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元稹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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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诗(2)(1)

遣悲怀三首

《遣悲怀》是元稹之妻韦丛(一作韦蕙丛)去世后,于元和六年(811)前后写的一组悼亡诗。所抒发的哀痛亡妻之情,“情真事实”。所提取的典型材料是贫贱夫妻日常生活中的细节,在叙事之中融入悲悼之情,既合于昔日诗论家阐发悼亡、哀挽诗的创作要领,又合于百姓日常的生活实际和审美情趣,难怪一直得到很高的赞誉。以文证诗,正如诗人在《祭亡妻韦氏文》中所说的:“况夫人之生也,选甘而味,借光而衣,顺耳而声,便心而使。亲戚骄其意,父兄可其求,将二十年矣,非女子之幸耶?逮归于我,始知贫贱,食亦不饱,衣亦不温。然而不悔于色,不戚于言。他人以我为拙,夫人以我为尊;置生涯于碦落,夫人以我为适道;捐昼夜于朋宴,夫人以我为狎贤……恨亦有之。始予为吏,得禄甚微,愧目前之戚戚,每相缓以前期。纵斯言之可践,奈夫人之已而。况携手于千里,忽分形而独飞。昔惨惨于少别,今永逝与终离。将何以解予怀之万恨?”极写亡妻之悲痛,感人至深!

题中“遣悲怀”,实则无法排遣,不过是为了更深的悼念!悲悼无时无休地萦回脑际,挥之不去,遣之不开。

这三首诗各自成一章,又是相互联系的联章组诗。表现同一主题,又各有侧重,各具特色。元氏所作悼亡诗多首,这是他任中书舍人、以工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后作。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其一追怀妻子韦丛生前的艰难困境和夫妻之间情深爱笃,发抒自己抱憾之情。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首句以谢安借喻岳丈韦夏卿,第二句以贫士黔娄自喻,包含着对妻子在娘家最受爱怜和屈己下嫁的歉意。写韦丛的高贵身份和娇宠地位,为下面描写其贤淑、柔顺作了铺垫。谢公:指东晋尚书仆射谢安。偏怜女:最被疼爱和偏爱的女儿。道韫为谢弈女,聪颖有才识,一次全家内集,俄而下雪,其叔父谢安说:“何所似也?”安兄子朗说:“散盐空中差可拟。”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非常高兴(见《晋书·列女传》)。谢安最疼爱侄女谢道韫。这里以谢安借指韦夏卿。韦夏卿官至太子少保,卒赠左仆射;以谢道韫借指其妻韦丛。韦丛是韦夏卿的小女儿,很受宠爱。黔娄:春秋时齐国人,“鲁恭公闻其贤,遣使致礼,赐粟三千锺,欲以为相,不受。齐王又礼之以黄金百斤,聘为卿,又不就。”著书言道家之务,号曰黔娄子(见《高士传》)。黔娄家境贫寒,元稹自比。乖:不顺利。百事乖:总写婚后生活的贫困,是对韦丛嫁给自己七年间艰苦生活的概括,并领起中间二联四句,表现出韦丛守苦安贫、怡然自乐的贤淑品德。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围绕“乖”字展开,具体写“百事乖”的艰难处境和妻子对自己的关怀照顾,从死者与生者两方着墨,表现夫妻生活的亲密和融洽,并活画出一位安贫自适“百事乖”的贤惠妻子的形象。顾我:看到我、看见我。荩箧(jìnqiè):用荩草编织的小衣箱。泥(nì):软缠硬磨。他:指韦丛。充膳:当饭。甘长藿:用豆叶充饥,她却吃得很甘甜。落叶添薪:捡地上的落叶当柴烧。仰:依赖、依靠。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慨叹自己如今虽俸金很高,但却不能与妻子共享,只能是用礼品祭奠和延请僧道超度亡魂以寄托哀思。俸钱:薪金、薪水。过十万:言其俸金很多、官位很高。营:准备、筹办。奠:祭物、祭品。复:说明悼亡祭奠的频繁。斋:斋醮,即延僧设坛祭奠超度亡魂。《唐诗馀编》认为“以反映收,语意沉痛”。

