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塔野从熟睡中自然醒来,在枕边摸索着抓起闹钟一看,时间才到六点半。
虽说札幌市的日出较早,但是到了十一月中旬也会延迟许多。塔野朝左边窗户望去,只见蕾丝窗帘微微发白。平时他睡前总是把蕾丝窗帘内侧的厚布遮光帘也拉上,但昨夜似乎忘了这道程序。
床脚边扔着大衣,旁边椅背上搭着西装外套和衬衫。
昨夜回到公寓时已过凌晨一点。
塔野是一流商贸公司“东洋商事”的驻札幌市分公司经理,常常去薄野[1]喝酒。不过,昨天是星期六,他并没有什么与业务相关的应酬。
大学时代的朋友松野从东京来到札幌,阔别多年的两人去薄野串街喝酒。
因为松野刚到就说要吃北海道特色菜,于是两人去名叫“萨拉汶贝”[2]的菜馆吃了地炉烧烤海鲜,然后,又去了两家酒吧。
最后,他们带着两个“千华留”夜总会的女郎,去了薄野街角大厦里的小菜馆“桑岛”。
松野毕业后一直留在母校,如今已经是教授。他似乎很少这样花天酒地,札幌饭菜的可口美味和美女如云令他乐不可支。
两人在午夜近一点时离开“桑岛”,做寿司的厨师也都走了。塔野把松野送到公园酒店,又挨家送回两个女郎之后才回到旭山公寓。
他已经几乎全然忘记自己是怎样进楼门上电梯并上床进被窝的了。
尽管昨晚喝得那般烂醉如泥,可现在却仍然醒得很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近来无论睡得多么晚,清晨六点多都会自然醒来,他想到可能是因为年龄已到四十五岁。可他自我感觉还很年轻,不愿对自己做出“老年人觉少”的结论。
塔野望着渐渐变白的窗户发呆。
虽然已经醒了,可脑袋里却还在一跳一跳地疼,浑身倦怠,醉意尚未完全消除,唯有双眼格外精神。
塔野感到这个变化太不可思议,并再次思忖昨夜的经过。
他把松野送回酒店,出租车里就剩他和那个身材娇小、名叫美树的夜总会女郎了。
她只有二十二三岁,平时大都穿洋装,偶尔也会穿日本和服。昨夜她好像穿的也是捻线绸白色和服,一穿和服就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两三岁。
她的脸型与身材同样细窄,外眼角向内凹陷,长得像小狐狸。
美女如云的“千华留”在札幌市也是数一数二的高级夜总会,但她在那里依然美貌出众。
塔野在与前任经理古川进行职务交接时,第一次去了“千华留”,后来他自己也经常去。但虽说如此也就是每月两三次,都是在接待客户或东京总公司的董事来访的时候。因为进店哪怕只是坐坐也得掏一万日元,跟东京银座的价位差不多,所以就算是能从招待费里报销,那种场所也不可能频繁出入。
尽管如此,在去过几次之后塔野也就成了熟客。
最初曾听人说过各种坏话,例如这里的女郎故作一流姿态,中央名流和分公司经理扎堆等等,但熟悉之后却感到并非如此。
在这里既能跟女郎们轻松交谈,还能结识很多其他商贸公司的分公司经理,正所谓“吴越同舟”,堪称夜晚的社交场所。
因为美树是这种场所里年轻貌美的红角儿,所以想必昨夜已有约。可是,当塔野邀请松野“去吃碗茶泡饭”时,美树却凑过来赖着说“把我也带上吧”。
“真的吗?你早就有约在先了吧?”
“没有啦,偶尔也想跟你去嘛!”
美树轻轻抬起下巴,做了个“求你啦”的动作。
美树为塔野陪酒只有两三次,并非特别亲近。虽说自己觉得这女孩非常漂亮,但别人也同样盯上她了,因为招待的客户和董事先跟她搭上了话,所以塔野作为招待方只能谦让。
而且因为前任古川的关系,塔野应由惠美陪侍。她也是轻微的地包天嘴唇,身材苗条,相当漂亮。
塔野一进门她就赶快过来招呼,所以如果把心思转向美树实在过意不去。总之虽然有那种想法,却终究没能主动接近美树。
不知是天赐良机还是对方偶有空闲,惠美和美树两个美女都跟着出来了。
“桑岛”也是古川介绍的一家小菜馆,妈妈桑照应周到,塔野已经去过多次。
塔野在这里喝得醺醺大醉。不管怎么说,近来如此醉酒实在少见。
虽然妈妈桑说“有美女陪伴就会醉”不无讽刺意味,但或许真是因为有两个美女陪伴,再或许就是因为跟无关业务的朋友松野在一起。
总之,在“桑岛”待了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出门就叫了一辆出租车,先把松野送回酒店,再把惠美送回附近的公寓,最后就剩塔野跟住在南十一条的美树了。
此前从未说过这种话,但这次借着醉酒胆壮,塔野发出了邀请:
“怎么样,下次一起吃午饭吧?”
“好啊!”
美树意外爽快地点头同意。
塔野并未轻易相信,他觉得美树最终还是会拒绝,于是进一步试探:
“那明天怎么样?”
“明天……明天是星期天哦!”
“跟男朋友有约会吗?”
“哪儿有啊?不是的啦!”
“我反正就一个人,所以总得去哪儿吃饭,就去札幌大酒店怎么样?”
塔野进一步追问。
“那样对阿惠不好吧?”
“我跟她没有什么。”
“是吗?那我就跟你一起吃饭吧!”
“真的吗?”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在车内的昏暗中,美树那双与脸庞不相称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塔野。
“那就下午一点在大酒店前厅见面怎么样?”
“我明天早上睡懒觉,一点恐怕起不来。能不能定在两点?”
“那没问题。你不会爽约吧?”
“塔野经理能保证吗?”
“是我发出的邀请,所以不可能搞错。”
“可我觉得不靠谱哦!我帮你写下来,免得贵人多忘事。”
美树从提包里取出名片,随即用钢笔在背面写上时间和地点,说声“好啦”就塞进塔野胸前的衣袋里。
即便如此,塔野还是半信半疑。
“我可是要从旭山区大老远地跑过去呢,你要是爽约我可受不了。”
“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哦。”
“嗯?”
