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儒林外史的人间(大家小札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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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儒林外史》中最可恶的人

《儒林外史》的作者很少“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唯独对于严贡生,笔笔不肯放过,放手大写其可恶。

《儒林外史》第四回——“荐亡斋和尚吃官司,打秋风乡绅遭横事”,正当范进中举以后、严家的遗产争讼一案发生以前,是一个过渡性的章回,严贡生就在这时候亮相。

老奸臣猾的张静斋带着范进前往“地方肥美”的高要县去“秋风一二”。在关帝庙,他们遇到了“舍下就在咫尺”的严贡生。严贡生的外貌似乎并不怎么出众:“蜜蜂眼,高鼻梁,络腮胡子”,很容易使人产生其人奸诈的误会和错觉。待到严贡生与张静斋、范进一见面,我们立即就会认识到,从严贡生的外貌得到的印象是靠不住的了。你看严贡生在张静斋和范进的面前,谈吐何等文雅,举止多么大方。谁说严贡生吝啬呢,在两位举人面前,他慷慨得很:

严家家人掇了一个食盒来,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开盒盖,九个盘子,都是鸡、鸭、糟鱼、火腿之类。

“严贡生请二位老先生上席”,为他们斟酒,为自己未能请二位“降临寒舍”表示歉意。他懂得把钱用在哪儿,知道该向什么人献殷勤。在这些方面,严贡生比他那个只知聚敛的弟弟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为了使两位举人老爷不至于太小看了他这位贡生,他谦逊地、略带一些羞涩和忸怩地在范、张面前给自己作了这么一个自我鉴定:

实不相瞒,小弟只是一个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错爱。

这无疑是严贡生献给自己的一束鲜花。他在向自己的“为人率真”表示敬意以后,就开始把话题转向高要县的“钱粮耗羡”。严贡生对于这类事真可谓了如指掌:

像汤父母这个做法,不过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时节,实有万金。他还有些枝叶,还用着我们几个要紧的人。

“这个做法”“有些枝叶”,话讲得很含蓄,但是,在素不相识的范、张面前议论起官员来,总不能不有所顾虑,所以严贡生“说着,恐怕有人听见,把头别转来望着门外”。看来,汤父母与严贡生虽是“极好的相与”,却远算不上“要紧的人”。

严贡生的“自我鉴定”刚刚做好,“一个蓬头赤足的小厮走了进来”,给他露了馅。原来是严贡生赖了人家一口猪,人家吵上门来了。面对这样尴尬的局面,严贡生只好含糊过去:“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我就来。”又赶忙向范、张二位声明:“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这口猪原是舍下的。”初入仕途、本性老实的范进可能还蒙在鼓里,真的“有所不知”;老家伙张静斋恐怕早就看出苗头,无须严贡生来多作解释了。

吴敬梓在这里没有急于去揭严贡生的底,而是给读者透点风,埋下几许伏笔,为第五回、第六回的放手大写做好准备。

小说写完罢市、闹衙的风波以后,顺手插入王小二、黄梦统两个乡民的告状,直揭严贡生为非作歹的劣绅面目。严贡生家刚生下几天的小猪跑到王小二家,严贡生借口“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硬逼人家八钱银子把猪买去。猪在王家养着,“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竟把猪扣了,说“猪本来是他的”。王小二的哥王大和严家吵了几句,竟“被严贡生几个儿子,拿闩门的闩,赶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严贡生还用一张根本没付过钱的借约,讹诈农民黄梦统,黑着良心向人“要这几个月的利钱”。

两件案子都算不得什么大事,情节却很恶劣。严贡生的横行不法、卑劣无耻,暴露无遗。原来那位“极好的相与”——汤父母并不认识严贡生,他还要拿问严贡生,严贡生只好落荒而逃了。

借严贡生的避风,作者又引出严贡生的弟弟严监生。严监生敛财有道,却胆小怕事,“终日里受大房里的气。”严贡生闯下祸,溜之乎也,却要严监生花钱收拾残局。

“二严”虽是亲兄弟,却没有一点儿感情。严监生平日有所依赖的,倒是王氏的两个兄弟王德和王仁。严监生与“二王”对严老大都没有什么好感,所以议论起严老大的缺德之处,谈得十分投机。

“二王”首先就严贡生的避风加以讽刺;“你令兄平日常说同汤公相与的,怎的这一点儿事就唬走了?”严监生则对于哥哥一家六口人都没有什么好印象:

只是我家嫂也是个糊涂人,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一总也不听教训,他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来?

“二王”最瞧不起的,是严贡生的吝啬。两兄弟一递一接,大揭严贡生之吝啬。一个说:“从不曾见他家一席酒。”一个说:“他为出一个贡,拉人出贺礼,把总甲、地方都派分子,县里狗腿差是不消说,弄了有一二百吊钱,还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还,过两个月在家吵一回,成甚么模样!”

