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就近找了个商场,唐韵买了双款式简单的平底鞋。
车往郊区工地开去。她抓紧时间翻阅刚拿到的项目点中层人事简介,间隙时抬眼扫视车内环境,无意间看见贴在遮光板上的司机全家福。
她又想起赫连信誓旦旦说见过公司档案里却没有的那个年轻司机。
同事之间,也许会了解更多纸面上没有体现的小道消息。
她向司机搭讪道:“女儿几岁了?”
司机一愣,看了眼照片明白过来:“六岁,我来和盛工作不久她就出生了。”
“你也算公司的元老。”
“谈不上元老,只是看着一个个项目起来,公司越做越大。”
“那公司上上下下你应该没有不认识的人。”
唐韵的恭维让司机很受用,有点飘飘然,又有余地摆出谦逊姿态。
“我们做司机的不就相当于老板的半个秘书嘛。”司机乐呵呵道。
所以啊,明天我就换司机,可不是你的错。
唐韵心里盘算,表面上依然保持愉快的闲聊气氛,提出了疑问:“我去年曾经见过陈总的司机几面,是个挺帅气的小伙子,怎么今天简历里没看见他,跳槽了吗?”
“小邓?外借给何总开车去了。”
“哪个何总?”唐韵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刚才开会的几个高层。
“独立董事,”司机怕她不熟悉,特地补充描述外貌,“那个老太太……白头发……”
唐韵点头:“哦……”
入职前做过功课,了解到和盛有位五十岁出头的独立董事,有政府背景,五十多岁算不上老太太,但是为人低调衣着朴素,又留了白发没染,给人年纪很大的错觉。她和陈萱性质一样,只参与董事会意见,不是公司高管,平时也就不经常在公司露面。
司机继续感慨:“这小子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运气好。去年出了场事故,公司发了一大笔抚恤金,然而因祸得福……”
唐韵急忙打断:“什么事故?”
“具体什么事故不清楚,反正听说陈总不在车上,不幸中的万幸,否则还有钱拿?”
唐韵当然已经知道是什么事故了,但这难道不奇怪吗?
***
到了项目点,唐韵只能将疑惑暂搁一边。
因为来得太突然,整个项目部没想到分管副总上任第一天就会出现,措手不及。工程部经理顾峥头天晚上和分包商喝酒,宿醉到半上午还没在工地露面,几位工程师只好一边帮他打掩护一边硬着头皮接待唐韵。
谁知这边“工程部经理缺勤”的窟窿还没填上,那边唐韵又提出了要巡视工地。
工程师们心里叫苦不迭,最近怎么这么多领导喜欢在工地乱逛?之前是罗耀,一个分管投资的副总,现在又是唐韵,虽然分管项目,可她不懂项目啊。一群理工男实在不知道巡视工地时应该给她汇报点什么,她听得懂什么?
更何况,有几个在建工地经得起巡视呢?工程在进行中,总会不断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现在。
一个较年长的工程师正给唐韵解说:“会所和酒店区的机电、装修还有景观施工都在有序推进……”
工地上没眼色的员工就跑过来“打脸”:“王工,泳池铺装图没有考虑放坡,是不是可以通过减小室内外高度差调整?”
泳池铺装图出了bug,还叫“有序推进”吗?
王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泳池放坡?”
他心里着急的却不是泳池,而是怎么赶紧把提问的人打发走。
那小子误以为王工是为了经费而僵在这里,补了一句:“不会涉及到费用问题。”
王工马上脱口而出:“可以。”
等不识趣的走了,王工转过头见唐韵正笑盈盈地盯着自己等待解释,讪笑起来:“一般这些事都要问过顾经理,我可做不了主。今天您过来也没提前打声招呼,顾经理正好去设备厂家考察了,我们生怕招待不周……”
唐韵微笑道:“放松点,我又不是来接受招待的。”
王工擦擦汗,带着众人继续往前走,心里默默许愿唐韵什么都听不懂。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一抬头看见施工方正在砸毁车库门。这已经不是“听不懂”能解决的局面了。
唐韵蹙眉问:“这好好的门怎么都敲了?”
王工焦头烂额地解释:“是这样的……原先的车库面积太小,现在只好亡羊补牢把门往外移,前几天我们工程部顾经理和他们设计部刘经理还为此大吵了……”看见身后有其他工程师拼命使眼色,意识到自己话多,赶紧打住,把“一架”二字生生咽了回去。
“设计上的问题不是施工前就该解决吗?”
唐韵提问的语气,带着“请你重新定义‘有序推进’”的嘲讽。
王工也知道绝不能在唐韵面前说顾峥一点不是,毕竟身后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只好把责任推给已经离开的黄伟:“那段时间更换项目经理,工地上事情太多太杂,有点混乱。”
唐韵不置可否,继续往前走,远远望见工地现场一堆材料杂乱摆放,又停下来。
“那这边又是怎么回事?我看安全生产没有落实到位吧。”
王工很后悔,今天出门前为什么没看黄历。
他支支吾吾道:“这边,是暂时停工了。”
“工期这么紧,怎么还停工?”唐韵追问下去。
王工总算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主要是供应商那边要求材料涨价,以停止后续供应相要挟,我们还没有把价格谈下来,所以就只能暂时搁置了。”
唐韵顺着继续问:“是哪家供应商?”
