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托马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头非常疼。
从床上爬起来,他到自己的旅行箱里找到一瓶随身带的阿斯匹林,抓出几粒来呑进肚子里。
然后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后,竭力地想逃到梦里边去。可很快地,维克多的脸、亨利的脸、总裁办公室主任的脸、希恩的脸随着各种纷飞的金花一片片地在自己的眼睛洒了开来,搞得眼睛又胀又疼的。
突然,一阵尖利的电话铃起在耳边响了起来。
该死,要不是因为想着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自己早就要求宾馆里把这个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产品给换走了。
他一边揉着疼得欲裂的头,一边伸出颤抖的胳膊来,见鬼,现在可是早晨四点钟呀。
电话筒刚一贴近耳朵,南希的那高亢而急促的声音就响在了耳边,在这深夜当中,掁得耳朵竟有些疼痛。
“托马斯,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好的马上就回来的吗?你不会是被哪个中国的女人给迷住了吧。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可是非常关心那些在中国公干的同胞在那里都干了一些什么。你说,你都干了些什么?你到底是存的什么心?你现在就和我说清了,你到底还要不要我们这个家,还要不要我们的孩子了?”
托马斯开始把眼睛闭了起来。他想起了一本成人漫画集上的一幅画面来,一个男人一只手拿着报纸挡着自己的头,一只手拿着一本书,低头认真地读着。而一个叉着腰的胖女人则站在他的对面破口大骂着,画面下边写着一行小字,为什么男人喜欢思索,女人喜欢说话?答案是:男人生着两个头,女人长着两张嘴。想到这里,他苦笑着将电话筒换了一只手拿着。
南希几乎是不停嘴地在电话的那边说了整整十分钟。也许是她说累了,最后发现电话筒里没有声音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电话那边再次传来南希的声音:“你倒是说话呀。”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跟你说,我现在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渴望早点回到波特兰来。”
“那你为什么不赶紧回来呢?”
“你去问我们老板吧。难道他们还没有向你解释,我为什么还必须留在这里工作的原因吗?”
“好吧,一会儿我就给亨利打个电话。我希望他能够告诉我,你到底在那里搞什么鬼。”说完,南希把电话挂上了。
托马斯慢慢地把电话筒挂回座机上,两只眼睛盯着天花板看,读着那里的斑驳。
为什么要结婚呢?有一次在海湾餐厅里和一个从纽约来的一位刚刚离了婚的同事聊起家庭来,那个长个个老鼠脸的人一晚上说了很多,他的话几乎全都忘掉了,只记得其中的一句话,你首先得明白一个道理,也就是说,你要判断一下,你有没有地方找到牛奶喝。人只要随时可以找到牛奶喝,那最好就不要去养头奶牛。
为什么我当时要结婚呢?也许这个世界上很多的男人都在问着同样一个问题。婚姻当中是快乐多还是麻烦多呢?谁算过这笔账?
我要不要算一笔账呢。可怎么算呢,从那儿算起呢?
当年和南希走向教堂的时候,我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婚姻吗?还是懂得的仅仅是所谓的爱情。有一天,当真算清了感情与现实之间的财务关系时,涌进心头的问题却已经变成了,你想摆脱这种近乎于死亡的婚姻吗?你有没有算过这之中的代价有多大?特别是如果把孩子的情感作为一个砝码也放进你选择的天平上时,你还有勇气去摆脱这种低质量的婚姻吗?
奇怪,当年那对爱的憧憬怎么有一天竟和勇气和低质量之类的概念混在一起了。
想着这些永远也没有答案的问题,就像是做一道永远也无解的数学题一样地让人无奈。
无奈呵,从工作到家庭。为什么人走到中年之后,常常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之中呢。
想着想着,托马斯的脑子乱成了一片。
不知什么时候,那片混乱开始变得清晰了起来,因为他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声音渐渐地飘了过来。
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
是房间里的电话铃声。托马斯强撑着一双惺忪的眼睛,拿起了电话筒。
电话里传来亨利的声音:“对不起,托马斯,是不是你还在睡觉呢?”
托马斯的脑子开始变得清楚了起来,他说:“没有关系的。亨利,听到你的声音,我真的非常高兴。”
“我也是。我想你现在的心情一定不会太好,对此我非常的不安。刚才总裁办公室的那个人给我来了一个电话,接着又接到了南希的电话。在电话里,听得出来,南希为你的事情非常的着急。”
托马斯叹了一口气说:“她的脾气一向如此。她最大的问题就是只考虑自己,而不太考虑别人。”
亨利用宽慰的口吻说道:“有些事情你也不要想得太多了。既然公司让你继续留在中国做业务,你就先在那里把工作做好。这边的事情,你也不用太担心。刚才我劝南希尽早地到你的身边去。你的孩子周末可以住在这里,这样刚好也可以和我的孩子做个伴,平日里反正是要生活在寄宿学校里。”
“可我一想到音乐节的事情要泡汤了,心里就觉得非常的难受。”
“托马斯,听我说,你千万别把音乐节的事情挂在心上。波特兰的这类活动多得是,等你回来之后,我可以保证,我们练习一段时间,一定能够在其他的音乐活动中拿到一个奖项的。你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帮助公司把业务做好。事实上,你要想,那也是为你未来的前途而努力呵。我现在真是没有机会,我要是有你现在这样的机会,我一定要在那古老而神秘的中国痛痛快快地连工作带旅游地好好呆上它几年的。真的,我从心底深处XIAN慕你呀。”
听到这里,托马斯心里觉得非常的安静和快乐。
放下电话之后,他很快地睡着了。
2
市政府办公室主任李正通已经是第二遍地读着面前这份了。
会议地点:市政府第二会议室
会议时间:XX年十月二十一日下午十四时至十八时
会议参加者:市计委主任张月宽、
市经贸委主任乔宗良、
市经贸委副主任朱丽、
市经贸委副主任鲁平国、
市计委工矿处处长孙正清、
市外贸局进口处副处长白能桥、
吕家沟铅锌矿矿长周公全、
吕家沟铅锌矿党委书记赵小兵
会议议题:招标工作的计划与安排
会议主要结论:
一)招标工作由市计委统筹协调
二)经贸委牵头组织实施
三)经贸委会同外贸局落实标书的制作
四)经贸委负责对外商的初步招标
五)经贸委负责与吕家沟矿务局共同完成设备清单的编制
六)由市外贸局负责完成有关的进口的手续办理事宜
七)由计委、经贸委、外贸局及矿务局组成招标评议小组
八)由招标评议小组以公开的方式决定最终的中标者
对这份纪要李正通是越看越气。这帮子人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搞了这么大的一个动作。
好你个的乔宗良呀,我前几天和你说要考虑换一家外国企业,你是一点气也不通地就搞了这么个会议,还让市计委顶在前边。可从会议的结论上来看,实际的事情还是你们经贸委一家说了算呀。
这个朱丽也是,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也是事前什么口风也不露,事后一点汇报也不做。
这帮子人呵,涉及到松阳市最大一个招商引资的项目,事先也不和市政府打个招呼,就擅自搞了这么个东西来。
不行,这不是吉姆那边如何交待的问题,而是还要不要市政府领导的问题。
想到这里,他抓起电话来就给乔宗良打了过去。
当他听到乔宗良的声音之后,又有点犹豫地把电话给放下了。他考虑了一下,最好还是从侧面了解一下情况,再向经贸委主任发难不迟。
于是,他又一个电话打到了朱丽的办公室里,没有人听电话。他又低头查了一阵号码,然后又一个电话打到了朱丽的手机上。
“喂,我是李正通呀,吕家沟的项目是怎么回事呀?怎么在市政府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你们就开了这么个会,还搞了个什么会议纪要。你们想要将我们市政府的军呀?”
“唉呀,李主任,我正想和你汇报这件事呢。”
“朱丽呀,你怎么老是这一套呀,从来都是搞马后炮的事情。如果我现在不给你打这个电话,你会不会主动向我们市政府汇报呢?好了,这些咱们就先别扯了,你说说,这个会你不是也出席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天我也是被他们安排好临时才知道有这么个会的。”
“他们是谁?”
“当然是鲁平国他们几个人。这个鲁平国,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很明显,所有这一切,都是他背着大家在后面搞听么。这个人,在会上他总是一个劲儿地跟我唱反调,只要我说东,他就一定要说西,我……”
“好了,你和鲁平国之间的事情以后再说,你先说说,怎么市计委也掺到这里边来了。我看了一下纪要,这台什么招标工作的戏实际上还是你们经贸委一家在唱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计委的人讲,这件事情是在省计委的总工胡达成的授意下推动的。”
李正通听到这里,吟沉了许久,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发问地嘟囔着:“我们松阳市的项目,省计委的总工凭什么中间插一杠子呀?”
“很明显,我觉得他们是有预谋的。他们就是形成一个既成事实之后,使市政府难以表态。他们是有预谋的。”
李正通有点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现在再说这些都是马后炮了。你说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我们?”朱丽奇怪地重复了一句:“领导是什么意思呢?”
李正通想了想,说道:“从现在起,我们就要开始调查一下,第一,你刚才说,这件事儿是鲁平国背后搞的,那你就先查一查,这个鲁平国和省计委的那个老家伙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我个人倒是怀疑这出戏的幕后策划者可能是那个乔宗良;第二,你再调查一下,看看乔宗良、鲁平国等人有没有在下边得到克莱尔公司给他们的什么好处。如果有的话,搞一份材料,如实上报。”
朱丽犹豫了一下子,问:“吉姆找过你吗?”
李正通一下子被问愣了,过了一会儿,他反问道:“吉姆?谁是吉姆?我是问你鲁平国他们的事情。如果你要阻止克莱尔公司得到二期项目的设备订货的话,你就得找出他们的毛病来?”
“找出他们的问题来?”朱丽犹豫了一会儿,问道:“那为什么还要把那个维克多给放出来呢?”
李正通长叹了一口气说:“鬼晓得这件事情最后怎么让北京的一个外国记者了解到了。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竟然能够在一天之内连着给省委、省政府,加上我们市委、市政府分头打了一串电话,并要求采访。这还了得!这件事情一旦闹大了,弄到中央那里去,如果那个维克多不服,继续闹下去的话,将会把我们搞得很被动的。现在谁都希望别把这件事情搞大了,最后搞出一个外交事端来。好了,这件事情就不多讨论了。现在关键是一方面找找鲁平国他们有什么问题,另外一方面还要找到这个克莱尔公司有什么问题。没有目标,你怎么射击呀?关键是找到目标。懂吗?”
3
托马斯本想让希恩和那个市经贸委主任约着见面,商量一下吕家沟二期工程的事情。可这个希恩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已经给希恩打了三个电话了,希恩总是答应马上来的,可却始终不见他的影子。
想起昨天总裁办公室主任的说起的,希恩没有与自己商量就把松阳市决定实行招标的事情报给了总部,托马斯心中泛起一阵不快。
想了想之后,托马斯决定还是高姿态去希恩的办公室里里,和他商量一下如何开展下一阶段的工作。
托马斯敲了敲希恩办公室的门,之后不等希恩的回答,就推门走了进去。他看到的是一幅不太优雅的场面,希恩的两只脚翘到了桌子上,他脖子上的领带斜掛在自己的肩后,两只眼睛变得通红,手里拿着一个装着红葡萄酒的酒瓶子,眼睛看着窗外,不知在想着什么。
当托马斯走近,看到桌子上今天早晨总部人力资源部分别发给他们的那张传真时,他全明白了。
总部的传真非常简短,只有几行字:经公司总经理办公会研究,做出决定如下:
一、免去维克多·格林先生的原公司驻中国业务首席代表职务;
二、任命托马斯·德卡先生为公司驻中国业务首席代表;
三、托马斯·德卡在公司产品设计部门的职务保留不便。
托马斯看着希恩桌上的那张传真:“你是为这个通知而生我的气吗?”
希恩抬起眼睛来,说:“我就是不知道总部是怎么想的。”
托马斯说:“不要管总部是怎么样的,关键是我们之间怎么样的。尽管我暂时接替了维克多的业务,但这里的实际工作还是要依靠你呀。很多事情让我插手,我也不知道如何做呀。”
希恩仍旧坚决地摇了摇头说:“关键还是总部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这样认为呢?”
希恩把脖子上的领带摘下来,眼睛红红地看着托马斯说:“我想如果不是维克多在出事之间到总部那里讲了我一些什么的话,那么就是你来了之后……”
看着欲言又止的希恩,托马斯皱了铍眉头,说:“希恩,你可千万不要这样想。我想维克多不会是那样的人,我更不会是那样的人。你看,从我来这里的这些天里,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我怎么会背着你向总部说你的坏话呢?”说到这里,托马斯突然想起了希恩背着自己将招标的事情通报给总部事情,再看看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他又想起了维克多的好几次提醒。
希恩无精打采地伸了个懒腰,声音有些酸溜溜地问道:“请问首席代表先生,有什么指示吗?”
托马斯有些不高兴地说:“你别这个态度,求求你了,希恩,如果我们两个人再不能团结在一起的话,那么我们怎么能完成好总部交给的任务呢?”
“总部,总部,你别一口一个总部地压我。”希恩突然眼睛通红地站起身来:“我真的受够了。总部从来就没有一天信任过我。不是吗。这些年来,每天都是我在这里拚命地干,维克多成天就是陪着那帮子中国人在宾馆里喝酒。结果我得到什么了?现在到好,一张纸,几句话,又把我扔到了一边。这不公平!”
托马斯脸色沉了下来:“你是不是因为总部没有直接任命你为这里的首席代表而难过,而觉得不公平呀。要是这样的话,我现在就给总部打个电话,要求现在就把我这个首席代表给换了,然后回我的波特兰产品设计部去。你以为我真想接受总部的这种任命吗?我真的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这种名义上的东西看得那么重?我还真得向你交个底,一旦我们头天把这里二期工程的设备订货合同拿到,我将一刻也不留地踏上第二天飞往美国的班机。这里的这个什么首席代表位置对我来讲一丁点的吸引力也没有,你懂吗?”
看着托马斯有些激动,希恩突然笑了笑:“对不起,也许是我多虑了。我心里不痛快不是冲着你去的,而是觉得总部的很多做法有些让人难以接受。难道我们下边的人发点牢骚都不行吗?”
“好了,希恩,现在我们两个人必须团结在一起,如果我们之间再互相内斗的话,那么真正受到伤害的还是我们两个人。你说呢?”
希恩情绪依然很低地问:“那你说,我们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呢?”
“我想,首先,我们需要搞清,这里的中国人为什么突然提出要搞招标的问题来。一般情况下,肯定是我们的业务出现一些强有力的竞争者了。因此,我们首先要了解一下,我们的竞争对手是谁?这些潜在的竞争对手在中国人身上都做了一些什么工作。”
希恩点点头说:“在矿山设备方面,真正与我们克莱尔公司形成较大竞争力的国际厂家并不是很多。主要是欧洲的两家、日本的两家、还有澳洲的一家。”
“那你说,我们首先从哪里了解这些情况呢?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可能仅限为数不多的几个中方核心管理层的人知道。你和经贸委的那个人关系是不是非常好呀,能不能通过他的身上获取一些情况呢?毕竟昨天总部得知松阳市要搞招标的情况,是你从他那时了解到的。”
希恩有些敏感地看着托马斯,想说些什么,又止住了嘴。
4
看完每天必看的新闻联播之后,乔宗良照例会背着手从客厅里来到自己的书房里。
结婚几十年了,和夫人共同生活是从一个筒子型的宿舍楼的开始的。那时,家里一切的地方都是公有的,推究起他和夫人之间的私有制来,那时属于他的只有一个小小的书桌,是可以供他自由使用的。随着儿女的成长,随着自己的官做得越来越大,家里的房间数量在增多,活动的空间也在增大,到了今天,属于乔宗良的私有空间仍然还是和书有关的地方。晚上的多数时间里,他都是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渡过的。
晚上七点半整,每每听到那个男播音员说道:今天的新闻联播节目播送完了,接下来是那个女播音员的声音:谢谢你的收看。几乎是同时,乔宗良的屁股离开了电视机前的沙发。
对于他来讲,除了一些与中国相关的最重要的体育比赛之外,电视的价值对于乔宗良来讲,就是晚上七点到七点半的这三十分钟。
与他相反,夫人成天没事儿就爱坐在电视机前,或是跟着那些又臭又长的电视连续剧里的女主角同喜几悲,或是跟着那些智力游戏节目同猜同算。总之,电视对于夫人来讲,成为了她精神生活当中最重要的一个方面。
有时吃饭的时候,夫人嘲笑起他的三十分钟雷打不动的电视生活来,说,你怎么跟机器人似的,这二十四小时的节目里最没有意思的要算是新闻联播了,十分钟的会见,十分钟的会议,四分钟的短讯,一分钟的刚刚收到的消息以及五分钟的国际新闻。千篇一律的毫无新意,我真不明白,你成天津津有味地看什么劲儿。乔宗良就笑笑。什么也不说。后来他回想,自己与太太的话好像在第二个孩子出生之前,基本上就都说完了。后来这几十年里和夫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了,剩下的都是和生存相关的语言了。
每当夫人当着面嘲笑他是台政治机器的时候,他就在心里替自己做着最强有力的辩解:24个小时里,最有价值的就是这十九点到十九点半的新闻联播了。不懂政治的人可能更关心的是十九点三十一分到三十三分生活中的天气预报了;而对于一个成熟的、对于时局比较敏感的男人来讲,新闻联播整个就是一个中国政局的天气预报。别小看那些会见与会议,时间看长了,不光是个能不能看出门道来的问题,那简直就是一本影视版的政治圣经。说到这些,她们女人家懂个什么呀?
今天晚上,乔宗良节目看得有些敷衍。原因就在于口袋里的那份名单。
乔宗良知道评标委员会成员的偏好与观点对于招标的影响致关重要,当然这是第二步;第一步需要考虑的是,如何选择和确定评标委员会成员。根据国家的有关规定,重大的招标活动中,评标委员会需要由招标人的代表及其聘请的技术、经济、法律等方面的专家组成。
新闻联播一看完,乔宗良就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把台灯打开,把那张名单平摊在面前,再一次细细地看了一遍评标委员会小组的人名,在心里推敲着。
评标委员会小组共有七人组成,他们是:省计委的胡达成、市经贸委的鲁平国和张雪,市计委的孙正清、市外贸局的白能桥、铅锌矿务局的赵小兵和周公全。省里的胡总工,和丁老是好朋友,尽管他不可能在自己的指挥棒之下活动,但通过丁老,对他的判断还多少是可以产生影响的;经贸委的两个人选,不用说了,绝对是看自己眼色行事的;至于市计委和外贸局的,相信也会是随大溜的人,即使真的临阵有变的话,到时候两票加起来,也成不了气候;至于说那两个矿务局的人,更是既懂技术、又懂经济、和自己铁了心的专家了。惟独缺一点的是这个评标委员会里少了一个比较科班的专搞法律的委员。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多数场合下,就像公路上的那些警察一样,他们到哪哪乱,出现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有麻烦。一个是警察,再一个是律师,再畅通的路况、简单的关系让住他们一搅和,马上就变得复杂了。
朱丽么,就让她和吉姆那些人去继续干那种拉人下水的勾当吧。天网未必恢恢,但人眼是很难疏漏的。
至于自己,幕后策划,不轻易露头,这一向是自己的策略。和玩艺术的人追求名气相反,搞政治的人,名后面跟着的往往不是利,而是忌。
这个名单,明天让综合部再给每个人的名字后面在职务、职称、有无重大违纪记录以及各人专长等几个方面,随便地写上几行字,再加上上次的那个会议纪要,如此做一份文件,横竖左右往哪报问题都不算很大。
惟独需要考虑仔细的是,这份文件是先报省计委由上边定个调后再传下来好呢;还是先报市里,让有关的领导再定夺一下再上报更好。尽管上次会议形成的结论是招标工作主要由经贸委牵头搞,但一些重要的决定,如果这次跳过市里直接往上递方案的话,由于缺少共识,以后在操作的阶段,市里的有关人士偶尔地拿你一把,套你一下的也够经贸委喝一壶的。
想到这里,乔宗良站起身来,把名单塞进口袋里,拉开书房的门,穿过客厅向门外走。
坐在那里看着连续剧的夫人,眼睛没有离开电视屏幕地问了一声:“这么晚了,又去哪呀?”
“到门口散散步去,一会儿就回来。”乔宗良答道。
5
让托马斯非常吃惊的是,希恩在电话里告诉他,昨天晚上中国黑龙江省的一家负责给克莱尔公司提供设备配件的企业给他打电话,说是他们企业在加工规格上还存在着一些问题,急需与克莱尔公司达成共识。为此,他已经在前往去那家企业的路上了。
“你说什么?”托马斯有点不相信地说:“我们今天不是说好了,要去和市经贸委的人谈合作的事情吗?”
“看来这件事更急,”希恩不紧不慢地解释说:“我们如果不能和我们设备的备件厂家沟通好的话,可能将直接影响到我们目前的业务。至于招标的事情,那毕竟还不是眼前的事情呀。”
托马斯非常不高兴的说:“我觉得从总公司的角度来看,招标的事情可能更重要。”
“可如果我们克莱尔连目前的服务都跟不上的话,吕家沟矿务局的人会怎么看我们呢?”
由于托马斯对过去及近来吕家沟的情况确实不摸底,在一些比较具体的问题上,也说不清楚。考虑了一会儿,他只好说:“你说的那个什么黑龙江在中国的什么地方?”
“北部。”希恩说:“我现在正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呢。到了北京之后,我将从北京转飞往哈尔滨,然后再坐车前去那家企业。”
托马斯对中国的地理目前几乎是一无所知。他只好用一种非常不快地口气说:“既然你现在已经在火车上了,那你还是快去快回吧。记住,这边确实急需你回来。你也知道,我的中文一句也不会说,咱们现在的秘书尽管会说一些英语,可我看她的能力也就是订张票、要份午餐的能力。关键是很多事情,在目前这个阶段里,也只能我们两个人掌握。你懂我的意思吧。事情一旦办妥当后,请你尽快地赶回来,好吗?”
希恩在那边回答说:“一般情况下,一周之内我肯定可以赶回来了。”
“一周!我的上帝!一周之后,我们的竞争对手可以做多少事情呀?”托马斯几乎叫了起来。
希恩说:“没有问题的。如果你有什么问题的话和他们无法讲清楚的话,你可以随时让他们给我打电话呀。我的手机除了上飞机之后,都是开着的。”
托马斯想起了小的时候,那些比自己强大的孩子在玩游戏的时候是怎么欺负自己的。他无力地坐在了椅子上。楺着自己的太阳穴。
此刻,他真想把希恩的头按在地上。真的想!可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两个人不能闹。谁叫自己既不清楚那些黑龙江省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铅锌矿目前的生产状况的。甚至连那个铅锌矿所在的位置吕家沟都不没有去过。这怎么成呢。这也怨不得希恩说什么是什么,你拿他毫无办法了。
他坐在那里想了许久,一个计划慢慢地在心中成型了。第一,还是得去找市经贸委的人去沟通和了解一下,克莱尔在目前这个阶段还需要做些什么工作;第二,尽管地去一趟矿区,到那里去实地看一看,听一听企业对克莱尔公司的意见,另外去看一看目前仍在矿务局提供服务的几个美国技术与管理人员,毕竟自己来了已经一个多星期了;第三,去书店里找一本中国地图册,一本学习汉语的书籍,最后再找两本中英及英中的字典,我倒要看看中文有多难学。
想到这里,托马斯站起身来。他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找到了前几天去经贸委时与鲁平国和张雪两个人交换来的名片,然后,拿着名片他来到了克莱尔驻松阳市办事处的那间比较大办公室里。
克莱尔公司雇用的一个中国秘书此刻她正手里拿着一个电话在和什么人聊得眉开眼笑的。
他走了过去,对着这个长着一只小鼻子和一个大嘴巴的秘书说:“丽萨,你好。你看看能不能和这位鲁主任约一下,我想尽快地见他,谈些未来合作的业务。”
那个起了个洋名的丽萨赶紧放下手中的电话,接过两张名片来,看着托马斯,搞了半天才明白托马斯的意思。
也许是维克多和希恩与这位丽萨根本不用说英语吧,她的听力怎么这么差呀。托马斯心里想着,嘴里却问道:“另外,我想知道一下,这里去吕家沟远吧?”
又是发问和反问好好几遍之后,秘书才明白这们临时首席代表的意思,她说:“六十多公里吧。路没有修好的时候要半天,现在只需要一个多小时了。”
托马斯很快地明白了她说的意思,然后又问道:“请问,这里有没有书店呀?书店。”托马斯说着做了一个翻书的动作。
丽萨看着托马斯,还是没有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
托马斯只好笑了笑,也许当年维克多让这个人坐在这里的全部理由,就是尽管她的英语听力如此之差,但毕竟她的臀部却长得相当性感,再不就是省里哪位高官的千金。中国的很多事情,绝不是一个短时间里能搞得清楚的。
6
尽管乔宗良从心里对吉姆唯恐避之不及,然而当一天之内吉姆几乎是第三次锲而不舍地把电话打到自己的手机上,绝情的话也不好说得太过了。
中国有句老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吉姆的策略是,一上来先是一阵让你悦耳的欢笑。要求不能说太过分,就是想请你吃饭,而且发誓说吃饭的时候不谈公事,只叙友情。你中午回绝了他,他毫不气馁地下午电话再度打到你的手机上:请问,乔主任晚饭有安排吗?尽管在电话里乔宗良的用词已经相当严厉了,架不住人家脸皮厚,假装不明白你的意思,在电话的那头吉姆笑着建议说,既然晚饭已经有安排了,那么晚饭以后呢?
乔宗良说得非常干脆,林先生,有什么事情的话,你看能不能我们在电话里商量商量呢?或者你直接到我的办公室里来。饭我是真的不想吃了。
乔主任,难度您真的成仙了吗。吉姆哈哈哈地笑着,接着问:那你总不至于不吃早饭就去上班吧。这样吧,乔主任,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一早在你们家门口等你。我们一起吃一碗刀削面吧,我知道您是爱吃刀削面的。
乔宗良心里一惊,这小子知道得还真清楚呀。看来在我身上真的是花了不小的功夫呀。他在心里感慨道,我们松阳市的干部要是做事情有这些香港商人一半劲头的话,很多情况就要比现在好得多了。
你看,我猜中的吧。乔主任,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一早八点,我准时来接你。
说到这里,乔宗良反倒有了一种好奇心,我还真就不信,三万元的购物券我都给你扔回去了,吃你吉姆一顿刀削面,你还能把我怎么办。
第二天一早,八点差五分,吉姆还真的缩着脖子站到了乔宗良的家门口。
乔宗良见状,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乔宗良走出门去,请吉姆到家里坐一坐。
吉姆笑着说:“不是说好了,咱们去吃一顿地道的刀削面的吗。你的车子还没有来吧。这样,先上我的车吧。”说着,吉姆招招手。
一辆普通的桑塔那开了过来。
吉姆非常尊敬的把他请上了车子。
坐上车后,乔宗良随着吉姆东拉西扯地聊着天。
到了一个位于市区边缘的装修得很简洁,室内收拾得相当干净的一个酒家,加上司机,吉姆除了点了三顿刀削面之外,还点了一些可口的小菜。
吃早饭间,吉姆不断地用他那不太标准,但绝对流利的普通话讲着各种笑话和趣闻。
吉姆问道:“乔主任,你知道中国男人最喜欢的同时又是让他们最失望的三个行业是什么吗?”
乔宗良笑着看了看这个香港人,沉默着人活到五十多岁之后,才慢慢地意识到,沉默的力量是无穷的,因为沉默不仅可以掩盖掩盖虚弱、掩盖痛苦、掩盖尴尬,同时还可以掩盖无知,掩盖你内心里的一切,也许你什么也没有,也许你什么都不懂,但你只要懂得学会并掌握沉默,你也就学会了掌握主动。当你微笑着沉默的时候,对方将很难知道你到底是有还是没有,会还是不会,知道还是不知道。怪不得涉世较深的人把沉默当黄金去提炼呢。有一次在一个北京碰到了个满嘴哲理的家伙,他说了一句自己永生也可能忘记的话,傻子最大的心理障碍就在于,他们总是怕别人把成当不会说话的傻子。想到这里,乔宗良笑了起来。
吉姆笑着问:“乔主任,你笑什么,是不是有人问过你同样的问题。”
乔宗良依然笑着。
吉姆说:“世界上的多数的男人聚在一起都喜欢聊三个话题,足球、股票和女人。然而我想,中国的多数男人聊起这三个话题时,可能恰恰是他们的最痛。”
听到这里,乔宗良笑出了声。
吉姆马上得意地说:“当然,中国的女子足球、中国那些ST板块股票和中国那些不是妻子的女人,也许中国男人还是愿意聊一聊的。”
乔宗良笑着问道:“你从什么地方搞到这么多说法的?”