“二王”虽然了解一些行为,但真正知根知底的还是严监生。他告诉“二王”,严老大“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今端了花梨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

在读者对严贡生的底细有所了解以后。作者就屡次点明王氏病重的情况,渐渐地把遗产问题端了出来。遗产问题产生以后,再把严监生、赵氏、“二王”、严贡生的活动都集中起来。这就创造了一个条件,使作者能够在复杂的人与人的关系中来描写人物。严贡生的思想与性格变得更加使人容易理解,形象也变得更为真实。

严贡生开始时完全被排除在遗产问题之外。严监生和赵氏把“二王”当知心,不惜工本地拉拢这两位“铮铮有名”的阿舅。王氏病危时赵氏的扶正问题,并没有和严贡生商量,事实上也不需要严贡生的批准。怯懦吝啬的严监生终于在力不从心的人生拼搏中,带着他对财富的无限留恋和忧虑,也带着他的吝啬,带着油灯中曾经多点了一茎灯草的遗憾,离开了人间。

严监生病重期间,他视为“生狼一般”的“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他们之所以过来“陪郎中弄药”,自然不是出于对叔叔的孝顺之心。他们无非是想来看看,想来听听,这位家有“十多万银子”的叔父在弥留之际,能否看叔侄份上,发发善心,赏给他们一些什么。严监生灯枯油尽、“伸着两个指头”“总不得断气”的时候,大侄子和二侄子便赶忙上前去。大侄子还装模作样地问:“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还是二侄子痛快,难怪严老大喜欢这个儿子,他一下子就问到钱上去了:“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哪里,不曾吩咐明白?”二侄子问得很含糊,同时也很有触发性。你要把钱给谁,那就快说吧,剩下的时间可不争了,我的二叔!真要把人急死了!遗憾的是,严监生“把两眼睁得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看来,二叔对两位侄子亲切提出的问题毫无兴趣。不仅如此,他对于来人不理解“两个指头”的神秘含意表示非常愤怒。这在怯懦的严监生来说,确实是很少见的。真是人生难得一知己啊,此时此刻,只有赵氏和他心心相印。她知道“别人都说的不相干”,严监生“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恐费了油”,才不肯咽气。原来如此!几个侄子当时心情之失望,可想而知。赵氏上前挑掉一茎灯草,严监生“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作者在严监生身上最后的一笔,锦上添花,完成了这一守财奴形象的塑造。

严监生一死,严贡生什么损失也没有。亲弟的死也没有使他产生任何悲痛的感情。他倒是从赵氏那儿收到了一份厚礼。严贡生在“满心欢喜”之余,暂时没有考虑对孤儿寡母下手。他反而安慰赵氏:“你现今有恁个好儿子,慢慢地带着他过活,焦怎的?”严贡生似乎默认了赵氏的地位,实际上他并未明确承认赵氏的填房身份,只是含糊过去,以作日后翻案的张本。他分明是看到了赵氏“有恁个好儿子”,这儿子的财产继承权是无可争辩的,所以,他只好捺下性子,等待时机成熟。

胆小怕事的严监生只有一个儿子,偏偏还夭折了。作恶多端的严贡生却人丁兴旺。五个儿子个个身体健康,“生狼一般”,拎起“闩门的闩”来毫不费力。赵氏眼看“把个正经主儿去了”,不得已“要立大房里第五个侄子承嗣”。至此,严贡生吞并弟产的时机已趋于成熟。但是,作者却并不急于将故事推向高潮。他先把严贡生打发到省城,写他如何给二令郎办喜事。在严贡生回乡途中,又写了严贡生赖船资的著名插曲。

严贡生最喜欢他的二儿子。在素不相识的张静斋、范进面前,居然也要把县考时“取在前十名”的二儿子提出来炫耀两句。在两位素来不太和睦的阿舅面前,他也要把二令郎提出来吹一通。看来,严贡生儿子虽多,真正成器的却只有一个老二。但是,严贡生给二令郎办喜事时可并不大方。手下人忙了一天,“从早上到此刻,一碗饭也不给人吃”。八钱银子还叫不动的一班吹手,严老大却只给了他二钱四分低银子,“又还扣了他二分戥头”。作者把这个叫不来吹手的喜剧性场面写得十分热闹:严大老官“在厅上嚷成一片声”,二相公披红挂花,“前前后后走着着急”,四斗子“咕嘟着嘴,一路絮聒了出去”。鄙吝成性,“偏生有这些臭排场”!