塔野回头看看美树,只见她一副意外认真的表情。这女孩也许是真心实意,即使被她爽约也不赔不赚。他在心中说服自己,并把醉意醺醺的脑袋靠在椅背上。
窗户越来越亮,走廊的钢混地板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好像是送报纸的少年。
塔野依然穿着睡袍起身,在椅背上的外套胸前口袋里探摸。
暖气很足,房间里温暖如春。
塔野摸摸衣袋,名片确实装在里面。在写有“美树”的名片背面,用向右上倾斜的女性特有笔体写着“下午两点、大酒店前厅、不要忘记”。
美女即使模样长得漂亮,但如果请柬上字如涂鸦也会令人扫兴。不过,美树写的字还算工整,虽然是在行驶的车中所写,但并不显得潦草。
果然不假……塔野终于相信昨夜的约定不是梦幻。
但尽管如此,美树为什么如此简单地同意在难得的周日跟自己约会呢?像她那样红得发紫的夜总会女郎,会有很多男人找她约会。不仅是来店顾客,她肯定还有某些更加生龙活虎的男友。而且,那些每天都要在外边待到很晚的女子,周日应该都很想关在家里享受轻松自在的时光。
如果应邀去打高尔夫球或在舒适的季节外出兜风倒也不难理解,但在风雪将至的寒冷日子里,只为吃顿午饭特意上街就未必是件轻松的事了。
即便说成是为了做生意,那也决定得过于简单。
会不会是喜欢上我了……
刚想到这里,塔野又自我否定——哪里哪里,不会有那种事。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哪能这么简单就喜欢上只交谈过两三次的中年男子呢?
塔野咚咚地敲打脑袋,像是告诫自己切莫天真幼稚,然后穿过客厅和餐厅来到了门厅。
门上的投报口里已有两份报纸,是中央的A报和经济方面的报纸。他把报纸抽出来,在洗碗池水龙头前喝口水,然后又上了床。
二
塔野当上东洋商事札幌分公司经理来到札幌,是在五个月前的六月中旬。
在确定调任札幌时,周围人们都向他表示了祝福。
以前一说到调任札幌,就会产生被降职的感觉,而如今已经没有这种印象了。
最近当上常务的有冢以及另外两名董事,都当过两三年札幌分公司经理。在公司已不像从前那样只经营特产而是把范围扩展到地产和建筑之后,尚有较大发展空间的北海道分公司就渐渐占据了主要地位。
塔野是从总公司营销第三部主任转任札幌分公司经理的,而札幌和福冈这些地方的分公司经理大都是总公司各部门的主任或稍高级别,因此算不上什么高升,也就是向前迈进半步而已。虽说如此,只要在此位置不出什么差错,调回总公司后当上董事的可能性就很大。因此可以说,身为工薪族的塔野正面临升任董事前的紧要关头。
但是,塔野本人对于升职并非十分执着。当上董事倒也不错,当不上也无所谓,反正升一级降一级都还是在公司里。
塔野这种无所谓的心态,或许源自大二时被征兵入伍险些丧命的经历。
本来他是要被送到国外战场去的,但因为偶染肺炎病卧在床未能赶上轮船,于是就留在了国内。半年之后战争就结束了,而出征国外战场的同事却因轮船在途中沉没而全部遇难。
除了自己运气好还能说什么呢?
由于这个原因,他大学毕业迟了两年,总算是在一九四八年毕了业,并且进入现在这家公司。
虽说是私立,但K大学毕竟是名门,所以公司里前辈很多,而且升职也很顺利。然而,塔野总是强烈地感到,战争结束后自己的人生已属多余。
他一想起遇难的伙伴就深感过意不去。
塔野给人的印象是,虽然头脑聪慧、业绩优秀,却缺乏魄力,或许就是由于这种此生多余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
不过,如果换个角度来看,塔野这种不太贪求升官的个性反倒对部下很有魅力,因此愿意接近他的人也不在少数。
总之他就是这样的人,所以这次调任札幌心里也没什么特殊的抱负和期许,就是听从公司的人事安排,调令一下立即执行,怀着极为自然的心态来到这里。
但是,除了对工作调动的态度之外,塔野还有作为个人对调任札幌的期待。不,称之为期待或许有些夸张,说成是饶有兴趣应该最为贴切。
那就是此次调往札幌将要单身赴任。
塔野有两个孩子,女儿今年二十岁,是S大学英文学科的二年级学生;另一个是儿子,正在上高三。
女儿暂且不说,由于儿子正在准备高考,所以夫人周子就得留在东京。
每一代札幌分公司经理任期为两年,顶多也就是三年,任期届满后调回东京总公司。而且,即使外驻札幌,每月至少也有一次因公进京的机会。
所以,塔野跟往届分公司经理一样独自前往札幌,成为所谓“札独族”。
在地方城市里,这种单身赴任的独身族较为多见。大阪市就有所谓“阪独族”,而名古屋好像还有“名独族”。
他们在当地各自过着独身生活,但其中仍以“札独族”最为有名。
有名不在人多。实际上,若以人数而论,也许“阪独族”和“名独族”更多。由于从东京到名古屋和大阪坐新干线只需两三个小时,所以未必非得举家齐迁不可,利用周末回趟家也相当容易。在家有考生的情况下,单身赴任时几乎都会选择把家人留在东京。
不过,这种便利的条件反倒模糊了独身的实质。
虽然外驻大阪和名古屋具有想回就能回的便利,但与此相反也有不便之处。由于家属只要有意即可随时来丈夫这边,说不定哪天家里就会来人,因而未必能像真正的单身那样随心所欲地放开手脚。
而且,外驻大阪和名古屋毫无远走他乡的感觉。若说乡愁未免夸张,但类似的感觉也是体会不到的。
从这一点来讲,札幌则是跨越海峡的北国,能带来远走他乡的解放感。
虽说乘坐喷气式客机只需一个半小时,但气候和食物却与本州差异很大。而且,即使夫人想来侦察监视,往返近四万日元的路费也未必轻易舍得。另外,塔野隐约感到,北国似乎有种诱发孤独浪漫梦幻的存在。
总而言之,“札独族”这个词与解放感、悲凉感以及单身赴任的孤独感完全契合。
