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妹文
此文写于明弘治七年甲寅(1494),唐伯虎时年二十五岁,在此年中,他的父亲、母亲、妻子、妹妹相继去世。这是唐伯虎在其妹去世后为其创作的一篇悼亡文章。
呜呼!生死人之常理,必非有赖而能免者;唯黄令终〔1〕,则亦归责于天,而不为之冤隐。然疾痛之心,久亦为之渐释也。吾生无他伯叔,惟一妹一弟;先君丑寅之昏〔2〕,且弟犹稚,以妹幼慧而溺焉〔3〕。迨于移床〔4〕,怀为不置,此寅莫齿之疚也!尔来多故,营丧办棺,备历艰难,扶携窘厄;既而戎疾稍舒〔5〕,遂归所天〔6〕。未几而内艰作〔7〕,吊赴断来,无所归咎。吾于其死,少且不〔8〕,肢臂之痛,何时释也?今秋尔家袭作蓍龟〔9〕,以有此兆宅。来朝驾车,幽明殊途,永为隔绝。有是庶物,用为祖饯〔10〕,尔其有灵,必歆吾物〔11〕,而悲吾词也。於乎尚飨〔12〕!
注释:
〔1〕黄耇(ɡǒu)令终:长寿者得到善终。黄耇,年老高寿的人。令终,善终。
〔2〕丑寅之昏:因我糊涂愚昧而不喜欢我。丑,以……为丑,不喜欢。昏,糊涂,愚昧。
〔3〕溺:溺爱,宠爱。
〔4〕移床:老人病危,从寝室移至厅堂,按男左女右的位置放在厅侧临时搭的床上(不能放房脊梁下),称为移床。这里指妹妹去世。
〔5〕戎疾稍舒:大病稍愈。戎,大。
〔6〕所天:旧称所依靠的人。指丈夫。
〔7〕内艰:指母丧。
〔8〕俶(chù):善,美好。
〔9〕蓍(shī)龟:用于占卜的蓍草和龟甲。
〔10〕祖饯:犹祖奠。出殡前夕设奠以告亡灵。
〔11〕歆(xīn):飨,嗅闻。指祭祀时神灵享受供物。
〔12〕於乎:呜呼。尚飨:也作“尚享”。旧时用作祭文的结语,表示希望死者来享用祭品。
人生之痛楚,莫过于亲人的离去,唐伯虎在二十五岁的年龄时就要在短时期内面对亲人的接连离去,这样的痛苦让诗人如何承当!作品以之抒胸臆的方式对家庭的不幸遭遇及妹妹去世前及去世后的情景做了交代,字字句句饱含血泪,可谓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情真意切,真挚感人。
莲花似六郎论
作品是一篇论说性的文字,主要以武后时期内史杨再思“莲花似六郎”入题,指出当时朝廷之中,臣不臣、君不君的丑恶现象,并进一步指出“莲花似六郎”论的谬误之处,但作者在文章最后并未只是就事论事,而是由此生发开去,指出宫廷生活的有伤风化并不能只是指责其中的某些人,关键原因在于“创业垂统之所致也”。由此显出作者的见地之高。
尝读史,唐武氏幸张昌宗〔1〕,或誉之曰:“六郎面似莲花。”内史杨再思曰〔2〕:“不然,乃莲花似六郎耳。”呜呼!莲花之与六郎,似耶不似耶?纵令似之,武氏可得而幸耶?纵令幸之,再思可得而谀耶?以人臣侍女主,黩也〔3〕,昌宗之罪也;以女主宠人臣,淫也,武氏之罪也;以朝绅谀嬖幸〔4〕,谄也,再思之罪也。
古之后妃,吾闻有葛覃之俭矣〔5〕,有木之仁矣〔6〕,有桃夭之化矣〔7〕,未闻有美男子侍椒房也〔8〕。汉吕氏始宠辟阳侯〔9〕,其后赵飞燕多通侍郎宫奴〔10〕。沿及魏晋,而淫风日以昌矣,然未有如武氏之甚也。自白马寺主而下〔11〕,其为武氏之所幸者,非一人矣,然未有如昌宗之甚也。彼其手握王爵,口含天宪〔12〕;吹之则春葩顿萎,嘘之则冬叶旋荣,以故夫小人〔13〕,争为谄媚。