“我从一个意大利人那里听到的。在中国有很多意大利的人,也有不少的企业,上海、北京、广州,很多地方都有。”吉姆顿了一下,问道:“乔主任以前去过意大利吗?”
乔宗良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板住了,因为他发现有一个飞来舞去的套子正在慢慢地向自己的脖子上飞近。
“古罗马的角斗场、米兰的大教堂、比萨的XIE塔、梵蒂冈西斯汀的壁画、威尼斯的水道与圣马可广场,再有就是文艺复兴的中心佛罗伦萨的那些人类最伟大的艺术,这些都是作为一个文明人必须参观一次的。”见乔宗良很有兴趣地听着,吉姆接着说:“目前中国民航飞欧洲的航班基本上是在巴黎和法兰克福下来,飞罗马的班机很少,所以我知道多数中国公司去罗马是从巴黎下飞机,在巴黎先停几天,巴黎么,自然是要先沿着塞纳河从巴黎圣母院开始转起,古典艺术自然是罗浮宫了,印象派艺术是奥塞宫,而现代艺术自然要去蓬皮杜艺术中心去看的,然后再到凯旋门的香谢利舍大街买些香水,上午爬爬埃菲尔塔、下午去看一场时装表演,晚上么自然再去欣赏一下全球著名的红磨房。当然,有时间的话,郊外的凡尔塞宫也是一定要去看了看的。不过,要是和我一起去巴黎的话,我一定会再租上一辆车带你去看一次那个仙境一般的枫丹白露皇家花园的,我甚至知道那个公园里的几只孔雀经常会藏在哪几棵树的下边。然后我再一路带着你,从巴黎开车一路南下,经里昂,过马塞,然后到咱们的张大导演和陈大异常经常光顾的电影圣城嘎纳参观一下,然后我们沿着海边到地中海著名的人体天堂再花一个下午和那些人一起在沙滩上脱光了晒晒太阳;当然了,沿着海边向意大利进发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来到一个相对来讲我们中国人口在欧洲密度最高的地方,莫纳哥的蒙特卡罗大赌场,不过,你也可以根本不进赌场,只是到赌宫周围看一看那里的建筑和海边的风景,就领略到了什么叫人间仙境了。真的,乔主任,只要你跟着我走,我保证你会有一种不虚此行的感觉。”
乔宗良笑摇摇头说:“如果我不和你一起到你的那个客户洛斯蒂尼公司再去签订一个意向合作书,是不是就很有可能就有虚此行了。”
吉姆先是一愣,然后又笑着说:“乔主任真会开玩笑呀。”
乔宗良摇摇头说:“我想,刚才林先生从罗马的角斗场一直讲到莫纳哥的大赌场,我听起来都很有兴趣,而且我还真没有去过这些地方。不过,林先生,我们这里存在着一个最大的问题,我们这个和法国与意大利的风景名著打到第九杆子才打到的小小吕家沟铅锌矿,竟然已经被有关领导开会确定为招标的项目了。招标,你明白吧,那就将进入到一系列的招标、投标、竞标、评标和开标等一系列的程序里边去了。”
吉姆摇头说:“中国有一句话,叫事在人为么。不要说什么招标不招标的事情了,我听说就是那些已经被定为立即执行的人,只要想办法,都能推翻和改变过来的。”
乔宗良拍了拍吉姆的肩膀说:“我很愿意帮助你的忙,然而,事情到了这种程度了,真是有点爱莫能助呀。”
“我知道,送钱这种事情,你是肯定不会接受的。不过,只要你乔主任真的能够帮助我和洛斯蒂尼一个忙的话,事前太敏感了,搞不好会弄巧成拙的,但我保证只要能够让洛斯蒂尼拿到二期工程的设备供货合同,明年春天,以考察的名义出访参观,我来安排,至少找他们洛斯蒂尼一个副总经理一级的人物陪着你在欧洲逛它一个月,你说怎么样?”
“那你叫我怎么帮助你呢?”乔宗良假装非常关注地问道。
“这个项目本来就是咱们松阳市的项目,为什么非要让那个什么省城里的老头来掺和呢?这是一;二一个最好的情况是你和朱主任全都进入到评标委员会里边去,然后再把那个总是和朱主任唱反调的鲁平国给找个是由支出去。”
听到这里,乔宗良心里暗暗吃惊,看来在松阳市真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这份传送范围很小的名单,竟然已经让这个香港的掮客了如指掌了。这样下去,自己好不容易设计好的招标活动,还有什么公平和公正可言。
见乔宗良不说话,吉姆以为自己的一番话已经打动了对方了,他叹了口气说:“乔主任,如果你觉得这件事情太为难的话,特别是让包括那个省计委的总工退出的方案操作难度实在太大的话,那么我们就在不影响原来名单的基础之上,再把你和朱主任的名字加上评标委员会的名单里,这样安排不但合情,而且也名正言顺。表面上评委的人数增加到了九个人,实际上还是多加进两经贸委的名额,反正这次评标从前到后都是你们经贸委起主导作用么。”
看着吉姆那对像波斯猫一样一灰一绿的眼睛,乔宗良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说道,很明显,这个名单肯定是那个女人从市里想办法搞到的。女人呀,孔老夫子是怎么说的。反正有一天,等我的儿子长大了,我就劝他一句话,跟什么人共事,也别跟那些成天老想拿着公家的钱自己念个什么EMBA的女人共事。这种女人太可怕了!但乔宗良的嘴里却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口气说:“这样吧,你的提议很有道理。不过评标委员会的事情确实不可能是一两个人能够定下来的。我呢,再和相关的人研究一下,有了什么新的情况之后,我会给你的打电话的。记住,是我给你打电话,而不是你一天几个电话地给我打。”
吉姆脸上略有欠意地说:“对不起,这两天真的是影响你了。可你要知道,我这个人性子确实急了点。”
乔宗良站起身子来,拍了拍吉姆的肩膀说:“那好,就这样吧,谢谢你的刀削面。”
7
乔宗良一进办公室,鲁平国就随着他走了进来。
“他们克莱尔公司的人事有变化,维克多走了之后,那个新来的叫什么托马斯·德卡的人目前接任了这里的首席代表。”鲁平国粗声大嗓地说道:“他们办公室刚才打来一个电话,说是要对我们经贸委进行一次礼节性的访问,问你有没有时间。”
“还是你去见他们吧。”乔宗良挥了一下手说道,接着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转身要离去的鲁平国说:“关于招标书的事情,你到时候再和矿山上的周公全他们碰一碰,把有关的要求和内容提出来,格式方面的东西,我想你可以到外贸局去要,如果他们没有,省外贸那里肯定也有。这些什么招标书之类的东西,从格式上讲多是大同小异的。”
鲁平国点点头说:“那倒是,不过按照国家规定,我们到时候可能还要在一份公开的媒体上见一下报。”
“这事,你最好也去落实一下。”
“张雪有一次说,现在国际上招标流行在网上公开发布。这样做起来也省钱,现在做一个简单主页,也就是一两千块钱的事情,再申请一个域名,也很方便的。”
“这些什么新鲜玩意儿这次就算了吧。我知道小张他们这些年轻人,脑子里新的东西比较多。”
“一会儿还是我和张雪去见这个新的首席代表,行吗?”
“你就自己定吧。张雪这次不是也算是招标的评委吗?你也要多注意培养培养这些年轻人。”乔宗良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了下去。看着鲁平国快要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乔宗良突然叫住了他:“唉,小鲁。”
鲁平国停住身子,转过脸来。
乔宗良站起身来,走到鲁平国面前,压低了声音讲:“有件事情,我想让你知道一下。今天早晨那个香港商人吉姆找到我,淡起了招标委员会的成员时,他竟然把我们所有的牌都摸清了。他甚至知道只有咱们松阳市里只有很少人才知道的事情。我想,很可能是那个女人把消息透给他的。所以,从现在起,我们可能还需要注意做两件事情,一是想办法,通过各方面的情况了解一下这个吉姆的背景,他过去在中国都做干了一些什么事情,他和咱们松阳市、和省里甚至和北京都有什么关系,这是一个;另外一个,从现在起,我们也同时要多注意那个女人的行动。不能什么事情都是他们把我们的情况摸得那么清楚,而我们对他们却一无所知,那样一来我们也太被动了。”
鲁平国专注地听完之后,点了点头。
8
和上次有点不一样的是,这次陪托马斯前来市经贸委的不是希恩而是办公室秘书丽萨王。
站在会议室前的依然还是上次接待他们的鲁平国和张雪。
几个人互相寒暄了一番之后,坐了下来。
“我想,我们方面的情形,可能你们经贸委的人也多少知道了一些。”托马斯做了一个开场白:“我目前临时地接任了我们克莱尔公司驻中国业务的首席代表。不管怎么样,我们克莱尔的方针是一如既往的,那就是继续加强与与贵市在矿业开发方面的长期而稳定地合作。”
张雪把托马斯说的话翻译给了鲁平国。
鲁平国点点头,说:“非常高兴今天再次见到德卡先生。坦率地讲,我们松阳市与贵公司的合作一向是积极而富有成效的。我们也期待着与你们今后的业务能有一个更加广泛和深入的发展。不过,考虑到国际惯例,今后我们松阳市在与国外公司合作方面将采取更具有国际化的方式。比如招标投标等等。”
大家都看着丽萨王,等着他像上次希恩那样把鲁平国的话翻给托马斯。
然而丽萨王却看着托马斯,不知如何翻译。
看着丽萨王的窘样,托马斯皱了皱眉头,对着张雪说:“对不起,丽萨的听力不是特别好。”
张雪随即用一种奇怪地目光看了看丽萨王,然后开始将自己的领导的话一句句准确地翻译成了英语。
“你不会英语呀?”鲁平国看着丽萨小声地问。
丽萨把头低了下去,小声说:“我是做秘书的,不是做翻译的。”
托马斯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鲁平国,又看了看丽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有些困惑,他问张雪:“他们在说什么?”
张雪看了看自己的领导,不知道是不是该把这句话给翻过去。
倒是鲁平国笑了笑,用手指着丽萨王,用最简单的英语说道:“她,秘书。不,翻译。”
托马斯见状,也笑了:“看来,鲁先生的英语要比我们公司的秘书好呀。”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刚进门时的拘束也在笑声中消失了。
鲁平国说:“既然这样,也就别难为人家王小姐了。小张,你就能者多劳吧。我想知道一下,为什么上次和你来的那位先生这次没有和你一起来呢?”
托马斯说:“他去了一个叫黑龙江的地方。有个设备配件方面的问题,我也不是十分清楚。由于我刚来,很多问题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我还需要花一些时间进行了解。”
鲁平国问:“我们能够帮你什么忙吗?”
“我想尽早到矿区去看一看。如果我能够直接接触到矿区的用户,听一听他们对于我们克莱尔公司有什么意见以及提出的有关建议,那么对于我们克莱尔今后为客户提供更好的服务肯定是有好处的。但是我的中文水平是零,而我们的那位希恩·史密斯先生又不可能在短期内回来。”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张雪,对鲁平国说:“如果有一个能陪我去了一趟矿区,帮我做一次翻译就好了。为此我们克莱尔公司愿意支付相关的费用的。”
鲁平国对着张雪说中文说:“那你就和他去一趟吧,趁机也了解一下他们克莱尔都想了解一些什么。”
对鲁平国如此之快地表态,张雪有点精神准备。她小声地问道:“要不要问问乔主任呢。这边招标的事情不是还有一大堆吗?”
鲁平国连忙点头说:“你提醒得对,要不我下午问一问乔主任。”
张雪想了想又说:“也许这样一来反倒复杂了。如果只了去矿区晃上一天时间的话,可能就象你所说的,直接地了解一下他们克莱尔公司都想到下边了解一些什么,可能对于做好标书也有帮助。”说到这里,她看着托马斯用英语问道:“我们只去矿区一天吧。”
托马斯说:“如果像丽萨说的那样,从松阳去矿区只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的话,那么住在那里就没有什么必要了。”
听完托马斯的话,张雪对鲁平国解释道:“他说早点去,当天就可以回来。”
鲁平国说:“既然这样,你就辛苦一趟吧。”
托马斯接着问道:“关于招标方面,目前我们克莱尔需要做些什么工作呢?”
鲁平国回答:“可能第一个阶段还是我们中方的有关方面进行招标书的准备。接下来,我们会在公开的媒体上对招标书的内容进行发布,可能在报刊上披露我们的招标书。”说着他又看了一眼张雪说:“也有可能像张女士所建议的那样发布在某个公开的网站上。”
“这个主意很好。”托马斯看了一眼长着浓浓黑发的张雪说:“目前国际上越来越多的招标工作是在互联网络上进行的。我没有想到,你们松阳这么小的地方竟然也能有这样国际化的思维。”
鲁平国骄傲地向张雪晃了晃头说:“我们松阳市今后将有越来越多这种具有国际眼光的人在领导岗位上发挥着作用。”
托马斯措辞非常的谨慎地说道:“就我所知,目前在大型矿山设备的市场中能与我们克莱尔公司进行竞争的企业并不是很多,日本有两家,欧洲有两家,澳洲有一家,我想在投标方面,可能也是上述几家与我们克莱尔一起参加。”
鲁平国随口说道:“中国和日本的关系,可能你也知道。这次招标活动中,我个人认为可能与你们克莱尔公司之间可能出现的最大竞争对手将是来自欧洲的厂家。”
托马斯小心翼翼的问道:“会不会是那家德国的公司与我们竞争呢。”
“德国的公司,什么德国的公司?”鲁平国看着张雪问道:“这里有德国公司什么事情吗?”
托马斯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说:“我明白了。谢谢你。”
“什么,你谢我什么?”鲁平国还没有明白似的问。
托马斯和从在对面张雪的那双美丽的眼睛互相看了一眼。
只见张雪盯了一眼她的领导后,把话题转开了:“请问,德卡先生,在时间方面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概念,我们中方的招标书的制做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也许这段时间不会太短。对这个问题,你们方面是怎么想的?”
托马斯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中方的问题,他真的有些坐不住了。是的,这位经贸委的主任已经把一个最重要的信息透出来了,而这个信息想来总部一定是非常非常想要知道的。竞争对手的信息!很明显,在鲁主任回答的问题背后,有一家欧洲的厂家已经浮现了出来。肯定是那家意大利的洛斯蒂尼矿业设备制造公司。对这个老对手争抢市场的手段,业内的人士太熟悉了。这些南欧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手段是常人所难以想像的。
想着怎么向总部汇报,托马斯在接下来的会谈中,经常出现答非所问的情形。
十分钟之后,托马斯和丽薩王客气地向主人送了一点小礼物之后,告辞出来。
回到克莱尔的办公室,托马斯马上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波特兰的半夜了。他试着给总部打了一个电话,听着总部的电话留言机开启之后,托马斯匆匆地留了个口信。他马上坐到计算机前,迅速地整理了一个今天与松阳市经贸委会谈的备忘录,然后用电子邮件马上发给了总部。在他的备忘录中,他反复强调总部一定要特别注意意大利的那家叫洛斯蒂尼的公司,在中国这边,他和希恩将会及时收集与他们相关的情况,同时他也希望总部能够尽可能多地收集这家意大利公司的情况,以便制定出有效的策略,在投标方面击败对手。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他双手兜在脑后,仰靠在坐椅上。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两个时钟,一个上面是北京的时间,另外一个上面是美国西部的时间。他默默地看着时钟一分一秒地在表盘慢慢地移动着。
此刻,屋子里变得十分的安静。托马斯听到远远的街道上传来的汽车经过声,甚至此刻他的听觉竟能在寂静之中捕捉到办公室外楼道里有人经过时,脚上发出的鞋子与地面的轻微磨擦声。这有赖于他平时在音乐练习与演奏当中训练出来的辨声能力。
真想和谁说些什么。寂静也在创造着寂寞。几周之前,他还完全没有精神准备,自己会突然之间生活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里。这里没有人说你熟悉的语言,惟一自称曾经是小你多少届的校友也突然离你而去。接下来,那无数的空间用什么来填补呢?用工作?可今天那个生得非常文静的东方女人用她那标准的英语不是提到过这个问题吗?她是怎么说的?中方准备标书的时间可能会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中间,自己能做什么呢?去矿区了解设备的情况,同时想尽一切办法把洛斯蒂尼目前的情况了解清楚。接下来和希恩研究一下如何做好投标书的文件。然后呢,学习中文,然后呢,去找一些音乐资料来。呵,音乐!
托马斯突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左手又一次地在自己的臂上揉动着。
也不知道亨利是怎么与那些音乐节的组织者解释的。儿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还有南希她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想到这里,他再次看了看手表,有些犹豫地拿起了电话。
很快地,家里的电话接通了,许久没有人接电话。这么晚上,南希会去什么地方呢?
他放下了电话之后,想了一想,又把电话打到了亨利的家里。电话响了几下之后,他听到了那个非常熟悉的声音。
9
时差现象在一点点的消失。刚来松阳的时候,托马斯几乎每天一到三、四点就醒来了,一到中午头就昏沉沉的。昨天夜里却睡得很好。今天早上六点多钟醒来,精神觉得非常清爽。
太阳正从没有关紧的窗帘缝隙中,把光揉成一束细细的白色的条状体塞进这不大的卧室里。他坐在床头,盯着那束光线,渐渐地产生出了一种先视感。恍惚中,他好象来过这里,也是坐在这个床头,也是这样一个早晨。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可他的感觉却一直固执地纠缠着自己,他甚至听到了侧躺在身边的南希在睡梦中的嗒巴嘴的声音,并发出一股有些熟悉的臭臭的味道。低头看去,她那曾经是光滑洁白的后背,此刻却皮肤松软卷在毛毯之中,上面竟布满了各种大大小小呈灰褐色的斑点。这就是那个当年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人吧?婚姻在多大的程度上是与感情相关的,还只是一纸冷冰冰的契约呢?
见鬼,她根本不在身边。托马斯对着自己大声说道:我过去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这是中国北方的一个小城市,甚至两周之前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城市的名字。不行,不能这样坐在床上胡思乱想。今天还有很多的事情等待着自己去做呢。
想到这里,他一脚踢开了毛毯,快速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遥控器打开了放在床对面桌子上的那台电视。一下子满屋子都是电视里的声音。
一个长得非常清秀的女主持人说了几句什么,他什么也听不懂,但接下来,画面上出现了一个他从小就非常熟悉的形象。那个头上总是缠着一条花格子布的巴勒斯坦领袖嘴唇在电视的镜头前哆哆嗦嗦地说着什么。
托马斯一直不明白,这个中东的小矮个子,怎么政治生命力如此之长。自己在童年的时候,就在电视里先是听完那位年轻气盛的天主教徒约翰慷慨激昂地讲完他的新边疆政策之后,这位头上顶着一块做抹布太大,做毯子又太小的中东领袖马上会接着在电视机前边情绪激动地大喊着反对什么复国主义。这之后,在那位死于暗杀的总统之后,这个身材不高的超级电视明星却长年地和美国的历任政治家们一起表演在电视机前:那个把越南问题一步接一步推到越来越愤怒的美国公众面前的林登,早已在三十年前老死德克萨斯了;那个因在别人的会议室里安装盗听器并接着对选民撒谎的理查德在接受了共产党极右翼的一个隆重的葬礼之后,长眠于地下了;那个吉拉尔德一生中好像只做了两件事情,一是以基督徒的精神宽恕了他过去的老板,二是与那位几度成为全球首富的老同乡、赢得股票之神称号的沃伦巴菲特成为了好朋友;接下来的吉米尽管在白宫里呆的时间不长,但他却成了下了台之后被秘书安排日程最紧的一位总统,西飞平壤,南下哈瓦那,东奔约旦河西岸,最后老了老了还到斯德哥尔摩抢走了一届的诺贝尔和平奖;然后就是那位夺走了几乎所有女性选民选票的好莱坞二流演员的罗纳德了,这位具有强烈冷战思维的好战者,最终给人类留下了两笔遗产,一是他设计的空间战略终于拖垮了一个不懈地与他叫板的社会帝国主义,并在上个世纪里成为了冷战的终结者,再一个是他用自己的大脑为南加州医学研究者们提供了一个老年痴呆者精彩的病例,病人能够清楚地记得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一个到好莱坞打拚的女孩子以及当时穿的裙子颜色,却永远地回忆不起来米哈依尔戈尔巴乔夫和亚瑟阿拉法特到底是些什么人了;老乔治除了会跑到缅因州去度假之外,他让世人留下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件事情就是,当年在候塞因的部队已经完全地失去了抵抗能力溃不成军之时,他却把一只脚翘在椭园办公室的桌子上,下了一道让所有军人都感到奇怪的命令,部队停止向巴什拉方面挺进,结果是十年之后美国不得不多花纳税人成百上千亿美元的金钱,彻底地得罪了联合国和自己在欧洲的盟友,并成百上千地让美利坚的年轻生命死伤于那一片片荒凉的沙漠之中。更可怕的是,当从恶梦中醒来的候塞因同志意识到美国的坦克竟然戏剧般地停下来时,他马上命令他的那些逊尼派的将军即刻将四个整编师调向南部,然后把那些真主的叛徒,什叶派穆斯林们,像一条条烤猪一样地吊满在油田附近的电线干和树枝之上;下面一个就是威廉姆了,这位性欲旺盛的南方人,在林肯当年睡觉的卧室里对着一个小小的实习生连连龌龊之后,竟让全世界媒体引导着数十亿的民众酒饱饭余之后津津乐道于他的性器官之长短与形状。当然威廉姆的另外一个长处就是让美国政府在亏损了几十任总统之后,离职时终于让美国的民众看到了政府还是有能力让自己的账本上留下黑字的;小乔治是个多灾多难的家伙,竞选时不是老弟帮忙在几个县里的选票上做点手脚的话,还不知道美国的历史会怎么个走法呢。白宫办公室的屁股还没把位子坐热呢,两根一直让曼哈顿战舰引以为豪的旗杆就被伊斯兰兄弟不是给折断了,而是连根都给揪没了。在同胞面前脸面丢尽之后,恼羞成怒的小乔治竟然找了一个世界最贫穷国家,把炸弹一片片地扔到了大山和戈壁之中。在他的狂怒之中,美国的中产阶级们的财富在成亿成亿地缩着水,美国的蓝领阶层发现工作竟越来越难找,而他却一次次地跑到参众两院的议员面前大言不惭地喊着,我还要钱,我还要更多的钱!我要把全球的恐怖主义彻底消灭,我要让中东出现永久性的和平,我要说服沙龙在建立隔离区的时候速度再慢一点,我要让阿拉法特先生在拉马拉能够与我们的部署谐调起来。遗憾的是,好像从一开始阿拉法特就倔强地坚持着自己的主张,对于那个战争狂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协调起来的意思。人类社会大概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像这位阿拉伯世界的英雄一样,在这么多的时代里,陪着世界各国的电视成长着,并最终一天天地衰老着。文明社会可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能够如此顽强地生活在全球人的面前,几乎是每周都在全球那无数只电视机前披着那张古怪的花毛巾露上一脸。几十年来,全球无数的政治家们,早就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而这位先生竟像是一生永远也演不完的冲突戏剧的主角一样,一次次顽强地来到世人的面前。
尽管托马斯完全听不懂中文,但当他看见这位被自己任命的总理和以色列人每天整得心力憔悴的巴勒斯坦英雄,哆嗦着嘴唇在镜头前解释着什么时,他基本上明白这个孤独的英雄在说着什么。真奇怪,当接下来的画面从沙龙又转到了那位基本上已经很难看出是黑人还是白人的前五星上将的脸上时,他估计到他们在那里说些什么了。和平路线图?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有着正常思维的人都不可能相信,两个斗了几千年的民族怎么可能会在一张图纸前坐下来呢?
有意思,人类彼此间的文化和语言是如此的不同,但有几种语言却是相通的,体育语言、外交语言,当然可能还有器官之间的语言。
再次看了看手表后,托马斯心想,怎么搞的,一直坐在床上,净在想一些什么呀。不是说好的吗,今天要去那个叫什么吕家沟的地方。
10
维克多的脸已经喝得通红了。但他的中国话说得还是非常利落:“乔主任,我谢谢你,我真的谢谢你能赏脸来吃我的这顿饭。”
“你怎么了,维克多,你没醉吧?”乔宗良问。
“你知道我今天一共请了多少人来吗?”维克多伸开五个手指头,翻了两翻:“可最后只来了你一个人。我知道中国有句话,叫人走茶凉。”
乔宗良心里动了一下,他缓缓地说:“不管怎么样,维克多,从我和省经贸委的人第一次去美国波特兰见到你,到现在也快有十年了吧。你记着,不管什么时候,你到我们松阳来,我家里的茶、我办公室的茶对你来讲,永远是热的,是滚烫的。”
听到这里,维克多眼睛有些红,他声音哽咽地说:“乔主任,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自从我背上了这么一个参与集体吸毒的恶名被你们的警察给扣留了之后,所有的人,我想包括我们美国总部的人,都对我唯恐避之不及。实话跟你说,我年轻的时候,确实荒唐过,我在十几年前当兵的时候,确实在兵营里吸过毒品。但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碰过那玩意儿,可谁想这次却在松阳这里跌了这么大的一个跟头。乔主任,你相信吗?我这次绝对是被人,被那个叫什么三子的家伙给陷害的。”
“什么三子?”
“我也不认识这个人。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先是和你们的经贸委的朱主任几个人吃了一顿饭,我是在那个饭局上才认识的这个叫三子的家伙。”
“等等,”乔宗良打断了维克多的话,问道:“你是说,那天晚上你曾经和我们经贸委的朱丽一起吃过饭吗?”
维克多点点头说:“是的。我曾经约过她很多次的,请关系户吃饭是我们的工作么,这你也知道。”
乔宗良没有接维克多的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维克多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朱主任带了几个朋友,如约在我定的一个酒家吃了饭。吃完饭后,大家都很客气地告别了。”
“那你怎么又和那个叫什么三子的人跑到酒店里去了呢?”
维克多回答:“是他坚持说让我去参加一个活动。”
“什么活动?”乔宗良追着问。
维克多犹豫了一会儿,说:“看一个舞蹈节目。”
乔宗良见状也不想追问了,就点了点头。
“后来,在接着喝啤酒的时候,那个小子趁我不注意下了手。”
“这些事情你都跟公安局的人说了吗?”
维克多点点头,说:“可说了又有什么用处呢?他们说曾试着找过那个小子,可那个人早就没有影子了。鬼晓得他们警察是不是真的找过他。”维克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看来,只有有一天我亲自抓到他了。”
“亲自抓到他?”
维克多说:“是的。无论如何我要找到这个小子,我只想让他对着安全局的人亲口讲他为什么要陷害我。我要中方公安局的人当着所有与我有关的人面还我一个清白。现在你也看到了,这个小子把我在克莱尔的工作就这么给毁了。这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乔主任,我的为人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来,在中国的地面上,我也结识了不少你们中国的哥们儿。公安局放我出来的当天,我就把松阳的几个哥们儿请了,我跟他们说,只要他们能够给我提供那个叫什么三子的线索,我必有重赏。我说话算话。结果,前天他们给了我一个线索,这个叫三子的家伙不是咱们松阳的人。而且他们已经获得了相当准确的情报,这个小子是咱们河西省省城里的人。我考虑了一下,正好有个你们中国的朋友请我帮忙,帮他活动搞定一个大的客户。所以我准备明天离开这里,到省城去呆一段时间。你知道,这么多年了,我在你们省城也认识不少的人。我就不信,找不到那个害我的人。”
乔宗良点头说:“你在省城需要我帮什么忙的话,跟我说一声。”
维克多再次表现出一种非常感激的神情,他慢慢地说:“乔主任,你帮我最大的忙,就是你相信我说的话。这就足够了。”
听到这里,乔宗良也有些动情。他看着窗外。他知道,在很多时候,人是不应该被感情操纵的。过了好一会儿,他看着维克多问道:“你刚才说帮着一个朋友在省城里联系一个什么大的客户,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你什么忙。”
“这件事情说起来话长了。当年我还在美国的时候,在加州伯克利大学的桥牌俱乐部里认识了你们中国来的一个桥牌高手。”维克多喝了一口茶后,说道:“来美国之前,他在清华大学学习计算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聪明的人,桥牌打得非常好,为人也好,后来我们就交上了朋友。在加州念了两年的书之后,他转学到了麻省理工去了。所以,只要我到东边去的时候,我们两个人总会约好作为搭档去当地的桥牌俱乐部打上几局牌。这段友谊就这样一直保持了下来。去年,有一天我在省城里参加一个活动,意外地碰到了他。我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他的公司里有个合伙人委托他来省城里谈一个项目。”
“项目?什么项目?”
“国家级的重点项目,属于国家八六三单子上的项目。用他的话讲,如果真的把这个客户给搞定的话,他们公司在华尔街上可就有好戏唱了?”
“华尔街,那不是买卖股票的地方吗,怎么这和华尔街有什么关系吗?”