由于塔野本人并非因为喜欢而成为“札独族”,所以不会从最初就期待搞什么歪门邪道。
可是,一旦确定要去札幌,塔野就开始对“札独族”这个词产生羞于启齿的想象了。
当然,虽说如此,作为“战时派”[3]的他尚无勇气立刻去接近女人,只是由于暂时得以脱离一直纠缠身边的家庭羁绊,于是不觉心旌摇曳起来。
塔野的妻子四十岁,比他小五岁,经过相亲跟他结婚,是东京山手区开私人诊所的医生的女儿,虽说算不上相貌出众的美女,也还是踏实稳重的贤妻良母。
时至今日,塔野对妻子并无不满,觉得还算说得过去。
不过,他虽然对妻子予以认可,但另一方面却有着某种冒险冲动。而且,他心中开始焦虑不安,感到如果继续这样活着只会突然变成老头。
成为“札独族”向他的消沉心境投进一线光明——只要有那心思就能成事。他目前就怀有这种心态。
但是,他虽然有幸产生这种心态,却从未搞过像模像样的婚外情。他本来就属于对性事较为淡漠的类型,而且或许由于年龄较大,他已经懒得去费口舌追求女人了。尽管对方是个夜总会女郎,但毕竟与女儿年龄相仿,于是自己倒先难为情起来。总而言之,他既不善于甜言蜜语,目前也尚未感到迫切需要。
虽说当“札独族”已到第五个月,不过夏季的七八月间妻子女儿几乎都在这边,此外每月还有一两次进京机会。
他现在生活起居的住所叫“旭山公寓”,在札幌市内是设施最为完备的公寓之一。
虽然公寓位于近山高地的清静住宅区,但距离薄野也就十分钟左右车程,既有冷暖空调和热水、电话,管理员还承揽各种杂务,清扫房间也可以找家政大妈来做,地下层还有居民共用的酒吧。
虽然套房有两居室和三居室各种户型,但由于居民多为像塔野这样的单身赴任高级白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就像一流企业分公司经理级的公寓。
因此,在这座公寓前的广场上,每天早晨都有十多辆黑漆轿车开来排队迎接各位经理,此外还会叫来好几辆出租车。
塔野的前任古川也是单身住在这里,三居室的套房对于他们来说稍显宽大。实际上塔野几乎不用门厅右侧那间地板房,也就把它当作储藏室放些书籍和废旧物品。
塔野实际使用的只有朝阳的起居室和卧室。虽然三居室对于单身来说有些浪费,但这是公司考虑到家属也来同住或探亲而专为经理包租的,所以没必要顾虑太多。
塔野每天上午九点半从这里出发,乘坐专车十五分钟即可到达公司。公司位于面临站前大街的北星大厦八层。
分公司的面积为一百三十多平方米,职员总共二十二名,规模仅次于大阪和福冈的分公司。塔野就在其中一个隔间的经理室里办公。
他每天的工作从听取二十五岁的秘书葛原晶子报告日程开始,一天到晚大抵都是会见访客,召开策划会议,审批文件。而在夜晚仍有很多业务上的应酬,每周会有两次饭局。
塔野再次醒来是在上午十点多。
第一次醒来是六点半,看了一阵报纸又睡着,所以回笼觉近三个小时。
这一觉塔野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赶着赴约却莫名其妙地找不到衣服,忘了穿鞋,于是延误了约会时间。当他赶到约会地点时那天已经过去,他感到十分沮丧。
如此看来,塔野在睡梦中还记挂着跟美树的约会。
简直就像春游前夕的少年……
塔野苦笑着从床上下来。
外面已是日升三竿,从南侧阳台越过宁静的住宅区,正面可见藻岩山。昨晚下班时飘了小雪,家家户户屋顶和山体表面化了淡妆,白雪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这是星期天的上午,此时周边依然沉静,街道上偶尔有汽车驶过,随即恢复平静。
塔野依然穿着睡袍来到与起居室相连的厨房,将铁壶里灌上水并打着煤气灶。
他在烧水之间刷牙洗脸。公寓里有热水管道,只需扭开水龙头,冬季也有热水。无论什么样的严寒天气,待在这里都不会挨冻。
壶里的水烧开了,塔野端着盛有速溶咖啡的咖啡杯坐在沙发上。
一匙咖啡加一块方糖,这是固定配比。塔野吹了吹刚沏好的咖啡,然后慢慢啜饮。
塔野总是以一杯咖啡代替早餐,这样到了中午就会食欲大增,可以饱餐一顿。
若在平时,喝过早咖啡之后初醒的大脑就会清爽起来,可今天却依然有些沉重。
她真的会来吗……
塔野小口慢啜咖啡,又开始寻思跟美树的约会。
名片上确实写明下午两点。这并非自己强行要求,而是对方主动提出,所以应该不会有假。
可是,商定约会的过程却显得过于简单,自己刚刚提出,对方立刻答应。一个当红夜总会女郎那么简单就能答应吗?塔野再次心生疑问。他又想到要不就先刮刮胡子,于是站到洗脸间镜前。
三
塔野到达大酒店比约定时间下午两点早了十分钟。
虽然是星期天,但酒店里好像有聚会和活动,前厅和拱廊连接的电梯附近都挤满了人。
塔野曾数次来这家酒店参加商贸公司会议和客户午餐会,所以对这里十分熟悉。
塔野一到酒店就径直穿过前厅,进入右侧高出一截铺着绿色地毯的鸡尾酒沙龙。
美树还没来,塔野走到靠近里边电视机的席位坐下。
这里是札幌市历史最久的老店,虽然独具风格,但正面前厅稍嫌狭窄,感觉就像紧挨前台,实在憋屈。或许由于位处市中心而难以扩大空间,最近收购了相反一侧的临街地皮开始扩建工程。
目前由于扩建工程环境有些嘈杂,不过塔野特别喜欢这家酒店里保留自然木纹、统一为咖啡色的酒吧,还有这感觉沉稳柔和的鸡尾酒沙龙。虽然这里不像中岛的公园大酒店那么宽敞豪华,但个性鲜明别具意韵。
塔野向快步走近的男招待要了咖啡。
虽然在公寓里刚起床时就已喝过,但速溶咖啡与玻璃壶煮的相比,味道相差甚远。
平时塔野在会客时边谈边喝,连续喝五六杯都是轻而易举,所以今天才两杯也就毫不在意,只是需要控制加糖量以免发胖。
这次砂糖也只放了三分之一包,并且不加牛奶。这是从十五年前赴任伦敦分公司时养成的习惯。
