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样孤独地坐在暮色中的一堆废墟上。没有声响,没有伙伴。陪伴着她的,只是一朵从瓦砾中弯弯曲曲长出的淡蓝色的小花。
——天黑了,该回家了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发现了太阳——它正从一片灿烂的霞光里升起。白茫茫的雾霭里,它似乎在轻轻颤动,像刚刚诞生的一个生命。
——云雾中的古堡
麻子爷爷是一个让村里的孩子们很不愉快,甚至感到可怕的老头儿。
他没有成过家。他那一间低矮的旧茅屋,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子后边的小河边上,四周都是树和藤蔓。他长得很不好看,满脸的黑麻子,个头又矮,还驼背,像背了一口沉重的铁锅。在孩子们的印象中从来就没有见他笑过。他总是独自一人,从不搭理别人。他除了用那头独角牛耕地、拖石磙,就很少从那片树林子走出来过。
反正孩子们不喜欢他。他也太不近人情了,连那头独角牛都不让孩子们碰一碰。
独角牛之所以吸引孩子们,也正在于独角。听大人们说,它的一只角是在它买回来不久,被麻子爷爷绑在一棵腰一般粗的大树上,用钢锯给锯掉的,因为锯得太挨根了,弄得鲜血淋淋的,疼得牛直淌眼泪。不是别人劝阻,他还要锯掉它的另一只角呢。
孩子们常悄悄地来逗弄独角牛,甚至想骑到它的背上,在田野上疯两圈。
有一次,真的有一个孩子这么干了。麻子爷爷一眼看到了,不吱一声,闷着头追了过来,一把抓住牛绳,紧接着将那个孩子从牛背上拽下来,摔在地上。那孩子哭了,麻子爷爷一点也不心软,还用那对叫人心里发怵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把独角牛拉走了。背后,孩子们都在心里用劲骂:“麻子麻,扔钉耙,扔到大河边,屁股跌成两半边!”
孩子们知道了他的古怪与冷漠,不愿再理他,也很少光顾那片林子。大人们似乎也不怎么把他放在心里。村里有什么事情开会,从没有谁会想起来去叫他。地里干活,也觉得他这个人并不存在,他们干他们的,谈他们的。那年,人口普查,负责登记的一个小学校的女老师竟将在林子里住着的这个麻子爷爷给忘了。
全村人都把他忘了。
只有在小孩子落水后需要抢救的时候,人们才忽然想起他。严格地说,是想起他的那头独角牛来。
这一带是水网地区,大河小沟纵横交错,家家户户住在水边上,门一开就是水。太阳上来,波光在各户人家屋里直晃动。“吱呀吱呀”的橹声,“哗啦哗啦”的水声,不时地在人们耳边响着。水,水,到处是水。这里倒不缺鱼虾,可是,这里的人却十分担心孩子掉进水里被淹死。
你到这里来,就会看见:生活在船上的孩子一会走动,大人们就用根布条将他拴着;生活在岸上的孩子一会走动,则常常被新搭的篱笆挡在院子里。他们的爸爸妈妈出门时,总忘不了对看孩子的老人说:“奶奶,看着他,水!”那些老爷爷老奶奶腿脚不灵活了,撵不上孩子,就吓唬说:“别到水边去,水里有鬼呢!”这里的孩子长到十几岁了,还有小时候造成的恐怖心理,晚上死活不肯到水边去,生怕那里冒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来。