看着乔宗良不解的眼光,维克多笑着回答:“刚开始我也不太明白,这里边到底有什么关系。后来经他一解释,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的这个中国朋友前几年设计了几款游戏,经营了一段时间,当用户数量上来之后,就把他的软件转手卖给了日本人和韩国人。后来他和几个合伙人开始研究起一种全新的卫星信号处理技术。用他的话讲,他们一帮子创业者就是凑在一起搭建一个高科技研发的平台,技术研制出一个来,就像卖猪仔一样地把项目脱手卖掉,或是把资产做大了到华尔街上二板市场挂牌场卖给投资者。”
“我在杂志上看到过文章,你说的华尔街的什么二板市场是不是那个叫纳斯达克的证券交易市场呀?可这和我们省城的项目有什么关系呀?”
维克多回答说:“他们这些搞高科技的人,通常同时套着做几个项目。那些比较成熟的项目,有了一定的客户、业内有了一定的名气之后,资产不一定要很大,华尔街一些投资银行的人就会主动找到他们。当然,他们有时也会主动到那些券商的公司里去推销自己的项目。一旦双方谈好发行股票的数量和承销费用之后,他们就开始到华尔街的纳斯达克市场去运作。但这里有一个概念需要搞清楚,他们这种融资规模不大的首发股票,一般只能到那种专供小盘股上市的场所挂牌。在这种场所里挂牌的股票寿命一般都不长,风险比较大,所以发行与交易的规则也和一般的大型股票交易场所有区别。这就是我们说的高科技与华尔街之间的关系。不过,在更多的情况下,他们这些从事高科技研究的人,都先是找到有关的种子基金或是那些创业基金去谈启动融资,美国有很多这类风险基金的管理公司。拿到钱后,他们就开始把圈来的钱投到项目开发上。项目开发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找用户试用。与此同时,他们也开始找那些可能收购他们的大型机构谈判。从产品的研发到产品推广的时间表上看,产品离定型越近,他们卖给收购方的要价也越高。这里有一个关键,就是他们研制的产品需要得到有关用户的好评,这是他们的产品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的关键。现在他们的鼻子从远远的美国东海岸伸到这里的八六三项目上来了。”
“你的意思是,国家科委在我们省城的这个项目一旦成为他们客户的话,他们与那些收购他们技术的大公司的要价也会高得许多,是吗?”
维克多拍了拍乔宗良的肩膀说:“的的确确如此。你也许不清楚,这几年来,我们中国的用户救了多少全球的企业,包括美国的公司。从摩托罗拉、朗讯一直到我们克莱尔公司。”
“你们克莱尔?”
维克多诡秘地笑了笑:“包括我们克莱尔。你也许不知道,现在华尔街的很多投资者最为追捧的就是中国概念的上市公司了。那些股东只要一听说他们持有的股票沾上了中国的概念就会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更不要说他们确信可以拿到了来自中国的订单了,那么几乎不需要多长的时间,一旦那些市场里最为活跃的基金经理们知道这一点之后,你就等着吧,股东手中的股票就会像飞机一样地一飞冲天的。在美国就是这样的,只要股票上去了,股东们也就高兴了,管理层也就稳定了,员工的收入相应也就上去的。在商业方面,美国的股东和投资者们绝对没有日本人那样有耐心。”
听到这里,乔宗良的眼睛再次转到了窗外。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么说,你们克莱尔公司对吕家沟的项目也是志在必得了。”
维克多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道:“不管克莱尔公司现在怎么对我,可我还是衷心地希望,克莱尔公司能够在吕家沟二期的项目上有所作为,毕竟我在克莱尔工作也有十几年了。”
乔宗良有些惊异地看着维克多,问道:“这是你的真话吗?”
维克多认真地点了点头,说:“你还想听我一句真话吗?”
乔宗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维克多说:“在公平的前提之下,我真的希望你能够帮帮我们克莱尔公司接替我的那个新来的人――托马斯。这个人正直,也善良。”
乔宗良像是没有听懂似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美国人。
“因为我总是有点担心我原来的那个助手希恩。”
11
从松阳出来,汽车一路向吕家沟矿区开去,路况相当好,路边很少有行人。
清晨的风从开着一条缝的车窗吹进,把张雪头上那长长的黑发吹得丝丝缕缕地飘舞纷飞。
有阳光从车的侧面钻进车厢内,于是在托马斯的眼中,那个坐在旁边生着一双大眼睛的女孩子的脸部竟被一只浅黄色的笔勾出了一个淡淡的光圈。
前边的司机开着收音机,声音不大,不是太大的小面包车厢里时断时续地摇动着一段一段的音乐。
这是经贸委派出的车。
“请问,张小姐,你会开车吗?”托马斯问道。
张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我属于那种有本一族。”
“什么意思?”托马斯问。
“车本是去年在省城考下来的,但一直也不敢开。”
“你也不敢开吗?”
张雪笑着说:“我曾经幻想过,我的未来可能有很多死法。但你知道排在第一位的是什么吗?”
“在公路上去拥抱别的生命。”
张雪哈哈地笑了起来:“德卡先生,真没想到,你的反应还是很快的么。对了,我可以叫你托马斯吗?”
托马斯说:“除了猪和狗之外,你什么都可以叫我。”
“叫你魔鬼呢?”
“叫我臭狗屎都行。”
说到这里,两个人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和跟在领导后面或坐在办公室的那个神态严肃而拘谨的少妇完全不同的是,此刻的张雪竟像个快乐而活泼的小女孩儿。看来,办公室是个把人变成机器的地方。
听到身后两个说着听不懂语言的司机回过头来问:“张雪,你们笑什么呢,也让我听听。”
“他说,他说,”张雪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用中文说道:“他说,除了叫他阿猫阿狗之外,叫他臭狗屎都行。”
听到这里司机也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些老外真够逗的。”
突然对面的车道上迎面开来一辆车速极快的大众帕萨特,看来它是想超过一辆大卡车,于是它过了中线竟逆行开到了这边的路上。
托马斯抬头看到了这一情形,他那笑着的脸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张雪开始尖叫了起来。
超车的帕萨特迎面离他们的车越来越近了。
经贸委小面包车的司机终于在最后的几秒钟里,挪脚踩下了车闸,并向路边BAI方向盘。
他们的车子开始颤抖着发出尖利的叫声。
就在一瞬之间,那辆帕萨特从他们的车前一闪而过,超过了那辆大卡车,并迅速地并回了原来的车道上去了。
托马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紧张到了极点的司机,把头伸出车窗外边,回过头向那辆驶远的帕萨特大骂着。
这时托马斯发现坐在不远处的张雪刚才竟本能地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此刻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赶紧松开了手。
托马斯一时间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车子继续向前开着。
除了司机在前边不停在嘴里骂着什么时,后面的两个人一时间都陷入了一种沉默的状态里。
秘书丽萨王不会开车,而托马斯是打死也不敢在中国开车的。到北京的第一天,看见希恩的车子在长安街上穿来穿去时,好几次坐在前排右座的托马斯一次次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右脚狠狠向前踏去。
从省城到松阳的一路上,更是坚定了他永远也不会在中国开车的想法。中国人为什么都是这样的开车呢?只要有一条缝隙,车子就会钻过去。如果你老老实实地按照交通法规行驶的话,你就会在路上一次次地产生被人侮辱的感觉。看着别的车子从你的边上一辆辆心安理得地超过你,挤在你的前边,所有守法的司机内心里都会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痛楚和愤怒。谁也不让谁,好像每个人都有着比其他的更重要的事情似的。甚至经过一些红灯的时候,如果司机发现周围没有警察的话,他们竟然一踩油门就径直地冲了过去。见到行人,那些司机竟像是根本没有生命存在似的,在路口该怎么抢行,照抢不误。这种情形在波特兰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中国人的多数高速公路要比美国好得多。至少要比俄勒冈的波特兰往东和从宾西法尼亚的费城往西开的那些高速公路的质量好得多,包括一些省际之间的那些高等级公路,质量也相当好。但不知为什么中国的公路和管理系统,特别是司机驾驶素质和路上的行人的交通意识竟然如此之低。
“我现在开始明白你刚才对死亡排列的含义了。”托马斯说:“事实上,这条路上的车子并不多呀,我不明白,那个开大众车的司机这样开车自己也很危险呀。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张雪说:“中国人几千年的文化从来就是谁老实谁吃亏。在这里老实人是永远也得不到社会的同情的。”
托马斯想了很久后,说:“这怎么可以呢。法律应该保护那些守法的老实人呀。”
张雪哼了一下,说:“其实,中国的很多立法之严远要比你们西方的法律严酷得多。但我相信,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这二十多年来制定的法律还是无法与几千年来形成的文化相对抗。中国的很多问题其实是文化的问题。”说到这里,张雪顿了一下,又说道:“中国的根本问题是观念的问题,也就是文化方面上的问题。尽管毛去世时我还是个不大懂事的孩子,但随着逐渐长大,我对他越是了解,也就对他的一些主张越是佩服。毛最伟大的地方在于他的深刻的思想。今天看来,毛在有生之年里推动中国开展一次文化上的革命,不可能功有当代,但确实是一件利在千秋的伟业。反对儒学、道教,推崇法家,通过暴力的方式砸烂那些束缚在中国人头脑里的旧文化,其深远的意义远非一般中国民众所能理解与领略。”
托马斯听到了张雪的议论后,相当惊讶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问道:“请问,你是学历史和文化的吗?”
张雪突然笑了起来,她吹了吹落在嘴边的头发,说:“事实上,我在大学里学的是英文,专业是欧美文学。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在美国的作家群中,我看得最多的不是马克吐温、欧亨利、海明威和惠特曼,而是艾伦金斯堡、索尔贝娄和欧文肖的作品。”
“我的老天,你说的这些人的名字,我只是在图书馆里看到。希恩吐温和海明威的东西上中学的时候读过。至于其他的人,特别是你最后提到的几位,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那么,臭狗屎,你在大学里学习的是什么呀?”
托马斯笑了起来,回答道:“在大学里我学的是机械工程,后来又拿到了一个冶金与矿业方面的硕士学位。所以文学之类的东西,我也就是在出差的飞机上读一读的。”
张雪说:“我很同意老人家的观点,其实只有你们这种学习自然科学的人才需要到大学里去学习,社会科学的知识完全可以通过自学掌握的。”
“请问,你说的老人家是谁?”
“毛。事实上,我真的开始崇拜他是从看了长征的故事之后才开始的。假设一下,一帮子怀着信仰的年轻人,被强大的对手从比利牛斯山赶到了阿尔卑斯山,最后又让人一路追打着撵到了远东的乌拉尔深山里,可十几年之后,还是这些不屈不挠的人重新统治了欧洲。”
“听起来,你好像对毛充满了敬佩。”
张雪说:“他属于那种有一种梦想的人,敢做敢为,有勇有谋。当然,湖南人有的时候常常是很倔的。”
“对不起,我对中国地理毫无概念,请问,湖南是个什么地方,和你有什么关系?”
“湖南是中国的一个省,我父亲是湖南人。”
“他现在还在湖南吗?”
张雪摇摇头:“他已经去世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没有关系。”张雪稍稍地沉默了一会儿,把头伸到前边的司机身边,用中文问道:“是不是快到搓板路了?”
司机笑着,点了点头。
车子离矿区越来越近,路也越来越难走了。
远远地对面开来一辆巨大的矿山专用的那些载货卡车,车的后面,飞起了一条由沙尘卷起的黄龙。久久地留在半空之中。
司机回过头来说:“麻烦你们把所有的窗户都给关上。”
说着话,随着那辆巨无霸从车旁经过,小小的面包车驶进了一片迷漫的烟土之中。
坐在车里的几个人感到了一阵来自不平的路面所产生的那种强烈颠簸。
不知过了多久,来自车的轱辘下边的震动感突然消失了,路面相对的平坦了许多。
司机说:“进了矿区了。”
托马斯回过头看了看刚才经过的路,问道:“刚刚经过的路为什么这么差呀?”
张雪吹了吹脸上的头发,说:“没有人花钱修。当地的县政府希望矿务局掏钱修,矿务局则希望当地政府掏钱修。”
托马斯说:“从常理上讲,这种修路架桥之类的事情是应该由政府而不是企业出面搞的。企业唯一的责任就是有了利润之后,守法纳税。”
“你那是美国的概念。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是从法律的角度出发,但在这里,根本是一个文化上的问题。当地政府态度很简单,你不修路,没有关系,不嫌灰大,你们就这么开着吧。你们矿务局还别为这事和我闹事情,要知道,地方政府有无数的地方可以卡着你。”
“这不是就变成了讹诈了吗?”
张雪耸了耸肩膀,说:“所以你可以在中国发现一个比较独特的现象,很多大型企业总是与当地的政府搞不好关系。”
托马斯沉默了半天,然后说道:“我可以叫你雪吗?”
“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你我的英文名字了。上大学的第一天,我们的老师就让我们每个人自己起个英文名字,于是我按照自己的中国名字的发音,给自己起了个你们美国著名女歌星的名字,雪儿。”
“雪儿。”托马斯语气认真地说:“我真的非常感谢你刚才在路上告诉这么多关于文化的事情。真的非常感谢。否则的话,我想我永远也无法理解你们中国人。”
“文化上的很多东西,只要时间呆长了,自然能感受到的。”张雪回答。
车子渐渐地进了矿区。
从车窗上看去,这里是个一条长长山脉的一个起点。
一条浑浊的河从山脚蜿蜒而过。
在一条呈沟状山体之间,隐约地可以看到错落竖立着一些规格巨大的矿山设备。
一些高矮不一的办公与住宅楼散落在山脚的周围。
这个偏僻的矿山企业在深秋时节早已变得是灰中带黄的一片了。
经贸委的小面包车七弯八拐地来到了一个看去像是办公楼的地方。
很快地,他们在办公楼的进口处看到了两个企业的负责人。
张雪亲切地一边把一个叫周矿长的人和一个叫赵书记的人介绍给了托马斯。
那个被称为赵书记的人走上前来使劲地握住了托马斯的手,说了一大通,与此同时,那个被叫做周矿长的人却对他们的到来有点冷淡。
听张雪翻译过来的意思是,他们赵书记说,不管维克多犯了什么错误了,咱们矿务局永远是欢迎他的。毕竟他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听到这里,托马斯突然想想了那个远在波特兰的大老板对维克多的那番评价了。他非常的感激地摇了摇赵书记的手连声表示着感谢。
来这里的一路上,对于中国所存在的文化与制度方面和各种缺欠,此刻竟在这番表达之中,被一股浓浓的散发着古老东方的人情所溶化掉了。
这是一片充满着人情味的土地,托马斯跟着矿务局的几个干部坐在会议室时,这样想到。
托马斯在世界各地参加的活动不少了,会议室的服务员先给每个人面前倒上开水的情况见得很多,但跟在倒开水后面的另外一个服务员再在每个人面前放一个硕大的烟缸的情景还是第一次遇到过。
寒暄了几句之后,托马斯问道:“请问,我们克莱尔公司在这里的几个工作人员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很想见到他们。”
张雪把话翻译过去的时候,矿务局的几个主要负责人的脸上竟然露出了有些不安的神情。
12
乔宗良走进下面的综合处,只见室里的几个人有的人在那里读着报,有的在网上打着游戏,还有的干脆在那里打着毛线。
当第一个人屋里的人突然发现他竟然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向屋里看着的时候,连忙放下手中的报纸,站起身来,说:“乔主任,你好。”
听到声音,其他人都抬起头了,几乎是同时,游戏的画面被切到了一个业务工作计划书的窗口上,而另外一个人的手脚更快,手中的毛线针一瞬间就变成了一本名片夹。
乔宗良把一切都看到眼睛里了。他知道,这种人浮于事的现象不光是经贸委一个机构的问题,在市机关所有的部门都充斥着类似的问题。相对来讲,市经贸委还算是一个比较忙的机关。不过,即使在一个部门里,也是忙闲不均的。真正指得上干活的人,通常也就是那么几个人。从管理上看,这种现象确实不公正,然而一些已经形成的东西,在短时间里是很难打破的。打破一个已经建立了平衡的格局不是不可能,只是在打破之中,特别是在打破之后,其成本可能高得吓人。你还真的不能随便把这些业务不怎么做工资却得照发不误的岗位给撤掉。说起来,这些成天里坐在综合处里打毛线看报纸的人背后都不简单,动了他们,你还不知道就得罪了谁了。
“大家都在忙呢?”乔宗良笑着说完,又问道:“莫处长呢?”
那个刚才在网上狂玩游戏的男孩子站起身来说:“他在信息处呢。我去叫他一下。”
乔宗良向他摆手道:“这样,一会儿等他回来,让他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没事的。我马上把他叫回来。”说着小伙子就跑出了办公室。
不一会儿,头发乱乱的处长跟着年轻人回到办公室里:“乔主任,你找我?”
“有点事情我想和你单独谈谈。”乔主任拉着神情有些紧张的莫处长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小声说:“别紧张,是这样的,我们不是要对吕家沟的二期工程设备实行招标了吗?我有个想法,为了更好地做好招标书,有些情况我想咱们还是需要去了解的。你看看,怎么安排一下,我们尽快地把目前同类矿山设备的国际市场价格摸清。根据价格性能比原则,我们初步地选出几个厂家来。”
莫处长抹了抹头上乱乱的头发,问道:“不是说在价格相差不大的情况下,我们还是继续用克莱尔公司的设备吗?”
乔宗良表情严肃地问:“谁说的?”
处长看着领导严肃的脸,有点结巴地说:“那,那是我理解错误了。”
“不管做什么,还是要本着公平的原则。”乔宗良语气放得缓和了一些,说道:“尽快地安排有关人去省里相关的机构,比如外贸系统、技术设备情报所、商务中介机构都可以去了解一下,必要的话,也可以安排人去北京。总之,尽快地把与招标设备的国际价格情况整理汇总出来。另外……”
乔宗良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刚才帮着叫处长的小伙子从办公室跑了出来,咋咋唬唬地说:“乔主任,快,鲁主任的电话。”
乔宗良有点奇怪地看了一眼小伙子,然后口气缓慢地说:“你让他一会儿打到我的办公室里来。”
“好嘞。”小伙子说完跑回了屋子。
“这样,下班之前,你再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一趟。”说完乔宗良踱着步子慢慢地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还没有进办公室,就听见自己的桌子上的电话响个不停。乔宗良没有急着接电话,而是慢慢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整理了一下面前的文件后,才缓缓地拿起了电话,轻轻地喂了一声之后,皱着眉头静静地听着鲁平国在电话里的申诉。
原来,让鲁平国大为光火的竟是刚才一件发生在他和朱丽之间的小事情。朱丽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是今天下午她要参加一个外事活动,她要找张雪做她的翻译。鲁平国在电话里讽刺了她一句:你的英语不是挺好的吗,否则你怎么考上的省最高学府的什么EMBA的。没有想到她一下子就急了,说是马上要来找你汇报情况。
正在听着电话,办公室的门已经被朱丽给推开了。
乔宗良对着电话里说:“我这里来了一个人,我一会儿再给你打回去吧。”
说完,他站起了身子来:“怎么了,看你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朱丽一脸不高兴地坐在了他的对面说:“这个鲁平国太不像话了。”
“到底怎么了,你们怎么又闹起来了?”
“他是处处和我作对。他明明知道我今天下午要参加一个外事活动,而且我已经和张雪说好了的,让她做翻译。可鲁平国却一早让她和那个克莱尔公司的人去吕家沟了。这样合适吗?在这个时候陪着未来一个可能参与投标的公司去招标的单位去转。”
乔宗良点点头说:“这确实是个问题。”
“我的意思是,马上把张雪给叫回来。这样下午还能来得及参加那个活动。”
乔宗良想了想,说:“好吧,我一会儿给她打个电话。看看有没有可能下午赶回来。”
“乔主任,那就谢谢你了。”朱丽用一种感激的腔调说完,站起身来:“那我就回去工作了。”
乔宗良再次站起身来:“有些事情你也别太上心,小鲁的脾气我们也都知道的,直了点。”
“他不是直不直的问题,他以后要再这么出口伤人的话,我就真的对他不客气了。”
看着朱丽走出办公室,乔宗良站起身来,习惯性地走到窗户前,向外望着。
我这里都快变成了专门调解下边人打架争吵的居委会了。这个朱丽真可气,屁大点事就闹,难道除了张雪经贸委就没有别的人了么。小鲁也是,让张雪陪着克莱尔的人去吕家沟事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
想到这里,他来到了办公桌前,在单位电话单上找着张雪的手机号码。
“张雪吗?我是乔宗良呀。怎么样你们那里?克莱尔公司的人有什么说法吗?噢,有这样一件事情,市里今天下午有个重要的外事活动,可能要辛苦你赶回来参加一下。咱们经贸委的朱主任也参加,你回来之后就直接去找她吧。好了,那就辛苦你了。”
放下电话之后,他又离开了办公室,来到了鲁平国的房间里。
见乔宗良神情严肃地走了进来,鲁平国连忙站起身来:“朱丽是不是找你去了?”
乔宗良说:“我刚才已经给张雪打了电话。让她尽快地赶回来参加下午的活动。”
鲁平国有点不解地看着乔宗良:“你为什么总是迁就那个女人呢?”
“还不都是为了你,小鲁呀,”乔宗良看着鲁平国,叹了口气说:“以后你再安排张雪和克莱尔公司的人接触的情况,最好能打个招呼,好吗?”
13
吃午饭前张雪走了。
走之前她过来问托马斯,是不是一起回去。
托马斯有点奇怪地看着她说,你不是只是为了送我而来矿区的吧。我来这里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了解矿务局的人对我们克莱顿公司在服务上有什么意见和建议;一是想和我们公司在这里的人见面,了解一下他们的情况。第二件事情是与我们自己的人沟通,不会有语言方面的问题,但关键是在与矿务局的人就业务进行沟通时,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担心很多问题可能是谈不清的。
张雪笑笑说,不用担心,离开了我,地球一样的转,矿务局的业务照样进行。这么大的一个矿务局,肯定有比我英语还好的人。实在对不起,确实是我们领导临时有急事。说完,她又跑到矿务局的人那里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地走了。
望着张雪离去的背影,托马斯突然产生出一种说不清楚的依恋与孤独的感觉。
只见矿务局的几个领导也有些为难地商量着了一会儿,那个个头生得又瘦又小自称是矿务局党的赵书记,一个人走到托马斯的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英文:“吃饭。马上。你们,理查德,来。明白吗?”
见赵书记做着吃饭的动作,又见他的手从上到下地来回比划着,托马斯歪着头,费力地听着这位赵书记说了好几遍,慢慢地明白他的意思了。
尽管托马斯心里十分的奇怪,这个在矿山上负责共产党事务的人,为什么也要和自己吃饭,但他仍认真地点着头,对赵书记说:“好。好。吃饭。我们一起。好。”
远处站着的几个矿务局的干部,见状都笑了起来。
那个生着一张黑脸的周矿长说:“行。他明白了咱们的意思。”
“成年人吃饭就和婴儿喝奶一样,不用教就会的。”有人在边上开了一个玩笑。
众人轰地笑了起来。
托马斯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但他估计说的事情一定和自己有关,于是他也大声地笑了起来。
见他笑了,那些人笑得更凶了。
“也真斜了门了,他们克莱尔怎么派了这么一个啥也整不明白的老外来呀。”
“说是那个维克多参与吸毒之类的事儿了,立码被老板给炒了。”有人说。
“敢情他们美国人和咱们一样,犯了错误也是先双规后下岗呀。”周矿长笑道。
众人又一起笑了起来。
周矿长接着说:“也怪这张科长,怎么说走就走了。”
旁边赶紧有人凑到周矿长的面前说:“是乔主任叫她回去的。”
周矿长挥了挥手,说:“那咱们就吃饭吧。老赵,他们的那个管维修的老理来之前,咱们这里也就是你能得巴两句洋文了。你就多招呼着点这个老外吧。”
当赵书记用手比划着说:“饭,简单。我们,吃。”
托马斯拍了拍书记的肩膀说:“我懂你的意思。吃饭。我明白。”
托马斯跟着这些矿务局的干部经过了一个挤满了拥挤人群的大食堂,来到后面一间不大的房间。房子的中间有一张非常大的桌子,桌面上放着一张被波特兰人称为“懒惰的苏珊”的那种可以转动的玻璃园盘。园盘上堆满了好几层数量多得让托马斯不可思议的盘子,而园桌的边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酒杯。
在赵书记的安排之下,托马斯坐了下来,他没有找到布质的餐巾,于是他找到了一张餐巾纸捂在了自己的鼻前。整个房间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味儿和烟味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股味道令托马斯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所有桌子上的人都在欢乐地说笑着。但托马斯可以在那一双双兴奋地泛着微红色的眼睛里,看到有口水正向外流淌着。
有一个服务小姐走上前,给每个人面前的酒杯里倒满了酒。当她倒在托马斯面前的时候,托马斯摇摇手。
那个小姐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其他的中国人。
“我记得那个维克多可没这么多的事儿呀。”周矿长说道:“那就让他用小杯子吧。”
小姐的手哆嗦着往托马斯面前的小杯子里倒。
托马斯连忙摇手:“不,我不想喝酒,我们下午不是还要谈事情吗?”
众人开始奇怪地看着他。
“我们下午不是还要谈业务吗?”托马斯坚持按住自己面前的酒杯。他向众人看着,但他担心没有人能够听懂他说的英文。
“随他的便吧。”周矿长有些不快地说。
坐在托马斯边上的赵书记连忙将托马斯的手拿开,从小姐手里拿过酒瓶,一边往托马斯面前的酒杯里倒着,一边小声地用英文说:“不,喝。一点点一点点。”
见状,托马斯只好叹了口气,说:“那好,一点点一点点。”
见小姐给所有的人杯子里都倒满了白酒之后,周矿长手里举着酒杯站起身来:“今天,为了这位克莱尔公司新的老板来咱们这里视察,我们矿上不成敬意,随便准备了一顿便饭。下午还有事情,大家也别太过分,周了三杯之后,啤酒和红的,你们就悠着点。那就这样,举杯!都给我周了。”说完他看了看外边说:“老赵,那你就对付着跟他招呼几句吧。”
见矿长站起身来,桌子的其他人也都赶紧站了起来。托马斯左右看了看,也只好像其他的中国人那样,把面前的酒杯拿在手里。
站在边上的赵矿长结结巴巴地翻译着周矿长的话:“欢迎,欢迎。我们,简单。吃饭,非常非常简单。”
托马斯有些不理解地看了看周围问道:“简单,你的意思是,简单吗?”
“是的,中午,很简单。”赵书记回答说。
让托马斯觉得不可思议的一是,主人坚持声称的简单的午餐,酒和菜竟然把一个大大的转盘玻璃上堆得几乎没有多少空隙了。更让他觉得不可理解的是,为了招待自己一个人,为什么桌子上坐着这么多不认识的人。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真的不懂面前的这些中国人。也许,就是路上张雪强调的当地文化吧,可这种文化实在是太可怕了。记得在波特兰总部,中午招待客人一般也就是一点沙拉加几片三片治,即使是非常重要的客户,也只是非常简单地加点香槟之类的饮料。可看着面前的这些酒和菜,他的内心里竟产生了那种基督徒常有的犯罪感来。
“来,周了。”周矿长再次举起酒杯来。
众人一声么喝,纷纷举杯。
周矿长一仰头,一杯白酒一口喝干,之后,嘴里狠狠地叫了一声:“好啊。”
众人也一起将酒倒向各自的嗓子,于是小房间里传出一片甲醇刺激人类的咽部所产生的那种略带快感的叫声。
托马斯看了看周围,把酒杯送到嘴唇边上抿了一口。
众人都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你这不够意思呀。已经让你用的是小两号的杯子了”周矿长说:“那个维克多,每次可都是和我们喝一样尺码的杯子,连走三杯的。这也太不给面子了。”说着他看了看赵书记。
这次,赵书记看着托马斯没有翻译,而是对着周矿长说:“要我说,咱就别强求他了。他也是刚来中国,能和咱们一起把杯子举起来,也就算是给咱们的面子了。”
听到这里,桌子上有人附和着说:“对,对,赵书记说得对。毕竟人家是刚来咱们中国的么。”
周矿长一屁股坐了下去,不高兴地看着赵矿长说:“好了,那大家都随便吧。说心里话,我还是他妈的比较喜欢那个维克多。”
桌子上的人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一会儿看看矿长,一会儿看看书记。
尽管托马斯不懂中文,但他很敏感地意识到这和自己没有把酒喝干有关,于是举起杯子来,看着周矿长说:“周。看着,我喝干了。”说完,他把酒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
周矿长笑着站起身来:“我说什么来着,人家老外还是能给咱老周面子的么。”
见状,桌上所有的人也都附和着笑了起来,纷纷站起身来。
一种奇怪而热烈的气氛再次回到了餐桌上。
托马斯地闻了闻手中的那个散发着一种酒精味道的酒杯,然后默然坐了下来。文化呵!他想起了张雪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来。
14
一顿午饭前前后后地吃了两个多小时。
让托马斯觉得难以理解的是,这些人基本上一直在互相劝着酒,说着各种他根本听不懂的笑话。饭桌上的很多菜常常没有怎么动就被一盘盘新端上来的菜给换了下去。
这简直太浪费了。托马斯在心里想,难道矿山就是让他们这些人这么管理的么。
吃饭的中间,一个叫理查德·杨森的美国人被人领着进到了小餐厅。见到托马斯坐在这里,他显得非常的激动,一上来又是握手又是拥抱的。一帮子中国人对他的态度也极友好。很明显,他与在座的多数人都很熟悉,关系相当融洽。他说着极为简单的汉语和那些劝他酒的中国人应付着,调侃着。
席间,托马斯一身一脸不自在终于得以放松。特别是当理查德讲到一些他在这个矿山周围与中国人之间闹出的各种笑话时,托马斯好几次赶紧捂住了嘴,以免嘴里的食物喷出去。
见况,好多中国人都伸过头来问,有什么好笑的。于是这个被中国人称为老理的美国人一边笑着一边用他那说不成句的汉语解释着他的笑话,很明显,多数中国人并不觉得他的笑话到底有什么值得一笑的,但他们都还是礼貌地陪着笑了一、两声。
“他们中午经常这样喝酒吗?”托马斯问道。
理查德说:“今天还算好的。在那些冬天的日子里,矿区里的这些干部,有时能够从中午一直喝到晚饭之后。”
“这样的话,他们怎么能够管理好矿山呢?”