虽然听说不加牛奶的咖啡又苦又伤胃,但塔野并不在乎这些。如果咖啡对胃有害的话,那大多数老外都该得胃溃疡了。
喝一口咖啡点上香烟,塔野把视线转向面朝大街的无帘玻璃窗。
天亮时下的小雪也已消失,午后的混沌太阳停在枯叶落尽的行道树梢。
塔野看看腕表,正好两点钟。
塔野依然端着咖啡杯,不露声色地转向沙龙入口。
女士赴约大都会迟到五分钟或十分钟,塔野也做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
左边隔一间包座有四个年轻女子围着餐桌快活地聊天,可能是刚刚参加过婚礼,她们都穿着和服正装,空椅上摞着像是答谢赠礼的包裹。
望着眼前的景象,塔野想起了留在东京的女儿久美子。
目前她还能像这些女子一样单纯地为朋友的婚礼表示祝贺,但再过两三年恐怕就不能悠闲潇洒了。
自从来北海道赴任后,每次回家都会惊讶地发现女儿长得更有女人味了。但是相反也会想到,她那么孩子气,根本不可能结婚为人妻。他虽然在心中祈愿女儿成长,但女儿长大成人总有一天会离开自己,这却是高兴不起来的事情。
塔野的思绪从东京的家中收回,他再次看看腕表——两点十分。
女士在出门前要化妆、整理发型,会耽搁相当长时间,不可能像会见客商那样干脆利落。
塔野又点上一支香烟。
虽然环视沙龙并未看到熟识的面孔,但他不太想流露出正在等人的神色。
虽然男人东张西望不够风度,但他只有今天特别在意,都是因为等候的是个女子。
在周日大白天满不在乎地跟年轻女子约会,塔野不免有些难为情。不管怎么说,身为一流商贸公司的分公司经理,做这种事情实在有失身份。塔野再次做出端杯的动作看看腕表,表针指向两点二十分。
会不会不来了呢?塔野心中掠过一阵不安。
仔细想来,美树确定约会的方式相当草率。或许因为她是夜总会女郎,所以那些话只是当作社交辞令说说而已。虽然最初有些怀疑,但最终信以为真恐怕还是由于自己心太软。
不安情绪渐渐扩散,后悔情绪开始露头。
塔野点上第三支烟,心想如果这支烟抽完还不来的话,那就彻底放弃打道回府。想到这里他抽了口烟,又喝了口剩下的凉咖啡。就在此时,门口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身穿淡紫色大衣,领口围着红条薄围巾,转动娇小紧凑的脸庞环顾室内——是美树。
塔野确认之后故意把视线转向窗户,为的是造成对方主动寻找自己的效果。
塔野的意图得以实现,美树好像很快找到了他,塔野眼角的余光感知到美树径直向他走来。
“真对不起!”美树从斜前方绕到正面打了声招呼,“我来晚了,久等了吧?”
“一小会儿。”
塔野一反刚才的焦躁情绪,落落大方地向美树点点头。
“我跟朋友一起来的,可以吗?”
美树身后站着另一位女子,她身穿淡蓝色毛衣,外罩深咖色鹿皮短大衣,藏蓝色短裙下面穿着高及膝上的系带长靴,两条筷子腿似乎一碰就断。
“请!”
约会有时也难免发生令人猝不及防的状况:本以为对方一个人来,可实际上却出现了两个人。虽然女人多了也会更加愉快,可大都是出于戒心防备而带来的护花使者。
然而,现在是大白天,这里又是正统大酒店的前厅,从塔野本人来讲,只是偶尔想跟美女共进午餐,并非怀有什么出轨的野心。假如对方以那种眼光看待自己并戒心重重,实在令人气愤。
不过,有两位女子陪伴倒也不坏,况且两人都长得相当漂亮。
“这位是布部绘梨子小姐。这位是塔野经理哦!”
听到美树介绍,那位女伴这才从衣袋里抽出手来鞠躬行礼。
与其说是鞠躬,不如说只是撅了一下屁股。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见到美树塔野就心宽了许多,于是说出了真心话。
“因为我早上起不来,所以……”
“哪里是早上?这都两点多啦……”
“不好意思。可是,女人又要做头发又要化妆,很费时间的。”
美树脱下大衣,露出白色的职业套装,一条黑漆皮带束在腰间。而她的女伴依然穿着深咖色鹿皮大衣坐在那里。
重新打量一番,这才发现那位女伴相当漂亮。
虽然从眼鼻端丽这方面来讲是美树占上风,但绘梨子却具有独特的气质。她长着略带惺忪的双眼皮,鼻梁不太高,延伸到鼻尖才兀然翘起,虽然少了些锐气,但脸庞整体却愈显甜美,再加上多少有些大大咧咧的感觉,反倒更能抓住男人的心。
男招待走了过来。
“现在该请我们吃午饭了吧?”
“我是有那个打算。”
“那就别点饮料啦,马上就走吧!”
美树虽然还很年轻,但在这方面毫不含糊。
“那就不好意思了,我们要去吃饭。”塔野向男招待点点头站起身来,“吃西餐吗?”
“经理先生准备吃什么呢?”
“吃什么都行,我随你们。”
“我吃中华料理吧。你怎么样?”
听到美树询问,绘梨子默默地点点头。
中华料理店位于四层,由于饭点已过,所以顾客寥寥。
三人来到靠窗的圆桌旁落座,美树坐在塔野旁边,绘梨子坐在美树旁边,与塔野隔着两把空椅。
男招待递上菜单。
“我对中华料理不太熟悉,你们帮我点吧。”
“那饮料喝什么呢?”
“饮料嘛,既然吃中华料理,那我就喝绍兴酒吧!”
美树捧着几乎把脸全遮住的大菜单向男招待点菜。
不过,她说的却不是菜名,而是诸如“牛肉切丝加青椒”这些食材的名称。看样子男招待都明白,边听边频频点头。
塔野掏出香烟,点上之后向那位女伴发问:
“你也是在什么地方工作吗?”
听到询问,绘梨子微微眨了下眼睛点点头。
“在哪里?”
“她其实是个大学生。”美树插言道。
“大学生?”
“她是北辰大学英文系的三年级学生。”
“哦……”
塔野再次看看坐在斜前方的绘梨子。她那柔顺的头发从中间向左右分开,发梢垂到肩窝以下。
她确实不像此行中人。
“不过,她晚上要在‘可乐必可乐’小吃酒吧上班呢。”
“打工?”
