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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新大陆游记(节选)

十三

从内地来者,至香港、上海,眼界辄一变。内地陋矣,不足道矣。至日本,眼界又一变。香港、上海陋矣,不足道矣。渡海至太平洋沿岸,眼界又一变。日本陋矣,不足道矣。更横大陆至美国东方,眼界又一变。太平洋沿岸诸都会陋矣,不足道矣。此殆凡游历者所同知也。至纽约,观止也未。

吾闻日本游历家皆曰:先至美国,后至欧洲者,无不惊欧洲之局促顽旧。先至欧洲,后至美国者,无不惊美国之嚣尘杂乱。吾未至欧洲,吾不能言之。

吾在纽约无余日以从事游览,若政治上、生计上、社会上种种观察,百不得一,固不待论;即风景亦所见绝稀,吾深负纽约也。初到时,有拉杂笔记百数十条,记琐见琐闻。及游历遍,复视之,觉其全属辽东豕[145],故概淘汰不编入,惟略存十数条如下:

野蛮人住地底,半开人住地面,文明人住地顶。住地面者,寻常一两层之屋宅是也。住地底者,孟子所谓下者为营窟。古之五祀,有中霤,穴地为屋,凿漏其上以透光,雨则溜下也[146]。今吾国秦、晋、豫之间,犹有是风。北京之屋,亦往往有入门下数石级者,犹近于地底矣。纽约之屋,则十层至二十层者数见不鲜,其最高者乃至三十三层,真所谓地顶矣。然美国大都会通常之家屋,皆有地窖一二层,则又以顶而兼底也。

纽约触目皆鸽笼,其房屋也;触目皆蛛网,其电线也;触目皆百足之虫,其市街电车也。

纽约之中央公园,从第七十一街起至第一百二十三街止,其面积与上海英、法租界略相埒(liè),而每当休暇之日,犹复车毂(ɡǔ)击,人肩摩。其地在全市之中央,若改为市场,所售地价可三四倍于中国政府之岁入。以中国人之眼观之,必曰弃金钱于无用之地,可惜可惜!

纽约全市公园之面积,共七千方嗌架[147],为全世界诸市公园地之最多者。次则伦敦,共六千五百方嗌架。

论市政者,皆言太繁盛之市,若无相当之公园,则于卫生上、于道德上皆有大害。吾至纽约而信。一日不到公园,则精神昏浊,理想污下。

街上车、空中车、隧道车、马车、自驾电车、自由车,终日殷殷于顶上,砰砰于足下,辚(lín)辚于左,彭彭于右,隆隆于前,丁丁于后,神气为昏,魂胆为摇。

人言久住纽约者,其眼必较寻常人为快。苟不尔者,则当过十字街时,可以呆立终日,一步不敢行。

纽约之最大旅馆,其上等房位,每日百五十元(合墨西哥银三百余元)。房中陈设,皆法前王路易第十四宫中物云。李文忠[148]游美时住此馆,但仅住二等房位耳,每日七十五元。其参随辈,皆住三四等以下云。以中国第一等地位之人,而作纽约第二等客,一笑。

格兰德[149]之墓,亦纽约一游燕处也。格兰德罢任总统后,贫不能自存,无有恤之者;及其死也,以数兆金营其墓,可称咄咄怪事。闻贱丈夫欲罔利者,营此别业,吸引裾屐,因使其附近地价可以骤涨云。兹事虽小,亦可见薄俗之一斑也。墓临河,风景绝美,士女云萃,过于公园。合肥[150]手植一树于墓门,泐(lè)数言焉,行人咸目之。