可就是这样,也还是免不了有些孩子要落水。水太吸引那些不知道它的厉害的孩子了。小一点的孩子总喜欢用手用脚去玩水,稍大些的孩子,则喜欢到河边放芦叶船或爬上拴在河边的放鸭船,解了缆绳荡到河心去玩。河流上漂过一件什么东西来,有放鱼鹰的船路过,卖泥螺的船来了……这一切,都能使他们忘记爷爷奶奶的告诫,而被吸引到水边去。脚一滑,码头上的石块一晃,小船一歪斜……断不了有孩子掉进水里。有的自己会游泳,当然不碍事。没有学会游泳的,有机灵的,一把死死抓住水边的芦苇,灌了几口水,自己爬上来了,吐了几口水,突然哇哇大哭。有的幸运,淹得半死被大人发现了救上来。有的则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特别是到了发大水的季节,方圆三五里,三天五天就传说哪里哪里又淹死了个孩子。
落水的孩子被捞上来,不管有救没救,总要进行一番紧张的抢救。这地方的抢救方法很特别:牵一头牛来,把孩子横趴在牛背上,然后让牛不停地在打谷场上跑动。那牛一颠一颠的,背上的孩子也跟着一下一下地跳动,这大概是起到人工呼吸的作用吧?有救的孩子,在牛跑了数圈以后,自然会“哇”地吐出肚里的水,接着“哇哇”哭出声来:“妈妈……妈妈……”
麻子爷爷的独角牛,是全村人最信得过的牛。只要有孩子落水,便立即听见人们四下里大声吵嚷着:“快!牵麻子爷爷的独角牛!”也只有这时人们才会想起麻子爷爷,可心里想着的只是牛而绝不是麻子爷爷。
如今,连他那头独角牛,也很少被人提到了。它老了,牙齿被磨钝了,跑起路来慢慢吞吞的,几乎不能再拉犁、拖石磙子。包产到户,分农具、牲口时,谁也不肯要它。只是麻子爷爷什么也不要,一声不吭,牵着他养了几十年的独角牛,就往林间的茅屋走。牛老了,村里又有了医生,所以再有孩子落水时,人们不再想起去牵独角牛了。至于麻子爷爷,那更没有人提到了。他老得更快,除了守着那间破茅屋和老独角牛,很少走动。他几乎终年不再与村里的人打交道,孩子们也难得看见他。
这是发了秋水后的一个少有的好天气。太阳在阴了半个月后的天空中出现了,照着水满得就要往外溢的河流。芦苇浸泡在水里,只有穗子晃动着。阳光下,是一片又一片水泊,波光把天空映得刷亮。一个打鱼的叔叔正在一座小石桥上往下撒网,一抬头,看见远处水面上浮着个什么东西,心里一惊,扔下网就沿河边跑过去,走近一看,掉过头扯破嗓子大声呼喊:“有孩子落水啦!”
不一会儿,四下里都有人喊:“有孩子落水啦!”
于是河边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和焦急的询问声:“救上来没有?”“谁家的孩子?”“有没有气啦?”等那个打鱼的叔叔把那个孩子抱上岸,河边上已围满了人。有人忽然认出了那个孩子:“亮仔!”
亮仔双眼紧闭,肚皮鼓得高高的,手脚发白,脸色青紫,鼻孔里没有一丝气息,浑身瘫软。看样子,没有多大救头了。
在地里干活的亮仔妈妈闻讯,两腿一软,扑倒在地上,叫一声“亮仔”,双手把地面抠出两个坑来。人们把她架到出事地点,见了自己的独生子,她一头扑过来,紧紧搂住,大声呼唤着:“亮仔!亮仔!”
很多人跟着呼唤:“亮仔!亮仔!”
孩子们都吓傻了,一个个睁大眼睛,有的吓哭了,紧紧地抓住大人的胳膊不放。
“快去叫医生!”每逢这种时候,总有些沉着的人。
话很快地传过来了:“医生进城购药去了!”
大家紧张了,胡乱地出一些主意:“快送镇上医院!”“快去打电话!”立即有人说:“来不及!”又没有人会人工呼吸,大家束手无策,河边上只有叹息声、哭泣声、吵嚷声,乱成一片。终于有人想起来了:“快去牵麻子爷爷的独角牛!”