“家里供她生活费,可能是为了爱好吧……”
美树看着绘梨子笑了。
说到北辰大学,那在札幌也是富裕家庭子女较为集中的女子大学。听说近来有些女大学生为了爱好去打夜工,这女孩就属于那一类吗?塔野的好奇心更加强烈。
“你家在哪儿啊?”
“在东京。”
“那你是从东京来的啦?”
“原先家在这里,两年前爸妈去了那边。”
“所以就只留下你一个人。”
绘梨子又是只用眼睛肯定地回答。
“经理先生去过‘可乐必可乐’吗?”美树问道。
“我不知道那家店。”
“那你下次就去吧,都是像绘梨妹妹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
“那家店在哪儿?”
“大东大厦的地下层。哎,不是有家‘夜总会·顺’吗?就是那座楼。”
“原来如此。”
那座大厦塔野也去过几次。
女招待端来绍兴酒,接着上了四个菜,都是中华料理中常见的普通菜肴。
“我开吃了!”
美树像干杯似的端起了斟好的酒盅,绘梨子也跟着做出同样的动作。
有两个年轻女子陪伴,塔野心情不错。而且一个是漂亮的夜总会女郎,另一个是在小吃酒吧打工的大三女生。这种两人相差甚远的组合挺有意思,先前等待时的焦躁情绪顿时烟消云散。
美树和绘梨子毕竟年轻,一开始就狼吞虎咽,可很快就好像酒足饭饱,而菜肴却还剩下一半。
但是,两个女孩子因为喝了酒,脸庞已经微微发红。特别是绘梨子,本来就有些倦怠感的眼眶变成了粉红,看上去更增添了几分悲郁。
总共用烫酒壶喝了三壶,其中一半都被塔野喝掉了,或许是由于加糖而口感更佳的缘故。
“谢谢款待,太好吃啦!”
喝得微醺的两个女孩子一齐道谢,塔野也感到非常愉快。可能是因为有年轻女子陪伴,时隔多日胃口大开。
“你们接下来做什么呀?”塔野付账后来到电梯前问道。
“经理先生呢?”
“我想想……”
塔野接下来并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如果只从约会的程序来讲,到此已经全部结束。但是,他觉得如果两个女孩子同意的话,似乎可以继续共处一段时光。
“我要去买东西,就此告辞了。”美树对塔野的意图有所觉察,先下手为强,“绘梨妹妹要直接回家,是吧?”
“是的。”
站在旁边的绘梨子虽然身材娇巧,但穿长靴的双腿就像少女般修长。
“那你就让经理先生送一下吧?经理先生住在旭山公寓,所以很近的哦!”
看样子美树是没指望了,但绘梨子好像尚未确定去向。
“你家在哪儿?”
“在伏见区。”
“那挺近的嘛,我送送你吧。”
伏见区就在塔野居住的旭山公寓稍南的位置,方向相同。
“那就拜托了。”
绘梨子鞠躬道谢。最初见到时她把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感觉这个姑娘态度生硬,但交谈之后却意外地发现她很温顺。
酒店一层前厅里依然人满为患。
难保不会在哪里被谁看到——塔野快步穿过前厅,通过转门来到外边。
时近四点钟,太阳已经倾斜到设有滑雪跳台的山边,枯叶落尽的梧桐树投下长影。
“经理先生,谢谢款待。”美树在大酒店的乘车点前道谢,“绘梨妹妹就拜托您啦!”
塔野向美树点点头,随即跟绘梨子乘上等候的出租车。
“你先下车,所以我坐里边吧。”
塔野说出算不上理由的理由先上了车。
“请问……是伏见区的哪里啊?”
“十四条。”
司机听到绘梨子的回答,依然眼望前方点点头,随即挂上了挡。
出租车很快驶进西五丁目大街,然后从那里开始南下。虽然进入腊月街上洋溢着忙年的气氛,但同时周日黄昏也隐约透出某种寂寥之感。
绘梨子依然双手插兜,眼睛看着正前方。
她在想些什么呢……塔野不太清楚这个年代的女孩的心思。虽然感到她们极为幼稚,却又觉得她们出乎意料地成熟。
“你是怎么认识美树君的呢?”
“她跟我打工店里的妈妈桑认识,有时会来这边。”
塔野点点头,这个话题到此中断。
“学校的事不忙吗?”
“挺闲的。”
绘梨子的回答简短明快。
“你在英文系专攻什么科目?”
“弗吉尼亚·伍尔芙。”
“哦?弗吉尼亚·伍尔芙啊!”
“可是,我什么都不懂。”
“不懂专攻科目可是够麻烦的呀!”
塔野感到有些滑稽便看了看绘梨子,可她本人表情却十分认真。
“刚才她说你是为了爱好打工……”
“虽说是出于爱好,但意思不是说我的爱好在于打工本身。”
“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为了爱好而打工。”
“那就是说为了买某些唱片?”
“我是想出去旅游。”
“去外国?”
“各种地方,哪儿都行。”
“不过,你在那种场所打工,要是被学校知道了不会挨批评吗?”
“但是,校规中并没有禁止去小吃酒吧打工的条款。”
“是吗……”听她一说倒也确实如此,塔野苦笑一下,“小吃酒吧有意思吗?”
“也有意思也没意思。”
她说的或许也对。若是塔野这个年代的人,倒还能拿出更像样些的回答。不过,绘梨子她们会不一样吧?或许她那样的回答才是襟怀坦荡。塔野感到跟这个年轻而话语生硬的女孩交谈别有情趣。
“在那样的场所打工,收入会相当可观吧?”
“是啊……”
“要是不用于旅游会有富余吧?”
绘梨子坦率地点点头。对于常跟女招待打交道的塔野来说,这种毫无装腔作势的个性特具新鲜感。
“大三的话应该是多大啦?”
“二十一岁。”
“二十一啊……”
她比女儿久美子大一岁。塔野知道自己跟她年龄相差很大,心里便有些扫兴。
出租车经过宽阔的南九条大街向西行进,太阳向对面被冬树覆盖的褐色山边沉落。塔野像是要从扫兴中逃离,从大衣兜里掏出香烟点上。
“经理先生在旭山公寓是一个人住吗?”出租车跨过南行电车轨道后绘梨子问道。
“是啊。”
“那您每天都在外边吃饭吧?”