其二紧紧衔接第一首,写妻子死后“睹物思人”,触景伤怀,梦魂萦绕的“百事哀”情。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来——写昔日戏言成真,而今妻子确实亡故,疼断肝肠的事“皆到眼前来”了。皆:一作“都”。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开始写日常生活中容易引起哀思的几件事:你留下的衣物我已施舍(予人)将尽;你为我缝制的衣物保存完好,因怕睹物伤情不忍心打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是写时常想到你对婢仆的宽厚之情,而更爱怜他们;也曾因梦里你周济的人,而给他们送去钱财。施:施舍予人。

行(xínɡ):将要,即将。针线:指生前妻子给自己缝制的衣物。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写明明知晓夫妻终究会死别离散,人所难免,然而我们经历的贫困生活,桩桩件件都会勾起哀痛思念。诚:确实,果真。此恨:夫妇死别的恨事。百事:上述施舍、封存、“怜婢仆”、“送钱财”事。《养一斋诗话》谓:“‘也曾因梦送钱财’,真可配村笛山歌耳。”

其三叙写自己对亡妻的深深怀念之情。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连用二“悲”字,“悲君”承上,“自悲”启下。承上总括全诗,启下极写自悲。对句“百年都是几多时”是自叹,又寓问于其中:就是活到百岁,由于你的亡故,那欢娱的日子全计算在内又有多少呢?!与古诗“生年不满百”,同指人生短暂。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二句用典,以邓攸无子自喻,以潘岳悼亡枉费词句,说明自是命中注定,难消悲痛之情。邓攸:字伯道,西晋河东太守,永嘉间石勒南侵,邓攸携家逃难,在危难之中舍弃己子而保全了亡弟之子,时人有“天道无知,使伯道无儿”之语云。元稹妻子韦丛完婚七年,虽生有五子,但仅养活一女,故以邓攸自喻。寻知命:即将及知命之年。《论语·为政》:“五十而知天命。”按,元稹五十岁时,其后妻裴氏生一子名道护(见白居易《元公墓志铭》)。“潘岳”,字安仁,西晋著名诗人,有《悼亡诗》三首伤悼亡妻,为后世传诵。犹费词:仍然枉费词句。承首二句而言,意犹悼亡不过是生者对死者的哀悼,可生者仍不免一死,故这种悼亡之词是多馀的。

同穴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感叹即使死后合葬而同穴(《诗经·王风·大车》有“谷则异室,死则同穴”句),但墓穴幽暗,哀情何以召唤;纵然来生再续良缘,而世事缥缈更难期盼。那怎么办呢?只有在漫漫长夜辗转不眠“长开眼”,以无穷的思念来报答你一生度日的艰难。结二句如是恳切地做了回答。

(yǎo)冥:幽暗隐远。他生缘会:来世再结姻缘。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终夜长开眼:整夜不闭眼,难于入睡。旧时有“无妻曰鳏”之说,鳏系鱼名,鱼不会合眼,诗中以不合眼之鳏鱼自比,犹言誓不再娶。诗人要以“终夜长开眼”回报妻子的“平生未展眉”。未展眉:指生前贫困经常心情不舒畅。末二句“真镂肝擢肾之语”(《唐诗馀编》)。

《遣悲怀》“第一首生时,第二首亡后,第三首自悲,层次即章法。末篇末句‘未展眉’即回绕首编之‘百事乖’,天然关锁。”(《唐诗馀编》)《唐诗三百首详析》认为:“作此等诗,非有至性至情,不能讨好。倘然祗敷说生前****,堆砌词采,亦不能动人。倘然纯用白描,直率叙述,又要流于俚俗。总之写情要写得真,叙事要叙得实,才能引起读者同情。”

