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至此,气氛颇有些沉重,众人也早没了先前的兴致,三三两两各自散去,岑含心有愧疚,也早早告辞回了玄武观。
这一夜注定无眠,歉意、兴奋、沧桑、决绝,万千中情绪交融一处,个中滋味难以表述。不知不觉窗外已有些放亮,索性起床洗漱,慢慢收拾行李,想到上一次一走数年,人事巨变,不禁心头唏嘘。
发了一阵呆,忽见柳念山走了进来,不由怔了怔,只见他双眼通红,显是哭过一场。岑含正想开两句玩笑岔开话题,不料尚未开口,便见他带着哭腔道:“师哥,你真要走么?”
岑含心中暗叹,脸上强笑道:“是啊,等会儿便走。”
柳念山惊道:“怎的这么急?”
岑含笑容里多了几分沧桑:“这一年你师哥我等了五年了,怎么能不急?”
柳念山低下头道:“你不要我们了么?”
岑含心头一沉,皱眉道:“说甚么傻话?我是出去办事,当然还会回来。”
“可我娘说,你这一去是送死,就是不要我们了!”柳念山说着说着忽然“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岑含哭笑不得,忙安慰道:“哭甚么呀?你娘那是气话,胡说八道的,能当真么?再说你昨天不是还说我武功高么?谁杀得了我,是不是?”
柳念山抽抽噎噎道:“我也是这么说我娘的。”
“然后呢?”
柳念山哭得更凶了:“然后我娘就揍了我一顿!”
岑含扶额无语。这几年辛月影为人妻,为人母,也卸下了朱雀阁阁主的重担,唯独这火性是半点没减,想来自己这次坚持出谷在这位师伯眼里看来是真的不识好歹了。一年至此,忍不住有些失落。
又安慰了柳念山几句,二人一同下得出了屋子,岑含去内室向迟守辞行,迟守也未多说,只嘱咐了两句,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后用了早饭,与观中同门告了辞,便出了观,只见不远处湖边,一袭红衣迎风轻摆,跳动如火焰,岑含也不多说,走过去跪下便要磕头。
辛月影忙上前扶住,本来准备着说他的话顿时化为乌有,只得叹道:“你这孩子怎的如此执拗!”
岑含心中也有些激动,稍稍平复才道:“若无师伯当年引入门,岑含还在江南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如今有负教诲,还请师伯原谅。”
辛月影忍不住埋怨道:“你说你在谷里逍遥自在有甚么不好?谷主的位子也迟早是你的,虽比不得外面花花世界,也算是一方乐土,何必出去遭那一份罪?”
岑含道:“外面有很重要的人在等我。我若不出去,一辈子不得安宁。”
辛月影叹道:“我时常想,倘若当年我在你们三人之间有所斡旋而非袖手旁观,也许不是今日这个局面;抑或与迟师弟一同反对‘演道’之事,推迟个两年,便不会有后来的许多事情。”
岑含苦笑道:“世事如棋,身在局中往往难以自知。师伯若以此自责,岂非陷岑含于不孝?”
辛月影越觉心痛,道:“你这孩子,到底要到甚么时候才不把这些苦楚都往自己身上揽?”
岑含道:“师伯放心,此去至多一年,弟子定当回谷探望诸位师长同门。”
辛月影奇道:“你就这般笃定?”
岑含笑道:“从未如此笃定。”
辛月影自认对他的了解已经够多,却好像越发看不懂他了,不由无奈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静候你的消息了。”
岑含躬身道:“多谢师伯谅解。”
辛月影与他这一番交谈,倒是轻松了许多,摆手道:“去罢,你昨日这么一说,王墨他们都猜到了你今日要走,都在谷口等着呢。”
“好!”