“偶尔也会吃方便面,不过几乎都在外边吃饭。”
“那做饭的厨具呢?”
“虽然有简单的炒锅和煮锅,可一个人也做不了啊。”
“那好可怜哦。”
“倒也说不上可怜吧。”
塔野苦笑一下,又对这个姑娘产生了新的好奇。
“顺便去看看吗?”
虽然担心受到司机盘问,但塔野还是鼓起勇气稍作试探。
“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
“那就去吧。”
嗯?塔野慌忙朝侧面看看,绘梨子表情依然平静。
初次见面并只是共进午餐就跟着男人回家,她究竟在想什么?塔野猜不透绘梨子的心思,这就像是一只小小鸟迎面飞进家门。
“直接去旭山公寓吧!”
司机没有回应,可能是对中年男性企图带年轻女子回家深感不快。不过,塔野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怎样进公寓楼门。
刚进公寓楼门左侧就是管理员室,电梯和楼梯在管理员室的前方,出入公寓都得从管理员眼前经过。
塔野以前除了妻子女儿从未带其他女性进过自己的房间,虽然可以说他一直保持品行端正,但这里的住户大半都是如此。
由于这里属于公司专用高级租赁公寓,所以住户都是地方城市的一流居民,这种自豪感也影响了住户的日常行为。在公寓外边怎样暂且不论,在公寓里一般不会做出可疑举动,这已成为住户们的不成文规矩。
可能出于这个原因,住户们到了晚上十一点钟就同时关门上锁,此后必须在楼门口报上姓名,再由管理员操作遥控器开门放行。
尽管住户都是一流公司的绅士,但这样做未免过分严苛,因为他们常常由于应酬或加班而晚归。虽然有些住户表示自己已不是小孩,并要求允许在深夜也能自己用钥匙开门出入,但最终未被采纳。
这是因为住在公寓里的女士们和住在东京的留守夫人们强烈反对。
在如此规定严格的公寓,尽管现在是白天,领着与自己女儿年龄相仿的女孩进公寓相当困难。管理员就算不会强行阻挡,也当然不会给好脸看。
“我的房间是三层十七号,我先进去,你过一两分钟再来吧。”
“被别人看见会很为难吗?”
“管理员那个人有些怪……”
“叔叔真有意思。”
绘梨子把身体靠在座椅上莞尔一笑。
四
塔野先乘电梯上楼,进房间没过几分钟门铃就响了。
“怎么样?”
“管理员大叔看着我,表情怪怪的,可什么都没说哦。”
“好,进来吧!”
塔野点点头关上房门。绘梨子迟疑了瞬间,但脱掉长靴后就依然揣着双手很新奇似的环视屋内。
“叔叔在这儿是一个人住吗?”
“你都看到了。”
“太浪费啦!”
进入单身男子的房间,绘梨子并未露出特别警惕的神态,直接走向朝南的阳台。
“我家就在那片树林后边。”
鳞次栉比的住宅前方一角是密林,再向前仍是住宅区的延伸。
“看上去倒是不太远,要不下次散步时顺便看看吧。”
“不行哦,那里不许男性进入。”绘梨子摇摇头说道。
“哦?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男人一进房间就会耍威风。”
“哪有那回事?”
“有啊!男人一进房间就把自己当成主人,什么都想发号施令。”
“那就是说,你以前曾经让男人进过房间,对吗?”
“倒是也有。不过,还没有像叔叔这样的老年人。”
“‘老年人’太过分了吧?”
“可您比我大二十岁以上吧?”
“嗯,也就大那么多吧……”
“不过,我还是喜欢像叔叔这样的老年人哦。”
“你还是别叫我老年人啦!”塔野皱起眉头坐在隔着餐桌的沙发上,“你不喜欢年轻人吗?”
“倒也不是不喜欢,但他们又粗鲁又性急,不是吗?”
“是不是对你那样了?”
“什么呀,叔叔?”
“嗯,也没什么……”
听到反问,塔野支支吾吾起来。
“可以请我喝杯咖啡吗?”
“速溶的行吗?”
“只好这样了呗!”
塔野心想,她说起话来真是毫不客气,随即去了厨房。绘梨子脱掉皮大衣,露出淡蓝色羊毛衫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餐具和厨具都齐全吧?”
“有是有,但很少用。”
“下次我给叔叔做几个菜吧。”
“你会做吗?”
“我做煎蛋卷最拿手。”
“那可拜托你了。”
如果能在公寓里吃到她亲手做的菜肴,那可真是美妙无比。
“砂糖和奶粉你自己看着放吧。”
“谢谢。”
虽然绘梨子刚才听说是速溶咖啡还说“只好这样”,但看她现在道谢的姿态,似乎并非不懂礼貌。
“你每天几点出门去学校?”
“学校有时去有时不去。”
“大学有那么清闲吗?”
“清闲极了。”
“所以你就出来打工了?”
“倒也不能这样说。”
餐桌那边能看见绘梨子的腿,虽然穿着肉色丝袜,但短裙下的双腿修长而紧致。
“你刚才说的去你房间的男人是你的男朋友吗?”
“是我男朋友啊。”
“于是就像主人一样发号施令?”
“他脸皮特厚,叫我给他做饭,还问有酒没有呢!”
“那确实是脸皮够厚的。”
“上次我把他赶走了,以后就不来了。”
“可是,你不喜欢那个男人吗?”
“怎么可能喜欢呢?”
“但是,你如果不喜欢的话就不会让他进你房间吧?”
“叔叔真怪!”
“哪里怪了?”
绘梨子自顾莞尔一笑:
“不管什么事都需要理由,是吗?”
“理由?”
“因为清闲所以打工,因为喜欢所以让男人进房间……”
“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有时也会不需要明确理由跟着感觉走,不是吗?”
“哦,倒是也有那种情况。”
“我来这里就没什么理由。”
如此说来或许也对。或许绘梨子是想说:偶然共进午餐并打算直接回家,但跟着感觉就顺路来到了这里。
“不过,把别人带进单身居住的房间可是非同寻常啊。”
“那么,叔叔把我带进自己的房间也非同寻常啦?”
“因为我是男的嘛!”
“男的就可以,女的就不可以吗?”
“是啊,姑且可以这样讲吧。”
“我不明白哦……”
绘梨子轻轻缩了缩脖子。不明白的是塔野,总之他感到自己被这只飞进来的小鸟忽悠了一回。
“你不要咖啡了吗?”