自由岛者,在纽约海口中央,竖一自由女神像,法国人所赠也。美人宝之,登之有潇洒出尘之想。

郎埃仑在布碌仑之西[151],由纽约乘电车半点钟可达,避暑之地也,游者以夜。余尝一游,未至里许,已见满天云锦,盖电灯总在数千万盏以上也。层楼杰阁,皆缀华灯,遥望疑为玻璃世界。中有一园,名狂笑园者,人以洋一角售券入园。园中诸陈设玩区,有普通者,有特别者。特别者另买券乃能入观,其券贱者半角,最贵者亦不过两角半。然欲遍观之,每人须费二十三元有奇。其余如狂笑园而稍小者,尚数十区,欲遍游非三四日不能。然至者率皆中下等社会及儿童耳。

十六

纽约全省之华人约二万,其在纽约市及布碌仑(与纽约相连,今合为一自治团体)者万五千,大率业洗衣工者最多,杂碎馆者次之,厨工及西人家杂工又次之。其余商人,则皆恃工以为生。商店大小亦有数百家,自成一所谓“唐人埠”者。每来复[152],唐人埠街衢为塞,盖工人休暇,皆来集也;余日则颇冷淡。吾侪在东方诸市演说,唯来复日听众阗(tián)塞,余日则至者不及半数。

杂碎馆自李合肥游美后始发生。前此西人足迹不履唐人埠,自合肥至后一到游历,此后来者如鲫。西人好奇家欲知中国人生活之程度,未能至亚洲,则必到纽约唐人埠一观焉。合肥在美思中国饮食,属唐人埠之酒食店进馔数次。西人问其名,华人难于具对,统名之曰“杂碎”。自此杂碎之名大噪。仅纽约一隅,杂碎馆三四百家,遍于全市。此外东方各埠,如费尔特费、波士顿、华盛顿、芝加高、必珠卜[153]诸埠称是。全美国华人衣食于是者凡三千余人,每岁此业所入可数百万,蔚为大国矣。

中国食品本美,而偶以合肥之名噪之,故举国嗜此若狂。凡杂碎馆之食单,莫不大书“李鸿章杂碎”“李鸿章面”“李鸿章饭”等名。因西人崇拜英雄性及好奇性,遂产出此物。李鸿章功德之在粤民者,当惟此为最矣。然其所谓杂碎者,烹饪殊劣,中国人从无就食者。

西人性质有大奇不可解者,如嗜杂碎其一端也,其尤奇者莫如嗜用华医。华医在美洲起家至十余万以上者,前后殆百数十人。现诸大市,殆无不有著名之华医二三焉。余前在澳洲见有所谓安利医生[154]者,本不识一字,以挑菜为生,贫不能自存。年三十余,始以医诳西人,后竟致富三百余万。及至美洲,其类此者数见不鲜。所用皆中国草药,以值百数十钱之药品,售价至一金或十金不等,而其门如市,应接不暇,咄咄怪事。

西例凡业医者,必须得政府之许可,然在美国得之并不难。各医家皆自称在中国某学校卒业之医学士、医学博士等。盖美国贿赂风盛行,有钱则万事俱办也。自此点观察之,则不如日本远甚。日本唐人埠之医生,无一能得免许状者。

纽约者,全世界第一大市场,商业家最可用武之地也。中国至微至贱之货物,如爆竹、如葵扇、如草席,每岁销数皆各值美金数百万,大者无论矣。然大率由美国人手经办,中国人自办者寥寥。统计纽约全市,其与西人贸易之商店,仅两家而已。中国人对外竞争之无力,即此可见。谓中国人富于商务之天才者,亦诬甚矣。

纽约及东部一带之华人,有眷属者颇稀,不如西部之多。盖道远,往往难之所致欤。以此之故,华童在学校者亦甚少,约计不盈百人。

哥仑比亚大学,美国大学中之第一流也。吾中国学生一人,曰严君锦镕,北洋大学堂官费所派遣者,学政治法律,明年可以卒业。

二十

五月十四日,由纽约至华盛顿。

华盛顿,美国京都,亦新大陆上一最闲雅之大公园也。从纽约、波士顿、费尔特费诸烦浊之区,忽到此土,正如哀丝豪竹之后闻素琴之音,大酒肥肉之余嚼鲈莼之味,其愉快有不能以言语形容者。全部结构皆用美术的意匠,盖他市无不有历史上天然之遗传,而华盛顿市则全出于人造者也。