理查德耸耸肩说:“鬼晓得,他们就这样一直管理着这里的一切,从职员到设备,不也一直到现在了吗?每年还能有很多的利润还给银行。但今年的生产情况好像有些问题。好在我们克莱尔公司在美国的股东并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否则也不会像维克多说的那样,把吕家沟的业务看得那么重了。”
托马斯说:“奇怪,维克多过去可从来没有向总部说起过这里的事情。”
理查德晃着头说:“老实讲,维克多是好样的。在酒桌上,很多中国人还真怕他呢。他来这里这么多趟了,我从来也没有见到他喝醉过。”说着,他把头凑到托马斯的跟前小声地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中国吗?”
“不太清楚。出了这种事情,他自己坚持说是有人害了他。”托马斯想起了什么似地问道:“你们几个在这里的美国员工怎么样?没有什么问题吧?”
理查德四下里看了看,小声说:“这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有时间,我专门找个地方向你汇报。”
看着几个中国人好奇地看着他们,理查德脸上又恢复了他的笑容,并同时把手中的酒杯举了起来,用他那咬字很重的美式中国话讲:“来,最后,朋友们,走一个。”
听到理查德的倡议,那个周矿长看了看手表,说道:“老理说的对,这是最后一个了。来,把手里的都清喽!”
看得出来,这位矿长的酒量相当大,和几个人喝下一瓶白酒之后,又喝了好几瓶啤酒,脸上基本上还是原来的颜色。
十分钟之后,一行人回到了上午开会的矿务局小会议室时。可让托马斯奇怪的是,刚才在小餐厅里的一多半的人并没有跟过来。实际上陪着他和理查德坐进会议室的只有周矿长、赵书记等少数几个矿上的干部。
照例,有服务员来倒开水,并一人面前摆上一个巨大无比的烟灰缸。
周矿长指着理查德说:“老理,上午你们这位领导来这里,没谈多一会儿不就到吃饭的时间了吗。下面,咱们接着谈。上午经贸委来的那个会说英语的张科长被乔主任给叫走了。你就帮我们翻译翻译吧。我看你的中文比我们老赵的英语还强点。”说完,他看着坐在一边的赵书记笑了笑。
理查德相当费力地听着周矿长那带着浓浓河西省口音的话,半天也没有完全听明白。他摇摇手说:“我,中国话,可以喝酒,但这种谈判,不行的,真的不行的。”
托马斯不很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猜得出来,他们大概在说有关谈判的事情。于是,把从松阳提来的皮包提上来,从里边找到了一份有关吕家沟矿务局的文件,摊开来,放在面前的桌前,用英语说道:“首先,我很感谢矿务局的领导能够给我们这么一顿丰盛的午餐,并专门抽出时间来与我们会谈。我今天来的主要目的,首先是想了解一下我们克莱尔公司在一期工作的的合作情况。”
理查德听完他的开场白之后,转过脸用中文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们。感谢,你们的饭。”憋了半天才说完了几个字之后,他就把刚才托马斯说的其他话给忘了。然后他扭过脸用英语问:“你刚才还说什么来着?”
托马斯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一时间,会场气氛显得很冷。
就在几个中国人互相交流着目光的时候,托马斯用一种充满着歉意的口气说:“对不起,理查德,你过去给人做过翻译吗?”
理查德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我在下边车间里可以和那些中国工人混在一起玩朴克牌,但这种坐在会议室里给人当翻译,还是第一次。过去维克多和希恩他们来的时候,都是他们自己谈的。我非常抱歉。”
托马斯说道:“不,理查德,这不是你的错,应该道歉的是我。严格地讲,在一句中文也听不懂的情况下,我是没有资格在中国工作的。只是由于非常特殊的原因,我才不得不在这里工作。”
旁边的几个中国人听着他们两个美国人在那里说着什么,起初有些好奇,后来就表现出不太耐烦的样子来了。
那个周矿长说:“老理,他是不是嫌你翻得不好呀?”
理查德看着周矿长,过了半天,才用汉语说:“我的汉语,说不好。不会翻译。我学的都是,”他又一次挠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我会讲,很多脏话,但好话,不会。”
听到这里,几个中国人全都笑了出来。
这时赵书记说:“老理说的没有错。我知道,像张科长英语那么好的,别说咱们吕家沟了,就是松阳也未必能找了第二个来。一般的翻译,手里都得拿个小本的,都先是记下这个人怎么说的,再翻给另外一个人听。”
“你的意思是,老理除了会讲点咱们中国人的脏话之外,他干不了翻译这活。”周矿长用一根火柴当牙签,一边当着客人的面剔着牙,一边说:“那你说怎么办?对了,你闺女不是学英文的吗。实在不行,让她来这里顶上一阵。”
赵书记摇摇头,说:“她的英文我知道,绝对的半瓶子醋。她到不一定会说那些英语的脏话,但翻译这种活,她肯定干不了。她的那点水平我还是清楚的,新概念学了三年,许国璋学了也不下四年了,老是第三册的水平。”
说到这里,屋子里所有的中国人又以都笑了起来。
托马斯问理查德:“他们在笑什么呢?不是在笑我们吧。”
理查德摇摇头说:“没有听太懂。大概的意思是说他的女儿英语很差,也没法给我们当翻译。”
托马斯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地问道:“那怎么办呢?要不,你跟他们说,我们还是等张雪什么时候来,我们再来谈,好吗?”
理查德犹豫了一下之后,看着周矿长用汉语讲道:“我的领导讲,张雪,翻译。等她来,我们再谈。好不好?”
周矿长和赵书记互相交换了一下眼光。
接着周矿长有点不耐烦地站起身来说:“真他妈的瞎DAN误功夫。他们克莱尔要是这样的话,那咱们还不如和那个什么意大利公司的吉姆谈呢。”
“意大利?什么意大利?”理查德用重复着。
赵书记对周矿长脱口而出极为不满,他狠狠地盯了周矿长一眼。
见状,托马斯也很敏感,他用英语问理查德道:“意大利?他们不是在说要和意大利的公司谈判吧?”
“我听矿长的意思是。”理查德说。
托马斯马上站起身来说:“你可以问问他们,意大利公司的是怎么回事?他们有什么人来过这里吗?”
理查德突然有点不耐烦地跺了一下脚,说:“见鬼,我的汉语能听懂几句,可我要让我说清楚,对不起,很难做到。”
15
市政府的接待室里空荡荡的。客人们早就走了。
张雪一个人呆坐在那里,心情很不好。
中午为了赶路,在路上和司机买了两瓶矿泉水和几个肉夹馍随便把肚子塞饱了。
一点刚过,朱主任就在电话里催问自己到了什么地方。紧赶慢赶地两点半以前来到了市政府大楼。上了楼才知道,根本不是经贸委安排的活动,而是市政府办公室一个姓李的主任要见两个从欧盟来的客人。
欧洲的客人比预定来访的时间晚了一个小时才来。来了之后,和李主任的从握手问好开始一直到挥手告别一共半个小时不到。听两个客人自己介绍,他们一个是比利时人,一个是瑞士人,说的英语带着一股怪怪的腔调。会谈当中,基本什么实质性的问题都没有谈。客人和主人似乎一直在讨论着自从美国采取单边主义政策以来,欧洲和中国之间出现着越来越多的共同利益。欧洲的客人反复地强调中国的贸易与制造业今后一定要走多元化的道路。为了平衡美国的影响,中国的企业应该与欧洲的企业更加紧密地合作。
那个李主任和朱主任在会谈中,非常露骨地表示出想在今后方便的时候能够前往欧洲访问。对这个问题,客人似乎并没有给与明确的答复,只是说等到他们要回到欧洲与其他人商量之后再定。
看得出来,这个李主任和朱丽的关系相当好。因为在客人来之前和之后,朱丽一直在李主任的办公室里商量着什么。
而让张雪特别不高兴的是,今天这个朱丽让自己来当翻译是有着她的某种目的的。朱丽一直在她的领导面前显示出自己的手下是有人才的。当那个李主任夸奖张雪的英文非常好的时候,朱丽一副非常得意的样子了,好像张雪是属于她个人的财产似的。
客人走了之后,这位经贸委的副主任又把手下的人丢在了接待室里,不知道跑到哪个领导那里去公关去了。搞得张雪坐在这里,不知道是走好,还是等好。
朱丽像现在很多的干部那样,一天到晚地就是走上层路线。也不管人家烦不烦她,有事没事地跑到领导面前以汇报工作为借口晃来晃去的。抓住一切机会,把自己的脸向领导的屁股上贴,唯利而无耻。
张雪正在接待室里发着呆,手机响了起来。
接了电话,是吕家沟矿务局的赵书记打来的。
他问张雪明天有没有空。
“怎么了?”
赵书记说道:“你走了之后,我们和那个克莱尔新来的人根本没有谈成。”
“为什么呢?”张雪问。
赵书记就把吃饭前后的事情叙述了一遍。他接着说:“维克多出事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原来的那个副代表希恩为什么不陪着一起来。照这情形下去,吉姆那边很可能就得手了。”
“吉姆是怎么回事呀?”张雪问。
赵书记就把这几天来,吉姆跑到矿上来,与周矿长和自己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来。他说:“我看周矿长被真的快被他说动了。吉姆已经许诺了,他正式代表意大利方面准备请周矿长前往欧洲访问。”
“你是说,那个吉姆一直在游说你们的矿长吗?”张雪问。
赵书记说,他相信是这样的。他又提到前些天在招标的准备工作会议上,鲁主任和朱主任之间所存在的分歧来,不管怎么说,他个人还是倾向于鲁主任的观点的。因为他说,他曾经在北京碰到过一个成套局的人谈到矿山设备,他们都对洛斯蒂尼的产品不感冒,主要的是问题就是质次价高,售后服务也常常跟不上。他最后说:“其实,我给你打这个电话的一个最重要的目的,是想问你,能不能帮助一下这个克莱尔新来的人。你不在的话,由于英语的问题,我们和他基本上无法沟通。你一走,我们和他就完全接不上了。他们克莱尔在矿上的其他几个美国人汉语又不成。总之,这样下去,我真的有点为克莱尔公司而担心。”
张雪说:“谢谢你呀,赵书记,我明天能不能过来,还得问一下我们处长和鲁主任,而且来这里还存在着一个交通工具的问题。”
“交通工具不成问题,只要你能来,汽车我们矿务局出。关键是你还得在方便的时候和乔主任他们提一下,那个吉姆来这里活动周矿长的事情。”
张雪答应他会向领导们汇报的,就收了电话。她看了看手表,又想了一会儿,之后用手机给领导打了电话。
不一会儿,电话那边传来鲁平国的问话声。
十分钟之后,乔宗良接到了鲁平国的电话。
信息在小城里来回地流窜着。
16
托马斯跟着理查德进到了他的房间里。
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套房。
一进客厅里,就看到地上全部摆满了一箱箱已经喝完的和还没有喝的啤酒。客厅里摆着一只巨大的冰箱,冰箱上贴着各种颜色的纸条。其中一个比较醒目的位置上贴着一张划满了格子的日历。
“这是怎么回事?”托马斯指着看去像是一张在电脑上制作出来日历问道。
理查德笑着翻到日历的最后几页说道:“看,到了这一天,我就可以打包收拾回家了。”
托马斯看着那一格格已经被划掉的日历,心里发酸,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理查德笑了笑,说道:“说老实话,这里比五年前我在安底斯山脉脚下的一个小村庄的条件好得多了。那时我们是在一磅一磅的蚊子的攻击之下工作的。谁叫咱们干的不是软件设计而是矿山设备这一行呢。”说着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样子怪怪的啤酒来递给托马斯。
“谢谢。这是当地的啤酒吗?”托马斯接过啤酒之后,转着圈地看着。
“在这里,你就别指望着八喜和蓝带了。”
托马斯拿着啤酒瓶,走到理查德的另外两间房子前,向里打量着。
卧室里的窗帘拉着,但在黑暗中,托马斯还是可以看到散乱在床上的毯子和掉落了一地的衣服。满屋子充斥着一股霉味和男人的脚趾之中所散发出来的味道。更让他惊讶的是,床的周围贴满了各种各样姿势不一的男女性交的招贴图,以及各种充满着各种挑逗的东方春宫图。
看到这些,托马斯吸了一口气。
站在托马斯身后的理查德笑着介绍说:“那些都是我对这里的小鸡们辅导教材。”说着他有点得意地打开了房间里的灯,说道:“这些教材一多半是去年圣诞节我去曼谷扛回来的,进中国海关的时候还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可笑的是,后来我才发现,在床上真正的教授不是我。”说到这里,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另外一个房间里几乎什么也没有放,只有一组音响及立体声喇叭立在房子的中间。地上到处散乱着磁盘和光盘。
“你这里还配置着菲力浦的音响呢。”说着,托马斯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进到房间里,一边低头看着光盘一边问着:“你也喜欢音乐吗?”
“你再好好看看,那些光盘里都是些什么货色。”理查德走到窗前把窗帘一把拉开。
托马斯这下看清了,光盘上全部印着淫秽不堪的画面。他笑了笑说:“这都是你所谓的教材吧。这些东西你是怎么带进海关的?”
“全是在这里买的。说来你可能不相信,这些在波特兰成人影像店里卖十美元一盘的光盘,在这里省城商场门口前的小贩那里只卖十人民币一盘。比起美国来,这里的许多东西都实在太便宜了,以至于你常常怀疑这里的生产厂家和商家是怎么赚取利润的。现在在中国,只要手里有钱,你真的几乎可以买到一切。”
突然托马斯像是发现新大陆似地“嗯,这里竟然还有一盘华格纳的歌剧。”
“看样子,你是真的喜欢音乐呀。”理查德说着把托马斯手里的光盘拿过来塞进播放器里。“听说咱们公司有不少的人喜欢音乐,其中有一个什么人还举办过大提琴的独奏音乐会呢。”
听到这里,托马斯脸上显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理查德把光盘放进播放机里,用遥控器操纵着光盘快速前进着。片头是莱茵河上优美的风光,可没有三分钟,配着华格纳的音乐,画面里开始出现了一些德国男女可怕的群交场面。
“关了吧。理查德。”托马斯站起身子来问道:“你们平时的生活都是这么度过的吗?”
“我真想让你看看,在车间我是怎么干活的。”
托马斯毫不怀疑地点了点头,理查德说的这点他完全相信。美国同胞在全世界各地所表现出来的劳动生产率是没比的,而与此同时,美国人由于其长期的个人主义至上、自由主义泛滥的教育与管理,使其公民在世界各地的惹祸水平也是一直高居不下的,这一点从军事基地当中那些下士和中尉不断地违反军纪,跟着旅行团爬长城逛金字塔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们不是让导游精疲力竭地满景点找人就是到派出所低声下气地领人可以得到证实。
托马斯和理查德回到了客厅,他找了个还算干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问道:“请问,你们这种生活方式,矿区不会给你们找麻烦吗?”
理查德笑了笑说:“说来你可能不相信,事实上,我们几个美国人与这里的政府机构打交道最多的不是这里的设备维护部,而是矿区的保卫处。”
“矿区保卫处?为什么?”
“你可能不清楚,在中国,很多这些有关风化的事情,都是由保卫部出面料理的。如果杜蕾丝公司有代表在这里统计的话,他们一定会对我们几个美国人的消费能力表示震惊的。”
“中国方面不来干预这种事情吗?”
“你要知道,中国所有的宾馆和住宿的酒店里都明文规定只有那些有结婚证的男女才能开房间住在一起。可真实的情形是,多数饭店为了生意,对一些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事情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这里的很多事情,都不会严格地按照法律去办理的。这一点和我们美国非常的不一样。”
“你是说这里的矿区保卫处的人从不管你们吗?”
理查德笑笑说:“也不能这样讲。我刚才不是说了么,只要不闹出什么太在的动静来,他们一般是不会来管这些事情的。”
“那么这里有没有闹出过什么你所谓的动静来呢?”
理查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问道:“不知道上午我不在的时候,这里的矿务局领导对你们是怎么说起我们的。”
托马斯说:“我觉得他们想说什么,后来又把话题转开了。”
理查德点点头说:“确实很多事情,最后就回到了个人上来了。”
托马斯看着对方,没有说话。
“你要知道,人和人是非常不同的。”理查德说:“比如像我,从来是把感情和欲望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到了这把岁数,感情好像全都倒光了,我的这个身子里剩下的全是欲望了。我每次都和与我上床女孩子都事先说得清清楚楚的,全是欲望上的事情,我知道钱买不到感情,但还是可以买到欲望的。就这么简单。在女人方面,我就像是一条爱发情的公狗一样,可能是改不了了。但我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我不好赌。”
“什么意思,这里有赌场吗?”托马斯问。
理查德摇摇头,说:“不,这里没有赌场,但很多和我们一起玩儿的一些中国小姐们却非常的喜欢赌博。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中国纸牌里有一种游戏,叫砸金花的?”
托马斯耸耸肩。
“那是一种非常可怕的赌博游戏。玩上一段时间,就非常容易上瘾。我和那些小姐们玩过几次之后,及时收手了。可法罗却沉了下去。”
“法罗是谁?”
“希恩没有和你提起过吗?”理查德有点不相信地摇摇头,说:“这小子是在加州雷诺附近出生的。我想他的基因里大概就有赌性,刚一来矿山的时候就拉着我们赌。不过,这里的生活,我想你也能想像,平时什么娱乐也没有。我有个原则,小赌可以,像和女人调情一样,娱乐一下可以,但一旦赌注下大了,那就不再是娱乐而是疯狂了。”
“你的意思是这个法罗玩得很大。”
“他就好这个。”理查德站起身来,走到冰箱前,问:“要不要再来一瓶。”
托马斯看了看手中还没有喝完的啤酒摇了摇头。
“这里的电视没有英语的节目,矿区的图书室里也没有英语书籍。要我说,这里到了晚上,大家没有什么事情干是可以理解的。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理查德又打开了一瓶啤酒,接着说:“关键是人还得控制自己。我们是拿着美国人的工资,比起这里的当地人来说,我们有很多钱,甚至多得都不知道怎么花。可一旦有一天,和那些小姐们玩上了砸金花之后,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法罗已经不只一次地向我借过钱了。”
“你借他了吗?”
“借过两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借过他了。以后他再向我借的时候,我就和他说,人民币可以给你几百,够你玩上几把的,我不要你还我,我也不相信你说的一定能把输的钱给捞回来,关键是你不能再这么赌下去了。可这小子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说到这里,理查德嘴贴进了托马斯的脸小声说:“后来,他竟然发展到和那些小姐借钱,更可怕的是,最后他竟跟那些小姐背后的人借钱。”
托马斯问:“那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希恩没有和你讲吗?”理查德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托马斯:“他欠了小姐背后的那些人十好几万人民币,最后过了时间还不了钱,竟被人打得进了矿区的医院。现在矿务局的人还捂着这件事情呢。但这事儿,希恩知道,出了事情之后,是他来这里协助处理的。”
托马斯一下子站了起来:“上帝呀,竟有这种事情!希恩怎么什么也没有和我说呢?”
17
已经是半夜了。
矿区专为外国专家修建的小楼前空无一人。
托马斯双手插腰站在小楼前的空地上,仰头望着夜空。山区的空气非常的清新。
在这寂静的夜晚中,偶尔能听到不远处工人宿舍区那边传来狗的叫声,远远的矿区的深处矿山设备所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也隐隐传来。
下午,矿务局的人曾经来问过托马斯是否今天回松阳,矿上可以安排车送,但想着要和这里的几个专家们谈话,他谢绝了矿务局的好意。
晚饭是和理查德及几个专家一起在矿区的一个小餐馆里吃的。几个美国人多是工程咨询方面的专家和设备维修方面的高级技师。
让托马斯感到震惊的是,在这个矿区的包括商店、餐馆和招待所在内的商业区里,街上到处都是无人看管的狗挤在人们的脚边;已经是深秋了,可仍有很多苍蝇在木制的门窗和柜台前飞来飞去的;见他们走来,有不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向他们招着手。
当有同伴在理查德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提醒他不远处有异性的相好正在向他打招呼的时,理查德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将托马斯让进了那个飘着油烟、到处都是油腻的小餐馆里。
显然,几个专家和技师对这个被总部新任命的首席代表能够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感到某种荣幸。
在餐桌上他们抱怨长期以来总部对他们的关心不够。那个维克多好像已经近一年多没有和他们一起吃过饭了。
想一想也是。这些人离开家乡到一个远在万里之外的地方工作,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呢。当然,在这里工作,工资要比美国高一些,而且中国的东西非常的便宜,只要不像法罗那样好赌的话,还是能够ZAN下一些钱的。但钱是这些人的全部吗?
他们在这里的生活情况总部那里几乎完全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应该给总部写一份有关的报告呢?可写给谁呢?在报告的最后提出什么要求呢?大老板会看到吗?即使他看到之后,他会做了什么反应呢?大老板最关心的除了利润之外,还是利润。是的,如果他不关心的话,那些以基金经理为主要举手人的股东们可能比他还要关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资本主义正在变成以这些机构投资者和基金经理们为核心而形成的某种政治结构了。
矿区的秋夜还是有些冷的。
渐渐地托马斯觉得自己的四肢有些发僵。他一边活动着胳膊,一边在想。现在看来,关键的关键还是要拿到这里的二期合同。写一份英文报告很容易,可如何与中国方面的业务人员保持有效的沟通,现在看来却是个大问题了。
想到这里,他快步地走回了小楼里。
回到理查德临时安排给自己的房间后,他找到了希恩的手号码。
电话打过去,响了几下之后,通了。
“希恩,是我,托马斯。你好呀,辛苦你了。那边冷吗?我后来查了一下地图,原来黑龙江是中国最北部的一个省份。是啊,为了更好的研究一下这里的情况,我甚至有个学习汉语的计划。不过我真的没有信心能不能把这个世界上最难的语言学会。你那边怎么样?一切顺利吗?为什么?这些情况过去你知道吗?这里边怎么还有江苏厂家的事情?江苏在中国的什么地方?可我来的这些天里,你为什么一直也没有向我提起这些事情呢?这样说来,短时间里你是回不来了,是吗?我现在在吕家沟的矿区呢。是你见到过的市经贸委的那个女翻译陪着我来这里的。是的,她的英语没有任何问题,可她的中国老板还有很多事情让她回去了。我怎么办?理查德这些人都只会讲最简单的生活方面的汉语,坐在会议室里当翻译根本不灵。那你说,你最快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老实讲,希恩,你真的让我十分的失望。很多发生在矿区的事情,如果我不来这里与理查德他们亲自谈话的话,恐怕你是永远也不会告诉我的。好了,不用再解释了,希恩,我只是希望你能早点回来。有一点我在这里还想再解释一遍,我们都是为了克莱尔公司而工作的,而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利益而工作的。记得上次我曾经和你说过,如果你全力支持我的工作,只要我们能够得到团结起来,把吕家沟的二期工程招标工作给做好的话,第一天晚上中标,第二天一早我就会把这个什么首席代表的位置让给你的。那好吧,我真的希望你能早点回来。”
说完,托马斯把电话给挂上了,坐在床上,感到有一种说不了的累乏。他站起身来来到卫生间里,研究了一会儿他过去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冷热水的标志,之后他分别拧开了水管试着。
很快地托马斯站起身来,回到了卧室里,抓起床边的电话给理查德去了一个电话。对方在电话里用一种抱歉的口吻对他说,矿区对外国专家的热水供应,只是每天晚上的七点到九点。
托马斯失望地把电话放下,无奈地坐在了自己的床上。一时间,他的内心突然涌出一股浓浓的乡愁。他真想洗个热水澡,然后身上裹着一条毛巾,走在波特兰家里那厚厚的地毯上,手里拿着遥控器来到沙发前,然后懒懒地躺下,欣赏一次波特兰开拓者队与犹他爵士队之间的比赛,或是欣赏一盘祖宾梅塔与基辛合作的彼得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那是一种什么生活呢?而此刻,我却一个人坐在这个冰冷的没有热水供应的公寓房里,无所适事。
真奇怪,一切竟然都来得这么快。亨利说过,权当是去一个陌生的国家旅行吧。可谁能料到,一下子竟陷了进来,并陷得这么深。
他望着窗外深黑的夜空,久久地看着。
他想家,想和儿子说些什么。想到这里,他像是在松阳那样,用房间里的电话给美国拨了一个长途。但电话里总是传出他根本听不懂的一个中国女人的录音声。又拨了好几遍,还是没有成功。
于是,他再次地把电话打到了理查德的房间里。
理查德的回答是,由于过去曾经发生过有些人跑到别人的房间里打国际电话的事情,而且因为数额过大而彼此间发生过纠纷的事情,于是根据协商,矿区里的人如果想打国际长途的话,需要统一到一个专门的办公室里经登记后再打。
托马斯把电话放下后,心情颇是郁闷地站在那里,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明天怎么办呢?如果不能与矿务局的人进行有效的勾通,呆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不能认真地与客户就克莱尔公司以往来在服务及其他方面存在着的问题及时交换一下有关看法的话,那么克莱尔公司又怎么能够在参加投标的时候,比自己的对手获得更多的优势呢?另外,还有一点,今天下午明显的矿务局方面提到过意大利方面似乎已经派人来过了。这些情况都不了解清楚的话,怎么能随便回到松阳去呢?
问题的关键还是找到一个能够像张雪那样的英语翻译。
想到张雪,托马斯又发起呆来。这个中国女孩子的英语怎么会这么好的呢?不可思议的是她说的那口标准的新英格兰口音以及选词用字,远要比多数美国南方人和蓝领阶层还要标准。关于她,还知道一些什么呢?到目前为止,只知道她曾经在大学里学习过几年的欧美文学,除此之外,对于她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能不能请她再来一趟这里呢?这合适吗?此刻,她正在做着什么呢?
想到这里,他有点犹豫地拿起了电话。
当他听到张雪的问候声时,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将电话赶紧挂了起来。
18
经贸委里一直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做事情如吃饺子。饺子皮和饺子馅是一般科员们赶出来与和出来的。饺子的成型是由主任科员或科长捏出来的。饺子做好了,用多大的锅下,什么时候下,是处长的事情。而饺子捞出来之后,在什么场合,用什么器皿送给客人品尝那就是主任他们的事情了。
早晨一进办公室,一个在经贸委已经干了两年的小伙子将这两天来赶做的招标书大纲草案递到了张雪的手上。
草案是用电脑打印出来的,套上一个塑料的封皮,很漂亮的。张雪过去从来也没有参与过招标投标的业务,但既然这次上边定她为招标评议委员会的委员,她就希望自己能够不辱使命。
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前,张雪开始翻看着这份草案。
招标书主要内容分为三大部分:程序条款、技术条款、商务条款。按照具体的内容,招标书共包括几下几项具体的文件:
1、招标邀请函;
3、投标人须知;
5、招标项目的技术要求及附件;
7、投标书格式;
9、投标保证文件;
11、合同条件(合同的一般条款及特殊条款);
14、技术标准、规范;
16、投标企业资格文件。
张雪坐在那里看了半天,发现除了招标邀请函、投标人须知、投标书格式、投标保证文件、投标企业资格文件等一般性的文件都是根据市计委以及经贸委以往的文件加加减減地做成之外,其他的项目的技术要求及附件、技术标准与规范以及合同的各种条款基本上都没有写。
不过,这种招标书草案还是可以接受的。草案么,就是需要在经过充分的讨论之后才能定稿的。况且,对于经贸委的人来讲,尽管吕家沟铅锌矿二期工程扩建是目前松阳是对外招标最大的一个工程,但很多具体的技术上的细节肯定还是需要矿务局方面支持的。
想到这里,她把这份草案送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莫处长那里。
莫处长看着她酸酸地说了一通:“既然上边已经这么定了,我就不要太深地插手这件事情了。我建议你将这份草案复印几份分别送给领导们看一看。当然,这里边有两件事情一定需要注意,一是在文件的上下都注明保密的字样。招标这种事情,在文件正式公告之前,任何时候的泄透都会有麻烦的;第二,记得,不能光送乔主任那里,这种文件是每个主任那里都要送一份的。”
张雪点了点头后,拿着这份文件,来到了一位进了办公室之后就一直手里不停地打着毛衣的中年妇女面前,说:“有件事情想麻烦一下你,方便的时候,请你把这份文件复印几份。”
这个中年妇女,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说:“放在那里吧,得空我去一趟复印室。”
“快一点,好吗?”张雪说。
中年妇女不再看她,眼睛转到了窗外去了。
张雪对此毫无办法。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她想了一想,决定还是给吕家沟矿务局的人打个电话的好。到底给谁打更好呢?周矿长还是赵书记?