后尝衣以羽衣,吹以玉笙,骑以木鹤,号曰“王子晋”〔14〕,则人皆子晋之矣。俄而称子晋为六郎,则人皆六郎之矣。俄而谀六郎为莲花,则人皆莲花之矣。然未有如再思之甚也,故独曰“莲花似六郎”。夫莲花之脱青泥,标绿水,可谓亭亭物外矣,岂六郎之****可比耶?彼似之者,取其色耳。若曰:“莲之红艳,后可玩之而忘忧矣;莲之清芳,后可揖之而蠲忿矣〔15〕;莲之绰约,后可与之而合欢矣;金茎之露,可共吸焉;玉树之花,可共歌焉;蔷薇之水,可共浴焉。上林春暖,莲未开也,对若人而莲已开〔16〕,可以醒海棠之睡矣;太液秋残〔17〕,莲已谢也,对若人而莲未谢,可以增夜合之香矣。一切奉宸游〔18〕,娱圣意,非莲花其谁与归?”此其尊之宠之之意极矣,而再思犹谓不然。将以莲出乎青泥,垢也。若六郎似有仙种,不啻天上之碧桃乎〔19〕?莲依乎绿水,卑也;若六郎自有仙根,不啻日边之红杏乎?莲有时而零落,非久也;若六郎颜色常鲜,不啻月中之丹桂乎?以莲之近似者,人犹宝焉,惜焉,壅焉,植焉,而况真六郎乎?是故芙蓉之帐,仅足留六郎之寝;菡萏之杯,仅足邀六郎之欢;步步生莲,仅足随六郎之武〔20〕。柳眉浅黛,藉六郎以描之;蕙带同心,偕六郎以结之。镜吐菱化,想六郎而延伫;户标竹叶,望六郎而徘徊。此再思之意也。
不惟是也,藝莲者护其风霜〔21〕,防其雨露,剪其荆棘,培其本枝。今六郎恩幸无比而群臣若元忠者,非其荆棘乎,则窜之,如易之者;非其枝叶乎,则宠之。赐以翠裘,恐露陨而莲房冷也;傅以朱粉,恐露落而莲衣褪也,此再思之意也。
不惟是也,枝有连理,花有并头。以六郎之美,莲且不及,宜后之缠绵固结而不可解矣。是故九月梨花,后以为瑞也,再思则以九月之梨,不若六郎之莲;“百花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后以为乐也,再思则以百花之奇,不若一莲之艳;“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后以为悲也,再思则以落花常在伴,而石榴可无泪。极而言之,桃李子之丕基可夺也〔22〕,六郎之恩宠,必不可一日而夺;黄台瓜之天性可伤也〔23〕,六郎之情好,必不可一言而伤。使后与昌宗,如茑萝相附〔24〕,如葭莩相依〔25〕,如藕与丝之不断,夫然后惬再思之意乎?甚矣其谄也!
嗟乎!“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26〕,刺士女之淫奔也;“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27〕,刺公族之淫奔也;“墙有茨,不可扫也;中碕之言,不可道也”〔28〕,刺国母之淫奔也。况武氏以天下之母,下宠昌宗,污秽淫碦〔29〕,无复人礼。此尤诗人所痛心,志士所扼腕也。是故对御而褫之〔30〕,有如植桃李之怀英矣;置狱而讯之,有如赋梅花之广平矣;始许而终拒之,有如蓬生麻中之张说矣。此皆所谓正人如松柏也。若再思者,所谓小人如藤萝也。己面似高丽,则高丽之;人面似莲花,则莲花之;不知五王之兵一入,二竖之首随悬,一时凶党,如败荷残芰,零落无馀;而池沼中之莲花自若也,尚安得六郎之面,与之相映而红哉?
嗟乎!福生有基,祸生有阶。唐之先高祖私其君之妃,太宗嬖其弟之妇,高宗纳其父之妾,闺门无礼,内外化之,是故人臣亦得以母后〔31〕;而当时谄谀之子如再思者,若以为礼,固宜也。一传而韦氏,三思其莲花矣;再传而杨氏,禄山其莲花矣。蓬莱别殿,化为聚之场〔32〕;花萼深宫,竟作鹑奔之所〔33〕。而题诗红叶者〔34〕,且以为美谈矣。此皆创业垂统之所致也,于武氏何尤〔35〕?于昌宗何尤?于再思何尤?
