平的志气,和从前的学识渐渐的不知消归何所了。近年来的青年,好像海潮一般,一波一波的往下底降。正如苏东坡所谓“大江东去浪声沉,多少英雄豪杰,雨散灰飞”。若长是如此,中国前途,真不堪设想了。所以在我们青年品格未固定、可善可恶的时候,须得早早下点涵养功夫,把根基打好,将来到社会里才能不屈不挠,立得住脚。
涵养的方法是怎样呢?我以为必须注意下列各点:
(一)有精到的技能;
(二)有高傲的志气;
(三)有真挚的信仰;
(四)有浓深的兴趣。
第一项,可以说是完全属于物质方面。因为生在现在的社会,非有精到的本事,不能维持生活。生活不能维持,还讲什么道德?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这话诚然不错,不过也要有“疏食”可“饭”,有水可饮,才能“乐在其中”。“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话诚然不错,不过也要有“箪食”“瓢饮”“陋巷”,才能“不改其乐”。所以总要有维持最低限度生活的技能,才可以维持人格。况且现在的经济状况和从前不同,例如“一瓢饮”,从前是“昏夜叩人之门户,……无不与者”;现在北京城里是用自来水,倘使孔子、颜子住在今日北京城,没有钱买自来水,便不能生活。可见许多从前不用劳力可得的,现在却不能了。又如诸葛亮、陶潜,都是躬耕自给的,但是假使他们生在现代,要想耕田,也非有金钱买田不行。可见许多从前只要用劳力便可得到的东西,现在却不能了。所以,必有可以换得金钱的精到技能,才能维持生活。
外国是有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对抗,而中国是有业阶级与无业阶级对抗。我记得从前上海有一个身穿洋服,手持士的[2]的“先生”,坐着人力车去高昌庙、龙华寺,半路频拿士的击车夫,说:“快的走!不要误我的事!”问他什么事,他说,他现在正赶时候到那里讨论劳动问题!现在中国所谓大总统、大元帅、巡阅使、总司令、督军、省长……固然是无业游民,而骂他们、反对他们最激烈的,也何尝不是无业游民?拿枪乱杀的,固然〔是〕无业游民,而高唱裁兵的,又哪一个不是无业游民?中国所以闹到这样糟,都是为此。
这些话谁也知道,而且谁也不愿意做无业游民。但因为没有技能,或有技能而不精到,找不到事做,结果便流为游民。所以我说精到的技能,“精到”二字,应该特别注意。有了精到的技能,要找相当职业,固然现在比从前难些。在欧美各国,许多人虽有相当的技能还找不到职业;但是在中国,只要你有精到的技能,若说找不到职业,我绝不相信。有人说:“技能何尝靠得住?你看:某人也做总统了,某人也做总长了,某人某人也做督军、省长……了!他们何尝有些技能?”这些事实,诚然有之,但凭借机会而居上位,不过是少数的例外,社会上最后的公道,总是有的。现在中国社会对于人才的需要甚紧迫,外国回来的学生,虽一天比一天多,而能供给社会需求的还少,因为他们大半是不懂国情。我刚才和人谈天,说起某人大倡小学改革,而他的改革是根据美国某埠的。像这种人,于中国情形全不了解,谁还找他办事?又如有许多在外国学经济的人,对于本国经济状况反不十分熟悉。虽然中国银行界需人才,他们怎能办得了呢?所以我觉得找不到职业的,有十分之七八是自己对不起社会;社会对不起自己的,总是极少数的例外。如果真正有精到的本事,人人且争着要找他,更不愁找不到职业。例如学做茶碗,倘若你能做得真真价廉物美,谁也争着要买你的。例如北京城里几位有真学问的教授,倘若他们肯他就,处处学校都要争着请他们。又例音乐界的萧友梅,倘若他肯出马,什么音乐会也少不了他。所以在目前只怕自己没有真本领,有真本领而会饿死的我真不相信。诸君无论学哪一门学问,总要学到精绝,学到到家,维持生活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有技能可以维持生活,不致因被经济压迫而堕落,然后才可以讲得到人格。
讲到涵养品格,第一要养成高傲的志气。倘若没有高傲的志气,见了别人住一百块钱一个月的房子,自己住五十块钱一个月的,比不上他,便羡慕他,要学他;见了别人坐汽车、马车,自己坐人力车,比不上他,便羡慕他,要学他。因为羡慕他,要学他,于是连人格都不顾。大多数人品格之堕落皆由于此——由于物质生活之提高。
孟子说:“堂高数仞,榱(cuī)题数尺,我得志,不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不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不为也。”有了这种高傲的志气,自己有自己的做人方法,“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便不会因羡慕他人物质的享用而移其志。孟子尝称道狂狷说:“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狂者进取,狷(juàn)者有所不为。”狷者“不屑不洁”。能如是,自然可以养成高傲的志气。所以我讲道德,不主张消极的节制,而主张积极的提高,放大与扩充。像庄子所说,“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的大鹏,决不屑和斥鷃争一粒粟,因为他们度量大小不同之故。许多人决不会见一个铜子而动心,决不会因一个铜子而杀人放火;但是一块钱,十块钱,一千块钱,一万块钱……就不同了!