“沐辛实业。”王工再次擦擦汗,终于在最后成功转移注意,甩锅给合约部了。
“你去帮我通知一下合约部丁经理,”唐韵抬起手看了看表,“十点半和我在江安路的门口汇合,去沐辛实业。”
***
合约部经理丁羽良和唐韵一起坐在车后排。
唐韵正翻看她带来的资料,而丁羽良没什么可看,闲在一旁更体会到气氛压抑。
丁羽良有点恼,顾峥怎么非挑今天宿醉掉链子,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他是成功避过了,落到了自己头上;她还有点烦,副总兼项目经理这个职位一直是个巨坑,每次来了新人都有个适应期,摸清情况之前总要折腾点事,自己现在显然成了被折腾的。
她唯一判断失误的是,这次的新人没那么慢摸清情况。
唐韵从工程部一群理工直男的慌张表现上已经看出顾峥根本没有去考察,具体去干什么并不重要,总之不是正当因公外出。项目负责人不在项目点,这么嚣张,起码在这工地上有自己一方空间,不是时刻被盯着会被向高层告状的角色。或者说,告了状也没用。陈骁把他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已经三年有余,而项目经理却两年四易。
从公司拿到的人事资料上写的有:顾峥,33岁,清华土木工程学士、硕士,有大型地产公司多年工作经验。
人事资料上没写的是:顾峥,陈骁的嫡系。
没有几个工程项目的合约部不是总裁嫡系,这是他们控制项目的最直接途径。所以合约部经理无疑也是陈骁的人。
一群下属为自己的上司打掩护不稀奇,合约部经理丁羽良与工程部经理平级,一出现也持着同样的“外出考察”说辞,说明她和顾峥关系不差,平时配合得不错。陈骁这个团队内部很牢固。
有实权的中层都在陈骁控制范围内,项目经理很容易就被架空了。估计黄伟他们干不长这是第一层原因。
唐韵觉得自己假装看供应商背景的时间太久了,抬起头:“关于材料涨价的事,之前跟沐辛实业接洽过吗?”
“谈过两次了,”丁羽良答道,“对方态度强硬。”
“那你们什么打算?”
“准备换一家供应商,正在物色。”
这回答太模棱两可。
准备换,是换还是不换?物色,是骑驴找马还是使命必达?
“沐辛的材料质量怎么样?”唐韵追问。
“混凝土预制构件本来技术含量就没多高,都差不多吧。”丁羽良耸耸肩。
这么说这家供应商不“姓陈”,利润空间较小,前一轮是正常招标来的,质量应该过硬。
这就可以理解了,大部分企业为了应标都会夸张地标低价格,有时甚至亏本垫资去做,争取先投中,在续约时再涨价。
唐韵低头继续看资料,价格本身偏低,要求加到的价格有点偏高。她从前直接和展商打交道,对市场行情自然非常清楚。
丁羽良为了活跃气氛,多了几句嘴:“所以啊唐总,您这一趟跑得实在没必要,顾峥在也会让您别去。本来芝麻绿豆点小事,您要是懂工程就不会把它当回事,不识相就让它滚蛋呗,给它面子了。”
对方露了个破绽,唐韵也不想错过。
她肯定会向陈骁汇报的,唐韵可不愿在看清全局前随便暴露自己的火力点。
这时候应该按照套路来吧?
装作摸不清状况对陈骁的嫡系乱锤一通好了。
唐韵抬起头:“那你有合适的备选吗?”
“等招标吧,筛选筛选肯定能招到低价的。”
“算过停工的损失吗?”唐韵挑了一侧眉。
丁羽良心里咯噔一下,来了。
唐韵微笑着:“我是不懂工程,但我懂金融。”
丁羽良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出了个大漏洞,正好给对方机会生事。她当然不把唐韵放在眼里,但场面上的“下马威”她这个下属还是要接住的:“唐总我不是这个意思。”
唐韵从她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实质性的紧张,不禁想笑,彼此都演得费劲,也只能演下去:“资金是有时间价值的,这个月的一百万和下个月的一百万不等值。”
“您说得对。”丁羽良抗压能力不行,立刻拿出手机,主动示好,“不如我提前跟厂长打个招呼,让他们……”
唐韵打断她:“到门口再打。”
丁羽良把手机放下,烦这个年龄与自己相仿、职务却高了两级的女人装腔作势在这儿发号施令,心里默默咒骂。
唐韵继续认真翻页看字,猜丁羽良在骂自己什么。
车厢归于平静。
丁羽良在内心的小本本上偷偷记仇,将来只要陈骁给个指示,自己肯定跑在第一个把今天受的气双倍奉还。
许久,唐韵慢悠悠来了一句:“工程部的顾峥和设计部的刘凯阳,是不是不太对付?”
丁羽良感觉气氛有所缓和,总算过了关,松了口气:“啊,他们俩,其实没什么,都是工作矛盾。顾峥那个告状精,挑毛病他是一等一,动不动就吵到陈总跟前去。”
唐韵明白了。
丁羽良和顾峥没什么私交,大是大非前会打掩护,小毛小病也是要挑。丁羽良和陈骁关系更近些。刘凯阳就算也是陈骁的人,也只是最外缘那圈的。他和顾峥经常有工作上的冲突,必要时可以利用,借力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