一个小伙子蹿出人群,向村后那片林子跑去。
麻子爷爷像虾米一般蜷曲在小铺上,他已像所有将入土的老人一样,很多时间是靠卧床度过的。他不停地喘气和咳嗽,像一辆磨损得很厉害的独轮车,让人觉得很快就不能运转了。他的耳朵有点背,勉勉强强地听懂了小伙子的话后,就颤颤抖抖地翻身下床,急跑几步,扑到拴牛的树下。他的手僵硬了,哆嗦了好一阵,也没有把牛绳解开。小伙子想帮忙,可是独角牛可怕地喷着鼻子,除了麻子爷爷能牵这根牛绳,这头独角牛是任何人也碰不得的。他到底解开了牛绳,拉着它就朝林子外走。
河边的人正拥着抱亮仔的叔叔往打谷场上涌。
麻子爷爷用劲地抬着发硬无力的双腿,虽然踉踉跄跄,但还是跑出了超乎寻常的速度。他的眼睛不看脚下坑洼不平的路,却死死盯着朝打谷场涌去的人群:那里边有一个落水的孩子!
当把亮仔抱到打谷场时,麻子爷爷居然也将他的牛牵到了。
“放!”还没等独角牛站稳,人们就把亮仔横趴到它的背上。喧闹的人群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无数目光一齐看着独角牛:走还是不走呢?
不管事实是否真的如此,但这里的人都说,只要孩子有救,牛就会走动,要是没有救了,就是用鞭子抽,火烧屁股,牛也绝不肯跨前一步。大家都屏气看着,连亮仔的妈妈也不敢哭出声来。
独角牛“哞”地叫了一声,两只前蹄不安地刨着,却不肯往前走。
麻子爷爷紧紧地抓住牛绳,用那对混浊的眼睛逼视着独角牛的眼睛。
牛终于走动了,慢慢地,沿着打谷场的边沿。
人们圈成一个大圆圈。亮仔的妈妈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
“亮仔,乖乖,回来吧!”
“亮仔,回来吧!”孩子和大人们一边跟着不停地呼唤,一边用目光紧紧盯着独角牛。他们都在心里希望它能飞开四蹄迅速跑。据说,牛跑得越快,它背上的孩子就越有救。
被麻子爷爷牵着的独角牛真的跑起来了。它低着头,沿着打谷场“扑通扑通”地转着,一会儿工夫,蹄印叠蹄印,土场上扬起灰尘来。
“亮仔,回来吧!”呼唤声此起彼伏,像是真的有一个小小的灵魂跑到哪里游荡去了。
独角牛老了,跑了一阵,嘴里往外溢着白沫,鼻子里喷着粗气。但这畜生似乎明白人的心情,不肯放慢脚步,拼命地跑着。扶着亮仔不让他从牛背上颠落下来的,是全村力气最大的一个叔叔。他曾把打谷场上的石磙抱起来绕场走了三圈。就这样一个叔叔也跟得有点气喘吁吁了。又跑了一阵,独角牛“哞”地叫了一声,速度猛地加快了,一蹿一蹿,屁股一颠一颠,简直是在跳跃。那个叔叔张着大嘴喘气,汗流满面。他差点赶不上它的速度,险些松手让牛把亮仔掀翻在地上。
至于麻子爷爷现在怎么样,可想而知了。他脸色发灰,尖尖的下巴颏不停地滴着汗珠。他咬着牙,拼命搬动着那双老腿。他不时地闭起眼睛,就这样昏头昏脑地跟着牛,脸上满是痛苦。有几次他差点跌倒,可是用手撑了一下地面,跌跌撞撞地向前扑了两下,居然又挺起身来,依然牵着独角牛跑动。
有一个叔叔眼看着麻子爷爷不行了,跑进圈里要替换他。麻子爷爷用胳膊肘把他狠狠地撞开了。
牛在跑动,麻子爷爷在跑动,牛背上的亮仔突然吐出一口水来,紧接着“哇”的一声哭了。
“亮仔!”人们欢呼起来。孩子们高兴地抱成一团。亮仔的妈妈向亮仔扑去。
独角牛站住了。
麻子爷爷抬头看了一眼活过来的亮仔,手一松,牛绳落在地上。他用手捂着脑门,朝前走着,大概是想去歇一会儿,可是力气全部耗尽,摇晃了几下,扑倒在地上。有人连忙过来扶起他。他用手指着不远的草垛,人们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到草垛下歇息。
于是他们把他扶到草垛下。
现在所有的人都围着亮仔。这孩子在妈妈的怀里慢慢睁开了眼睛。妈妈突然把他的头按到自己的怀里大哭起来,亮仔自己也哭了,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人们从心底舒出一口气来:亮仔回来了!