都中建筑最宏丽庄严者为“喀别德儿”[155](Capitol)。喀别德儿者,译言元首之意,谓此地为一国之元首也。喀别德儿之中央一高座为联邦法院,其左右两座次高者为上议院、下议院,其后一大座为图书馆,合称为喀别德儿。喀别德儿之前,置华盛顿一铜像。其中央高座、中门、棂楹(línɡ yínɡ)、桷(jué)壁,盖皆美国历史纪念画。其技或绘或雕或塑,其质或金或石或木,自殖民时代、独立时代、南北战争时代以至近日,凡足以兴国民之观感者,无一不备。对之令人肃然起敬,沛然气壮,油然意远。甚矣,美术之感人深也!环喀别德儿周遭,皆用最纯白大理石铺地,净无纤尘,光可鉴发。其外则嘉木修荫,芳草如箦(zé),行人不哗,珍禽时鸣,琅嬛福地,匪可笔传矣。

华盛顿之图书馆,世界中第一美丽之图书馆也。藏书之富,今不具论。其衣墙覆瓦之美术,实合古今万国之菁英云。吾辈不解画趣,徒眩其金碧而已。数千年来世界上著名之学者,莫不有造像,入之如对严师。其观书堂中,常千数百人,而悄然无声,若在空谷。

观书堂壁间以精石编刻古今万国文字,凡百余种。吾中国文亦有焉,所书者为“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156]二十一字,写颜体,笔法遒劲,尚不玷祖国名誉。

喀别德儿之庄严宏丽如彼,而还观夫大统领之官邸,即所谓白宫(White House)者,则渺小两层垩白之室,视寻常富豪家一私第不如远甚。观此不得不叹羡平民政治质素之风,其所谓平等者真乃实行,而所谓国民公仆者真丝忽不敢自侈也。於戏[157]!倜乎远矣。

全都中公家之建筑最宏敞者为国会(即喀别德儿),次为兵房,次为邮局,最湫隘者为大统领官邸。民主国之理想,于此可见。

华盛顿纪功华表[158],矗立都之中央,与喀别德儿相对,高五百英尺,实美国最高之建筑物也。其中空,可以升降。用升降机上之,需五分钟始达绝顶,步行则须二十分钟以外。登华表绝顶以望全都,但见芳草甘木,掩映于琼楼玉宇间,左瞰平湖,十顷一碧。同行一西人,为余指点某丘某壑,是独立军决斗处;某河某岸,是南北战争时南军侵入处。余感慨欷歔,不能自胜,得一诗云:

琼楼高处寒如许,俯瞰鸿濛是帝乡。十里歌声春锦绣,百年史迹血玄黄。华严国土天龙静,金碧山川草树香。独有行人少颜色,抚栏天末望斜阳。

华盛顿纪功华表构造时,征石于万国,五洲土物,鸠集备矣。各国赠石,皆系以铭,用其国文泐之,以颂美国国父之功德。吾中国亦有一石焉,当时使馆所馈,道员某为题词。其文乃用《瀛寰志略》所论载,谓华盛顿视陈胜、吴广,有过之无不及云[159]。呜呼!此石终可不磨,此耻终不可洒,见之气结。

旅美十月,惟在华盛顿五日中最休暇,遍游其兵房、库房、铸银局、博物院、植物院等。惜不能到华盛顿故里一观遗迹,最为憾事。

每夕使馆中人多相访者,询美政府对满洲问题之真相颇悉。今事已过去,已发表,不复再述。

华盛顿除使馆外,有中国留学生八人,寿州孙氏居其五,皆沉实向学,有用才也。

欧游心影录(节选)[160]