想起昨天下午赵书记打电话时提到的那个叫什么吉姆的人一直在周矿长那里活动的情况,她决定还是先和赵书记通通气。
他把电话拨动到了赵书记的手机上。
那个赵书记用一副哭笑不得的腔调说:“张科长呀,你快点来救火吧。”
“怎么了?”
“昨天和你来的那个老外太认真了,他现在带着他们克莱公司公司的几个人,正坐在我们矿务局的会议室里,缠着我们矿上几个业务负责人在那里谈呢。”
“你们的翻译行吗?”
“还什么翻译呢,那老外找了几本中英、英中及几本什么技术经济字典在那里和我们叫真儿呢。”
张雪心中一惊。怎么克莱尔的人竟然在用字典在和矿务局的人谈判?
19
理查德他们还在睡觉的时候,托马斯就早早地醒来了。
房间里的电视开着,但画面上全是一片沙沙声中的灰色雪花。低头一看,托马斯才意识到,昨天晚上竟然是穿着外衣靠在床头上睡着的。
人生有很多的快乐,其中重要的之一就是在每个晚上能够坦然而心静地睡去;人生也有很多不幸,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当事人常常不得不在每个清晨中焦虑而痛苦地醒来。
那许多没有头绪的烦恼总是悄悄地等在生活的某一处,然后在你醒来的那一刻里,固执地再次走到你的面前来。
由于无法与矿务局进行有效的沟通,招标的事情确实令托马斯不安。
简单地洗漱了之后,托马斯就来到了专家小楼前的传达室里,看着那个戴着个老花镜的老头,他比划着看书的姿势,问道:“图书馆?图书馆,这里有吗?”
老头显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想了一下,托马斯只做出一个吃饭的姿势来,嘴里说着:“吃饭,早餐在什么地方?”
老头子这下明白了,他从传达室里出来,用手指着:“那边,老理他们都是到那边的一个小铺子里吃油喝豆浆的。”
托马斯不知道老人具体说的话,但他明白老人的意思。这更坚定了他的信心,只要耐心,即使语言不通也是可以沟通的,况且现代的陌生人类之间还有字典的帮助。
几分钟之后,他来到了昨天晚上和理查德他们吃晚饭的地方。
街道的两旁挤满着来早市卖菜的人。
见托马斯走来,人群中有小孩子笑着对他指指点点的,他则亲切地摸着孩子们的头。
来到一家把一个园园的灶具放在路边的小摊位前,他好奇地看着那些自己从来也没有见过的食品摆放在锅的周围,一些中国人坐在那里喝着一种黑中带红的饮料。
围着一条冒着油光光的围裙小铺主人,热情地给他拉出一条长长地木凳子来,掸了掸上边的土后,做了一个请坐的姿势。
这里卫生吗?他有些犹豫地看着眼前的食品,但看着周围那些一个个吃得满头大汗痛快淋漓的中国人,以及正在锅里翻滚着的那种深颜色的饮料,他决定还是尝一尝。他的卫生知识告诉他,一般来讲,再不卫生的食品,放在一个沸滚的锅里,至少不至于吃出很大的毛病来。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的理查德的喊叫声:“你好,托马斯。我就知道你肯定到这里来了。”说着,他朝着小铺子的老板用中文说:“炒肝,两碗。”
托马斯喝了一口端上来的食品,那里发生一股怪怪的味道。他曾经去世界的很多的地方旅行过,他知道,全世界的快餐和大餐都是接近的。对于一个新到一地的人来说,最值得品尝的肯定还是当地的风味小吃。他相信很多东西对于第一次品尝的人来讲,其感觉都不是太好的,第一次喝可口可乐就象喝药水;第一次抽烟,嘴里的第一感觉肯定是又苦又呛;第一次喝酒,舌头上首先感到的是一种说不出LA味;第一次沾毒品大脑和胃里的第一感觉肯定是恶心;第一次做爱,器官之间感受到的肯定是一种痛楚。
理查德坐在边上,轻声地赞美着食品。
托马斯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之后,说道:“理查德,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
“你有一万个想法,我都会支持你的。”理查德又美美地喝了一大口碗中的食品后说:“我们美国人总是把动物的内脏给处理掉,可这里的中国人却能够把猪的大肠和肝脏做成如此佳肴,实在是不可思议。中国的很多东西,你都是越吃越美的。”
听到理查德赞美的碗中食物竟然是猪的大肠和肝脏,托马斯差点把它们吐出来。他找到一张纸擦了擦嘴后,说道:“我想学习中文,用字典一字一个字地学着说,你看怎么样?”
“好啊,你真的是准备和中国干上了。”理查德说:“让他们矿务局说的那个什么英语极好的张女士教你体面的中文,至于说中文里的脏话,你就放心地交给我吧。你知道吗,托马斯,从安底斯山下边的西班牙语一直到这里的吕家沟,我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语言现象。”
“请讲来听听。”
理查德笑了笑说:“不管是美国人、南美人,还是这里的中国人,骂人的时候,脑子里首先想到的都是被骂人母亲的生殖系统。”
托马斯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20
坐在矿务局的会议室里,周矿长和托马斯他们呆了不到十分钟之后就失去了耐心,他找一个理由离开了会议室。而那个托马斯眼中的党务人员赵书记此刻却饶有兴趣地和他们坐在桌子的前边,为一个字典里的词汇和一个设备上的技术概念与美国人探讨着、纠缠着。
同样一个词,技术英语与公共英语的概念与含义相去甚远。汉语方面也存在着类似的问题。一些看来纯技术上的问题是根本不可能利用字典就可以彼此沟通并解决问题的。
吕家沟矿务局根本没有图书馆,有的只是一个订了一些娱乐类报刊与文艺小说类书籍供一般读者休闲与阅读的图书室。书架上找了半天,才翻出两本上边落满了灰尘的中英与英中字典。再一看字典的出版日期,吓了托马斯一跳,其中有一本厚厚的英中大字典里全部是各种各样的政治词汇与革命时期的一些例句。幸好赵书记找到一个矿上的工程师,这位工程师从自己的家里找到了一本英汉科技大辞典来。可翻滚开条目来一看,很多释义完全的文不对题。同样一个字,用在一般科技里的含义与用在特殊的冶金矿山设备上,意思就不对了。
不过,由于托马斯的坚持,一帮子人还是扛着那些有用没用的字典来到了矿务局的一个小会议室里。
托马斯嘴里咬根笔,手里拿着个字典,与理查德、赵书记及中方的另外一个能阅读英文但一句不会说的中年工程师一起,一边看着摊在桌子上的图纸,一边讨论着。
很明显,尽管被中方叫为老理的理查德与那个只会哑巴英语的中方工程师彼此通晓一点对方的语言,但看着图纸来,特别是用笔点着那些设备是,他与理查德之间,还是吱吱呀呀地你一会儿点头,我一会儿摇首的。
“是种设备用中国话讲,叫碎料机。”说着理查德又用中文大声的讲:“碎_料_机。”
托马斯象个孩子似的跟着理查德念道:“碎_料_机。”
听着他那怪怪的声音,在场的几个中国人都笑了起来。托马斯一边嘴里重复着中文的发音,一边在自己带的一个大笔记本上认真地记下这个中文字的写法,并在字体下边用英语注上一些音节的符号。
“很好,其实这并不是什么非常大的问题。”托马斯对着理查德和赵书记说:“我们克莱尔公司在一期工程中给这里提供的设备种类并不是很多。那些设备,只要我们一个一个地把它们给名称、工艺及作用用中英文对照着写上一遍的话,我想一、两天的时间里,至少我就可以大概地明白了。”
赵书记连连地点着头,尽管他不能明白托马斯说的全部意思,但连猜带蒙地还是基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于是,赵书记转过头来,对着在场的几个中方人员说:“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人家这学习态度。咱们还真得虚心地学习托马斯这种认真的精神。另外一点,对于我们矿务局的人来讲,不能什么都靠着市经贸委的人来帮助我们,我们也要把眼下的这种工作当成是我们学习英语最好机会。”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尽管托马斯连念带记的,力图用中文沟通,但在彼此交流当中,双方存在的最大问题却是互相之间很少能够理解相互提出的问题,不论是中方提出的问题,还是美方的一些发问,由于语言上的问题,都变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起来。碰到这种情况,一开始双方都希望暂时跳过一些互相不是非常清楚的概念,接着往下谈。然而,渐渐地,双方发现,很多基本概念是跳不过去的。
比如,对于凿岩机的动力供应问题,表面上看,这只是一个设备的操作问题,但要使设备有效地工作,就会存在着许多地质方面的问题、设备自身的设计规格与物理强度问题、支持设备运转的配电问题以及与其他设备之间的配和问题,等等。
中方提出的一些问题,美方自以为回答了,然而在后来的讨论中,才发现美方刚才回答的问题,其实一开始就把发问者的意思弄拧了。而再要回到刚才的问题上澄清时,很多本来并不复杂的概念最终都混成一片了。很快地,他们都意识的,技术谈判在更多的时候,根本是不可能依靠着几本字典就可以沟通的。
此外还有一点,互相谈得很累,效率也远不是早晨进到会议室时托马斯想像得那样高。快中午了,托马斯发现,整个会谈离自己希望尽快地了解中方对克莱尔公司的设备有什么意见和建议的想法,还有很大的距离。
托马斯开始发现,由于语言上的障碍,这种交流事实上相当的累。很多时候,为了搞懂一个相当简单的概念,双方会在语言上纠缠很久。他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有一段时间里,他甚至听不明白理查德用英语向他提出的问题了。脑袋开始不转了。
还有一点,让托马斯非常苦恼的是,坐在他周围的几个中国人,也包括理查德,一个人手里一根香烟,在几个小时里,每个人都在那里喷云吐雾的。房间本来就不太大,不一会儿整个屋子里充满着浓浓的烟草味。托马斯生平最恨的就是抽烟之人,他认为吸烟是一种公害,是一种类似于在安静的图书馆或在音乐会的演出当中不顾他人的意愿而发出的喧哗,是一种可耻的对他人的不尊重,是吸烟者对不吸烟者的健康公然的践踏和蹂躏。但此刻,他完全没有办法,因为整个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不吸烟,从民主的原则来讲,毕竟自己是少数,在这个时候要求别的人不吸烟,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又变成了对吸烟的人不民主了。为此,他一次次地走到屋子外边去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中国的男人几乎都有这种吸烟的恶习。中国男人为什么对于一些这种不良的嗜好,从生理到心理都会产生这种强烈的依赖感。是什么原因呢?他记得在一本刊物上看到,美国的一位精神分析专家在经过大量的调查与实验之后发现,男人吸烟主要有几样几方面的问题,首先是一个民族由于过于容易患得患失,因而在长期的文化影响之下,这里的男人心里上容易产生紧张感,这种人需要嘴里叼根香烟以求镇定;第二个原因是这里的男人很难适应生理上的断乳期,他们的嘴里在童年对于母性乳头和软状物所形成的依赖感,到了成年之后就演化成了嘴中仍旧需要时常地叼衔着某些东西,以获得心理上的平和,成年人嘴里的香烟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童年里嘴中的软状物;第三个重要的因素是来自于遗传基因与成长环境,一些民族的恶习是很难在一个比较短期的时间里被清除掉的。
一次次地,托马斯不得不长吸一口空气之后,回到小会议室里来。此刻,他和理查德在与中方的沟通时又出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理查德坚持认为克莱尔公司所提供的一种设备,其售后服务是完全按照合同上的要求做的,而中方的工程师则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认为这种设备在维护的方法上原来的承诺不符。
托马斯觉得很累,他不知道这两个工程人员说的具体是哪个设备。他的眼睛和大脑此刻都被面前的烟雾熏得一胀一胀的。在这个问题上,双方已经纠缠了快二十分钟了。
这样谈下去行吗?他想了一下之后,让理查德用简单的中文把他的怀疑向中方做了表示。
那个姓赵的书记听完理查德的问题之后,也打了个哈欠说,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停住了。他笑了笑说:“要不,咱们先去吃一顿午餐吧。”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喂?哪一位?张科长呀?什么,你在哪?”
21
天开始下起了小雨。高速公路上的有些地方已经积起了小片的积水。汽车的GULU压到湿湿的地面上,发出阵阵的沙沙声。
汽车在向着北京的方向急驶着。
坐在汽车后面的乔宗良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气,想着心事。
昨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市政府办公室的李主任把电话打到了家里。他奇怪有什么事情对方不把电话打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而要打到家里。听得出来李主任说话喜欢拐弯抹角,电话里聊了很多无关的事情,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来到了正题上。
李主任说,考虑到市里今后将进一步地加大招商引资工作的力度,他已经向市里打了一个报告。在工作不受影响的情况下,准备组织市里有关的管理干部前往欧洲进行短暂的工作访问。市里的批复是,如果出访的资金能够得到落实的话,支持安排这样的出访活动,但时间一定不能超过两周。
乔宗良问道,出访的资金落实了吗?
李主任回答,初步落实了。
初步落实的概念是怎么理解呢?乔宗良接着问。
你就放心吧,有人为出访买单。关于这次活动出访的人选,我大致地制定了一个名单,全团六个人,头一个是咱们市分管工业的张副市长,我一个,外贸局出两个人,他们的费用自理,还有就是给你们经贸委两个出访的名额。如果人选确定下来的话,我们还需要尽快地报到省外办去批复。
乔宗良回答说:多谢你了,李主任,如果要是我推荐出访人选的话,我建议还是让两个副主任去吧。
那怎么行?张市长出行,你作为正职是需要同行的。
可我最近真的事情比较多。
不就是招标方面的事情么。乔主任呀,实话对你讲,这次的活动与招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你说这次咱们市的招标工作,省计委的人为什么要插一杠子呢?本来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你看看省计委的人搞进来之后,一下子把问题搞得这么复杂。说实在的,我们这次出访,也是准备考察一下欧洲一些制造业的设备情况。
不会是要去意大利的洛斯蒂尼去考察吧?话已经到了嘴边,但乔宗良想了想,还是把话变成了:欧洲的制造业毕竟有着悠久的传统了么,特别是德国的汽车与重型机械设备。他有意地把德国两个字咬得很重。
李主任在那边的电话里吟沉了一下说:我的意思是你和朱主任一起去吧。
谢谢李主任的关照,乔宗良回答说:不过,我的意思还是把机会让给两副主任吧。特别是鲁平国同志,就我所知,他好像还没有去过欧洲呢。
唉你呀,乔主任,这次去欧洲也不是去旅游,一切都是从工作出发的么。
乔宗良本想和他争一句:那你能让我看一看,你们这次行程的路线吗?但他还是再一次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压了回去。
这种中国地方干部组成的什么考察代表团的情形,乔宗良太清楚了。他过去已经参加过几次这类所谓的考察活动了。国内目前有很多项目贩子,专门靠组织这类打着会议和考察的旗号而进行变相旅游活动的。以去美国考察学习为例,第一站是西海岸的旧金山,然后洛杉矶、芝加哥、波士顿、纽约、华盛顿地转一大圈。上报出访批文的时候,怕审批权限有麻烦,一般都是报行期十四天,可实际上加上一头一尾,以及在北京集合解散的时间,一次活动最少也要十七、八天。再就是表面上报批的公文上写着什么旧金山、洛杉矶五天参加一个会议、一个培训,外加两考察两家企业,实际上,代表团一下旧金山机场,整个团就跟卖给了一个地方旅行社似的,说是什么开会、培训、考察,其实这三项活动加起来的时间也不过一天。剩下的活动全部是渔人码头、金门大桥、歌剧院、唐人街商场、环球影城、迪斯尼乐园、贝佛利山庄、柯达剧院、保罗盖蒂艺术馆等处的留涟忘返,更让外人吃惊的是,他们在洛杉矶安排得那么紧的行程里,竟然还夹上了一个马不停蹄赌城拉斯维加斯之旅,结果是旅行车里和飞机机舱的代表团成员很少有谈美国企业是怎么管理的,相反几乎全部都是唐人街的东西比国内贵多少,要不就是在拉斯维加斯的凯撒宫里谁谁谁输了多少。飞到东海岸之后,安排也是大同小异的,说是八天的会议与学习,实际上有七天的时间里参观在博物馆里、拍照在风景点里、游玩在沿途当中。回到国内之后,关于考察与学习的情况,早就有那些帮他们换美元、找便宜的“鸡”、买便宜的深海鱼油的旅行社的人一人一份地复印好一份。更可气的是,那些组织考察和学习等等活动的虫子们杀起中国的官员来,绝对一个宰你没商量。上海飞旧金山的往返机票明明六千多人民币满大街都可以买到票,由于是公款消费,他们在票价上竟报上了两千美金一张。要是让抠门儿的上海人玩这么一圈,只需要花上三万多人民币的活动,这帮虫子开的发票上竟然都是两万多美金。当然当有的团员在回程的路上对虫子们的铁刀无情感慨万千的时候,他们的口袋里却都还是放着一小叠你知我知通过发票付款而得到的一些绿色的钞票。那些虫子们讲话了,嗨,反正也不是这些官员自己掏工资来参加活动的。都是中国老百姓的民脂民膏,而这些老百姓又有几个知道自己辛苦交上去的钱竟让这些官员给一处处的风景、一张张的门票地糟蹋了。也怨不得那么多的中国人,舐着领导的屁股、削尖了脑袋、忍奇辱负大重地要往上爬呢。
乔宗良最终也没有把谁去的人选给定下来。不过看来,不论是自己去还是鲁平国去,那个什么亏都不肯吃却什么便宜都想占到的女人肯定是要挤进这个代表团里去的。
此刻,他闭着眼睛想得更多的还是丁老今天早晨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丁老说,省计委的总工胡达成已经到了北京,他们准备明天中午一起吃一顿工作餐。丁老问乔宗良有没有时间,来这里,一起聊聊吕家沟项目的情况,特别是环境保护方面的问题。
对乔宗良来讲,这可是重要的工作。此外还能够亲自见一见答应参加吕家沟招标评委会的胡总工。为什么不呢,他在电话里和丁老说,明天中午之前一定到达北京。吃饭的具体地点请在手机里告诉我。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着,车厢里发出单调的马达声。平时,一个人的时候,开车的司机喜欢把方向盘前的立体收音机声量开得很大,而只要乔宗良一坐进车里,他就会立刻把收音机关上,因为他知道,这位领导有一次曾经说过,一位一生之中只打过一次败仗的著名军人和一位一生之中几起几落的大政治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喜欢沉思与黙想。
22
午饭吃得非常简单。
赵书记打了一个电话给食堂,很快地就有专人把一筐冒着热气的食品和一大筒的鸡蛋汤送到了小会议室里来。
看着那一个个冒着香气白白的包子,托马斯有些不太适应。他先看看坐在旁边的理查德是怎么吃这些东西的。让他感到十分困惑的是,理查德一边与他身旁的中国人说笑着,一边像他们一样地剥着一颗生的大蒜,然后把包子在一个小盘了里沾着醋后,一起塞进了嘴里。上帝呀,世界上还有人这样吃生蒜的?那些包子里边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在看不清的情况下,就一口一个地塞进了嘴里。这实在是让托马斯有些不理解。
过去托马斯在旧金山的唐人街里吃饭时,也曾见过这种包子,但他从来没有吃过这种用面粉包着馅儿的食品。因为在他的概念里,无论是沙拉、比萨、鸡腿还是汉堡,所有的食品材料都一是一、二是二地可以看得很清楚,而这种包子,那里边各种各样的馅儿,你完全不知道它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也许是文化上的不同,欧美人喜欢坐在街头吃饭,中国人则热衷于在包间里划拳;欧美的政治家喜欢到处出头露面地竞选,中国的领导们则更喜欢把权利的游戏玩耍在大幕的背后;欧美的多数食品制作者喜欢把各种材料堆积在在面食的上边烹饪,而中国的很多厨师更喜欢把各种口味的馅儿包在面的中间,然后放进冒着蒸汽的大锅里去蒸。
看着有些犹豫的托马斯,坐在一边的张雪笑道:“嘿,臭狗屎,你别那么害怕的。实践一下,来,像我这样。”说着她把一个包子一口呑进了嘴里。
不远处的理查德伸过头来问:“张小姐,你叫托马斯什么?”
托马斯推了理查德一下,说:“去,生吃你的大蒜去,那是我和张小姐之间的秘密。”
理查德与生硬的中文对着周围的几个中国人用汉语说道:“我的老板,张小姐,有秘密。”
几个中国人好奇地笑了。
张雪的脸有些红,但她很快地就把话给叉开来:“赵书记,听说上午你们是用着字典谈判的?”
赵书记笑道:“什么谈判,一帮子人在那里猴吃麻花。要说互相学习、互相沟通还差不多。你还别说,和托马斯他们这些人呆一上午,比我们大学里学一学期,那英语都有长进。我想德卡先生和老理的汉语水平可能也有提高。”
托马斯看了看周围的人,然后用手指了批自己,用中文说:“我。不。说。”说到这里,他想不起来了,于是从放在身边的皮包里摸出一个软皮笔记本来,翻了两页后,指着一句用英语音节标注的中文用汉语一个字一个字向外蹦着说:“我们需要把问题搞清。要清楚。”
听着托马斯说的中文,谁也不明白他在说着什么。
见状,托马斯有些窘,他像是求助似地看着张雪,又用中文说道:“很多问题,需要清楚。清楚吗?”
毕竟是有过学习语言的专业训练,张雪看着托马斯,笑了笑,用英语说:“我想我大概地明白你说的意思,你是不是说,双方需要进一步沟通才能把许多的问题搞清楚。”
托马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见鬼,如果上午有你在的话,我想我和中国人之间就不会经常为了一句话的意思而常常要花十分钟的时间了。”
“那好吧,那我们吃完饭就开始干活吧。”张雪说。
“对了,”托马斯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的眼睛看着赵书记他们,嘴却冲着张雪说:“请问,你抽烟吗?”
张雪摇了摇头。
“太好了,我又多了一个同志,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你能不能向在坐的其他人提个建议,下午在小会议室开会的时候,如果想吸烟的人,是不是能够到室外去吸。”
“我也怕那些喜欢吸烟的人。他们熏了你一上午,是吧?”说完张雪转过脸看着赵书记他们,用汉语说:“你们上午一直是在会议室里吸烟的吧。我最怕你们这些老烟枪了。我希望,从下午起,所有想吸烟的人最好不要在小会议室里吸,实在忍不住烟瘾的话,就请到会议室外边去抽。赵书记,你看行吗?”
“这种要求当然是合理的。”赵书记当即点头说:“我这里绝对的没有问题。”
就在这时,托马斯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一看来电显示,是一大堆他过去从未见到过的长长的号码,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从中国境外打来的电话。
他赶紧站起身来,来到室外。
听着亨利的声音从万里之外传来,托马斯显得非常的兴奋:“我这里当然是中午了。中国和我们美国不一样,这里不分夏季时和冬季时,也没有什么东部时间和西部时间,一律用北京时间。不过,我觉得,这也很好。中国人的时间概念就是以不变应万变。这一点,我到觉得美国人应该向中国人学习,为了节省因为季节变换而多出的那一点点的能源,结果我们美国人常常因为时间变动而闹出更多的问题,付出了更大的代价。昨天晚上我本来想给你们打电话的,但我现在所在的矿区要求这里的人必须到一个专门的电话上去打国际长途电话,所以就没有打,就是那个铅锌矿呀,我来这里已经一天多的时间了,还好,我现在正在试图了解一下中国方面对我们克莱尔公司的产品有什么意见与建议,正在与他们的沟通之中,一会儿我们双方还要去谈的,等我回到松阳市后,我会将这次的访问情况做一个备忘录,然后传给总部的,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语言方面的问题,你知道,我一句中文也不会说,一个字也听不懂,那个希恩又出差了,说来你也许不相信,我真的准备过些时候,下决心学习一点中文了。你们那里现在怎么样?可以想像得出来,大老板不这么说,他就不是大老板了。这不是夫人来不来就能够解决的问题,其实我到真的更愿意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你也有这种感觉吗?其实在更多的情形下,她们女人带给我们男人的是烦燥,说句实话,世界上的男人都是很贱的,寂寞了想女人,而女人真的成天晃在身边了,却又想着一个人独处了。什么?她什么时候来?好的,现在波特兰的时间太晚了,我会给她打电话的。”
回到小会议室里,办公桌已经收拾得很干净了。
双方很快地围绕着托马斯希望了解的情况,谈了起来。
在会谈中,一些技术和设备上的专有名词,刚开始也让张雪在翻译时感到有些困难。但她有一种能力,无论词汇或概念,只要澄清一次,再重复一遍,基本上就记住了。此外,在翻译当中,她很少出现那些语序与逻辑上的错误。
托马斯一边翻着他带来的问题单询问着,一边低着头记录着。其实只要语言上不出现许多混乱,克莱尔公司希望了解的问题提得清楚,自然矿务局方面的回答也简单明了。加上,会议室里没有那个多烟雾,很快地,托马斯就把矿务对于克莱尔几年来的服务情况,以及他们提出的一些希望、建议与要求记录了下来。
一个多小时高效率的会谈之后,托马斯把笔往桌子上一扔,两只胳膊长长地伸向左右,身子晃动着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见状,很多中国人都笑了出来:“这些老外也跟咱们中国人一样呀,来不来的也爱伸个懒腰什么的。”
托马斯不解地看着对方。张雪把中国人的看法翻译给了他,托马斯笑道:“不管在文化观念和生活习惯上有多大的差异,世界上人类的多数生理习惯都是差不多的。就跟世界上所有的狗和猫的食物和生活环境不一样,但是他们的叫声和动作都大同小异的。”说着话,神态完全放松的托马斯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右臂顶在了自己的下巴上,左手指在上边揉了起来。
张雪先是把托马斯的话翻给了中国人,然后突然又用英语问:“你是拉大提琴还是拉低音提琴?”
托马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张雪的问题,当他意识到张雪的问题时,却见理查德和几个中国人都已经站起身来,走到了会议室外,你抽我的烟,我送你的火。而那个张雪却和那个头顶有些秃的党的官员走到了会议室的一角小声地商量着什么了。很明显地,张雪在冷静地说着什么,而那个书记却有些激动地摇着头。他不清楚这些人正在说些什么。
无聊之际,托马斯开始用手中的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胡乱地划着。奇怪的是,他的眼前突然再次地出现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尽管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这个小小的会议室,这张大大的会议桌,周围传来的那一阵阵悄悄地谈话声,是他过去完全没有经历过的,但他的眼前还是出现了一种他过去好像来过这里,并且也是做在这个位置上,面对着这样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划着、划着,一会儿划出一段安德鲁·韦伯的歌剧的幽灵,一会儿划着安托尼·德沃夏克的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个主题。渐渐地,他的耳朵里开始出现了某种幻听,随着手上的五线谱在笔记本上的急速地划动,他开始听到自己的琴弦和亨利的伴奏在一点点地变成了罗斯托罗波维奇和霍洛维茨两个人之间那近乎于完美的和声。对了,到了这个音乐小节时,远处将会有一个凄凉的双簧管漂过来。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后却漂来了张雪的声音:“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正在纸上写着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的大提琴的声部。”
托马斯慢慢地转过身抬起头来,他愣愣地看着张雪,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懂音乐?你看得懂五线谱?”
张雪点点头,说:“没有想到臭狗屎也喜欢音乐呀?”
托马斯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把拉住张雪的手,说:“你竟然知道,我刚才写的是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
托马斯的神情吓了张雪一跳,她赶紧甩掉托马斯的手,说:“你干吗这么激动呀。你以为中国人都不懂音乐吗?”
“可你竟然看得懂五线谱?”
“我呀,五岁的时候,坐在钢琴边上,看得最多的就是五线谱了。”张雪说。
“你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学钢琴了吗?”托马斯像是发现一个新的动物品种似地看着张雪。
张雪笑了笑,说:“五岁开始学习弹钢琴,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在松阳市少年宫里,很多这么大的孩子都开始学习弹琴了。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
托马斯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皮肤白里透红的妇人,一时间竟像不会说话似的。
“怎么了?托马斯。”张雪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你这样,周围的人会怎么看我们呢?”