本诗三首独立成章,第一首追忆生前事,前六句极写韦丛甘于贫困的状况,“毫无怨色”。后两句出句形容俸钱之多,极力一扬,结句转到题面,感叹不能同享荣华富贵,逼出“悲怀”二字,隐含无限凄惨。第二首伤怀身后事,首联“脱口而出,毫不做作”。颔联言“人亡物在,触目生悲”,无限悲伤。腹联“尚想旧情”承第一首种种贫苦之情;“因梦送钱”应上文贫困苦况;第七句宕开一笔,“逼出”“贫贱夫妻”四字来,总收前后二首。第三首自伤身世。首联直叙因悲君而自悲;颔联用古典写无子之悲、丧偶之痛,故作达观而悲愈甚。颈联由绝望转出希望,“何所望”、“更难期”由自悲转入自慰。由颔联、颈联四意衬托,便“跌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方法来”即以“终夜长开眼”来报答“平生未展眉”,悲生前受贫贱之苦,伤殁后未享富贵之荣,“其情痴,其语挚,用来总结三首,乱无蚊尾之讥”。

古代诗论家要求悼亡诗“要情真事实”(杨载《诗法家数》)。《遣悲怀三首》从取材到抒情,都是事实确凿、情真意切的,正合于阐述悼亡、哀、哭祭诗抒发哀痛之情的创作要领和要求,极尽抒写悲痛、悲苦之能事。

诗从“百事乖”领起,“前六句形容甘受贫苦,第七句极写显贵,斋奠二句万种伤心……”(《精选评注五朝诗学津梁》)“顾我无衣搜荩箧”四句叙述,突现了韦丛的鲜明形象和可贵的精神境界,句句饱含着诗人对妻子的赞叹与怀念之情。通过日常生活的细节描写,表现韦丛安贫自乐的贤淑品德。末二句在出神的思念中猛然惊觉,对亡妻发出无限的愧憾深情,正所谓“通首说得哀惨,所谓贫贱夫妻也”,“俸钱十万,仅为营奠营斋,真可哭杀”(《唐诗笺注》)。在平和的诗句中蕴含着内心的极度凄苦,是夫妻二人艰难境遇的传神写照。出句极力一扬,反衬昔日贫困相处的难得,“逼”出对句无法弥补的悲痛情怀。

第二首承上,另辟蹊径,描写亡妻身后日常生活中引发哀思的几件事,事事触景伤情。由“诚知此恨人人有”的泛指,推进一步,宕开一笔,落实到结句“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特指上,既关合题旨,又总收对亡妻生前的爱恋和身后的思念,抒发了自己对亡妻不同于一般的悲痛和于事无补的哀伤。在艺术上采用联想手法:人亡物在,人逝情牵;旧爱新愁,思极悲绝!达到了悲痛感宣泄的高潮。

第三首巧用典故,由思量到幻想,由盼望到绝望,“诗情愈转愈悲,不能自已”,终于想出一个出人意料而又无可奈何的绝妙办法:惟将“终夜长开眼”,以报“平生未展眉”,层层逼近,既突出了悲怀,又深化了主题,真是痴情缠绵、哀恸欲绝!一个“悲”字从首句到结句,贯穿始终。悲亡妻,从生前到身后;悲自己,从眼前到将来,摄取夫妻日常生活中的典型细节材料,于叙事之中融入悲悼之情。诗中连用典故,一是哀叹韦丛青春早逝,而且未留下子嗣;二是表示自己就是有潘岳之才,也无法表达丧妻的悲怆情怀。所举事情虽小,却深深地触动着诗人的感情,也打动着读者的心扉。不但反映了诗人显贵而不忘贫贱的道德原则,同时又合乎人们的生活实际和审美情趣。叙事实,抒情真,正是“极写悲痛”,且以“淡笔写之,而悲痛更甚”(施补华《岘佣说诗》)。这也正是此诗久为传诵而又深受赞誉的关键之所在。诚所谓“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勿以浅近忽之”(清孙洙《唐诗三百首》卷六)。