“谢谢款待。”
“要不就喝点儿威士忌吧?”
“我喝不了威士忌。”
“你刚才好像喝过绍兴酒了。”
“那个有点儿甜,所以我就喝了。其实我只能喝冰镇清酒。”
“冰镇清酒吗?那就给你来点儿?”
“不过,我白天不喝酒。”
“你酒量不小吧?”
“酒量虽然不小,可一旦醉了就爱哭。”
“喝了酒会哭吗?”
暖暖的淡蓝色高领毛衣上托着娇俏的脸庞,在娇娇女的感觉中隐含着大大咧咧的情致。
“我的脸不对劲儿吗?”
“我看你是因为你漂亮。”
“我还想变得更漂亮。”
“现在已经够漂亮啦!”
“叔叔知道女明星杰奎琳·比塞特吗?”
“杰奎琳·比塞特?我不知道。”
“她在英国出生,从法国的学校毕业。我就想变成她那样。”
“那个女明星出演过什么电影?”
“有《布利特》和《国际机场》。不过,比起电影,她的封面照片更棒,眼睛总是水汪汪的,有种悲凉感。”
“虽然说不上悲凉,不过你的眼睛也是水汪汪的呀。”
“是吧?我知道让眼睛湿润的方法。”
“能做到吗?”
“只要想到悲伤的事就能做到。”
“挺难的……”
“很简单。比如妈妈被杀,自己的胳膊断了。”
“那太恐怖了!”
“只是对着镜子想象一下,眼睛就湿润了。”
“那现在也是吗?”
“因为我想象到自己被关在这里的情景。”
“喂,别开玩笑啦!”塔野慌忙说道。
“可是,叔叔有时也会只想象一下就流泪吧?”
“可能也会有吧。”
“到了叔叔这个年纪,会不会没有眼泪了呢?”
“怎么会呢……”
塔野啜吸一口凉下来的咖啡。
“叔叔的夫人是在东京吗?”
“是的。”
“不寂寞吗?”
“刚开始有点儿寂寞,但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不,我说的是夫人。”
“啊,我夫人吗?”
看样子两人的想法之间存在偏差。塔野想到这也是代沟所致,便有些郁闷。
“眼不见心不烦,她反倒会很高兴呢。”
“夫人很贤惠吗?”
“哪里……”
“你不爱她吗?”
“早就过了那段时期了。”
“好可怜哦……”
“就那么回事吧,她也能接受现状。”
“不,是叔叔好可怜。”
“啊,我吗?”
此轮沟通也有偏差。
“我爸也不爱我妈。”
“哦?”
看样子,绘梨子已经认定塔野难为情是因为不爱妻子。也许这个特点就是年轻的标志。
“其实我爸爱的是另一个人,只是觉得我妈可怜才一忍再忍。”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在大学里教生物。挺奇怪吧?”
“为什么?”
“因为他只管寻找名叫‘大和白蚁’的另类蚂蚁。”
“可他毕竟是教授吧?”
“蚂蚁的教授哦!”
绘梨子缩缩脖子笑了。
“那就是说,你父亲从这边的大学转到东京的大学去了,对吧?”
“对。我妈因为是在东京出生的,所以特别高兴。可我爸真心不想去。”
“那就是说,你父亲喜欢的那个人在札幌,对吧?”
“对啊!”
“你认识那个人吗?”
“每天都见面。”
“每天?”
“是的。”
绘梨子点头肯定。她那从套头衫立领露出的细脖颈忽然显得老成起来。
“那个人在哪儿?”
“在店里。”
“店里?”
“她是‘可乐必可乐’的妈妈桑。”
“‘可乐必可乐’,这个名称也挺怪啊……”
“人的脖根两边不是有锁骨吗?‘可乐必可乐’就是锁骨这个词的拉丁文发音。妈妈桑的脖子就像奥黛丽·赫本那样细长,锁骨尤其漂亮。”
不管怎么说,这个名称很奇妙。
塔野换了口气:“可那是你打工的店吧?”
“是的。”绘梨子满不在乎地答道。
“那样不会出问题吗?”
“为什么?”
“你在那个妈妈桑的店里打工,你父亲知道吗?”
“他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爸跟妈妈桑关系好。”
“那个人确实是你父亲的情人吗?”
“第一次是我爸领我去那儿的,当时我凭感觉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可你没有明确证据吧?”
“‘可乐必可乐’的妈妈桑给我爸写信,当然是寄到我爸的学校,但我偷偷地看过。两人虽然相爱,却都在克制自己。”
“那么,‘可乐必可乐’的妈妈桑知道你是他女儿吧?”
“当然知道。妈妈桑跟我爸分手挺可怜的,所以我就去她那儿打工了。”
“挺可怜?”
“不是吗?她特别爱我爸,当然我爸也爱她,所以我就想给他俩搭桥。”
“搭桥?怎么搭桥啊?”
“写信时不动声色地告诉我爸妈妈桑的近况,或者把妈妈桑去东京的日期告诉我爸。”
她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塔野越来越弄不明白眼前这个小姑娘了。
“你这样做被你母亲知道怎么办呢?”
“我妈没事儿呀。”
“为什么?”
“我妈根本就不是怀疑我爸的人。而且,我妈知道我爸即使有婚外情也不会抛弃她,所以特别放心。”
“那我就不明白了……”
“那有什么不明白的呀?我爸比我妈心眼儿好多啦!”
“心眼儿好就可以搞婚外情吗?”
“我爸根本就不是有勇气离婚的人。”
看上去绘梨子好像大大咧咧,但她也许已经出乎意料地看透了真相,可不能因为是个小姑娘就小看她。塔野又换了口气:
“那位‘可乐必可乐’的妈妈桑长得漂亮吗?”
“漂亮啊,特别漂亮!”
“多大年纪?”
“三十二岁。”
“是单身吗?”
“当然是啦!”
“你父亲多大年纪?”
“今年刚到五十。”
听说绘梨子的父亲比自己大五岁,塔野总算放了心。
“下次我去一趟吧。”
“去倒也行,可不能喜欢上妈妈桑哦!”
