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健康社就职,圣子回到三鹰多半在下午六点以后。
回家路上,顺便在站前的超市买点儿东西。
高明早上一般睡到十点来钟,起来后去附近的井之头公园散步。
回来后已接近中午时分,简单吃点早餐,然后读书或撰写稿件,有时也会呆呆地望着窗外。
圣子回来后准备晚饭。不管回来的时间是几点,高明都不会发牢骚。
高兴时,不等饭做好,高明就自己先拿出酒杯来独斟自饮。每顿饭总要喝酒,饭量也不大。
住院时也不曾间断过饮酒,护士曾经制止,但他照样满不在乎。当然,圣子说也没用。倒也不是抗拒,反正死活不听。不管别人怎么说,高明都会自己去买酒且堂而皇之地饮用。
他对饮酒似乎抱有一种信念。
结果连护士也输给了他,由他去了。从饮酒这件事即可看出,他是明里不太吭气、实际十分顽固的人。
圣子就职健康社后,晚饭时间都推迟到临近八点。早上出门,高明大都还在睡眠中。午饭兼并的早餐只有酱汤或小碟咸菜,他也没什么怨言。
只是喝酒时,一定得有下酒菜。来不及的时候,紫菜或放杯水也行。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骨子里喜欢喝酒的人。他几乎不吃米饭、不吃菜,身体消瘦却勉强支撑着,无疑是亏了有酒。
不过,这么喝也没醉过。酒量跟年轻时比是少了些,可一天仍能喝三合。一升瓶装的酒,大概三天就空了。
并且他喝多少也不上脸。有时看似醉了,闭目将双臂抱在胸前。可是稍后又会突然面对稿纸,那样子根本没醉。
他们住在一个外墙抹了泥灰的木造简易公寓里。这所公寓分别有几家小单元,二楼住着七户人家,圣子他们的住房在二楼的尽头。一进门,就是十张草席大小的饭厅以及八张草席大小的和式房间。另外还有灶台、洗碗池和洗澡间。
居住的空间不大,但两人的生活足够了。
三年前搬到这儿来,在这所简易公寓圣子他们算是老住户了。
圣子回来时只要看到简易公寓尽头的房屋里亮着灯,就会觉着松了口气。
高明在屋里。只要感觉到他的存在,她就会觉得内心充实。
圣子拿出钥匙开门进屋。高明为规避推销员或挨门行商的麻烦,独自在家时,总是把门上了锁。
“我回来了。”
圣子每次进门都打招呼。但高明总是坐在里面和式房间的低矮桌前,稍稍回头看一眼罢了。
最近没怎么看到他写东西。
高明写稿不用钢笔,只用铅芯很硬的2B铅笔。而且,若事先没有准备好橡皮、卷笔刀,他会不高兴。在圣子看来,他简直像小学生一样。
桌角放着一个茶杯,座椅旁边无例外地放着一升瓶装酒。圣子没回来时,他常常独斟自饮。
“肚子饿了吧,我马上准备饭。”
“嗯。”
高明话不多,是多余话不说的男人。他好像时常在为稿件打腹稿。
看到其冷漠的态度,圣子反倒有种安心感。
圣子认识高明是五年前的事。那时,圣子去了伊豆七岛之一的式根岛。
二十三岁A大学国文科毕业后,她立即去了式根岛,在那儿唯一的一所中学当了一名国语教师。
一个东京的大学毕业的年轻女性,为何跑到乘船需十来个小时的孤岛工作?对于这个问题,圣子自己也解释不清。
当然,两年前的暑假里,跟朋友一起来过小岛算是起因吧。
海水四面环抱的小岛,悠闲自在的生活以及岛民的热情深深地打动了她。
四年的大学生活虽然住在大都市,但是圣子还是喜欢故乡——山口那样平静的地方。
她出身世家,受过女孩应有美德的管教训练。尽管跟同学们在一起,也谈论学生运动与恋爱,且对大家的议论有同感,但却不能大胆地付诸行动。
朋友称圣子是大小姐,并用略带嘲笑的口吻另眼看待。
“那不是你该做的事。”
朋友看圣子,或许因她柔弱的外观而有种心痛的感觉。
圣子决定一个人去谁都不去的小岛,也是出于反驳朋友的心理。
就是想让对方看看——“我也可以”,同时也想尝试自己付诸行动的感觉。
在东京的学生生活没有特别奢华,依靠家里给的钱,圣子倒也不用打工,跟需要流汗打工来补贴生活的朋友总有一线之隔。对此,她有过自责心理。
进一步说,她还有反抗自己生长的家庭环境以及父母的心理。
圣子家是拥有山林的地主、山口的世家,父亲经营林木,家里以及周围的人都是满脑子的旧观念。
虽说是大家闺秀,圣子并没有受到溺爱,父亲的管教很严,特别在训练女人应有的言行方面,完全是旧有的一套。女人需端庄文雅且应早早地出嫁。
让圣子去东京念大学,不是出于教育问题的考虑,主要是为了使女儿具备良好的出嫁条件。
圣子大学毕业后,没有唯命是从回故乡,而是打算先工作,想必也是为了反抗家人的旧观念。
摆脱周围的说教,圣子想尝试靠自己的力量生存。告别至今以往的自己,式根岛是合适的选择。
可圣子万万没想到,那样的选择竟然是改变自己一生的重大缘起。
中学毕业后,年轻人纷纷逃离了小岛。当然小岛上没有高中,也是没办法的事。可就是在这样的小岛上,从东京竟然来了位年轻漂亮的女大学毕业生。
“就算是来了,也就干个半年吧。”
小岛上的人看到圣子那苗条的身影,一开始就没指望她会长期待下去。从本岛来的游客很多,但没有谁会在小岛上住下来。
即便希望他们长期留下,小岛也拿不出任何让对方长期居住的理由。小岛除了悠闲自得的生活,没有任何娱乐场所。
但是,圣子却并非三心二意。除了小岛美丽、温柔的吸引,同时,她还想尝试一下自己的决心。