楔子

民国八年双十节[161]之次日,我们从意大利经过瑞士,回到巴黎附近白鲁威的寓庐。回想自六月六日离去法国以来,足足四个多月,坐了几千里的铁路,游了二十几个名城,除伦敦外,却没有一处住过一来复[162]以上。真是走马看花,疲于奔命,如今却有点动极思静了。

白鲁威离巴黎二十分钟火车,是巴黎人避暑之地。我们的寓庐,小小几间朴素楼房,倒有个很大的院落,杂花丰树,楚楚可人。当夏令时,想是风味绝佳,可惜我都不曾享受。到得我来时,那天地肃杀之气,已是到处弥满。院子里那些秋海棠野菊,不用说早已萎黄凋谢。连那十几株百年合抱的大苦栗树,也抵不过霜威风力,一片片的枯叶蝉联飘堕,层层堆叠,差不多把我们院子变成黄沙荒碛。还有些树上的叶,虽然还赖在那里挣他残命,却都带一种沉忧凄断之色,向风中战抖抖的作响,诉说他魂惊望绝,到后来索性连枝带梗滚掉下来,像也知道该让出自己所占的位置,教后来的好别谋再造。

欧北气候,本来森郁,加以今年早寒,当旧历重阳前后,已有穷冬闭藏景象。总是阴霾霾的欲雨不雨,间日还要涌起濛濛黄雾。那太阳有时从层云叠雾中瑟瑟缩缩闪出些光线来,像要告诉世人,说他还在那里。但我们正想要去亲炙他一番,他却已躲得无踪无影了。

我们住的这避暑别墅,本来就不是预备御冬之用,一切构造,都不合现在的时宜,所以住在里头的人,对于气候的激变感受不便,自然是更多且更早了。

欧战以来,此地黑煤的稀罕,就像黄金一样,便有钱也买不着。我们靠着取暖的两种宝贝,就是那半干不湿的木柴,和那煤气厂里蒸取过煤气的煤渣。那湿柴煨也再煨不燃,吱吱的响,像背地埋怨,说道你要我中用,还该先下一番工夫,这样生吞活剥起来,可是不行的。那煤渣在那里无精打彩的干炙,却一阵一阵的爆出碎屑来,像是恶很很的说道,我的精髓早已榨干了,你还要相煎太急吗?

我们想着现在刚是故国秋高气爽的时候,已经一寒至此,将来还有三四个月的严冬,不知如何过活。因此连衣服也不敢多添,好预备他日不时之用,只得靠些室内室外运动,鼓起本身原有的热力,来抵抗外界的冱寒[163]。我们同住的三五个人,就把白鲁威当作一个深山道院。巴黎是绝迹不去的,客人是一个不见的,镇日坐在一间开方丈把的屋子里头,傍着一个不生不灭的火炉,围着一张亦圆亦方的桌子,各人埋头埋脑做各自的功课。这便是我们这一冬的单调生活趣味,和上半年恰恰成个反比例了。我的功课中有一件,便是要做些文章,把这一年中所观察和所感想写出来。

南洋所感

船开了,经过香港、新加坡、槟榔屿[164],一天一天的热起来。十日以前,走津浦路线,正遇着大雪,燕齐平陆,一白千里。十日以后,在槟榔屿植物园赏起荷来了。我们的衣服,就好像剥竹笋,一层一层的褪,到后来穿一件白袷,还是汗下如雨。想起来人类受环境的支配,真是利害,你不顺应他,你能够存活吗?现时国内大多数人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所怀的思想,岂不都是穿着大毛游历新加坡吗?