柳念山一直在旁默不作声地听着,这时才道:“娘,我想送送师哥……”
辛月影白了他一眼道:“等送完了赶紧给我回青龙台读书,这个月背不下《道德经》,我打烂你屁股。”
柳念山苦着脸道:“知道了。”
二人一前一后,信步出了湖心岛,岑含纵声清啸,不多时啸声中西南角冲出一只白鹿,驻足到他跟前。岑含笑道:“鹿兄啊鹿兄,五年了,是不是闷得慌?咱们又要出去闹一场了。”
白鹿昂首叫了一声,似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动。
柳念山望着这一人一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有些陌生,又似有些憧憬。自打出生以来,这位师兄一直以平静如水的面目示人,仿佛什么事也激不起他心中波澜,但现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种带着锋利感的冲天豪气,让人为之心折。
谷口的路并不远,一会儿便到。桃林外已聚集了不少人,都是熟面孔——“白虎殿”宗主王墨、高手郭龙,“朱雀阁”阁主燕然、高手何青,“青龙台”二代魁首段奇,以及当年参加“桃林演道”的弟子。
岑含拱手道:“多谢诸位师兄弟相送,岑含感激不尽。”
王墨笑道:“跟咱们还客套甚么?假惺惺的。”
燕然感叹道:“想当年在这桃林之中,王、谢二位师兄一场大战,真是惊了我们这一众师兄弟。还有岑师弟,当年便是甘拜下风,本以为苦练多年能稍稍追上你一些,不想多年过去,竟是望尘莫及了,当真惭愧。”
岑含微笑道:“燕师兄过谦了,你如今已是‘朱雀阁’阁主,我可比不过你。”
燕然苦笑道:“你可别消遣我了。在场谁不知道,以你之能,莫说区区宗主,便是将来谷主之位,也是当仁不让。武功德行,谁人不服?”
众人皆称是。
何青忽道:“岑含,你真想清楚了么?真的非出去不可?这一去又是恩怨缠身,值得么?”
岑含动情道:“我知道你们都不太明白,但当年我对师姐的情意想必你们都知道些,时至今日,我早已破除心魔,不再执着于对师姐的情愫,有了真正的归属。而这个人如今就在江南故地等着我。”
何青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五年了。一个姑娘,真的能这么等你五年么?”
岑含苦笑道:“说实话我也毫无根据,但心中就是莫名笃定。更何况,躲在这桃源之中就是斩断了恩怨么?五年前我便一心想躲,结果落得个几乎丧命,也许在这桃源中我真能安然无恙过一辈子,但那又如何?能心安么?这五年的身心煎熬宛如一次重生,过去的岑含已经死了,如今,该当是直面之时。”
何青愣住,过了半晌,也苦笑道:“罢了,你那些经历光是听着就觉得不可思议了,何况身在其中,看来不是我能理解的。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只能祝你一路顺风了!”
岑含道:“多谢!”
王墨微笑道:“岑含,如今又要一别,临走前我们还有一件事情很好奇,不知道你能不能让大伙开开眼?”
“甚么?”
“也没甚么,”王墨看了一眼段奇、燕然众人,各人脸上笑容十分默契,“早先就听师长们说你武功造诣已然极为了得,甚至连迟师叔都说,倘若一对一,他也没有把握赢你。机会难得,我们哥几个今天想见识见识。”
岑含道:“几位师长拿我开玩笑呢,可当不得真。”
王墨无语道:“行了啊,再谦虚下去可就假了。别这么小气嘛,哥几个都不是外人,露一手罢。”
岑含扫了一圈,见众人眼中均是难掩期待之色,不由莞尔,转头对柳念山道:“念山,帮我折几根桃枝来。”
柳念山依言折来,岑含随手一扬,四根桃枝飞向四方,落在距离相同的四个地方,各自入地半尺。
这一手拿捏极为巧妙,桃林地面可不是甚么烂泥地,手指粗的树枝竟能入地半尺,这份浑厚劲力,在场的便无人能及。
只见他又捡了块石头,将四根桃枝所在之处连接成线,顿时形成一个长宽各约一丈半的四方形。岑含缓缓走进圈子,笑道:“咱们做个游戏——我不出这四方形,你们无论进来几人,只需沾到我衣襟,便算我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