圣子在岛上的中学教国语和家政课。这里女教师只有她一人,所以不得不担任家政课的课程。作为出嫁前的训练,圣子学过插花、烧菜,没想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一个年级只有十四五名学生,都是很朴实的好孩子。男孩子到了上初三的年龄,身高超过了一米七,站在这群孩子堆里,小个头的圣子矮去一大截,旁人看不出谁是学生谁是老师。
岛上的人都很亲切。
两年前,还在念大学时就来过这里,那时不论逗留多久,说到底是个游客。可是现在,她已成为居住在岛上的岛民了。
圣子在渔业合作社社长的大宅院里租了一间房子住下来。岛上的人时常送来新鲜的鱼类、蔬菜,几乎没有另行购物的必要。
学校一共有八位教师,个个性情温和。
大学时,周围人都说圣子是大小姐、老好人,来到这儿后,圣子倒觉得这里的人都纯朴善良极了。
来小岛前做好了寂寥、孤独的心理准备,住下来后这种担心竟然完全消失了。因为圣子的房间总会来学生,根本不会感觉寂寞。
一些男学生,在注视圣子的目光里掺杂着仰慕,那已超越了师生的感觉。圣子困惑于少年那般仰慕的情感,同时也有愉悦之感。
就这样,在美丽的大自然与淳朴的人心中圣子度过了一天天充实的生活,转眼一年过去了。
当时母亲以及大学的朋友都想错了,以为她心血来潮,半年就会跑回去的。
不久,游客带来热闹的夏季结束了,小岛又恢复了平静。都市游客离去后的静寂才是岛子原本真实的情调。现在这里只有岛上的人。
恢复了寂静后的十月,一个客人从东京来到式根岛。他瘦瘦的身材,身着简便和服,脸色苍白。
那个人在岛上唯一一个靠港口的山野旅馆里住了下来。
圣子得知那个人是著名作家,是在他来到小岛的四天以后。
“住在我们旅馆的客人是小说家,名叫‘能登高明’。老师知道这个人吗?”
旅馆的老板娘问圣子。
“能登高明……”
圣子有记忆。大学三年级时,随意从朋友书架上借读的就是能登高明的书。
那是S社的文库本,书名是《黎明》,里面有三篇短篇小说。
那些作品描写的男女之爱略显抽象,暗示着一种虚无缥缈、没有结果的情爱。
当时的圣子还是学生,对于婚姻、恋爱持有梦想,所以对那些描写虚无恋爱的小说内容反倒有种新鲜感,似有窥视了成人世界后的心跳与不解。
当时,圣子还想继续读能登高明的其他作品,可文库本仅有那一册,附近书店也没有。
另外,R出版社和S出版社各自出版过一册,可距那时已经过去了十年,似乎也已绝版。
手头仅有的文库本前言中写道,能登高明十多年前获得S社新人奖,如彗星闪烁一般在文坛初露头角。他描写的男女间的虚渺爱情,伴随着一种都市倦怠和栩栩如生的切肤感受,在当时的文坛备受瞩目。
前言的评价是:“如此才华横溢的作家,真是多年不遇。”
能登高明登上文坛、颇有名气的时候,圣子还没上初中呢。在模糊的记忆中,似曾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没读过他的作品。从朋友那儿借读纯属巧合。
但那碰巧借来的小说却吸引了圣子。
阴暗忧郁的都市氛围中那般虚渺的爱不是圣子想要的,但她却能理解那样的世界是存在的。
名噪一时、被誉为才华出众的作家为什么突然消失了,圣子无法理解。但留下几篇优秀的短篇后,忽然离去,这样毫不留恋声名的风格跟作品一同打动了她。
那时她问过朋友。然而“能登高明”这个名字无论在报纸还是在杂志,都没人再次看到过。
后来把《黎明》还给了朋友,她手头没有那本书。不过那本书的读后印象却深深地留在了记忆之中。
那个作家现在一个人来到了这个孤岛。
“如果是真的,他可是了不起的作家啊。”
圣子兴奋地对旅馆的老板娘说。
“今天照旧又去散步了。”
前几天,圣子看到过能登高明在海岸或神社散步,大都是在午后接近傍晚时分,他身着深蓝色的简便和服,两臂交叉放在和服的袖子里,好像边走边在思索着什么。
远处看去,步履蹒跚,自在飘然,有些衰老的样子。可是近看,竟很年轻。头发较长,从中间分开向后梳去。白皙的面容,眼角依稀可辨出几道细小的皱纹,但看不出是步入中年的男子。
圣子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查了查人名辞典,二十八岁在S出版社获文学奖出名,从那以后过去了十五年,现在应该刚刚四十三岁。
圣子不由得算了一下跟自己的年龄差距。二十四岁与四十三岁,相差十九岁。世间还有相差二十岁在一起生活的。
不过,圣子那时根本没想要跟能登高明相爱且共同生活,只是大致想知道自己跟他有多少的年龄差距罢了。
圣子曾经一度想跟能登高明打个招呼,但是看到他一个人边走边思考的样子,便又打了退堂鼓。
自己只是读过他的作品,在对方看来,不过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岛上的女人。
照旅馆老板娘说的,能登高明只吃午饭和晚饭两餐。除了散步,总在房间里看书、睡觉,或让拿给他一升瓶装酒在房间里自斟自饮。这个客人话不多,很安静,不需要什么照顾,偶尔会询问一下岛上的历史以及风土人情。
“说是写小说的,那么偷懒,怎么生活啊?”