你看因十块钱的津贴而变节的学生,真不知多少!孟子“鱼我所欲”章说得好:“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一个铜子和一万块钱,一箪食、一豆羹和万钟,实在有什么分别?无论为大为少,而把自己人格卖掉,都是睬不起自己。所以孟子批评他道:“是亦不可以已,此之谓失其本心。”我们要把志气提高,把度量放大,不为一铜子的奴隶,也不为一万块钱的奴隶,更不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而卖掉自己的人格。于物质之奉,如鹪鹩(liáo)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此外世人以为狠[3]快乐,狠荣耀的东西,我看他如大鹏之看斥鷃的一粒粟一样,那么,品格就高尚了。
还有一层,志气高傲,才可以安处风波,不怕逆境。人生不能不碰风波,捱得过风波,便到坦途。终身在风波中的狠少,许多人因为志气太小,当不住风波,便堕落下去。人生之能否成功,全看其能否捱得风浪。譬如航行一千里的水程,中途遇着风浪便不敢进,那就永无登彼岸之希望。有了高傲的志气,不为困难所挠,打破了难关,以后便一帆风顺了。
所以我们用不着战战兢兢地去防备堕落,只要提高志气,“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了。
高傲的志气,青年人多有之,不过多因为操持不坚,后来口渐消磨至尽。且光有志气,尚恐怕有客气之病,故必须济之以真挚的信仰。
所谓信仰,不单指宗教,凡政治家信仰某种主义,文学家信仰他的优美的境界,以及凡信仰某种主张见解,都是信仰。总而言之,信仰者,就是除开现在以外,相信还有未来远大的境界。有了信仰,拿现在做将来的预备,无论现在怎样感觉痛苦,总以为所信的主义,将来有无限光明。耶苏为什么死在十字架而不悔?因为他相信他的流血可以超救众生。一个人若有信仰,不独不肯作卑污苟且的事,且可以忘却目前恶浊的境界,而别有一种安慰;于目前一切痛苦、困难,都不觉得失望,不发生惧怕,所以我希望青年们总要有一种真挚的信仰。
人们在空间和时间中的活动能力很小,无论如何,一切现实活动,总为时间、空间所限。但是理想则不然,无论什么地方,什么时间,我们的理想都可以达到。所以信仰是可以打破时间和空间的束缚的。人若没有信仰,只知目前现世,那么,生活就未免太干燥无味了。
最后讲到趣味的生活,这可说是我个人自得的法门。
有人问子路:孔子是什么样人?子路不答。孔子对他说:“你何不告诉他:‘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可见孔子生平,也是深得力于趣味。
一个人于他的职业的本身自然要有浓深的趣味。同时最好于职业以外选择一种有浓深趣味的消遣——如踢球、围棋、歌乐等——来陶冶性情。这种趣味浓深的消遣,至好在青年时代养成,庶几将来别的坏习惯不会“取而代之”。
我所谓兴趣,是要没有反面的。譬如吃,也许是有趣,但吃多了生病便没趣了;譬如赌,也许有趣,赌输了便没趣了;其他类此者举之不尽——这类的消遣,不能算是趣味的。
我个人是一个书呆子,觉得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比不上做学问这样有兴趣。生平在政治上打了好几个跟斗,为功为罪且别论,所以不致堕落到十八层地狱者,都是因为养成了读书的趣味。