注释:
〔1〕武氏:即武则天(624-705)。唐高宗后,武周皇帝。十四岁时被唐太宗选入宫内为才人,太宗死后为尼。不久被高宗召为昭仪,公元655年立为皇后,逐渐把持朝政,与高宗并称“二圣”。后又相继废中宗、睿宗,690年自称圣神皇帝,改国号为周,史称武周。张昌宗:武则天宠臣。定州义丰(今河北安国)人,行六,美姿容。神功元年,以太平公主荐,与其兄易之同入侍宫中,为武则天男宠。拜云麾将军、行左千牛中郎将,旋进右(一作左)散骑常侍。圣历二年,为控鹤监内供奉。历司仆卿,俄改春官侍郎。与兄易之专权乱政,时人侧目。
〔2〕杨再思(?—709):唐郑州原武(今河南原阳西南)人。武则天时为宰相,佞而多智,时人以其无耻,称其为“两脚狐”。
〔3〕黩(dú):污浊。
〔4〕朝绅谀嬖幸:指杨再思阿谀张昌宗事。朝绅,指朝廷大臣。嬖幸,被宠爱的人。
〔5〕葛覃之俭矣:《葛覃》为《诗经·周南》篇名,写女子的德行躬俭。《毛诗序》:“《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躬俭节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也。”
〔6〕樛(jiū)木之仁矣:《樛木》为《诗经·周南》篇名,写女子的仁德。《毛诗序》:“《樛木》,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焉。”
〔7〕桃夭之化矣:《桃夭》为《诗经·周南》篇名。朱熹集传:“文王之化,自家而国,男女以正,婚姻以时。”后因以“桃夭之化”谓男女完婚之礼。
〔8〕椒房:本指后妃居住的宫室。这里为后妃的代称。
〔9〕吕氏始宠辟阳侯:指汉代吕后宠幸辟阳侯审食其事。吕氏,汉高祖刘邦之妻吕雉。辟阳侯,指审食其。沛县人。楚汉战争期间,与吕后一起被楚军俘虏,结下深厚感情。高祖六年,因为吕后谏争,没有什么战功的审食其被封为辟阳侯。等到刘邦死后,二人更无顾忌,互相往来。《汉书·朱建传》:“辟阳侯行不正,得幸吕太后。”
〔10〕赵飞燕:西汉舞人。原为阳阿公主家歌舞伎。舞艺高超,舞姿轻盈,故名“飞燕”。成帝时入宫为婕妤,后立为皇后。
〔11〕白马寺主:指薛怀义。《新唐书·后妃上》:“怀义,鄠人,本冯氏,名小宝,伟岸淫毒,佯狂洛阳市,千金公主嬖之。主上言:‘小宝可入侍。’后召与私,悦之。欲掩迹,得通籍出入,使祝发为浮屠,拜白马寺主。”
〔12〕口含天宪:谓言出即为法令。形容把持国政,有生杀予夺之权。天宪,指朝廷法令。
〔13〕憸夫:指奸佞的人。
〔14〕王子晋:即王子乔。汉刘向《列仙传·王子乔》:“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求之于山上,见桓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巅。’至时果乘白鹤驻山头,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喻洒脱不凡之人。
〔15〕蠲(juān):除去、驱出、去掉。同“捐”。
〔16〕若人:这个人。若,此,这个。
〔17〕太液:古池名。唐太液池,在大明宫中含凉殿后,中有太液亭。
〔18〕宸游:帝王之巡游。
〔19〕不啻:无异于,如同。
〔20〕武:足迹。
〔21〕蓺:种植。
〔22〕此句是说:李氏的天下可以夺取。桃李子,谐音“逃李子”,即逃亡的李氏子弟。丕基,巨大的基业。
〔23〕黄台瓜,李贤见武后一再废杀其子女,乃作《黄台瓜辞》以谏武氏,词曰:“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后终亦为武氏所杀。
〔24〕茑萝:茑与女萝,两种寄生植物。用来比喻与别人的依附关系。
〔25〕葭莩:芦苇秆内的薄膜。亲戚的代称。
〔26〕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诗经·郑风·溱洧》中的句子,古代男女交往,以芍药相赠,表达结情之约或惜别之情。《毛诗序》说:“《溱洧》,刺乱也。兵革不息,男女相弃,淫风大行,莫之能救焉。”