为了赖掉十二两船资,严贡生硬把云片糕说成是“费了几百两银子”合成的“药”,口口声声要把船家送到汤老爷衙里去,“先打他几十板子再讲”!明明是无理的事,可严贡生能句句站在理上,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我因素日有个晕病”,这一点在船上已经得到充分证明,可以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严贡生坐在船上,忽然一时头晕上来,两眼昏花,口里作恶心,哕出许多清痰来。”这种“药”的疗效也经过了临床治疗的考验:“吃了几片,将肚子揉着,放了两个大屁,登时好了。”这种外表极像云片糕的东西,真是治疗晕病的特效良药,可惜成本高昂,无法大量生产,以满足患者需要。

至于“费了几百两银子合了这一料药”,那就信不信由你了。倘若你对本药的成本有所怀疑的话,那么可以去询问张老爷和周老爷。“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带了来的人参,周老爷在四川做官时带了来的黄连”,你敢去问吗?谅你也没有这胆量。有意思的是,船家吃了这种含有四川黄连的药以后,竟一点儿苦味也没有尝出来,却是“吃的甜甜的”。难怪严贡生要骂他“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了”。

船家自然是只有自认倒霉,高级药已经吃在肚里,人参和黄连还是有营养的。当时又没有化验的技术和仪器,是药是云片糕谁说得清楚!只好“眼睁睁看着他走去了”。在这里,作者又安排了几个搬行李的脚子的插话,把气氛点染得十分饱满。脚子们表面上是在责备船家,其实是在揭露严贡生:“方才若不是着紧的问严老爷要喜钱、酒钱,严老爷已经上轿去了”,“都是你们拦住那严老爷,才查到这个药”。作为旁观者的脚子们看得十分清楚,严贡生挖空心思演出的这幕戏不过是为了赖掉那点船资而已。作者借旁观者的旁敲侧击,对这幕丑剧作了一个说明和总结。

严贡生一路上不但盘算好了赖掉喜钱和酒钱的锦囊妙计,更为重要的是,他已经在船上制订好吞并弟产的全部方案,可以说是胸有成竹了。

我们从严监生的嘴里已经得知,严贡生的夫人也不是个贤惠的人;但是,她在心计方面比她丈夫也还要差得很远。她对严贡生准备吞并弟产的计划还毫无心理准备。严贡生到家时,她“正在房里抬东抬西,闹得乱哄哄的”,要为二令郎两口子腾房子。当严贡生问她“二房里高房大厦的,不好住?”的时候,她还摸不着头脑,说出“他有房子,为甚的与你的儿子住”的糊涂话,一点儿也跟不上她丈夫的思路。

严贡生以接收大员的架势来到老二家中,“二王”见他来势不善,赶忙借故溜走,以免沾包。严贡生摆出主子的架势,首先一口咬定赵氏是“小老婆”,只叫她“赵新娘”。他确实抓住了问题的要害。严贡生把二房中的家人媳妇都叫来训话,以赵氏的名分为中心,大做文章。总而言之,“小老婆管家”的局面是再也不能维持下去了。“乡绅人家”“这些大礼都是差错不得的”。

严贡生是不讲理的人,但是,他又能句句抓住理。从小说看,没有什么人对他有好感。邻居们平日里让他欺侮惯了,他们对严贡生只有憎恨。船家让他连骗带吓,赖掉了船资。严监生生前“终日里受大房里的气”,对哥哥没有一点感情。县官、府尊也怪他“多事”。家人背地里骂他“偏生有这些臭排场”。王氏兄弟虽说自己也是假道学,但对严贡生的吝啬也极为反感。族长严振先“平日最怕的是严大老官”,怕什么呢?自然是怕他的刁钻无赖。可是,尽管外面人谁都讨厌他,可是,谁都承认“他到底是个正经主子”。赵氏手下的那些家人媳妇不可能对严贡生有什么好感,但他们一致认为“他到底是个正经主子”。“二王”虽然倾向赵氏,但他们也以为“宗嗣大事,我们如何作得主?”族长对严贡生没好感,但他也不敢站在赵氏一边。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严贡生的气焰为什么这么嚣张?为什么他在县里、府里、省按察司那里连连碰壁,在周学道那里又遭到冷遇、被拒之门外以后,依然那么自信?为什么严贡生最后能打赢官司,终于得到弟产的十分之七,“仍旧立的是他二令郎”?根本的原因在于,传统的宗法观念、伦理观念承认“他到底是个正经主子”。只要一口咬定赵氏是“小老婆”,怎么干都有理。所以他满怀信心,“务必要正名份”,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在明清社会产生严贡生这样的典型绝非偶然。封建社会已经到了末世,它的道德观念已经陈腐不堪。它已经早就不能维系上流社会的信仰。他们之中最腐朽、也是最精明的分子,已经不复存在道德的顾忌,一切只为了享乐。金钱的力量腐蚀着社会的宗法纽带,礼义廉耻已荡然无存。但是,在中国的特殊环境中,这种金钱的巨大腐蚀作用,正是意味着传统伦理道德的进一步虚伪化。像严贡生这样的土豪劣绅正是巧妙地利用着封建的等级名分观念,利用着传统的宗法观念,攫取着金钱和财富。

作者为严贡生设计了赖猪、讹人利钱、赖船资等一系列劣迹,突出了严贡生鄙吝刁钻的劣绅面目,但是,只有吞并弟产一案,才在广泛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深刻地突现出严贡生这一典型所具有的社会意义,并使我们看到产生这一类人物的社会根源与历史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