“不,我不会喜欢上别人爱上的人。”
“说是那样说,可是一旦见了面也许就会喜欢上呢。”
“还是像你这样年轻的好。”
“那你就可以来啦!不过,我刚才说的可别告诉任何人哦。”
绘梨子把右手食指抵在嘴唇上。
“我明白。”
“我对美树小姐都没说过呢。”
“你跟美树君关系好吗?”
“倒也说不上好。不过,那个人特别会打扮,所以我很喜欢她。”
“女人会因为那种事情而关系亲密吗?”
“那当然啦!能给我一支烟吗?”
“行,可你会抽吗?”
“我从上个月开始练习。”
“大学生中抽烟的人多吗?”
“加上抽着玩儿的人,差不多一半吧。”
绘梨子微微噘嘴神气活现地叼上一支烟,随即用餐桌上的打火机点着。虽然到此为止动作潇洒,可伸直食指与中指夹烟的手势却有些笨拙,她吸了两口就像被烟雾熏得眼睛难受,立刻皱起眉头。
“你可以再使点儿劲吐烟。”
“这样吗?”
绘梨子轻轻嘬拢小嘴,塔野着迷地望着她那可爱的模样,绘梨子却突然呛得“吭吭”咳嗽起来,并慌忙把香烟放回烟灰碟。
“你偏要硬撑!”
绘梨子又用双手捂住嘴剧烈咳嗽,颀长的后脖颈就在塔野眼前颤动,近在咫尺伸手可触。
若起身轻轻绕到她身后,且不说能否成功接吻,但在她后脖颈亲一下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机不可失”的煽动与“不可妄为”的警示在塔野心中交错,但现在完全可以做出抚摸后背的样子拥抱她。
“叔叔!”绘梨子喘息着抬起脸来,“叔叔,请给我些水喝。”
塔野去洗碗池边,在玻璃杯中接满水端了过来。
“不好意思。”
绘梨子一口气把水喝完,然后用左手摩挲着脖子,纤细脖颈的肌肉绷得更紧了。
“你不用硬撑。”
“对不起。”绘梨子点点头说道。
“再给你沏杯咖啡吧。”
“我要回家了。”
“回家?”
绘梨子只用眼睛做出肯定示意。
“还可以多待会儿嘛!”
“我还是回家吧。”
“有人要来吗?”
“没有。”
绘梨子摇着头并开始穿大衣,急火火的动作,看样子是个想到就做的性格。
“那太遗憾了……”
“叔叔跟我在一起挺没趣的吧?”
“不,没有的事!”
“不用硬撑啦,脸上明明写着没趣嘛。”
“没有的事!”
“那你会吻我吗?”
“吻你……”
“是的。”绘梨子绕过餐桌站在塔野面前,“可以的啦!”
绘梨子闭住眼睛噘起嘴唇,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不知什么原因,尽管对方已经噘起嘴唇,可塔野却只是呆呆地望着。
“快点儿叔叔!”绘梨子依然闭着眼睛说道。
塔野只是看得出神,身体却一动不动。他觉得过了很长时间,但实际上还没过三十秒钟。
突然,绘梨子的大眼睛宛若鲜花绽放般睁开。
“真是个怪叔叔。”
“可是……”
“再见!”
绘梨子迅速朝房门走去。
塔野马上追过去,可绘梨子却不予理睬,蹲在门口开始穿长靴。看样子像是漫不经心,不过长靴的深咖色与鹿皮大衣十分搭调。
“因为今天太突然了……我把这里的电话号码写给你,以后再来吧!”
塔野从内兜掏出名片,随即把座机号写在上面。
“如果这里没人接的话,往公司打电话也可以。”
“不要。”
“你生气了?”
“没有啊。”
绘梨子使劲摇摇头,随即翩然转身打开了房门。
“哎……”
话没说完房门已关,只听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在钢混走廊上渐行渐远。塔野想追出去却又怕人看见,所以止步不前。在脚步声消失后,他返回了阳台。
虽然刚过四点半,但太阳已经沉向西山背后,初冬明亮的一天渐近黄昏。
塔野的目光向朝南的街道追去,却没看到绘梨子的身影。由于街道不止一条,所以如果绘梨子走别的路就不可能看到。
自己为什么不拥抱她呢?……
事已至此塔野才心生后悔,对方明明已经要求接吻并噘起嘴唇,可自己却只是呆呆地望着。
自己在酒吧里既能适当地开开玩笑还能神侃一番,可到了节骨眼上却束手束脚无所作为,浑身颤抖简直就像未经世事的少年。
虽说如此,绘梨子的要求也过于唐突,尽管她已经噘起嘴唇,可自己还不敢相信她是真心。而且,她是比自己年龄小两轮的大三女生,这也令他十分介意并产生了强烈的克制心理——绘梨子与自己女儿年龄相仿,怎么能占有她的嘴唇呢?总而言之,这种刺激对于塔野来说过度强烈。
或许是成长在二战中这辈人的悲哀,塔野毕竟只会去拥抱自己主动追求到手的女人,而且也跟不上今天初逢就接吻的速度。这种举动与塔野这辈人恋爱的那个时代反差过大。
不过,虽说如此,却并不等于他对没有发生任何接触感到满足。非但如此,他甚至感到像是失落了重大物件。难得有只可爱的小鸟飞进来,却眼睁睁地把它放走了。
如果当时跟她接吻的话,现在会是怎样的情形呢?他觉得那么美丽的猎物已不可能再度飞来。
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房间里已变得昏暗,从四点到五点,初冬的黄昏会在一瞬间到来。
走廊上响起女人和孩子的声音,可能是邻居出去采购回来,现在要准备晚餐了。
塔野起身打开了电灯,从阳台上看到家家户户也已华灯初上。此时此刻,东京家里的妻子和孩子们也许正在共进晚餐,平时不太留意的家人团圆情景忽然令他怀念不已。
单身生活虽然轻松惬意,但在这种时候却会带来深深的寂寞。
塔野离开阳台坐在沙发上,餐桌上还留着绘梨子喝过的咖啡和水。
直到刚才还跟那么漂亮的女孩单独相处,简直恍如梦幻一般。
“那女孩不错!”
塔野不经意地念叨了一句,发声之后慌忙回头张望——房间里当然没有别人。
“我有些不对劲儿啊!”
塔野又念叨一句,随即倒在沙发上。
注释
[1]北海道札幌市中央区的繁华街,是日本三大“欢乐街”之一。
[2]北海道乡土料理。
[3]在二战时期度过青少年时代的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