我们离开国境已经十多日,却是到的地方,还是和内地旅行一样。新加坡、槟榔屿一带,除了一面英国国旗外,简直和广东、福建的热闹市镇,毫无差别。开大矿的么,中国人。种大橡皮园的么,中国人。大行号么,中国人。杂货小贩么,中国人。苦力么,中国人。乞丐么,中国人。计英属海峡殖民地三州[165],中国人约二十六七万,欧洲各国白人合计,不过六千八百。再就南洋华侨全体约计,英属(殖民地三州,保护地四州[166]合计)二百万,荷属三百万,暹罗、安南[167]等处三百五十万,总数八百五十万。和南斯拉夫、比利时两国的人口大略相等,比匈牙利、罗马尼亚略少些,比荷兰略多些,比瑞士、希腊约多一倍。唉!他们都是和英法德美分庭抗礼的一个国家了。再者美国十三州联合建国时,人数也不过几百万,他们当初也不过因为在家乡觅食艰难,出外别谋生路,那动机正和我们去南洋的一样,如今是怎么一个局面啰呢?比起来正是羞得死人。我们在船上讨论到这些情形,张君劢[168]就做了一篇文章,论中华民族南洋建国问题。我想我们中国人,直到如今,从没有打过主意要建设自己的国家,不然,何至把本国糟到这般田地?四万万人尚且不成一个国,七八百万人更何足道?我从前说的一个原则,所谓“我住在这地方,就要管这地方的事。为什么呢?因为和我有利害关系”,我们中国人就向来没有认得这个原则,倘使认得,我们不知建了多少国了。我从前又说的,“我们能够建设北京市会、丰台村会,才能建设中华民国”。我如今再说一句,我们能够建设广州、汕头、厦门市会,自然能建设南洋新国,如其不然,甚么话都是白说。好在我国民也渐渐自觉了,我敢信我们中华民国,不久定要建设起来。至于南洋新国,也是民族自决的一条正路,海外侨民,文化较稚,还须内地人助他开发。从前也有过些人设法劝导华侨赞助国内运动,这个固然是好。但国内的事,还应该国内人多负些义务,华侨却有他自己应做的事。什么事呢?还是那句老话“我住在这地方,就要管这地方的事,因为和我有利害关系”。我想我们青年,若是那位有兴致,去传播这种思想,拿来做终身事业,倒是男儿报国一件大事哩。

好几年没有航海,这次远游,在舟中日日和那无限的空际相对,几片白云,自由舒卷,找不出他的来由和去处。晚上满天的星,在极静的境界里头,兀自不歇的闪动。天风海涛,奏那微妙的音乐,侑我清睡。日子很易过,不知不觉到了哥仑波[169]了。哥仑波在楞伽岛,这岛上人叫他做锡兰[170]。我佛世尊[171],曾经三度来这岛度人,第三次就在岛中最高峰顶上,说了一部《楞伽大经》。相传有许多众生,天咧,人咧,神咧,鬼咧,龙咧,夜叉咧,阿乾闼咧[172],阿修罗咧,都跟着各位菩萨、阿罗汉在那里围绕敬听。大慧菩萨问了一百零八句偈,世尊句句都把一个非字答了,然后阐发识流性海的真理。后来这部经入中国,便成了禅宗宝典。我们上岸游山,一眼望见对面一个峰,好像四方城子,土人都是四更天拿着火把爬上去礼拜,那就是世尊说经处了。山里头有一所名胜,叫做坎第。我们雇辆汽车出游,一路上椰子、槟榔漫山遍谷,那叶子就像无数的绿凤,迎风振翼。还有许多大树,都是蟠着龙蛇偃蹇的怪藤,上面有些琐碎的高花,红如猩血。经过好几处的千寻大壑,树都满了,望下去就像汪洋无际的绿海。沿路常常碰着些大象,像位年高德劭的老先生规行矩步的从树林里大摇大摆出来。我们渴了,看见路旁小瀑布,就去舀水吃,却有几位黝泽可鉴的美人,捧着椰子,当场剖开,翠袖殷勤,劝我们受椰乳。刘子楷[173]新学会照相,不由分说,把我们和这张“黑女碑”照在一个镜子里了,他自己却逍遥法外。走了差不多四点钟,到坎第了。原来这里拔海已经三千尺,在万山环绕之中,潴(zhū)出一个大湖。湖边有个从前锡兰土酋的故宫,宫外便是卧佛寺。黄公度[174]有名的《锡兰岛卧佛》诗,咏的就是这处。从前我们在日本游过箱根、日光的湖,后来在瑞士游过勒蒙四林城的湖[175],日本的太素,瑞士的太丽,说到湖景之美,我还是推坎第。他还有别的缘故,助长起我们美感。第一件,他是热带里头的清凉世界,我们在山下,挥汗如雨,一到湖畔,忽然变了春秋佳日。第二件,那古貌古心的荒殿丛祠,唤起我们意识上一种神秘作用,像是到了灵境了。我们就在湖畔宿了一宵,那天正是旧历腊月十四,差一两分未圆的月浸在湖心,天上水底两面镜子对照,越显出中边莹澈。我们费了两点多钟,联步绕湖一匝。蒋百里[176]说道:今晚的境界,是永远不能忘记的。我想真是哩!我后来到欧洲,也看了许多好风景,只是脑里的影子,已渐渐模糊起来,坎第却是时时刻刻整个活现哩。中间有一个笑话,我们步月,张君劢碰着一个土人,就和他攀谈,谈甚么呢,他问那人你们为甚么不革命,闹得那人瞠目不知所对。诸君评一评,在这种潇洒出尘的境界,脑子还是装满了政治问题,天下有这种杀风景的人吗?闲话休题,那晚上三更,大众归寝,我便独自一个,倚阑对月,坐到通宵,把那记得的《楞伽经》默诵几段。心境的莹澄开旷,真是得未曾有。天亮了,白云盖满一湖。太阳出来,那云变了一条组练,界破山色,真个是“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哩。程期煎迫,匆匆出山,上得船来,离拔锚只得五分钟了。

