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之所以能读到这样一部杰出的书《红楼梦》,按书上的“出则”所说,是全得力于一个空空道人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石头上抄回来的。但这位空空道人起先本不愿意把它抄回来传世的,原因是他觉得这部书除了“无朝代年纪可考”之外,更重要的是里面“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写了几个女孩子,“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后来在石头的恳求之下,他又“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这样才从头至尾把它抄回来问世传奇。从他起先不肯抄到后来还是抄回来了的思想变化过程来看,这个空空道人完全是以儒家的思想作了取舍标准的。而且自此之后,这位空空道人又自己改名为“情僧”;由“空空”到有“情”,由“道人”变成和尚。由此可见,一个人可以随意是道士,也可以随意改成和尚,而他的思想又可以是儒家的,它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严格的、不可逾越的界限,这不明显反映出一种三教合一的态势来了吗?
这种现象可说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因为在中国历史上,三教——儒、佛、道并不从来是可以合一的,相反,特别在佛、道产生的前期,三教之间的斗争还是十分激烈的。如周武宗时就曾大集群臣及佛、道子弟进行过大辩论,排定三者的先后位置。历史上还有过几次废佛行动,都曾经给佛门以毁灭性的打击,直至宋代之后,才出现了三教合一的趋势,得到少数人的提倡,有些儒家之士,也在行动、思想上混迹于佛道之间。宋代有名的理学大师明道先生程颢,就曾是一个“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宋史列传第一八六道学一》)的杂家,这种人当然不仅仅是他一个,但他们在理论上并未能真正阐发三者之间的内在关系,在政治上也没有力量使之实现“合一”。因此释、道二氏仍然遭受到许多理学家斥之为“异端”,在政治地位、实际力量上远远比不上儒家。
在中国历史上真正能懂得佛、道二家的实质以及与儒家关系的、同时在政治上又有力量推行三教合一的应该说是清朝的雍正皇帝,也就是《红楼梦》产生时,抄了作者曹雪芹的家的那位“当今”皇帝。雍正还未登基前,就对佛学有所钻研,《世宗宪皇帝上谕内阁》记载雍正四年十二月的一道“上谕”有说:“朕在藩邸时,披阅经史之余,每观释氏内典,实契性宗之旨,因时与禅僧相接。”他早就发现了儒、佛两家学说之间有可以为其统治服务的共同点,所以在他刚一登上皇帝的宝座后,于雍正元年六月十八日李馥的奏折中就有批语详细分析了佛、道的作用,并最后归纳说:
究其指归,无非勉人为善而已。况细而闺闱里巷,远而海澨山陬,有不可以礼乐维持,诗书训导者,而二氏之教,皆足以感发其皈向之诚,消磨其隐微之慝,由是观之,释、道宁无补于王化也哉?试问中国将此三途去二留一能乎否耶?不能则何分门立户,互相排挤,有若聚讼然。……朕向来三教并重,一体尊崇,于奉佛敬仙之礼不稍轻忽。每见章句之士鄙薄二氏,动辄轻蔑摒斥,而托名理学者尤甚,及考其操履,与理学真诠又大相径庭,此不过井蛙篱鷃之徒耳,何足与较!