托马斯慢慢地坐了下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在这么一个荒凉得几乎连树都不生的矿区里,居然有人知道德沃夏克,还知道他的大提琴协奏曲。”
张雪用一种平静的口气说:“关于音乐,我可能不比那些职业演奏者了解得少。比如你刚才写的这首曲子,尽管它是在一八九六年三月由英国皇家乐团在伦敦首演的,但在德沃夏克去世的十年前,布拉姆斯看到了他的这首作品之后,就曾惊叹道,我要早知道大提琴协奏曲能有如此的魅力,我怎么可能把这个机会留给这个捷克人呢。”
托马斯已经被眼前的这个奇特的中国女人完全的折服了。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他开始相信,这一切可能不是真实的,可能又是自己的那种经常出现的感觉在影响着自己。亨利与自己已经合作了这么多年了,可他很少对一些乐曲的背景有着如此深刻的了解。甚至自己也不可能像面前这个异国的少妇那样,把首演的日期准确地表述为某年某月在什么地方由什么乐团进行的。是的,此时此刻,整个世界开始变得如此的苍白,因为在所有的视线中,在所有的听觉里,只有一个词,在那里回荡:不可思议。
23
赵书记建议他们离开前最好去和周矿长打个招呼。
于是,张雪和托马斯来到了矿务局办公楼的一个面积巨大的办公室里来与周矿长道别。
周矿长拍着托马斯的肩膀说:“以后没有事情常来玩呀?”
张雪翻译的时候,想了一下,对于中国人的这种客气,外国人是很难理解的。按照意思直接翻译过去的话,他们美国人恐怕会很困惑的。于是她看着托马斯说:“周先生欢迎你经常地来这里。”
托马斯点头道了谢。但是他的心里并不非常的明白,离开的时候,为什么还要特地的和这个矿区的主要负责人打招呼。
赵书记坚持让矿区派一辆小车送他们回松阳。
“小车快。”赵书记说:“现在走,回到松阳去不误你们吃晚饭。”
从办公楼里走出来,张雪一再地叮嘱着让矿务局尽早地把有关招标的技术参数和设备规格报到经贸委来。
来到车前,赵书记请托马斯先坐进车,而托马斯则坚持让张雪先坐进车。
“老赵,我建议未来一段时间里,你们矿务局干脆派一个专人来我们经贸委,和我们一起做招标书。”张雪一边回头对赵书记说着话,一边坐进了小车的后座上。
说着话,赵书记又拉开了车子有右前门把托马斯往里请。看着托马斯怀里抱着一个皮包坐进司机的旁边时,赵书记又觉得不妥。于是他又把托马斯请出来,让他坐到后面和张雪坐到一起。
托马斯有些莫名其妙地被书记安排到了后座上。
然而,看着张科长和老外坐在后边的位子上,前边只有司机一个人时,赵书记又觉得不妥,于是他随机地指示着一个矿区的干部陪着司机一起送一趟客人。
于是一个托马斯没有见过的人坐在了汽车的前排。
车子开动之后,车里车外的人互相挥手告别。
托马斯伸过身子对坐在前边的那个陪他们一起去松阳的干部说:“你好,我叫托马斯·德卡。”说着他伸出手去。
那个坐在前边的人连忙笑着伸出手来,与托马斯握了握,接着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摇了摇手,用中文讲:“对不起,我不会讲英语。”
托马斯看着张雪。
张雪说:“他说他不会讲英语。”
“他的家也住在松阳吗?”
张雪摇摇头说:“不,我想他是送我们回松阳的。”
“不是有司机送我们了么,他是保镖吗?”
张雪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怎么会是保镖呢?”
“那他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呢?”
“不是跟着我们,而是送送我们,我想这可能也是赵书记的意思。对当地的人来讲,这也是表示一种客气和尊重的意思。”
托马斯耸耸肩膀:“有这个必要吗?就像我们刚才离开时专门去一趟这里管理者的办公室和他告别一样。”
张雪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问道:“你去过日本吗?听说那里的很多礼仪也让初次到那里的人感到有些难以理解。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中国这么大,事实上每个地区也都有自己的文化。”
听到张雪的话,托马斯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点感慨地说:“我很少碰到过知识面像你这样宽的女人。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音乐方面知识的呢?”
“从五岁起,我就坐在了钢琴的前边。我跟你说过的。”
“你的家里是从事音乐的吗?”
“我妈妈在中学里教音乐。”
“你曾经说起过,你的父亲是湖南人,他已经不在世了。对吗?”
张雪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脸部线条坚硬的外国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的记忆力真好呵。”
“你学习钢琴是受到你母亲的影响,对吗?”
张雪点点头。
“你的父亲也是从事音乐工作的吗?”
“不,不,他是一个翻译家。”说着张雪默默地看着车窗的外边。
“你有兄弟姐妹吗?”见张雪一时没有反应,托马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说:“对不起,我是不是问得太多了。”
张雪的目光从窗户外边收了回来,她盯着托马斯看了一会儿。当她觉得已经把托马斯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时,她起来突然习惯性地撅起下嘴唇来吹了吹落在脸上的头发,然后用很快的语速说道:“是的,我有一个姐姐,现在在上海生活。她是一个作曲家。我的丈夫和我一样,原来也是学的英文,现在在松阳工作。那么德卡先生,你呢?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呢?你有兄弟姐妹吗?”问到这里后,她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看着张雪笑得那么快乐,托马斯慢慢地也跟着笑了起来,笑了很久之后,托马斯伸出自己的一个手指来,说:“对不起,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的钢琴水平怎么样,能做一般的伴奏吗?”
“业余的时候,我经常去市文化馆给孩子们的舞蹈和唱歌伴奏,给其他的乐器伴奏,过去在省城的时候有过。”张雪依然有意地用一种非常快的语速说道,几乎是不停顿地,她又眨了眨眼睛问道:“请问,昨天晚上快十一点了是不是你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托马斯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突然之间像是一个撒谎了孩子突然被家长给揭穿了一样,他开始不知道眼睛该向哪里看,手该怎么放了。
24
当乔宗良赶到北京时,丁老的电话就来了,说是你们省计委的胡总工被北京的一个大机构突然安排了一个活动,中午的饭局只好推到晚上了。晚饭的地点不变,还是离我们家不远的一家刚开张的潮粤海鲜酒家。
乔宗良连忙说,丁老,那到时候我来接你吧。
丁老的家位于北京西边的一个大院里。门口有武警定时的换岗。进出的官员都是送车车接的,那些车前玻璃下压着的一张彩色的通行证,见到那些彩色的通行证,那些似乎中学都没有毕业的年轻武警们马上挺直腰板,举手敬礼。
坐在车里的人常常暗笑,也不知这些年轻人的领导是怎么培训他们的,不用看车里坐的是什么人,尽管向那张通行证敬礼算了。有感触丰富的官人叹道:世上的很多礼仪其实竟都不是为人而设,只是为权利而设的。
六点差一刻,乔宗良的车子到了这个中央首长居住的大院门口。只见门口站了两个固定的哨位,大门里边还有一个穿着武警制服的流动哨位。门没进,自是已经有了一种七分威三分严的感觉。门口还真有不少挂着外地车牌的汽车犹犹豫豫地开来,小心谨慎地停下。
乔宗良让司机等在车里,自己向那个位于大院门口的传达室走去。其间,他看到一些手里提着塑料袋的妇人和肩上背着书包的孩童一副旁若无人的架式就往大门里走。遇到武警们要证件看时,那些人一个个不屑于一顾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晃一晃,竟似拿着月票挤公共汽车的百姓们,哪个售票员会当真的把那些黑乎乎犯人一样的相片拿到光线之下和他们的脸对一对的。看来,这种形式下边的岗哨,再恶的强奸犯,再狠的凶杀者也都会招摇而入了。
记得有一次,自己因突然被通知要开会,走得急,说好了等小保姆回来再出门的,竟带上门就走了。晚上回到家里,自然逃不过领导的一番教育。就在老伴左一个数落,右一个批评的时候,小保姆在边上笑了,说:前几天去松阳自己的一个小同乡家里串门,发现那个大干部家里的门全都开着的。楼上楼下的十分钟也没有找到在这家做事的同乡。有贼敢进来的话,什么细软不都卷走了。又说,有时到市场买菜时,经过一些小户人家,别说门上挂锁了,就是门户大开着,也不敢轻易地迈进去呀。
看来,人都是怕一个生字。世间的无数的保卫与防范,多数都是形式上的东西。道理很简单,要是真把形式当成内容去做的话,从经济学上来下个结论,行不通,成本太高。
可不管松阳市的这个经贸委主任此刻有没有从经济学上考量门关的岗哨,但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讲,他的腿还是迈进了小区的传达室里。
听说是丁老的朋友,传达室的人看了看他的证件之后,扔过一本来客登记薄来,看着那些鬼都认不清楚的名字和号码,乔宗良也潦草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传达室的人于是将一个小铜牌子扔了出来。
接过小铜牌之后,那个威武的门卫向乔宗良敬了个标准的军人礼。
难道就这么签上一个自己也都认不太清楚的字之后,一个陌生的人就进到这个到处住着共和国高级领导干部的小区里了么?乔宗良开始相信小保姆说的一切了。
院里有很多的高楼,高楼之中隐着一些层数不多的矮楼。丁老就住在这些矮楼之内。
寻着门号,入得门去,只见丁老穿了一件大概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人才穿的对折式的中式棉袄,很是滑稽。
丁老的夫人,个头高高的,说着一口浓重的江南口音。
看着夫人在那里又是茶又是烟地忙,丁老摇摇手说:“你呢,也别忙了,我们马上就出去了。”说着话,丁老看了看表。
“我们的车已经开到楼下了。”
其实,丁老选的那个酒家并不远,开车过去,几分钟就到了。
车停下之后,乔宗良让丁老稍等一下,然后他出了车门,来到丁老的面前,把手伸在丁老的头上,请他下车。
看到地方干部如此礼貌,丁老内心很是受用,嘴里却说着:“小王,你这是干吗呀?”
上得楼来,见一老者已经远远地伸出手来:“老丁呀,这个地方选得不错么。”看着乔宗良他说道:“这位,我想就是咱们松阳的乔主任吧,在电话里和你聊过的。”
省计委的这位姓胡的总工,过去听说过,今天见面之后,才发现老人保养得很好,脸色红红的,声音宏亮。
入座之后,服务员倒了茶后,放了几份菜单和几个热毛巾之后离开了包间。
丁老的耳朵不好,很多话需要别人重复着说才能明白。好在这位胡总工说话中气十足,声量分贝有余。
丁老和胡总在那里大声的聊着,说着一些可能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分享的趣事。
乔宗良一会儿抬起头来,陪着两个老人笑着。一会儿低头看着手中的菜单。菜的价格都是吓死人的高。前两页的菜单上,每道菜的价格都让他想起经贸委的员工月工资单来。
北京人讲话了,做餐饮的主,那刀都是高高地举在那里,但绝没有人敢把客人的头强行推到刀下边去的。坐在这里用餐的人,绝不是那些开餐馆的人从街上把你梱着推进来的。跳过那些昂贵的菜,乔宗良在那些比较大众化的粤菜名字下边扫了一眼,那些什么煲、什么腩、什么柳、什么蛤右边的价格,从大盘到例盘,也都像一把把嗖嗖的小刀,一片血淋淋地挂在那里。怪不得有人说,吃川菜吃的是碗里边的菜,吃潮粤菜吃的是菜下边的盘子。
不一会儿,服务员小姐进得门来,问道:“可不可以点菜了?”
两个老人依然在那里说笑着。在话语间,乔宗良听出来,他们两个人好好像当年曾一起念过高中,怪不得互相间这么随便呢。
“请问你们要什么饮料吗?现在是不是要点什么吃的?”小姐手里拿着本根笔再次问道。
两个老人看着服务员,说当然要点吃的了。说着分别带上眼镜。
胡达成看了一会儿,把菜单放了下来,仰着头问服务员小姐说:“给我们推荐点什么菜吧。”
小姐马上拿起一个菜单来,眼睛一边在前两页的本店招牌菜的名字下边搜索着,嘴里一边就报上菜名来了。
乔宗良听到小姐报出的那些菜名来,心里惊得一跳一跳的。
只见这时,那个满头银发的丁老把菜单给放了下来,对着胡达成笑道:“老胡呀,老胡呀,你还是那一套,胡来。到这种店里吃饭怎么能够让服务员给你推荐呢?你听听她刚才点的这些菜,那不是配着你的名字走的,整个一个胡来吗?”
听到这里乔宗良大笑了起来。
丁老把菜单合上之后,说,“还是我来想着点吧。”
说着老人几屉凤爪、粉蒸排骨、蟹黄小包,一盘椒盐基围虾、一条明炉鲈鱼火锅,一盆酸辣汤,不到两分钟,点了一堆菜,三个人加起来不到也就一百多元。
看着坐在小包间里的客人,小姐有点不甘心问三位要什么酒水饮料。
丁老摇了摇手,说:“这些菊花茶就够了。”
看着服务小姐出门,丁老说道:“在这些什么餐馆里,尽可能地别点那些这些小姐推荐的什么饮料酒水,价格性能比太不对称了。真的,极特殊的情况除外,再有就是别人非要点菜,只要让我点,那就是一个原则,只点对的,不点贵的。你说我们这一辈子什么菜没有吃过,很多时候,下边的人为了表示尊敬,点了一大堆乌七八糟的什么山珍海味来,特别是那些什么山珍,常常是又贵又吃不习惯。要我说,我们经常吃的这些饭菜一定符合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和亚当·思密市场选择理论的。我们的祖先当年一定像鲁迅先生说的,什么蜘蛛、蜈蚣、老鼠、螃蟹的老尝过,马肉、牛肉、猫肉、狗肉地都吃过,山菜野果之类的也都试过。”
胡达成笑道:“听说饿极了的时候,人类的肉也不用蘸什么佐料地也能往下咽。”
“你老说那些极端的例子,”丁老摇了手继续说道:“咱们的先人们一代一代地在那里总结了。以吃肉为例,马肉、猫肉什么的,它就是不好吃么。什么东西好吃?猪肉、羊肉好吃,大家吃完了还想吃,好了,供求理论来了,这些肉的价格开始一路向上了。于是,我们祖先当中有那些好动脑筋的人,就开始想办法把这些好吃的、有市场和销路的动物,想办法给养起来,再卖出去。渐渐地,这个靠养猪、那个靠贩羊地富了起来,其他人就开始学了。”
“这倒是,”胡达成接着话说道:“中国人这几千年来什么都变了,就是红眼病没有变过。”
丁老接着说:“我到不这样看,正是有这些红眼病的帮助,那些好的产品、好吃的食品的成本才能在竞争中给降下来,才能真正地变成老百姓餐桌上的菜肴。我就相信物竞天择的原理。好吃的东西,往往不是那些成本高的东西,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很多食品可口,所以它们的成本才能给降下来。比如豆腐、粉丝、猪肉、白菜,咱们中国人还就是这些个东西吃不腻。”
听到这里,一直没有说话的乔宗良小声地笑着说:“丁老说得对,这方面我有体会。记得有一次,一个做生意朋友为了撑面子,点的很多平时吃不到的东西,一片好意,让我们吃了个什么熊掌,还有什么特别珍贵的鹿肉,说实在的,那天晚上吃了那些所谓的山珍,我都没有能吃饱饭,还不敢说那味道不可口,只好说不习惯。买单的时候,那价格还贵得吓死人。”
丁老笑道点点头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老爱来这家餐馆吃饭吗?”
见两个人摇头,丁老笑笑说:“我最喜欢喝的就是这里厨师做的酸辣汤,而且还特别便宜,一大盆八元钱。可能是这里菜单上最便宜的菜了,可我还就是百喝不厌。说实在的,这里的很多什么佳肴名菜我也都尝过的,却都不如这里的酸辣汤。”
胡达成接着丁老的话说:“说到这里,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情来,一次有个官员请我们省计委的几个老同志吃饭,选了我们省城一家最豪华的海鲜大饭店请客,一个老同志带了个新疆那边来的亲戚来赴宴,一上来,请客的人每人点了一份价格不菲的鱼翅,光这六份翅就是四千多块钱,这是那顿饭里的重头,当然乱七八糟的当时还点了不少的吃的。快散席的时候,这位官员为了表示客气,问众人吃的怎么样,还要不要再添点什么?这时一起来的那个新疆来的朋友抹了抹嘴说,我觉得刚一上来吃的那碗面条不错,要不,再来一碗?”
听到这里丁老和乔宗良全都笑了起来。
“说一千,道一万,现在到那种专门宰人的地方去吃饭的,有几个是自己掏钱包的?”胡达成说:“还不都是花着国有资产,你请我我请你的。”
丁老点点头,说:“所以说,中国的无数的问题,追到根儿上来认识,还是一个机制的问题。”
胡达成摇摇头,说:“我认为,主要的主要矛盾不是机制方面的,中国的所有问题归根到底是人口的问题。机制所造成的问题往往还是有解的,但很多因人口众多而产生的问题,是根本无解的。比如就业问题、三农问题、环境问题,这根本都是人口问题造成的。”
丁老点的那些凉菜和小吃上来了。
丁老隔着服务员的胳膊,与自己的老同学抬着杠:“这你就说得太过了,至少环境问题就不一定非要和人口扯在一起。你就说你们省的那个铅锌矿,明明已经规划好了,我们有色总公司明明已经定下来了,要上水法冶炼的,现在怎么项目一划到了你们省里,就变成了电解冶炼了,这和人口有什么关系?这是典型的体制上的问题么。”
胡达成嘴里已经塞满了食品了,再加上他不原意像丁老那样,为了及时地陈述问题,而把自己的头从服务员的胳膊下边钻过去争个你长我短的。
见状,乔宗良觉得非常的好笑,同样一个铅锌矿,在北京,丁老就说成是你们省的项目,到了省里就是松阳市的项目,而每次他来松阳市的时候又变成吕家沟的项目了。
看着那些服务生离开房间之后,胡达成嘴里的那团食物大概也刚好滑过了咽喉,他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说:“关于松阳铅锌太矿的事情,到底是机制上的问题,还是人口方面的问题,我想咱们这里坐着当地经贸委的一个主任,我到很想听听他的意见。”
说着,两个老人都把目光停在了乔宗良的脸上。
对省计委的总工突然把一个原本在他们脚下转的球突然踢到了自己的脚下,乔宗良完全没有精神准备,他看着那两又混浊的眼睛,略做考虑之后,说道:“说实在的,要不是吕家沟铅锌矿的这个项目,我本人此刻可能也无缘坐在这里听你们二老的教诲。咱们先不说这里的主要问题是机制上的,还是人口上的,但这次来北京,我是诚心地想向二老汇报一下,前一段时间围绕着铅锌矿二期项目的招标业务而出现的许多奇怪的问题。”
看着乔宗良一脸的沉重的神情,丁老的脸上开始变得严肃了起来。
胡达成更是皱紧了眉头问道:“出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
25
张雪坚持要让矿务局的车子先把托马斯送回宾馆。
到了松阳宾馆之后,托马斯提着自己的皮包下了车,向车里的人招了招手,然后恋恋地看着小车,直到车后红色的尾灯一点点地消失在松阳夜晚的街头,他才进了宾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想着要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两天的与中方矿务局会谈的情况做一个备忘录,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只是非常简单地冲洗了一下后,腰里褱着一条毛巾,就坐在桌前的电脑上写了起来。
整理完备忘录之后,托马斯犹豫着是不是也应该给希恩也发一份,考虑了一下之后,他决定还是给希恩发一份。团队之间的多沟通是非常重要的。不管希恩怎样对待自己,但从自己这里,还是应该坚持互相之间多通气原则的。
把备忘录分别用电子邮件发给总部和希恩一份之后,他揉了揉刚才敲电脑后有点发酸的手,站起身来。很快地,他觉得自己的肚子有些饿,抬头看了看表,怪不得呢,已经九点多了。
托马斯来到了宾馆的餐厅里,发现那里已经不营业了。于是,他回到房间里穿了一件外套之后,走到了夜晚的街上。
比起吕家沟的那条肮脏的街头来,松阳的夜晚看起来干净得多,也温馨得多。
很多店铺的灯光依然闪烁在那窄窄的街道两边。
高高竖立着的天线蹲在一家家屋顶之上,而从那一个个家庭的窗口里,托马斯可以听到各种电视里的音乐声、解说声、对白声正混合着当地居民的笑声飞散到了小城的街头。于是,一幅人世间的祥和与安乐之图,在一个美国人的眼前扩散着、渗透着。
看来,如果不真的来到中国的城市里来走一走、看一看的话,多数的美国人依然还会生活在影视宣传的那些妖魔化的观念之中。
奇怪,难道我已经开始喜欢上这里了吗?
想一想,确实有点不可思议,人的适应能力其实是很强的,再脏再差的地方,只要呆上一阵之后,很快地也就适应了。两个多星期之前,自己还和亨利他们坐在波特兰那美丽的海湾对着那梦幻一般的夜景品尝着那美味的佳肴,而此刻,自己却一个人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的街头寻找着那些对自己来说可能非常奇怪的食物。托马斯从心底里开始对自己的适应和生存能力表示出某种欣赏来。
走了不太远,托马斯就发现了一个冒着热腾腾水蒸汽的小店铺,走进前去一看,他很快就认出了那些对他来讲不再陌生的食品了。店主人在将灶具设立在客人的身后。靠墙角的地方,有两个锅,一个锅里煮的是今天早晨在吕家沟看到的那种被叫做炒肝的黑乎乎的东西,另外一个锅上支了一个蒸屉,而蒸屉里放着的就是中午那种被叫做包子的食物。
两个腰间围着围裙的老人坐在靠街的一张桌子前,他们店里的一个墙上挂着一个画面有些曲扭的彩色电视,只见这对老夫妇正抬头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里的剧情。
托马斯来到老人的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五十元钱的人民币来,指了指那两个锅,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然后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钱后。
那两个老人先是没有明白托马斯的意思,但当他们看到托马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时,两个人相视一笑。然后那个老太太兴奋地站起身来,很快地将一盘冒着蒸气的包子放到了托马斯的面前,与此同时,那个老头将一碗熬得稠稠的炒肝端了上来,并随后拿了一个小瓶醋、一小碟子辣椒和几颗大蒜放在了托马斯的面前。
托马斯把钱给老人们。两个老人一边摇着手,一边用中文说道:“不着急,吃完了再给。”
托马斯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是笑笑,把钱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他像早晨理查德那样往碗里的炒肝倒了一点点的醋,喝了起来。确实,这种中国北方的食品,味道非常独特。浓浓的,然而入嘴之后并不腻,并且很快地舌头的两旁就能感受到一种非常独特的香味儿。确实是越喝有好喝。然而,那些包子却让他出了洋相。原因是他怎么也使用不好这种对于他来讲非常奇怪的两只小木棍。不管是竖着夹还是横着挑,包子总是在快到自己的嘴里之前从筷头掉到面前的盘子里。
他的窘相让两个中国的老人笑得要死。那个老太太见托马斯使不好筷子,就跑到了厨房里拿了一把干净的汤勺来。
托马斯想向老人道谢,但是他不知道怎么用中国话说谢谢,他只好把两个手合在一起,像他在电影里看到的佛教徒那样,双手合十,然后向老太太弯了弯腰。
见到这种情景,老太太大声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竟在托马斯的胸前拍了一下。
托马斯想起有一次亨利从土耳其出差回来之后,谈起了学习当地语言来,亨利说,一个人到另外一个国家里去生活的话,有这样几个常用语是应该尽快学会的。第一是见面时说的你好;第二是分别时说的再见;第三是需要表示感激的时候说声谢谢;第四是表示歉意的时候说声对不起;第五是看着卖东西的人问多少钱?第六就是表示愤怒和不高兴时说的:X你妈。
想到这里,托马斯一边笑着,一边很快地把面前的一盘子包子和炒肝吃完。
老太太用中文问他还要不要,他听不懂,于是那个老头子手里拿着一个勺做出一个再添一碗的样子,托马斯明白了老人的意思之后,决定再要一碗。
几分钟后,当他把碗里的和盘里的东西全部吃完后,他估计了一下,五十元的人民币大约相当于六个左右美元,他笑着站起了身子来,指了指桌子上的钱。意思是要把钱给他们。
两个老人互相看了看,老太太收走了他的钱后,开始在一个桌子里给他找着钱。不一会儿功夫,老太太手里抓了一大把的钱来到了托马斯的面前,嘴里一边念着一边把钱放到托马斯面前的桌子上:“你一共吃了半斤包子,两块,两碗炒肝,两块四。一共是四块四。你给我五十块,这里是四十五块六。”
托马斯起先不太明白老人的意思,当他看到老人用一个破旧的计算器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着,一边展示给他看时,他心里非常的感动。他执意地要把十元留给老人们,但两个中国老人却一再地把托马斯递过来的钱送还给他。
四元多人民币相当于五十美分,就能饱饱地吃上一顿饭。更让他觉得难得的是,两个中国老人竟然一分不差地给他找回了那么多的钱。
托马斯再次想用一个中国话说:谢谢你们。但他却不知道怎么说。他激动得嘴唇颤抖了半天,最后又像刚才那样,双手合十,给两个老人作了个揖。
抬起头来时,他用英语大声地说了一句:“嗨,托马斯·德卡,你必须在尽快的时间里学会最简单的那些中文,你一定要!”
据后来住在离小店铺不远的中国人回忆说,那天晚上,他们竟随着飘来的风听到了一大串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声调铿锵。
26
第二天早上起来,托马斯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松阳市市中心去找一家书店。
路上经过很多卖报亭,尽管卖报的人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但都明白他的意思。沿途给他指着路。
走了十几条街上之后,他来到了松阳市的商业闹市区。在一个把角的地方,他看到了一处书店。
走进书店之后,他四处看了看,到处是那些看不懂的文字。不过从书的封面和插图上分析,他发现书店里摆在最重要位置的是一些儿童读物、学生的各种辅导用的参考书以及一些文艺类的畅销书。学术类和工具书类的书籍几乎找不到。
走过来、转过去的,他才在一个戴了副厚厚眼镜片的售货员引导下,来到书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些字典类的工具书。
各类英汉辞典从版本到样式有很多,从一般类的、财经类的、司法类的、科技类的、医学类的,甚至连一些托福的词汇字典都有,然而多数英汉辞典的中文释义部分都没有发音方面的标注。而为数有限的那些汉英辞典,对于托马斯目前这种汉语程度的学习者来说用处也不大,主要原因是所有的词目都是以中国大陆的汉语拼音的排序为检索的。
“有供外国人学习汉语用的工具书吗?”托马斯问了好几遍厚眼镜。
只见反着光的厚眼镜在自己的面前来回晃动。很明显,厚眼镜并不懂这个老外在那里说些什么。
就在他有些失望地站在那里环目四周时,一个长个高高个子的中国大孩子,用他那刚刚变音的嗓子解释道:“这里没有。这里肯定没有你要的那种书。在这里,有几个外国人学习汉语呀?”
托马斯很高兴地发现这里竟然有一个人能够听得懂他的问题,于是他追着那个男孩子问道:“什么地方有这些书呢?”
那个男孩子先是有些怕地躲着他,后来被托马斯缠得紧了,就回过头来说:“省城里可能有专门学汉语的书。不过,我觉得外国朋友想学汉语的话,最好还是去参加一个汉语学习班什么的。这方面肯定北京、天津这种大城市里机会比较多。这方面的书籍肯定也是那些大城市里的书店里容易找到。”
托马斯还想再问那个大男孩几句,可年轻人已经推上靠在书店边上的自行车跑走了。
托马斯在书店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返回到了书店里,买了几本英汉与汉英辞典,也算不虚此行了。
回到办公室时,丽萨王在他的办公桌子上放了一个电话留条,那上边的电话号码他过去没有见过。于是他给丽萨王拨了一个电话,丽萨解释了半天,他才明白,是北京的一个什么人打来的,先是找希恩,听说出差了,又说找你。
托马斯奇怪,这是谁呢?他把电话打过去一听,才知道原来是上次自己到达北京的当天,希恩介绍认识的那个俄大的校友汤姆打来的。
“嘿,我的两位为克莱尔公司卖命的朋友近来怎么样?好久没有你们的消息了。”汤姆的声音总是透着白兰度教父式的沙哑来:“你们什么时候再来北京聚聚。欢迎你和希恩周末过来,这段时间里这里有很多的活动,聚会、体育比赛、音乐会、甚至还可以去教堂做礼拜。”
“什么,我们基督徒在北京还可以做礼拜吗?”托马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我的老学长。”汤姆笑着说:“几年前,我们甚至在这里的一个谢尔顿饭店里参加了美国了大选。可鬼晓得我投的那票是让小布什拿走了,还是算在了戈尔的名下。你知道自从佛罗里达州出了那种事情之后,我现在总是怀疑美国大选的公正性。”
“你刚才提到,在北京经常举办音乐会吗?我的意思,汤姆,经常有那些交响乐的音乐会吗?”