〔27〕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诗经·鄘风·桑中》中的句子,是一首写男女幽会的情歌。《毛诗序》说:“《桑中》,刺奔也。卫之公室****,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窃妻妾,期于幽远,政散民流而不可止。”
〔28〕墙有茨四句:《诗经·鄘风·墙有茨》中的句子,讽刺了卫国宫廷内部宣公夫人宣姜与公子顽私通的丑恶与无耻。《毛诗序》谓:“《墙有茨》,卫人刺其上,公子顽通乎君母,国人疾之,而不可道也。”中(ɡòu),内室,指闺门以内。同“构”。
〔29〕淫媟(xiè):猥亵。
〔30〕褫(chǐ):本指剥去衣服,后泛指剥夺。
〔31〕烝:与母辈通奸的****行为。
〔32〕麀(yōu)聚:比喻父子共妻,有如禽兽。《礼记·曲礼上》:“故父子聚麀。”孙希旦集解:“聚,共也。麀,牝兽也。父子共麀,言其无别之甚。”
〔33〕鹑(chún)奔:《诗经·鄘风·鹑之奔奔》篇的略称。写卫公子顽与父亲卫宣公的夫人宣姜姘居生子的事。后以之喻“私奔”之意。
〔34〕题诗红叶:指红叶题诗事。此事在诸多唐人小说中记载,稍有出入。《云溪友议》记述,宣宗时,卢渥到长安应举,于御沟旁,见一片红叶,上题:“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后宣宗裁减宫女,卢渥娶了一位被遣出宫的姓韩的宫女。后来得知此女即为题诗红叶上者。
〔35〕尤:过失。
这篇文章论点明确,论据充足,论证严密。文章开头提出内史杨再思的观点,为后文论述树立了靶子,使后面的行文有的放矢。论述过程中首先铺陈渲染武则天对张昌宗的宠爱程度,及张昌宗权势地位之高之重,使读者见出宫廷生活的荒淫无度。接着作者以历代诗歌中讽刺宫廷荒淫生活的诗歌为例,充分说明历来宫廷之中都是如此,并非武则天一朝而已。论述至此,论点的提出水到渠成:一切荒淫的源头并非某几个人,而是“创业垂统之所致”。作品论述过程中语言简洁犀利,驳中有立,见解深刻。
竹斋记
此文是应友人吴明道所求而写的一篇题室散文。文章紧紧围绕“竹”字展开,写其品行之脱俗有节,有如君子,这样把人的品德与竹的品德相对应,人竹合一,也从侧面赞扬了吴明道的君子风度。
草木花果之以人为喻者甚多,若松称大夫〔1〕,桂子称仙友,牡丹称王,海棠称为神仙,兰草称虞美人,龙眼称为荔枝之奴,惟竹称君子。
世之王公大人,朋友异人,神仙仆隶,其笃厚淳悫者固多〔2〕。至若暴戾残慝〔3〕,诡怪颛蒙者〔4〕,中亦不少。若一律而求为君子所归,岂可得也。然而上自王公,下逮仆隶〔5〕,其中人品,千态万状。其见君子,则必敬必信,以其笃厚淳悫,而不暴戾残慝、诡怪颛蒙我也。虽辄以王公大人之势,要以朋友之信义,眩之以神仙之奇瑰诡怪、粉白黛黑,亲之以异人之姿,执之以仆隶之劳,皆不可得敬之信之如君子者,则人何患而不为君子?岂若花果草木之生质,有一定之限而不可变者,人固不若是也。
歙之吴君明道〔6〕,字存功,别号竹斋,君子人也,丐余记斋。余谓存功其知以笃厚淳悫自处,而远去夫暴戾残慝、诡怪颛蒙者欤?何不以松桂花草颜其斋〔7〕,而特以竹?将见人之敬信,自王公大人以及乎仆隶无有间然者。吾尝闻野人之说曰:“门内有君子,门外有君子。”至存功与竹,迭为宾主,皆号君子,门内门外之辨,随时而定,此非所能知。若其自信以从君子之所归,则断然矣。余故为之记。
注释:
〔1〕松称大夫:司马迁在《史记·封禅书》中记载:秦始皇在泰山遇上暴风雨,避雨于松树下,因封松树为“五大夫”,号五大夫松。
〔2〕笃厚淳悫(què):忠实厚道,敦厚诚实。悫,恭谨。
〔3〕暴戾残慝(tè):粗暴乖张,残酷凶恶。慝,邪恶。
〔4〕诡怪颛(zhuān)蒙:奇诡怪诞,愚昧不堪。颛蒙,愚昧。
〔5〕逮:至,到。
〔6〕歙(xī):县名。
〔7〕颜其斋:指为书斋所起的名称。颜,门楣上挂的匾额及题在上面的字。这里用为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