以上我所说的四层,完全是积极的提高,就是孟子所谓“先立乎其大者”,宋儒如陆象山、明儒如王阳明都以此为教。
现在要讲到怎的磨练智慧,因为时候已不早,只能简略的说。
有人主张主观的静坐修养,以求知识。这条路我不赞成。我以为要客观的考察,才可以得到知识,其方法不外:
(一)发生问题要大胆;
(二)搜集整理资料要耐烦;
(三)判断要谨密。
天下事最怕以不成问题了之。没有问题,便没有研究。不会读书的人,看见书全是平面的;会读书的人,觉得书是凹凸不平的。我们要训练自己的脑筋,于别人所不注意处注意,于别人所不怀疑处怀疑。天下古今,那一时、那一地没有苹果落地,而因之发明引力的只有奈端[4];那一时、那一地没有水汽掀壶盖,而因之发明蒸汽机关的只有一瓦特;因为他们能对于别人以为不成问题的发生问题。
我们对于事物所以不会发生问题者,由于有所“蔽”,《荀子·解蔽篇》说得最透切。“蔽”有两种,一种是自己蔽自己——自己的成见蔽自己;一种是蔽于别人——或为古人所蔽,或为今人所蔽,或为时代所蔽,都是蔽于别人。能打破这两种蔽,便看见什么东西都是浮起,都会去注意他[5]。
既发生了问题,要想解决他,不能空口讲白话,必须以资料为根据。达尔文养鸽子养了二十余年,观察蚂蚁打架观察了若干年,才得到资料来做他生物学上发明的根据。资料不会找我们,非我们耐烦去找他不可。自然界如此,书本上也是如此。找到了资料,要耐烦去整理他,分析他。这两步工夫做到,则此问题之解决,思过半矣。
下判断的工夫,和发生问题相反。发生问题越大胆越好,但下判断要十分细心谨慎,丝毫不能苟且。倘若发现反证,必须勇于改正,甚至把全部工作弃却亦所不惜,千万勿为成见所蔽。
关于磨练智慧,我最后还有两句话:
一是荀子所说的“好一则博”。怎么“好一”反会“博”呢?许多不会做学问的人样样都想懂,结果只是一样都不懂。譬如开一间商店,与其挂起种种货色都有的招牌,而种种货色都不完备,何如专办一种货,而能完备呢?所以入手研究学问,范围愈狭愈好。而在此范围以内,四方八面都要晓得透澈。例如我这学年担任讲“近三百年中国学术史”,三百年以前,我可以不管,但是在这三百年以内,不独学术的本身,而且学术与政治的影响,学者的生活,学者的年龄等问题,都要知道。能如是,那就是博了。又例如做一个人的年谱——我常说做年谱最可为初学磨练史学技术——于那个人的生平思想,以及时代背景等,都能熟悉,这便是博了。
学问无论大小,无论有用没用,皆可以训练自己的脑筋。把脑筋训练好,道路走熟,以后无论所研究什么东西,都得着门径了。
最末一句话,就是孟子所谓“深造自得”。我们求学万不可光靠教育,万不可光靠课本,要“深造自得”。做学问想得深刻的印象,想真正的训练脑筋,要不怕吃苦,不怕走冤枉路。宁可用狠笨的方法,费狠多的时候,去乱碰乱冲;不要偷懒,不要贪便宜。历尽困苦艰难求来的学问,比之安坐而得的,一定更透澈,更有深刻的印象。
现在的学校教育,教授法太好,学习太容易,最足以使学生“软化”。尤其是美国式的教育,最喜欢走捷径,结果得之易,失之也易。所以我警告诸君,要披荆斩棘,求“深造自得”。
以上所讲的,虽然极普通,但都是我个人所得。上面也说过,我不过把所认为狠好的,所曾走过的路贡献给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