“如果你想听音乐会的话,这里有一份专门为我们外国人出版的报纸,那上边全部都是这些消息。而且我听说,现在北京的一些音乐厅,你甚至可以通过互联网络去提前订票。”
听到这里,托马斯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
27
鲁平国把电话打到了乔宗良的手机上时,乔宗良正在二里沟附近的一个饭店里陪着一个设备成套局的干部吃饭。
“老板吗?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呢?”鲁平国的声音非常着急。
乔宗良冲着那个正在用一根牙签在剔着牙的成套局领导抱歉地点了点头后,站起身来走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什么事?”
鲁平国的声音火急火燎地:“你现在在松阳吗?”
“不在。”
“你在省城?”
“你说到底是什么事情吧。”
“我还是希望能够当面向你汇报。”
“我现在正在和人谈着事情呢,有事就简短说。”
“我刚刚听到了一个小道消息,”鲁平国犹豫了一下,说:“市里边又有人开始把去年经济管理干部培训中心的账给翻了出来。”
乔宗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说:“关键还是那句话,你自己身子正吗?你要真的是正的,查到哪里去,那影子也不可能斜到哪去。”
“我保证在培训中心工程的问题上,我是干净的。可现在很明显,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又翻也这件事情来搞名堂。”
“这样吧,过两天我就回松阳。到时候我们再谈吧。”说完乔宗良就把电话给挂上了。他抬起头来向饭店外边看了看,只见不远处的二里沟那边的国家部委比较集中的办公区前一片车水马龙的景象。
北京真有意思,乔宗良心想,很多影响着十三亿人口的权利机构、文化中心、商务机构和军队机关全都分布于一些地名不比吕家沟雅致到哪里去的地方。听听那名字,大北窑、三里河、公主坟、中关村、喇嘛庙、二里沟、亮马河、骡马市、定福庄,这都是些什么名字呀!可恰恰就是这些地方竟然聚集着中国无数知识、权利与财富的精华。如果把地名的意思直接翻译成英语,真不知道那些国外的商人做何感想。文化大革命的时期出差来北京,见有红卫兵将那些散发着四旧味道的地名愤然地换成了一片红彤彤的新标牌,尽管当时也对小将的行动表示过赞许,然而一时间围着四方城池还是常常迷失了方向。文革后不久,执政者们再次将那些老地名请了回来,如果把这件事情和那些长睡于地下的先人们细讲一遍的话,真不知道他们会做何感想。游走在这片土地之上的人可以一茬一茬地你来我往,然而这块土地所蕴藏着的那些气数却是发生在那经久不散的文化根基之上的。
乔宗良回到那个成套局领导面前又换出一副小地方的人拜见京官谦卑态来。尽管谁都明白多数所谓的京官坐在机关里都是属虫的,但这些虫子一旦飞出首都机场之后,地方那些再猛的虎再凶的龙,在这些小虫子面前也都得低眉顺眼的。北京的地面硬是比别的地方高出一块儿去。
“怎么样?”官员问道:“看你的神情,又遇到什么难事了吧。”
乔宗良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你肯定不是十二个属相里的。”
官员笑问:“是,好多人都说我是属狐狸的。”
“不,”乔宗良很认真地摇了摇头说:“你是属诸葛亮的。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我的难处来了呢?按理说,我也算是修炼这么多年了,原不该这么挂相的。”
官员被说得笑了起来:“嗨,老王呀,都说官越往上混越舒服。要我说呀,人的权利越大,身上是越来越舒服,而那心里越来越累的感觉就不知道找谁说去了。这才有入世越深的官人只好去找那些出世越远的和尚、道士去诉说衷肠去了。”
乔宗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您总结的一点也不错,确实是官升得越高,难办的事也就越多。官越大找他办事的人也越多,结果是帮不上人的时候也越多,被别人背后怨得也就越多。”
就这样,两个人聊着世道人情,却也很是畅快。
聊着聊着,时间已经快两点了。
官员一看手表,说:“唉哟,我得回去了。”说着,他把头伸出包间去喊道:“小姐,买单。”
乔宗良马上站起身来,抢了出去,嘴里道:“哪有你买单的道理。”
官人坐在那里不动,嘴里却依然是:“我来吧,我来吧。我是主人么。”
乔宗良请这些京官的经验也多了,这些爷们自然不会像那些市井之徒那样,总能算出个提前量来,每每在小姐手里拿着账单的时之前两分钟里,人已经站在厕所的小便池边侧耳听着包间里的动静了;再不就是刚好有个非接不可的电话,只好跑到大门外边,歪着个头也不知道和谁在那里聊着,当确信已经有人掏完钱包之后,再快步走回来,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拿着个钱包,喊着叫着做要买单状,之后还要有意装做一副下次一定我来,谁再跟我抢着买单,我跟谁急状,然而当下次的关键时刻来临之前,观众们又会像是听到那首掌声响起来的歌一样地听到那首熟悉的电话响起来的旋律了。比起那些近乎于无赖的动作,这些官员们的演技水平可能会更高一些,小姐举着账单出现之时,他一定会在场,但他的动作肯定会比有意买单者慢上半拍或一节的;或是故意把钱包深深地放在一个书包里,以至于久久地摸不着;演技更高的就是,终于摸出钱包来,然后却非常认真地问小姐,这里能不能涮卡呀,我还就今天没有带钱,只带卡了。北京人都知道,这种人进了百货商场的时候可是从来不会随便拿出卡来的,原因很简单,北京的一多半的餐馆老板,都喜欢客人钱包里那些现金,当然,出于税务方面的原因,做餐饮的,最喜欢的还是那些给现金而又不要发票的客人了。
饭局吃得多的人都知道,买单前后喜欢吓唬的人其实往往就是那些最爱蹭吃蹭喝的主。乔宗良清楚,在买单时最好别跟没喝多少酒的人抖小机灵,玩小聪明。北京这地面都是些什么人呀?建都八百五十年来,这地里埋得都是些什么骨头,传下来的都是些什么基因呀?喜欢占小便宜的人,吃的一个最大的亏就是把人缘给占没了。
把官员送回机关时,看着那办公楼的各个房间里,一屋子一屋子坐着的那些出工未必出力的员工们,乔宗良就想起了自己的经贸委下边的那些员工来了,好像还有刚才鲁平国的那个电话。
回到自己的小车之后,司机问去什么地方。
乔宗良看着蓝蓝的天,没有说话,当听到司机再问自己一遍时,他嘴里轻声说:“回去吧。”
车子顺着紫竹桥折上西三环之后,乔宗良的脑子开始飞快地转了起来。
小鲁说的没错,肯定是有人躲在背后别有用心了。所有背后的用心无疑都是冲着眼前的事情来的。谁在背后呀?冲着前边的什么呢?犯得上么。冷了这么长时间的菜,犯得上再来炒么?
市经济管理干部培训中心的项目出事时,鲁平国还没有坐在经贸委副主任的位置上。为此,提他的时候,乔宗良还是顶了不少压力的。小鲁被这件事卷进去,还是两年多前的事儿。当时正赶上培训中心项目验收,因为施工监理拿了包工头的好处,又没有把事情给办下来,就被人夹着裹着地整到了检察院里。刚进去的时候顶了一段时间,最后见着外边没有人伸手捞他,就开始在里边乱咬了起来。一来二去的还没有到鲁平国这里,但架不住三来四去的,小鲁就有了问题。问题到不大,项目立项阶段,在确定施工监理单位时,作为拍板人,他的一些态度微妙得有些说不清。里边的人说是二十万,外边的人查了一圈之后,说没有那么多。小鲁这边说话了,不是多和少的问题,如果在这个项目中,我鲁平国就是拿了相关人二十块钱的话,我都自己把自己给铐进去。我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么?其实本来态度好的话,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别跟姜文和李保田两人似的,为了一台电脑最后闹成了那样。有什么话不可以好好地说吗?最重要的是,你留下什么把柄了?别人真的拿到什么铁证了?都没有。可小鲁那脾气却让人家给抓住了。茶杯也摔了,桌子也拍了,最后市里有人出来说话了,先挂起来吧。在被挂起来的那几个月里,小鲁算是领教了政策的威力了。挂起你来,意味着让你头不顶天,脚不沾地,悬起你来,边上的人谁都可以在你胸前点一下你,然后让你旋转着找不到北。后来,乔宗良出了手。到不全是为了鲁平国,毕竟鲁平国是经贸委的人。在这方面,乔宗良一向的态度都是家里人的事让周围的人前后的数落,不值当。一个单位有很多重要的东西,其中脸面是属于那些最重要的东西之一。家里人出了什么事,能保就保。能冷处理就别激化起来。走人的时候也是,以悄声无息为上策。
在乔宗良的帮助下,小鲁被放了下来。尽管他有不少的缺点,但乔宗良还是想用他。乔宗良有自己的想法,最怕的就是那些没有毛病的干部了,见什么事情都往后缩,成天患得患失地提不起来也放不下去,端在那里。做事情就是用人,而谁没有毛病?越是有毛病的人,用起来往往越是顺手。只要罩得住,那些有毛病的干部反而是最容易把握的。他想来劲,敲打起来也容易。就像现在鲁平国的处境一样,身上有事儿,没有关系,关键得和自己是一条心的。
想到这里,他掏出手机来,低头拨了一串号码,听到小鲁的手机通了,他闭上了眼睛,靠在车子的后座上,顺便把裤腰带松了两格。
“老板,这次我是得到了比较确切的消息了。”鲁平国在电话的那边说道:“他们这次还是冲着吕家沟二期项目来的。”
“你慢点说,他们是谁?喂,喂?说话呀,你倒是。”乔宗良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已经电了。他笑了笑,把头伸到前边的司机旁边,小声地问:“我这里正在跟鲁主任说着事情呢,手机没有电了。你的手机还有电吧,咱们换一下卡。”
司机一声不响地打开了紧急灯,把车子慢慢地抹到了紧急隔离带上。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个手机来,打开手机的后盖,从里边把自己的信息卡给抠了出来。又接过乔宗良的手机去,低头动作熟练地换着卡。
看着司机动作熟练的换着卡,乔宗良把目光挪向窗外。
他的手机平时待机能通话两、三天的时间。出门在外的时候,又会带上一块备用电池。但这次走时没有带备用电池,才出现了现在的这种情况。好在这种情况他碰到了不少次了,每次也都是司机把自己的卡退出来,换上他的,这样对于司机来讲,帮了老板的忙,而损失的仅仅是手机里的电量。
从什么时候起,中国人开始如此强烈地依赖起了手机了。在很大程度上来讲,手机竟成了一个流动的办公室了,在不涉及保密的情况下,很多信息都可以在第一时间里收到,并在第一时间里将有关的指令发布出去。人和人之间的接触更频繁的不再是目光、手指与器官的接触了,耳朵与耳朵的亲昵与纠缠是不是正在成为某种现代化社会的一个重要的特征。
人可以没有办公室,可以没有办公桌,但人只要有一台永远开关上机的手机,就意味着,从你的开启的那一刻里,你就被迫地开始上班办公了,也意味着你的一个器官已经润滑完成随时准备接着那各种各样的询问、恭维与骚扰了。不管是陌生的还是熟悉的信号都将以最简单的方式、最直接的距离进入你的大脑里,逼着你判断、强迫着你的反应,当然,也有可能引诱着你上当。人类开始变得无处可逃了。
司机把信息卡换好之后,将手机递给了领导。
乔宗良把电话再次地拨了出去,十几秒钟之后,两张嘴和两只耳朵被一种异样的文明连在了一起。他不知道鲁平国嘴里发着什么味道,但他知道自己的口腔里是中午北京二里沟附近的一家韩国烤肉店里的一股大酱味儿。
“对不起,我的手机没有电了。你刚才说什么?”
鲁平国顿了一下,说道:“我说,市里这次又有人搞我,肯定是和吕家沟的项目有关。而且,我听说这次背后发力的是市政府办公室的人。”
听到这里,乔宗良心里一惊。
28
来到北京的第二天,汤姆把一个头发染得一块儿红一块儿黄的女孩子介绍给了托马斯。女孩子自称叫哈莉娜。
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这个名字特别的像你们美国人的名字,嘻嘻。
看着这个爱笑的女孩子,托马斯说:可我觉得,在美国没有女人起你这样名字的。
你说什么?我很抱歉,你说得太快了,我没有听懂。
托马斯开始一字一顿地解释:美国女人的名字中没有你这样的。
是吗?那也无所谓。我就是喜欢你们美国人,嘻嘻。
可即使在美国,也很少有人像你这样染头发的。托马斯指着她的头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你说什么?哈莉娜摸着自己的头发问道。
托马斯叹了口气。
哈莉娜的英语发音很准,但很明显的词汇量不够。嘴里的几个词汇来回地、不分场合地用,然后就是嘻嘻。看来,比起丽萨王来,那英语水平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是微笑着用发音很准的声音不停地说抱歉比较多罢了。
谈了十几分钟之后,托马斯就发现,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没有什么好谈的了。不是不想谈,而是谈不下去了。
北京的多数女孩子,英语水平也就是够和你谈上几分钟的程度,接下来,就是世人皆懂的身体语言了。说到这里汤姆笑了起来。
她能教我汉语吗?
这取决于哈莉娜的英语水平。
你们在说我什么?当哈莉娜发现她身边的两个美国男人提到自己的名字时问道。
托马斯问道,你能教我一些简单的汉语吗?
对不起,你说什么?嘻嘻。
教我汉语,你。托马斯指了哈莉娜。
哈莉娜兴奋地点了点头,用中文说:可以。但你得教我英语,我们两个人交换,好不好?
托马斯看着汤姆。
汤姆就把哈莉娜的意思说给了托马斯。
托马斯对哈莉娜说,很好,汤姆给我们两张音乐会的票,我们一起先去听音乐会,然后我们一起去书店买学习汉语的教材。
尽管托马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很慢,但哈莉娜还是摇头。
旁边的汤姆就用中文跟哈莉娜解释一下。
哈莉娜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问:我们能不能先去买东西?
29
托马斯去过世界上的很多歌剧院,可像北京中山音乐厅这样的地方还是第一次见过。隐在一些古代建筑群当中的音乐厅,周围是一片苍松翠柏。树枝上成群的小鸟在快乐地吹叫着,那带着秋天味道的风从黄昏的紫禁城头划过,在这个座音乐厅的上方盘旋着,渐渐地消失在这浓密而苍劲的松柏当中,最终化为一曲都市的自然交响。
对托马斯来讲,参观一些音乐厅的外型本身,也是一种艺术上的享受。不用说海边的那些以贝壳型和金色方形设计使悉尼和维也纳因为音乐厅而蜚声人间了,去过巴黎、柏林、旧金山、莫斯科的等地的歌剧院音乐厅之后,人类才能真正地理解流动的画面与凝固的旋律之间的艺术关系。确实,每个城市的音乐厅的设计都会成为市政当局的一个极为关注的问题。
记得,在报纸上曾经提到,在中国的一些基础设施项目中,能够得到最高领导人直接关注的并不多,但北京那座即将建成的国家歌剧院音乐大厅,从设计开始,一直到施工,都是被作为世界级的大项目由政局核心人物亲自过问和落实的。有市政规划的国际专家甚至认为,一个城市的文化音乐设施在很大程度上,是这个城市的脸面项目之一。
在音乐厅的入口处,托马斯买了两份节目单,他将其中的一份递给了哈莉娜,而这位嘴里一直在不停地嚼着口香糖的中国女孩子甚至都没有细看一下,就将节目单位放进了随身携带的小包里。
托马斯把哈莉娜的行为看在眼里,没有说话。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节目单位,那上面除了几个作曲家的名字用英文做了旁注,其他几个可能是作品号和乐章处有几个阿拉伯数字之外,其他的全部都是一个个地大方块式的汉字。于是,他指着节目单看着哈莉娜用英语慢慢地问道:“这个是什么意思?”
哈莉娜耸了耸肩膀,那动作比美国人还美国化。脸上多少带着一丝的冷漠。
托马斯明白是怎么回事。刚才他们和汤姆告别的时候,汤姆让哈莉娜帮帮自己这个老校友的忙,让她带着托马斯到位于王府井的那个国内最大的书店里,去买几本怎么教英语国家的人学习汉语的教材书和磁带,然后两个人一起再去天安门旁边的中山公园音乐厅去欣赏音乐会。托马斯上次来北京只呆了短短的几个小时,而且是希恩开着车带着他在市中心转了一圈就离开了,所以对北京的道路及交通工具一无所知。从汤姆办公的国贸中心出来,坐进出租车之后,就全是这个哈莉娜在指路了。也不知道这个中国女孩子是怎么带的路,出租车在一个叫东方广场的地方先停了下来。他付了车费之后,就跟着这个头发染得怪乎乎的女孩子走进了一片地下商场里。
托马斯原以为这里有一个中国国内最大的图书市场呢,来到那些位于一楼和地下室一层的店铺前跟着哈莉娜转了一圈之后,才发现,这里全部出售着世界上顶级品牌的各种时装与商品。看着那些在艺术灯光的照射之下造型华贵的商品,托马斯以他极强的心算能力把这些店里商品标价的人民币换算成美元之后,险些把舌头咬下来。这些商店里的东西价格贵得只有在洛杉矶贝佛利山庄和纽约第五大街的专卖店里才能看到。这太不可思议了。他想起在吕家沟时,理查德曾经说过,现在在中国,只要有钱,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可他真的没有想到,那些全球顶级的商品在北京卖的价格竟然是如此的昂贵。他平时在波特兰的商业闹市区里和南希也曾经逛过这种名牌商店的,但也只是看一看而已,很少有真动了心思去买这类商品的念头。到不是买不起,而是觉得实在是不值得花这种钱。
托马斯全然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英语基本上不会说几句的中国姑娘在这家法国品牌时装店里转了半天之后,竟然招手让他过去。原来是她在服务员的关照之下,已经决定买下一件从设计到材料完全没有什么特点地方的外套。
一看那个价格,托马斯连连摇头。
哈莉娜有些不快地坚持在镜子的前边试着外套。
托马斯说,这里的价格贵得没有道理。
哈莉娜没有听懂他说的话,可那个在旁边围着哈莉娜忙前跑后的售货小姐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售货小姐连忙指着一个衣架子上挂的牌子,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说,你们今天来买东西是讨到便宜了。本店只是在这一小段时间里,实行八折优惠。平时你来这里,还没有现在的这种价格呢?
不要说这里的商品打八折了,托马斯仍是坚决地摇着头说:即使这里商品的价格降一半,我也不会买的。原因很简单,这里的东西贵得太过分了。
那个售货小姐毫不气馁地又跑到一个货架前,取下一件淡紫色的裙子来。这次,她是直接拿到托马斯的面前来,小声地说,这件裙子刚才女顾客也很喜欢的,这样吧,我就代替我们的经理自做主张,三折卖给你们。
托马斯看了一下价格的标签,心算了一下,即使打了所谓的三折之后,商品的价格也贵得有些出奇,但又一想,刚才在汤姆那里说起的,毕竟哈莉娜答应教自己汉语的,并且她还陪着自己出来买书。想到这里,他心有不甘地拿出自己的一张信用卡来。
售货小姐高兴地接过他的信用卡,跑到了柜台前。
哈莉娜走过来,看着这个裙子的价格,皱了皱眉头。托马斯知道她觉得这件裙子是这个商店里比较便宜的一件时装,但他已经决定了,不会给这个女人再买东西了。
售货小姐把一小叠信用卡单子递给了托马斯,让他在上面签了字后,把裙子包了起来。
托马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着售货小姐说:我怎么没有看到书店呀。这附近有书店吗?
售货小姐想了想说,这里边的书店倒是有一个,但很小,也就是卖点杂志什么的。要是想买书的话,你们最好到离这里不远的那家规模宏大的书店去。不太远,走过去就行。
托马斯问售货小姐道:书店一词用中文怎么说。
小姐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了托马斯。
于是托马斯来到了还在试衣镜面前前前后后地看着自己的哈莉娜面前用中文说道:书店,书店。
哈莉娜只好恋恋不舍地和托马斯离开了这家商店。之后,陪着托马斯选书买磁带的一路上,她的情绪都不太高。
此刻,坐在音乐厅的位子上,哈莉娜看着托马斯手里拿着一本汉英辞典,指着节目单上的中国字,侧过身子用英语问,这是什么意思呀?
哈莉娜对着节目单上的汉语意思看了一会儿,又耸了耸肩。也不知道她是不节目单上中文的意思呢,还是不知道怎么用英语表达。
托马斯看了看周围,由于离开演还有一段时间,他站起身来。
一分钟之后,他来到了音乐厅的前厅,向那个刚才卖给他节目单的女士问道:“有英语的节目单吗?”
女士明白了他的意思后,摇了摇头,但很快地,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是的,从不远处的一个桌子里找出一叠英语的宣传材料来,她指着其中一张纸,用汉语说道:“这个是英语的。”
托马斯接过宣传一看,很高兴,尽管宣传材料上的英语字体不大,但仔细看还是很清楚的。
从这份宣传材料上得知,这场音乐会是由欧洲一家最大的商业银行驻华代表处掏钱赞助的。乐团是本市的青年爱乐乐团,指挥是一个在德国几个不太出名的乐团里当过客座指挥的年轻人。钢琴演奏是本市最高的一家音乐学府里的年轻教师。今晚音乐会的曲目主要是三个人的作品,一个是弗朗兹·李斯特的《莱斯普莱鲁戴思》前奏曲;一个是毛瑞思·拉威尔的《达夫尼斯与克洛埃》舞剧的组曲;再一个就是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很明显,这几个生活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作曲家似乎都与瑞士的那些湖泊有着某种关系。
托马斯非常满意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前,然而让他吃惊的是,哈莉娜竟然手里拿着一包食品坐在那里吃着,嘴里发生很大的声音。
托马斯善意地提醒着哈莉娜,希望她的嘴里发出的声音最好不要太大,可哈莉娜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托马斯看着前边的舞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他想起了那个在吕家沟会议室里,用那流利的英语轻声地述说着德沃夏克B小调大提琴背景的那个女子。
如果是她坐在自己的旁边的话,将会是什么情景呢?
说不清怎么回事,看着面前那宽大的舞台,托马斯慢慢地陷入了一种强烈的思念之中去了。
奇怪,吕家沟的那间不大的会议室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呢?托马斯使劲地摇了摇头。
30
乔宗良一进办公室就给市政府的李主任去了个电话。
李主任的办公室没有人接。乔宗良放下电话来,考虑着是不是把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直接打到他办公室的座机上最好。
在当今这个社会里,打电话已经不再是技术,而是一种艺术了。什么时候打,打给不同人的次序,以及对不同通话人的态度,都是学问。
乔宗良闭上眼睛考虑了一下,然后他给办公室的莫处长去了个电话:“我是乔宗良呀。你能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吗?有些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
放下电话之后,他就起身来到了自己的窗户前,向外望着。
不一会儿,综合处的莫处长就弯着腰地走进办公室来:“老板,你叫我有事儿?”
自从有一次鲁平国在私下里的一个场合里叫乔宗良为老板,而他又没有明确地反对之后,经贸委里越来越多的中层干部也喜欢在私下的场合里叫他为老板,以示把关系往前凑得近一点。
乔宗良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问道:“吕家沟二期项目投标的事情怎么样了?”
莫处长一说话腰就弯了下来:“张雪一直在抓这件事情,我基本上没有怎么插手。”
乔宗良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你觉得下边各处的负责人对我们几个主任有什么反应吗?”
莫处长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在揣磨着领导为什么会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他和这位领导共事的时间不短了,在一般的情况下,他不会莫名其妙地随便提出一个问题来的,他的多数问题背后都是有着某种意图的。
见莫处长半天没有回答,乔宗良又问了一句:“大家对目前主任这层的分工满意吗?”
莫处长马上猜到了乔主任的心思了。领导提出这个问题来的目的大概只有一个,他现在正在考虑着要对几个主任的分工进行调整了。于是莫处长一边看着乔宗良的脸一边说着:“总的来说,下边各处的同志都对鲁评价比较好,跟他干有一种安全感,因为在多数的情况下,他总是能为下边的人承担责任。”说到这里,他看了看领导的脸色,只见乔宗良脸上没有显出任何的同意或否定的态度来,就继续说道:“当然,鲁主任有的时候容易急,训起人来不留情面,不过他从来都是就事论事,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象有的人,遇到一些责任总是本能地推给下边的人。”
乔宗良缓缓地点了点头:“从伟人到凡人,是人就都有缺点。能力上有缺欠的人,一起共事没有什么问题;性格上有缺欠的人,彼此适应了,也可一起做事情;最怕的就是那种有好事往前冲,遇到责任就往别人身上推的那种人了,这种人品上有缺欠的人,到了哪个单位,哪个单位就有麻烦呀。”
听到乔宗良的议论,莫处长一下子心里就有底了。近一段时间来,关于鲁主任与新来朱主任之间一直有磨擦的情形,下边那些善于察言观色的处室一层的干部早就看在眼里了。但他们就是摸不清老板的意思。几乎在所有的场合下,乔宗良都没有对这种磨擦表过态,尽管一些潜在的倾向性还是能够感觉出来的。而像刚刚的这番议论,莫处长觉得在他的印象中,老板还是很少有过的。于是他就大着胆子说了起来:“说实在的,现在下边处室的人都不愿意到有的领导那里去汇报工作。原因很简单,就像老板刚才说的,这种领导从来就没有从心底里关心过下边人的难处,只想着咱们委能够为她做什么,而很少想到她能为我们经贸委做什么。”
乔宗良问道:“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经贸委的工作不就会受到很大程度上受到影响了吗?”
莫处长已经明白老板的意思。对于乔宗良一向的做法他还是比较清楚的。这是一个很有耐心也很懂得策略的人。很多想说的话,他总是希望通过别人的嘴说出来。很多想做的事情,他也总是尽可能地希望有下边的人首先提出来。于是他用一种非常慎重的口气说道:“刚才老板提到下边的人是否对领导的分工满意。我觉得问题是明显的,凡是由鲁主任分管的处室,大家的工作心情都比较愉快。所以,很明显的,大家都有一种感觉,还是让鲁主任在日常的管理上多负一些责任。我觉得委里应该专门开个会,商量一下这方面的事情。”
乔宗良脸上显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他问道:“如果一些重要的问题先在下边沟通一下,有了一种基本的共识之后,一些难办的问题是不是就更容易解决了呢?”
“老板,你就放心吧,经贸委的几个主要处室的负责人那里,我先从侧面与他们通通气。时机成熟的话,自然会有人提议让问题上会的。”
乔宗良眼睛看着桌子,半天没有反应。
莫处长看着乔宗良,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表的态老板有没有听到。
过了好一会儿。乔宗良突然又像是在问自己一样地问了一句:“听说那个帮助意大利洛斯蒂尼做事的人,和我们的一些领导走动的比较频繁,也不知道情况到底怎么样?”
对于乔宗良这种常常有点跳跃性的思维,莫处长与他共事多年后已经比较适应了。他猜想到,在领导的这个问题背后,一定是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了。难道,老板的意思是希望有人能够找到那个女人的一些证据吗?有可能。想到这里,莫处长把脸凑到乔宗良的脸前小声地说道:“如果老板觉得需要我们下边人去了解一些什么情况的话,有些事情我们会非常留心的。”
“你们综合处搞的那个关于到外边去学习拿学位的什么管理规定,朱主任后来有没有再来找过你们的麻烦呀?”
莫处长摇了摇头,反问了一句:“你说朱主任真的有时间学习吗?那课都安排在周末,那她还休息不休息了?”
“有上进心呵。”
莫处长听着老板的评价,也不知道他是在ZAN扬呢,还是在讽刺。
乔宗良站起身子来说:“那就这样吧,谢谢你了。”
尽管莫处长知道,每次乔宗良觉得谈话可以结束时,与当年官场里送客之前喜欢端起茶杯来一样,他总是喜欢站起身来,但他不太明白的是老板这一声谢谢的真实含义是什么。谢谢自己来这里,还是谢谢自己刚才的表态,还是谢谢自己的一些提议?
莫处长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嘴,然后向屋外走去。
看着综合处长离开办公室,乔宗良又拿起办公室的电话来,给市政府办公室拨了过去。
响了七、八下之后,乔宗良听到了李主任拿起了电话来,但他的嘴里却在和另外一个电话上的人说着:“我这里来了一个电话,要不这样,我一会儿再给你打回去。”接着他问道:“你好,哪一位?”
“我是乔宗良呀。”
“你好呀,乔主任,怎么,又有什么好事了吗?”
“你上次提到的组团给我们经贸委两个名额的事情,我仔细地考虑了一下。我还是不去了,小鲁也别去了,还是让他专心搞吕家沟的事情吧。”
“怎么,你没有听说吗?”
