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的戏剧、小说中,常见有“楔子”的名目,如元杂剧的结构,一般就是四折或四折加一楔子。在长篇小说中也有,如“金本”《水浒》,金圣叹就是把原本《水浒传》的引子和第一回合并,名之曰“楔子”。话本小说中的“人话”或“得胜头回”,也大体上和“楔子”的意义差不多。
“楔子”的作用,或作正文的引子,或交代正文的大致情节,或介绍正文的人物,或点明正文的题旨和表示作者对有关事件的看法,总之,它起着前奏或序幕的作用。
《红楼梦》有没有“楔子”?书上没有直接标明出来。但从行文来看,却是有的。不过与其他“楔子”在形式上颇有不同。第六回在开头有两段文字接着上回末了的事补叙完毕之后,有这么一段话: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个;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却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何瓜葛?且听细讲。
紧接下来,就是写到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事了。在此之前,《红楼梦》的文字已经写了五回之多,这本书的故事不是早已开始了吗?怎么这时候作者还会在那里说什么“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呢?如果说,这里只是就写贾府而言,那么前面写到的林黛玉与薛氏一家的先后进府不是早已写到贾府了吗?又何待刘姥姥的到来才算是开始“写起”呢?可是作者偏偏对这种明显的事实不予承认;硬是认为只有这一次刘姥姥的进府才算是“写起”,才算是“乱麻般”的贾府找到一个“头绪可作纲领”,这说明什么呢?这只能说明,在作者的心目中,他对《红楼梦》所描写的主要对象贾府,是从第六回才正式开始“写起”的。而此前的前五回乃是全书的一个“楔子”,一个从未有过的大“楔子”。《红楼梦》是一部巨著,也应该有一个相应的大“楔子”。
这个大“楔子”包含了一些什么内容呢?从大的方面来说,它的内容可以概括成这么几个方面:
通过第一回写了甄士隐和贾雨村两个主要人物,以甄士隐出家而贾雨村流落“风尘”寓示了本书“真事隐去”以“假语存言”的特点。其中关于“此书立意本旨”和“大旨谈情”的正面告白,又须联系到作者说的“解味”和“细按”的要求去体味。它是作者告诉读者关于《红楼梦》的最基本读法。《好了歌》及甄士隐对它的注,则流露了作者浓厚的“末世”之感。作者似乎不经意地写到的“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云云,则是本书产生的时代背景的一个侧面的最简练概括。而开篇的那个关于女娲补天的神话故事,使全书一开始就蒙上了一层神秘梦幻的色彩,这实际上是作者有意运用的烟云模糊法。从某种意义来说,第一回乃是前五回乃至全书的总纲,因为一部作品的各种重要方面都在这里安排下来了。
在这个纲之后,第二回的笔锋就开始进入具体的描写对象——贾府。但因贾府每日事件纷繁,合府人物众多,关系复杂,所以作者通过“冷子兴演说”的办法先将贾府众人和其特性作了一个提纲挈领式的介绍,使读者心中有个谱,随后就可以从容地逐次写来,不嫌突兀。在此过程中,作者又通过贾雨村的说阴、阳二气,特别是“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这个概念,暗寓了对一些人物的评价,同时也表现了作者进步的历史观。
于是第三回写林黛玉进府,也就是贾府诸人正式亮相,其中写得有主有次,有详有略,有虚有实,有先有后,等等不一,但都恰到好处,而又下笔从容,众多人物任其驱遣。
如果《红楼梦》仅仅是写贾府一家一姓之事,那么到此为止,这个“楔子”就可以结束,而马上转入现在的第六回的内容了。可又不,作者还要在第四回写薛氏一家进府,从文字来看,薛氏一家的来到,作者未作过多的描绘,只是用“姐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云云,简单地带过了去后,就“暂不能写矣”了。第四回的文字,主要是写“葫芦案”一事,由贾家带出薛家,由薛家的人命案带出“四大家族”。再扩大到“各省皆然”的“护官符”及应天府的审案过程,从一个重要的侧面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具有强烈的政治意味。“楔子”中这样的内容,就使读者意想到这全书决不仅是写一家一姓之事,更不是主要写个人的某件事了。
第五回则通过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既与第一回的神话故事相照应,又寓示了十二钗和其他主要人物的未来命运以及整个贾府“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整体结局。
至此,“楔子”才算了结,全书“正文”才开始接着“写起”。
由此可见,《红楼梦》的“楔子”用了五回的篇幅来写,它是所有“楔子”中规模最为巨大的一个。这种宏伟的气势和它所包括的丰富内容,实是为从第六回开始的“正文”铺垫了一个宽阔而又深厚的基础。由此出发,它将要写的必然是一幅更为宏大深刻的社会政治画卷,而绝非什么写爱情之类的意旨用得上的。这也是《红楼梦》的“楔子”给我们的一个很好的启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