我们在船上,好像学生旅行,通英文的学法文,通法文的学英文。每朝八点钟,各地抱一本书在船面高声朗诵,到十二点止,彼此交换着当教习。别的功课,照例是散三躺步,睡一躺午觉,打三两躺球,我和百里,还每日下三盘棋。余外的日子,都是各人自由行动了。我就趁空做几篇文章,预备翻译出来,在巴黎鼓吹舆论。有三两篇替中国瞎吹,看起来有点肉麻,连稿也没有存了。内中一篇,题目叫做“世界和平与中国”,算是表示我们国民对于平和会议的希望,后来译印英法文,散布了好几千本。

冬春之交,印度洋风色最好,我们走了二十多日,真是江船一样。听说红海热得了不得,我们都有戒心。到红海了,走了三日,还和印度洋差不多。有一天清早,杨鼎甫[177]看日出回来说:“好冷呀!”我们就得了一句妙语,说是“红海号寒”。又一天我们晚上看日落,算是生平未见的奇景,那云想是从沙漠里倒蒸上来,红得诡怪,我着实没有法子把他形容出来。那形态异常复杂,而且变化得极快,韩昌黎[178]《南山》《陆浑山》两首诗所描拟的奇特事象,按起来件件都有,却还写不到百分之一。倒影照到海里来,就像几千万尾赪(chēnɡ)色鲤鱼,在那里鳞鳞游泳,我直到那日,才晓得红海所以得名,海真算整个是红了。

我们到苏彝士了,算是头一回看见战场。原来一九一七年,土耳其要袭取运河,逼到边界,离此地仅七十英里。后来英军把他击退了。运河两旁,密布着层层铁网,岸上一堆一堆的帐棚,戍兵还未撤呢。我们过河,那边一艘英国运兵船下来,两船上的人,彼此欢呼万岁,那一阵声音真似山崩地裂。听说停战后通航苏彝士的船,我们才算第二号哩。