“听说什么?”乔宗良估计到李主任会说什么。
果然,李主任在电话的那边用一种比较神秘的口气说:“听说,最近市纪委和检察院那边又有人举报了鲁平国的事情。”
“还是那个培训中心项目的事情吗?都过去这么长的时间了,怎么还在搞这个?”
“没有办法呀?这次是有与项目有关的另外一些人把检举信寄上来的。这个问题,我还想问你一下呢,你们经贸委那边在下一个阶段,准备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呀?”
乔宗良想了一想,说:“我的态度一向是,只要做事情,就没有不被人在背后搞的。除非有真实过硬的证据,光是那些什么信件以及一些电话当中的反应,在我这里一律不算数。”
“你们经贸委的意思对这种干部你们还要继续用,是吗?”
乔宗良说:“可以这样理解。”
“如果有关人员认为,这个鲁平国不再适宜参加吕家沟二期项目的招标工作的话,你会建议谁来担任他的工作呢?”
听到这话,乔宗良心里着实一惊,难道他们真的开始动手了吗?
31
托马斯怀着一种特别的心情回到了松阳。他想尽快地见到张雪。他想让那个竟然懂得布拉姆斯和德沃夏克的中国女人发现,在这样短短的时间里,自己的中文有了怎样神速的提高。
这几天里,托马斯抓紧了分分秒秒的时间学习汉语。一想到竟然能够听懂张雪嘴里说出的那些优美语言时,他内心深处常常涌出一处莫明的激动来。手里拿着课本的时候,他好几次产生一种幻想来:他和张雪走在中国北方小城的河边,他静静地听着张雪用她那柔和的声音娓娓地讲述和评价着美国的惠特曼的《草叶集》时,自己沉默了许久,然后突然用一种标准的中文,把那首印刷在课本封底上的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诗人李白的《静夜思》背诵给她时,她的嘴会怎样地慢慢地张开,她的眼睛深处在一时间里将流露出一种什么样的神情来。呵,那一定也是一种诗一样的感觉。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想故乡。”当托马斯读完了这首诗的英语注释时,他甚至觉得这位中华民族的诗圣简直是在为自己写的这首诗。诗中的那种客居他乡的孤独与对大自然的那种神奇的描绘,使他产生了一种欲哭的感觉。他想起万里之外的孩子,想起了那个坐在钢琴边上的亨利,想起了波特兰海湾的那轮明月,想起了自己每周必去的那个掩没在一片松林之中的小小的教堂,最后,他想到了南希。奇怪,为什么很多已婚的男人总是最后才会想起自己的妻子来。李白的诗歌实在是太有意境了。看来,不但要理解中国历史上那些文笔优美的诗歌,更应该听懂这些文词壮丽的诗句。此时此地,学好中文太重要了。看着这些由一堆堆方块组成的文字,托马斯开始一次次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激励着自己的,是的,托马斯,你一定要好中文,而且你一定能够学好的。
托马斯曾经去过世界的很多地方,但不论是商务还是旅游,都没有在国外呆过很长的时间。他从来没有产生过学习外语的念头。当年在俄勒冈大学念研究生的时候,学校要求所有读研究生学位的人必须通过一门拥有六个学分的外语课程。由于历史当中所发生的一些事件,美利坚合众国的公民们对于伟大的法兰西民族在内心深处常存有一种特殊的情结,几分感激夹杂着几许崇拜。对于今天的美国来说,东北上方和偏在东南下边的两片面积巨大的法语区,依然把波士顿、纽约、费城、华盛顿、亚特兰大等对美国商业、政治、与文化等产生巨大影响的都市夹在中间。于是,很多美国的大学里专门设置了法语课程。学习过很多种语言的人,常常会用一种赞叹的口气说道,法语的确是人类所有语言当中,最优雅也最动听的一种语言。然而当年在选修外语学分的时候,托马斯没有选择声音动听的法语,也没有选择对于西海岸的公民来讲有着较强实用性的西班牙语,而是选修了德语。原因很两个,一个是在世界上所有的语言当中,只有德语与英语最为接近;二是在冶金与矿山机械方面,德国拥有全球最好的技术。然而和多数的美国人一样,在学习了两年的哑巴外语拿到了学分之后,托马斯依然对学习其他民族的语言没有什么感觉。曾有联合国的官员评价说,文明的世界上有两个国家的公民语言能力特别弱,一个是美国,一个是日本。美国人外语差的原因,是因为上个世纪以来他们的国力实在是太强大了。很多美国人发现,他们根本不需要学习别的国家的语言,因为多数学习外语的他国公民都在努力地学习着英语,同时还尽可能地模仿着美国的口音。至于说日本,羞怯与生理结构上的先天欠缺,使这些天皇的臣们的眼睛能够飞快地阅读着他国文献的同时,嘴里的舌头却乱七八糟地把别人的语言糟塌得不成样子了。
托马斯曾经参加过几次专业方面的国际会议,有时,当他发现所有的人都能够听得懂自己的语言,而一些与会者说着他们自己的语言时,一种巨大的隔HE与不公平感竟会油然而生,难道美国人真的不需要了解也无法了解别人吗?
此时此刻,托马斯内心被一种巨大的动机所逼迫着,他真的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看着会讲一嘴流利汉语的希恩,小声而坚定地说,够了,希恩,明白吗?我也行!
托马斯买的简明汉语教程共有两大册,十二盘磁带。全部是英文的注释。从汉语拼音的波婆摸佛开始,到简单的日常会话和许多文字优美的范文。教材以一个外国人来中国生活与工作为主线,内容编写得生动活泼,并配有大量的插图。
和那个起了个怪怪名字的中国女孩哈莉娜听完音乐会后,他就缩在酒店里,一直没有出门。他买了一个小小的复读机,看着课文一遍一遍地听着,念着。托马斯是个做事情非常认真同时自学能力相当强的人,无论碰到什么不懂的字和词,他都要翻着中英和英中的辞典,反复地查阅与研究,直到把概念搞懂,并在每一个汉字之下注明有关的准确发音为止。此外,他还翻出中国有关人员的名片和与招标有关的一些业务术语一一写下来,作为学习当中的重点加以记忆。
在回到松阳的前一天下午,他想试一下自己的汉语到底怎么样了,他给办事处的丽萨王去了一个电话:“你好,我的托马斯,”他用中文说道:“请问,这两天的情况怎么样?”
丽萨王在电话的另外一端愣了一会儿之后,用结结巴巴的中文说:“你真的是托马斯吗?我不敢相信,你竟然在说中国话?”
托马斯没有全听懂她说的话,但是她的句子里有几个词,他还是听懂了,猜懂了对方的意思后,他笑了起来,同时内心深处产生出一种巨大的成就感。
从车窗里,托马斯已经看到了松阳。于是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片微笑。
32
回到松阳宾馆之后,托马斯才知道,希恩已经回来了。
希恩一副非常抱歉的样子说:“对不起,离开黑龙江后,我又去了一趟江苏。”
托马斯点点头,说:“你去南京还是其他的城市?”
希恩有些惊讶地看着托马斯。
托马斯笑道:“这两天,我去北京时,买了一本中英对照的中国地图,特意研究了一下。”接着他用一种骄傲的口气说道:“我相信,我现在对于中国地理的了解,可能已经不比你和丽萨王差得很多了。”
“听丽萨说,你现在在学习中文?”
托马斯点点头,说:“不过我相信,对我来讲,没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要想达到最基本的中文水平,将是很困难的。”
“与中国人打交道,语言只是一个方面。”
“这我相信。要真正地了解一个民族,关键还是文化方面的理解。和吕家沟矿务局的人交往时,我就有这种强烈的感觉。”托马斯想了一下问道:“中方的招标书是不是还没有制作出来呀?”
“这件事情,不是丽萨一直在盯着吗。”
“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主动去了解一下,同时我想,我们也应该去向总部了解一下,看看过去我们克莱尔有没有参加过类似的这种商业活动,如果总部的档案里有这一类的文件,我们不妨也可以把有关的文件复制一些过来,以做参考之用,你说呢?”
希恩点了点头,说:“就这个项目来讲,我们最好还是先把中方的态度了解清楚为好。要不我们下午再去一趟经贸委?”
托马斯想了想后,说:“那也好,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和他们接触了。不过,我们前去拜访之前,最好还是应该想出一个比较合适的理由来。”
33
当乔宗良知道美国克莱尔公司的两个业务代表将前来访问时,他有些奇怪:“在这个时候,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莫处长在电话的那边说:“他们说,他们新来的代表访问了矿务局后,已经向他们的总部做了汇报,他们想就下一阶段工作的开展再与我们沟通一下。”
乔宗良想了一下,说:“我们的标书做完了么?”
“老板,这件事情,我一直没有插手。您不是让张雪管的么。再说,我的英文也不行呀。”莫处长嘴里一副酸溜溜的味儿。
有的时候,托马斯觉得把办公室里边的事情全都摆平了,理顺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又要他们干活,又不希望他们发牢骚,简单不可能。要想降低管理成本,这种无谓的内耗是每个企业管理者都会面对的。
乔宗良想了一下,问:“鲁主任和张雪他们都在吗?”
“鲁主任现在不在办公室,他下企业去了。要不让朱主任见一下他们?”莫处长提议道。
乔宗良叹了口气,然后又问道:“让张雪一个人见一见他们,行吗?”
莫处长知道,老板嘴里提出的一些疑问,实际上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是形成一个定论了。只是他不希望以命令的方式要求下边人去做事情。于是他说:“那就让张雪一个人去见他们吧。”
乔宗良慢慢地放下了电话。有的时候他更愿意与那些外国人打交道,从法律上看,欧美发达国家要比中国复杂一些,但从人情世故的角度来看,与中国人打交道则累得多。要不是目前在招标这样一个比较敏感的阶段,自己原本是可以直接见一见这些克莱尔的人的。这些年来,在一期工程建设与生产期间,维克多有什么问题经常是进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或是晚上找个地方,一边吃饭一边就把事情给谈完了。可在眼睛这种招标阶段,与任何参与投标方的接触,无疑都是一件非常敏感而且应该回避的事情。
想一想,这些之所以走到招标的这条路上,也是被逼到了这里了。要不是意大利的洛斯蒂尼中间伸进一脚来,何至于把问题搞得这么复杂呀。
这个吉姆呵。
对了,对这个人背景的调查,小鲁那边也不知道进行得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之后,他拿起了电话。
34
托马斯和希恩来到经贸委的小会议室时,发现与前两次不一样的是,这次只有张雪一个人手里拿一个笔记本站在那里。
与前几天吕家沟见到的那个面带微笑,言语活泼的那个女人判若两人,今天的张雪穿一件深颜色的制服,一脸不拘言笑的架势。她伸出冷冰冰的手,依次地握了握托马斯和希恩的手,然后用一副公事公办的语调讲着英语:“请问,二位这次来,我能帮些什么忙吗?”
托马斯微笑着点了点头,问道:“你们的鲁主任呢?”
“他出去开会了。”张雪的脸上依然是冷冷的。
“我们今天来,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一来是想表示对你们经贸委给与我们工作支持的感谢,特别是你们经贸委还专门派人陪着我们克莱尔公司的有关人士前往吕家沟了解有关业务,为此我们表示衷心的感谢。”说到这里,托马斯特别地盯着张雪的眼睛看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此外,我们也想了解一下,在招标的问题上,我们克莱尔公司还需要做一些什么事情?”
“对不起,我不清楚你们克莱尔在这个阶段上可以做什么。”张雪的声调非常冷淡地说。
希恩插嘴道:“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只能等待了。”
张雪回答说:“在招标投标这种问题上,我想所有准备参加投标的机构,在信息方面都应该是一视同仁的。”
“那么吕家沟二期工程设备的招标书什么时候公布呢?以什么方式公布呢?”希恩问道。
“什么时候公布,这个问题,我现在很难回答你们,可能还要等一段时间。至于以什么方式发布,我们肯定会采取公开登报的方式。”回答完这个问题后,张雪就紧紧地闭上了嘴。
托马斯看着面前这个女人,这就是那个懂得音乐的女人吗?可能她也只能如此。反过来替她想一想,如果此刻把这个人换成自己,会不会一上来就和来访者大谈音乐呢?
张雪的冷漠使场面有些冷。
“乔主任在吗?”希恩突然用中文说道。
张雪脸上露出奇怪地神情,先是看了看希恩,又看了一眼托马斯,对于这个问题,她有些犹豫,不知道是用中文回答,还是用英文回答。最后,她还是用英文回答说:“乔主任现在是否在他的办公室里我不太清楚。不过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转告他的吗?”
托马斯听到这里,有点不满地看了看希恩。
就在这时,希恩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希恩低头看了一下号码,说道:“这里有个电话,我去接一下。你说先谈着。”说完希恩站起身来,走到会议室外边。
希恩离开会议室后,两个坐在屋子里的人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托马斯的眼睛转向了窗外,张雪的眼睛则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一个笔记本。
过了好一会儿,张雪突然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她第一遍几乎没有听明白,当那个声音再次出现时,她的心紧紧地一收。
是的,声音是从那个此刻坐在自己的面前,眼睛看着窗外的外国男人嘴里发出的。他在一个字一个字地用中文问道:“我想听,你,钢琴。”
“你说什么,听我弹钢琴?”张雪用中文问道。
当他意识到自己说的中国话张雪竟然听懂了,托马斯一阵激动,但他外表依然很冷静地用他那笨拙的中文说:“是,我想听。钢琴,你。”
可让托马斯感到非常奇怪的是,这个刚才一直非常冷漠的女人突然把眼睛挪到了窗外。
过了好一会儿,张雪的那双黑黑的眼睛回到了桌前,顺着那高高耸起的鼻LIANG,目光来到了托马斯那双蓝色的眼睛上。
一双东方的眼睛轻轻地抚摸着那双灰蓝相间的眸子,过了一会儿,女人用一种感叹的口气问道:“你真的开始学习中文了?”
35
托马斯在当地的百货商场里买了一件当地人经常穿的外套后,来到了松阳市的文化馆。
有个孩子抬头看了看他,发现托马斯的黄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后,停下脚步来看着他。托马斯连忙地扭过头去,脚下加快了步子,沿着这个组合建筑体,他开始走走停停的。
文化馆里有不少的房间,在不同的房间里,老人在画画,中年人在练习大字呀下棋,女人们在一个大大的有着镜子的练功房里跟着一个半男不女的教练在那里跳着健美操。
当听到了那由悦耳的钢琴声和孩子们的童声所组成的的几个声部从一间很空旷的房间里传出时,托马斯停住了脚。从这间类似于大教室的后门的玻璃窗户上看去,只见张雪穿了一件鲜艳的红色衣服坐在钢琴的前边。一边弹一边唱着。站在她钢琴周围的是一群高高短矮矮的孩子们。看起来,他们正在排练着一首合唱歌曲。
张雪不时地停下琴来,指着其中的孩子耐心地讲解着。然后,歌声和琴声再次地响了起来。
托马斯呆呆地站在那里。
慢慢地眼前的画面变成了自己小的时候。当自己还是眼前这些孩子一样大的时候,他和许多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一人手里拿着一本教堂里的圣乐歌曲集,跟着一个坐在管风琴前的弹奏者唱着圣歌。唱着唱着,坐在旁边的一个牧师举手把歌声打断了,然后他来到了小托马斯的面前,把他叫了出来。
牧师摸了摸他的头发,小声地说:孩子,你的手指和耳朵条件都不错。
小托马斯固执地说:可我还是想和他们一起唱歌。
牧师摇了摇头,说:孩子,听我的话,主给了你们不同的才能,你应该发挥你的长处。
托马斯有些失望地跟着牧师来到了另外一间房子里。
突然,琴声停了下来。
顺着孩子的手指,张雪回过身来,向窗户这边望着。当她发现了托马斯后,她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前,拉开了大门,小声地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不知道招标邀请书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做好。而这种情况下,我又回不去波特兰,所以只好到你们这里的文化馆来了。”说完他笑了笑。
几个胆子比较大孩子走了过来,向托马斯招着手:“哈罗。”
“你们好。”托马斯用中文回答着。
张雪有点惊奇地看了看托马斯,然后用中文问道:“怎么样,你会弹钢琴吗?”
见托马斯没有听懂她的话,张雪又用英语说道:“我的意思是,你会弹钢琴吗?”
“摸过键盘,但弹得一般。”托马斯问道:“你们这里有大提琴吗?”
有个胆子比较大的孩子问道:“张老师,他是哪国人呀?他说的是什么话呀?”
张雪摸着孩子的头刚要解释,托马斯突然微笑着用汉语回答说:“我是美国人?我说,英语。”说完他又对着张雪用汉语说:“他的问题,我懂,磁带上有。”
听着他的怪声怪调的汉语,在场的孩子们都笑了起来。
“好了,”张雪对着孩子们说:“我们继续练习吧。”然后她转过头来看着托马斯用英语问道:“我们还要练习。你呢?是在这里看着我们练习呢,还是去别的地方看看?”
“你们这里有大提琴吗?”
“文化馆里肯定没有。这里只有小提琴和手风琴,再就是中国民乐乐器。”她想了一想,说:“松阳市有没有人拉大提琴我不清楚,毕竟我们这里是个偏僻的小地方。你要真是要找大提琴的话,我想,省城里的乐器行里肯定是有的。”
多数孩子仰着头看着张雪飞快地说着英语,一个个脸上都充满着羡慕的神色,也有淘气的孩子跟着张雪的后面小声地模仿着。
36
通知一点半开会,一点半过了五分,乔宗良手里拿着一个大水杯进到了会议室,看着一屋子经贸委的中层干部,他态度亲切地点了点头。只见朱丽和鲁平国一左一右地坐在了椭园型会议桌中央的两旁,中间空了一个位子显然是留给自己的。他考虑了一下,没有坐到那个那个别人特意留给自己的位子上,而是找一个边上的位置坐了下来。
见状,那些经贸委的干部们纷纷侧过身子来,于是他坐的这个边座马上就变成了目光的中心。如此一来,原来坐在会议桌比较中央的那两个副主任就显得有点不自在了。
刚一落坐,坐在身边的干部马上把香烟推到自己的面前,乔宗良本想把烟推开的,但想了想之后,还是把烟叼在了嘴上,但没有点火,而是笑着说:“都说闲茶闷酒无聊烟,按照这个逻辑去推定,中国一多半男性公民都有点无聊。”
乔宗良原本是随口一说,想调解一下气氛,不想话一出口,整个会议室里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刚才给他烟的那个干部,又把打火机给打着了。乔宗良笑着摇了摇手,把烟从嘴里拿了下来。
香烟抽在嘴里是一种味道,但看在心里是另外一种味道。
几年前,松阳的一个土生土长的市委副书记由副扶正后,他的生活习惯一下子变成了下边眼睛的聚集点,这位老兄说话嘴里不太干净,再就是他喜欢抽国产的云烟,于是在他治下的几年里,松阳的干部嘴里都开始骂骂咧咧的,并且会抽烟的干部们出门时常常口袋里放着两包烟,左边是献给领导的,基本上不是阿诗玛就是红塔山,右边的一包才是自己喜欢抽的那种。去年嘴里不干不净的书记,年龄到线,退到人大去了。于是,为了市委会议室里正中间的那个位子,几方高手紧一阵推拿慢一阵的太极,都是上边微笑下边使绊地在那里暗斗不已。随着接班人定期综合症再次发炎,送礼的,跑官的,汇报的、告状的、写信的、最后连找黑社会的事情都偶有所闻。一时间,左右的眼睛看到了都是肮脏和丑恶,上下的耳朵听到的都是卑鄙和无耻。怪不得现在手机上的段子,总是损完了小姐之后,接着就要恶心官员。就在幕后一阵紧似一阵的撕杀声、打斗声搞得观众以为将有什么好戏出场时,一下子台后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幕拉开后,坐在会场中间的竟是一位上了组织部门培养名册的年轻干部。松阳这个地方小,但未必消息不快,新官的屁股刚一着座,他的履历就在松阳被印在了小吏们的大脑皮层里了。在省委领导那里三孙子般地当了几年秘书之后,这位喜欢思考一些跨世纪问题的年轻干部,就在老同志的关照之下一路呵护培养,半格一挪,一格一换地在省内很多部门来回地换着岗位。这次外放,从组织部门来看,有两层目的,一是迅速地平息地方的一次人事纠葛,不然真整出点什么黑社会插手官场的事情,弄到新闻上去,在全国观众面前,省里领导的脸面是丢不起的;二是从培养的角度来看,这种宦官式的干部,最好也能够通过在地方复杂的人际环境中工作一段时间,得到某种历练。省城里的官员自然是不愿意到松阳这个偏僻的地方来的,对组织部门来说,这不难,一场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谈话之后,年轻的干部欣欣然地只身前来这个矿山之乡赴任掌印。有人说了,这种飞鸽加凤凰式的干部,只要在锻炼期间别整出大的事端来,届时安全下庄,年龄上的优势将在他身上沾上一层金粉之后,再次上挺的。这位新来的书记,很少抽烟,却喜爱喝一种特殊的饮料,开会时,总是带着一个不大的旅行杯,杯里泡着几片西洋参;还有一个就是他喜欢随手提着一个IBM的手提电脑,张口信息开发,闭口资源整合,头几次会议下来,说得地方老土们常是一头的雾水,但很快地,松阳市的新华书店里店员就发现,很多积压了不少时间的管理和信息之类的长线书,慢慢地卖光了。再就是,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再到市委开会的时候,心细的人会发现,抽烟的人明显地少了,而手里拿着个不是泡着点中国人参就是泡着点西洋参的旅行杯子多了起来。明眼人都能意识到,中国的许多潜规则都是围着利益在转的。
“好吧,现在我们开会吧。”莫处长称咳嗽了一下然后说道。在与会者听来,老莫的声音之中竟是干燥中有些颤抖。
也是,大的场合之下,都是根据官位的排列,一一地排着致辞,而主持活动的人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在经贸委开会,平时的惯例都是由一个副主任开场主持,最后由主任做总结发言,而今天却由莫处长做主持发言,而两个副主任却坐在一边。有些不正常。想到这里,许多干部把头侧过来,在几个主要领导的脸上不经意地划过时,发现朱丽和鲁平国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而只有王老板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来。
“今天会议主要有两个内容,一个因为业务的发展,同时由于今后工作上的需要,委领导考虑在我们经贸委的部门设置上新增设一个部门,既资产重组部。”说到这里,莫处长看了看众人。只见一个个地不是歪头看着窗外,就是低头看着地板。他咽了口吐沫,接着说道:“今天会议的第二个议题是有关部门管理与整合方面的的。大家知道,近一段时间以来,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一再强调要以一种与时俱进的精神,把全市的管理水平提高到一个新的层次上去。有鉴于此,今天我们委里的主要领导请大家来,就是希望大家能够本着求实的精神,就我们经贸委今后在整合资源等方面的工作谈一谈自己的想法。”说到这里,莫处长歪过头来看了看乔宗良。只见这位经贸委的主任,眯着眼睛在想着心事。
一时间,会场里冷冷的,只听得有人在轻声咳嗽,再就是有人轻轻翻动笔记本的声音。
乔宗良把眼睛抬起来,向四周看了看。
大家谁也不看谁,好像都在等待着什么。
不就等待着领导的表态么。乔宗良心里想,现在的干部一个比一个滑,一个比一个鬼,都想玩见风使舵的把戏。你风不来,他的舵就不动。进了会场,都喜欢往后边坐,一来离领导的眼睛远一点,到时候,点起名来,把头低在那里,被领导点名表态的可能性小一点;二来,要上个厕所、出门接个手机,甚至会议中间溜号,由于远离众人视线,溜出门去也方便一些。
就像个老魔术师太知道那些玩杂耍的小招术一样,此时乔宗良对这些多数都是他提上来的干部的心理还是相当了解的,于是他专门找一个坐在最远的角落里的一个干部问道:“怎么着,老孙,你先来谈谈。”
这个被乔宗良称为老孙的干部,是经贸委技改处的老处长。人非常有能干,做事情也非常的认真,缺点就是胆子太小,什么责任都不敢承担,遇见事情就躲。来经贸委的时间甚至比乔宗良都长,但一直在处长的这个位子上升不上去。事实上,他屁股下的这个位置也是凭着他头发已经白了一圈后才熬上来的。眼看着明年就要退了,他现在基本上是什么事情也不管了,成天地在那里算自己的退休金系数。
看着大家都看他,孙处长一脸的不自在,就像是众人刚才一直在询问着一件赃物怎么不见了,最后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他的身上那样。他先是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嘴里嘟囔着:“我,好多事情不太清楚,还是先听听别人说吧。”
乔宗良笑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看着莫处长说:“小莫,你看你,都没有把今天开会的议题给人家老孙说清楚,你让他怎么发言呀?”
听到这里,大家哄地一声,笑了。
莫处长脸上有点红,他看着孙处长说:“老孙,你就先谈谈对咱们经贸委增设资产重组部的事情吧。”
孙处长声音像是蚊子般地说:“领导怎么定,咱们就怎么干呗。”
“问题是我们还没有定呀。”鲁平国忍不住表态说。
“那让我说什么呀?”
听着孙处长的问题,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乔宗良手时拿着刚才下边人献给他的烟,一边在手中搓着,一边说:“咱们松阳名声在外的也就是一个铅锌矿。当然,其他的企业也都在搞,但都没有搞出太大气候来。总的来说,到目前为止,咱们松阳搞得多还是些实业方面的项目。但是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化,企业的破产、兼并、重组、改制等等工作都出现了,这些工作都要开始做了,但从目前的情况看,上边说的这些工作现在都还是分散在咱们经贸委不同的部门里,这种情形是否合适?能不能适应企业走向资本市场经济的需要?在这里,还是希望大家踊跃发言,多谈谈这方面的意见。以便我们委领导做决策时也能真正地做到兼听则明。”
听了乔宗良的这番表态之后,孙处长明白了。他对乔宗良还是非常熟悉的,这个人只要想干的事情,就是八头牛你也别想把他拉回来,但是他在做事之前,总是希望能与下边的人有某种沟通,以求得共识,以便到时候工作推动起来的时候阻力小一些。很多时间,他说是什么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实际上,他内心里早就把事情给定下来了。
想到这里,孙处长开始对尽快地成立这样一个部门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对部门的人员设置到相关的资金安排,从部门之间的工作流程到有关人员的业务考核,罗哩罗嗦地说了十几分钟。
见几个领导都没有做出明确的反对意见,于是接下来,一帮子与会的科技处,资源处、监察处、技改处、国内贸易处、安全处,法规处、教育培训处、财务处的主要负责人都说着那些千篇一律的套话、废话。
听得乔宗良直想打瞌睡。
这时,莫处长悄悄地走到自己的身边来,咬着耳朵小声的说:“老板,要不先休息一会儿,完了我们再进入下一个议题。”
见乔宗良没有表示反对意见,莫处长就高声地说:“一个多小时了,要不大家先休息一下,一会儿,三点整,我们再接着开会。”
一下子,整个会议室的人全都站了下来。
与此同时,乔宗良对站在自己身边的莫处长小声地说:“你跟我出来一下。”
两个人来到了远离会议室的一个僻静之处,乔宗良小声地问道:“你觉得第一个议题怎么样?顺利吗?”
莫处长四下里看了看说:“出奇的顺利。我已经悄悄私下里和原来最那个女人管的技改处、财务处、法规处、监察处等几个部门的人沟通好了,下一个议题,技改处的小赵会第一个做表态发言的。”
“他会做什么表态呢?”
“第一,接着刚才的议题,小赵将建议以后我们经贸委的总体工作在以市场经济为主、同时考虑到一定的资本运作,以整合的精神加强我们的业务管理。”
乔宗良笑着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拉着市委书记的大旗做咱们虎皮的勾当了。”
莫处长有点得意地说:“然后小赵会把问题直接引到委领导分工的问题上。在这个问题上,接下来将表态的是咱们财务处的薜处长。薜处长与那个女人之间的矛盾,在咱们经贸委里基本上是公开的了。特别是关于薜处长坚持让你签字才给她报销的那几件事情。”
乔宗良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说:“那个女人怎么能把她的孩子去东南亚旅游的发票塞进招待客户的费用里边里呢?”
“薜处长将明确地提出,他今后将直接向你汇报的想法。然后我想法规处的程处长也会表态要求不再向她汇报了,而建议他们的工作直接向负责企业的鲁主任汇报。”
乔宗良摇了摇头说:“关键是一些核心的责任需要从那个人手里拿过来。但不论做什么事情不要做得太过,像法规处、还有什么教育培训处之类的部门,我到觉得可以留在她的那里。”说到这里,乔宗良想了一想,问道:“如果那个人意识到她手里权利经过调整之后,将变得越来越小的时候,你说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按她的性格,不一定会在会上,大吵大闹的,但她一会会跑到上边去搞事情的。”
乔宗良点了点头,说:“上次她被人家计委请出来的时候,是不是也在上边搞了很多事情呀?”
听到这里,莫处长咯咯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