雍正的思想在这里表现得很清楚,在他看来,佛家的宗旨是劝人为善,也即是让人们服服贴贴地接受统治者的统治。因此它不但有“补于王化”,而且能起到儒家的诗、书、礼、乐所不能起到的作用。他认为在中国这三教中是绝对不能“去二留一”的。因此他“向来三教并重,一体尊崇”。并大斥那些排斥佛、道的理学家们是“井蛙”“篱”。雍正不仅在理论上鼓吹佛、道二家的学说,在行动上也大力支持。曾有一些地方官采取过限制民众出家的年龄,令僧、道还俗,将寺院改为书院等措施,雍正知道后,立刻严加训斥,并指令必须马上停止,否则,就会“祸不旋踵”。
雍正这种主张和行动,可以说是贯穿在他整个在位期间的。如《世宗宪皇帝上谕内阁》载雍正十一年三月十四日又有“上谕”说:
常见世之貌为理学者,于圣贤体用之学全未研究,只因不能高于出众,但服敝垢衣,啖粗粝食,排诋释、道之教,自命理学,以为欺世盗名之计。及问以吾儒性理义蕴,又茫然一无所知,理学之真伪即此可见。若以诋谤释、道即为理学,如回教,西洋教皆理学矣,理学何如是之易为哉?夫佛、仙之教以修身见性,劝善去恶,舍贪除欲,忍辱和光为本,若果能融会贯通,实为理学之助,彼世之不知仙、佛设教之意而复不知理学之本源,但强以辟佛,老为理学者,皆未见颜色之论也。
雍正是从“仙佛设教之意”及“理学之本源”上来融会贯通这三教之间的相互关系的,可以说是说到了问题的点子上,其眼光大大超过了历代的统治者。他采取了“三教并重,一体尊崇”的方针,让三者都为其统治服务,也是他比历代皇帝显得高明的地方。
弄清了这种背景,我们就会明白为什么在空空道人身上会表现出三教合一的势态。其实这种情况在《红楼梦》里还有许多反映,如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总是在一起。贾府的罗天大醮乃僧、道同坛。在平时,道婆和尼姑都可出入贾府的大门,深入闺门之内。宁国府的贾敬在城外做了道士,而荣国府的贾政却嚷着要把“几根烦恼鬓毛刺去,寻个干净自了”,显然是想去当和尚,可见当和尚或当道士,二者之间已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完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了。
弄清了这些以后,我们又会发现《红楼梦》的另一种伟大意义了。因为《红楼梦》对待统治者所崇奉的儒、佛、道三教都是持批判态度的。
首先书中的主人公贾宝玉,他不读圣贤之书,不走仕途经济之道,鄙夷科举,讥讽时文八股,被其父亲视为逆子,他离经叛道的种种逆行,是大家所熟悉的。同时他还专门“毁僧谤道”,以至成为袭人箴谏他的一项专门条款。从他睡梦中还喊叫“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也就可见平日之一斑了。
其次,《红楼梦》出现了许多僧尼道姑,但除了如智能、妙玉等那些受迫害者以外,几乎个个都被描绘成阴险狡诈之徒。马道婆本是贾宝玉“寄名的干娘”,她刚刚在贾母面前接受了每月一百五十斤香油为贾宝玉做功德,紧接着又贪了赵姨娘的五百两欠契和其他物件,结果大施妖法,差点害了贾宝玉的性命。水月庵里的老尼净虚,勾通官府,包揽婚事,她一张口可以代人给王熙凤三千两银子,结果,害死了张金哥等两条人命。道士贾敬是个因吃丹砂致死的愚妄之徒,清虚观的张道士,是一个被“当今皇帝”封为“终了真人”的道士头,实际上只是一个比世俗之人更为庸俗的市侩,天齐庙的王道士则完全是一个荒淫无耻的流氓,专卖假药的江湖骗子。水月庵的智通与土藏庵的圆心也是拐骗女孩子的骗子。而那个整天与跛足道人在一起的癞头和尚,不仅外形丑恶,内心亦复叵测,他行动诡秘,去来无踪,但在贾府的种种矛盾斗争中,却是紧紧站在封建卫道者一边,充当了极不光彩的角色。
第三,在《红楼梦》里,佛门成了尘世中遭难者的收容所,宝珠、芳官、藕官、蕊官、紫鹃、惜春等在走投无路时,都遁身其间,然而它的内里情况又如何呢?用馒头庵里智能儿的话来说,它不过是一个“牢坑”而已。所以智能儿、葫芦僧又只好逃出禅关,再混迹人世。而制造人世灾难的统治者,如王夫人之流,尽管双手沾满被害者的鲜血,她却可以因平时念念《金刚经》而获得“慈善人”的美名。这种揭露既深刻又十分巧妙。
对于宗教,主要是对佛、道的揭露与批判,本是中国古代小说的优良传统之一。《红楼梦》却敢于在“今上”皇帝“三教并重,一体尊崇”的情况下,如此锋芒毕露,大反三教,这充分表现了作者非凡的智慧与过人的勇气,也是《红楼梦》伟大思想意义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也鲜明地反映了这部书的政治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