独角牛在一旁“哞哞”地叫起来。
“拴根红布条吧!”一位大爷说。
这里的风俗,凡是在牛救活孩子以后,这个孩子家都要在牛角上拴根红布条。是庆幸?是认为这头牛救了孩子光荣?还是对上苍表示谢意而挂红?这里的人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只知道,牛救了人,就得拴根红布条。
亮仔家里的人,立即撕来一根红布条。人们都不吱声,庄重地看着这根红布条拴到了独角牛的那根长长的独角上。
亮仔已换上干衣服,打谷场上的紧张气氛也已飘散得一丝不剩。惊慌了一场的人们在说:“真险哪,再迟一刻……”老人们不失时机地告诫孩子们:“看见亮仔了吗?别到水边去!”人们开始准备离开了。
独角牛“哞哞”地对着天空叫起来,并在草垛下来回走动,尾巴不停地甩着。
“噢,麻子爷爷……”人们突然想起他来了,有人便走过去,叫他,“麻子爷爷!”
麻子爷爷背靠草垛,脸斜冲着天空,垂着两只软而无力的胳膊,合着眼睛。那张麻脸上的汗水已经被风吹干,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汗迹。
“麻子爷爷!”
“他累了,睡着了。”
可那头独角牛用嘴巴在他身下拱着,像是要推醒它的主人,让他回去。见主人不起来,它又来回走动着,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一个内行的老人突然从麻子爷爷的脸上发现了什么,连忙推开众人,走到麻子爷爷面前,把手放到他鼻子底下。大家看见老人的手忽然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过了一会儿,老人用发哑的声音说:“他死啦!”
打谷场上顿时一片寂静。
人们看着他:他的身体因衰老而缩小了,灰白的头发上沾着草屑,脸庞清瘦,因为太瘦,牙床外凸,微微露出发黄的牙齿,整个面部还隐隐显出刚才拼搏着牵动独角牛而留下的痛苦。
不知为什么,人们长久地站着不发出一点声息,像是都在认真回忆着,想从往日的岁月里获得什么,又像是在思索,在内心深处自问什么。
亮仔的妈妈抱着亮仔,第一个大声哭起来。
“麻子爷爷!麻子爷爷!”那个力气最大的叔叔使劲摇晃着他。但他确实永远地睡着了。
忽地许多人哭起来,悲痛里含着悔恨和歉疚。
独角牛先是在打谷场上乱蹦乱跳,然后一动不动地卧在麻子爷爷的身边。它的双眼分明汪着洁净的水。牛难道会流泪吗?它跟随麻子爷爷几十年了。麻子爷爷确实锯掉了它的一只角,可是,它如果真的懂得人心,是永远不会恨他的。那时,它刚被买到这里,就碰上一个孩子落水,它还不可能听主人的指挥,去打谷场的一路上,它不是赖着不走,就是胡乱奔跑,好不容易牵到打谷场,它又乱蹦乱跳,用犄角顶人。那个孩子当然没有救活,有人叹息说:“这孩子被耽搁了。”就是那天,它的一只角被麻子爷爷锯掉了。也就是在那天,它比村里人还早就认识了自己的主人。
那个力气最大的叔叔背起麻子爷爷,走向那片林子,他的身后,是一条长长的默不作声的队伍……
在给他换衣服下葬的时候,从他怀里落下一个布包,人们打开一看,里面有十根红布条,也就是说,加上亮仔,他用他的独角牛救活过十一条小小的生命。
麻子爷爷下葬的第二天,村里的孩子首先发现,林子里的那间茅草屋倒塌了。大人们看了看,猜说是独角牛撞倒了的。
那天独角牛突然失踪了。几天后,几个孩子驾船捕鱼去,在滩头发现它死了,一半在滩上,一半在水中。人们一致认为,它是想游过河去的。麻子爷爷埋葬在对岸的野地里,后来游到河中心,它大概没有力气了,被水淹死了。
它的那只独角朝天竖着,拴在它角上的第十一根鲜艳的红布条,在河上吹来的风里飘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