就全诗而言,诗人善于将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口中所无的深刻含意,用极为浅近质朴的语词表达出来,如“昔日戏言身后意”二句,“诚知此恨人人有”二句,“闲坐悲君亦自悲”二句以及“泥他沽酒拔金钗”、“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既关合生者与死者,又紧扣“贫贱夫妻百事哀”,揭示悲伤情怀的无法排遣与不可排遣。不事雕饰,不见堆砌,浅显本色,如话家常,既状难写之情趋于真切,又写难言之隐颇为自然,“字字真挚,声与泪俱”(《唐贤小三昧续集》)。至情至性,至真至切,无限眷恋,一往情深,引人遐思,耐人寻味,读来令人****悲、心欲碎、泪欲下,不忍卒读,因而成为古今悼亡诗之名篇。

至于近人陈寅恪说:“所谓长开眼者,自比鳏鱼,即自誓终鳏之义。其后娶继配裴淑,已违一时情感之语,亦可不论。唯韦氏亡后未久,裴氏未娶之前,已纳妾安氏……微之本人与韦氏之情感之前,决不似其自言之永久笃挚,则可以推知。”(《元白诗笺证稿》第四章《艳诗及悼亡诗》)认为元稹所发的是“欺人言也”。我们说诗人所叙之事、所抒之情未必如此,而读之者又何必不如此呢!见仁见智。在贫困境地中生活,那安贫守贱、和睦体贴的夫妻关系,会给予人们一种安慰和寄托。陈寅恪又说:“夫微之悼亡诗中其最为世所传诵者,莫若《三遣悲怀》之七律三首……悼亡诸诗,所以特为佳作者,直以韦氏之不好虚荣,微之之尚未富贵。贫贱夫妻,关系纯洁,因能措意遣词,悉为真实之故。夫唯真实,遂造诣独绝欤?”《求志居唐诗选》亦认为“悼亡之作,此为绝唱。元白并称,其实元去白甚远,唯言情诸篇传诵至今,如脱于口耳。”这三首诗确实真实、通俗,易于传布人口,“真可配村笛山歌耳”!

江陵三梦(其一)

“江陵”在今湖北江陵县。唐天宝初改荆州置郡。唐宪宗元和五年(810)初,元稹在东都不畏权势,弹劾贪官河南尹房式,触怒宦官,被贬为江陵郡士曹参军,直到元和十年。这期间,在江陵贬所写了这组诗。因为是描写梦境的诗,故“江陵”后赘一“梦”字。原题下共三首,这里选其一。作为一首完整地描写梦境的诗,必然要围绕“梦”来解。诗从日日“每相梦”写起,由于日有所思,故有“梦中相会”,“梦中相语”,“梦中相别”,直至“因梦惊醒”,“因梦生悲”,“因梦惆怅”,是一首感情真挚、内容和艺术手法都很独特别致的悼亡之作。

平生每相梦,不省两相知。

况乃幽明隔,梦魂徒尔为。

情知梦无益,非梦见何期?

今夕亦何夕,梦君相见时。

依稀旧妆服,淡昔容仪。

不道间生死,但言将别离。

分张碎针线,褶叠故帏。

抚稚再三嘱,泪珠千万垂。

嘱云唯此女,自叹总无儿。

尚念娇且,未禁寒与饥。

君复不事,奉身犹脱遗。

况有官缚束,安能长顾私?

他人生间别,婢仆多谩欺。

君在或有托,出门当付谁?

言罢泣幽噎,我亦涕淋漓。

惊悲忽然寤,坐卧若狂痴。

月影半床黑,虫声幽草移。

心魂生次第,觉梦久自疑。

寂寞深想像,泪下如流澌。

百年永已诀,一梦何太悲!

悲君所娇女,弃置不我随。

长安远于日,山川云间之。

纵我生羽翼,网罗生絷维。

今宵泪零落,半为生别滋。

感君下泉魄,动我临川思。

一水不可越,黄泉况无涯。

此怀何由极?此梦何由追?

坐见天欲曙,江风吟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