第二日便到坡赛[179],我们半个月未踏陆地了。上岸散步,分外神旺。看见些阿剌伯女人个个戴着条一尺多长的黑面巾,连头带面盖着,只露出一双眼睛,想着他们不知到几时才有解放的自觉哩。市上法人颇多,商店招牌多用法文,这地方政治势力虽然属英,经济势力,法人却还不弱。我们到海滨一家旅馆午饭,随即往观利涉[180]铜像。眼望地中海,左手挟一张运河图,右手指着红海,神采奕奕动人。据史家说,这运河当埃及王朝曾经掘过,后来淤塞了,直到四千年后,才出这位利涉。据此说来,科学到底有多少进步,却成疑问了。

船到地中海,没有那么舒服了。有一两天,那船竟像劣马,跄踉跳掷起来。天气也渐冷了,子楷躲在舱里,好像冬虫入蛰。我们几个人,一切功课,还是照常。同船有位波兰人,也和子楷同病,他羡慕我们到了不得,便上了一个尊号,叫做“善航海的国民”,我们真受宠若惊了。

我们的船,直航英国,志那亚、拿波里、马赛[181]等处都不经过。横断地中海西行,南欧风景,一点看不着。行了七日,过直布罗陀海峡,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西班牙自从失了这个地方,他的海权,便和英国办交代了。从上海到伦敦,走了一个半月,巡了半边地球,看见的就只一个英国。唉!这天之骄子,从那里得来呀。

战后雾中之伦敦

正月十二日正午,船将拢岸,丁、徐二君已偕英使馆各馆员乘小轮来迎。我们相视而笑,算是合抱绕世界一周了。我们才登岸,战后惨淡凄凉景况,已经触目皆是。我们住的旅馆,虽非顶阔,也还算上等。然而室中暖气管是关闭了,每个房间给一斗多的碎煤,算是一日二十四点钟的燃料。电力到处克减,一盏惨绿色的电灯,孤孤零零好像流萤自照。自来火的稀罕,就像金刚石。我们有烟癖的人,没有钻燧取火的本领,只好强迫戒掉了。我们在旅馆客屋吃茶,看见隔座一位贵妇人从项圈下珍珍重重取出一个金盒子来,你猜里头什么东西呢?哈哈!是一小方块白糖,他连客也不让,劈了一半,放在自家茶碗里,那一半仍旧珍珍重重交给他的项圈。我想我们这几年在本国,真算得纨袴子弟,不知稼穑艰难。自想自从货币生计发达以来,世人总以为只要有钱何求不得,到今日也知道钱的功用是有限度了。又想在物质文明享用极丰的欧洲,他们为国家存亡起见,万众一心,牺牲幸福,忍耐力之强,着实可敬。但经过此番之后,总应该觉得平常舒服惯了,方便惯了,也算不得一回好事。在物质的组织之下,全社会像个大机器,一个轮子出了毛病,全副机器停摆,那苦痛真说不尽。只怕从今以后,崇拜物质文明的观念,总有些变动罢。

黄公度的《伦敦苦雾行》头一句是“苍天已死黄天立”。我们到欧洲破题儿第一天受了这个印像,是永远不能忘记的。我们在马车上望见那将近西没的太阳,几个人费了一番彻底的研究,才判定他是日是月。晚上我和子楷散步,远远见有一团朦胧红气,我猜是街灯,子楷猜是钟楼,那里知道原来就是日间误认的月光。日月灯三件事,闹得一塌糊涂,这不是笑话吗?我但觉受了极湿极重的空气压迫,两颧骨紧张作疼,往街上散步多时,才稍好些。无怪英人拿户外运动竞技等事,当作人生日用必需,渐渐成为公共嗜好了。伦敦每年总有好几个月是这样,而且全国也和伦敦差不多,所以他们养成一种沉郁严重的性格,坚忍奋斗的习惯,英国人能够有今日,只怕叨这雾的光不少哩。可见得民族强盛,并不是靠绝对丰顺的天惠,环境有些苛酷,才真算玉汝于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