老板娘似乎很担心地说道。
“看起来什么都不做,脑子里一定在思考着各种各样的事呢。老板娘,能不能什么时候给我介绍介绍那位作家啊?”
“那太容易了。什么时间方便啊?”
“我今晚就可以。想请他给签几个字。”
“那,我现在就去给你问问,讨个信儿来。”
“如果对方忙的话,就别勉强啊。”
“怎么会,总看他没事可做呢。”
在老板娘看来,不做事,就是偷懒。
那天晚上,七点来钟圣子拿着彩色纸来拜访能登高明了。
高明吃罢晚饭,正独自一人拿着酒壶往杯子里斟酒喝。盘子里的下酒菜是当地特产——咸圆鲹鱼。
圣子自报了姓名,说明是在东京的一所大学毕业后,来到了岛上在中学教书,并试探道:“想请先生签几个字。”
能登高明点头答应了,但并没接过色纸,只是问了句:
“喝酒吗?”
圣子当然谢绝了。对方却接着说:
“愿意的话就喝一杯吧。”
然后他往另一只酒杯里斟上酒,放在了圣子的面前。
接着又询问了岛上的情况及学校的事。
聊了几句,圣子觉得高明倒是个爽快的人。
从外观看,白皙的面容、留着长发、干瘦的样子似乎不好接近。实际上倒好像是一个和善诚实的人,并能认真倾听圣子讲话。
因为是小说家,比起岛上的产业开发,能登似乎更关心生活和历史方面,特别是有关历史的内容。他告诉圣子,他来这儿后了解到许多事情,甚至比圣子知道得还多。他津津有味地向圣子叙述了一个传说。
岛上的大山神社有些很有趣的传说,其中一个是有关猫的传说。这个岛上从前有只大猫作恶,于是请山岳修行者来惩治。从那以后,“猫”成了避讳的言词。生活中不得不使用这一词汇时,只好说“木桶下的小伙子”。可是明治以后,随着岛民的增加,老鼠也多了起来,只好又请求大王允许养猫,这样就又开始饲养了。
能登高明对岛上唯一的宗教派系——“日莲宗”似乎也很有兴趣,还知道这个岛上传说中的开山祖叫“事代主命”。
老板娘说他只知道喝酒,不做什么事情,看来,他其实做了不少有趣的调查呢。
“是来这儿写小说吗?”
“不,只是随便来玩玩。”
能登拿起酒杯来,露出一丝笑容。在那带有自嘲的笑容里,圣子捕捉到了淡淡的阴影。
那正是圣子在其小说中体味到的虚无惆怅。
“我也读过老师撰写的《黎明》。”
“啊……”
能登露出无甚兴趣的样子,将双手插入衣袖里,转眼凝视窗外的夜幕。沉默笼罩着两人,骤然传来了窗外海岸的波浪声。
“那么,是来休养的吧?”
“也不是。”
“可为什么来这儿?”
“查看地图,发现这个小岛好像是东京周边最小的。”
“所以就来了吗?”
“是这么回事啊。”
能登仍旧眼望窗外,好像还在倾听波浪声。圣子坐在其对面,对其匀称的外观面容看得入迷。
“能请您给签几个字吗?”
临告别时,圣子再次重复道。能登点了点头,拿出毛笔书写了“未果”二字,并在一旁签上了“能登高明”。
圣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能登高明的?至少在岛上的时候,她对于他的情感还说不上是爱。
当时的心情,准确地说应该只是对一个陌生世界里的男人产生了敬畏及崇拜。
的确,学生时代读高明的小说时,留下的印象与眼前忧郁的身影对圣子具有同样的吸引力。
自从请高明签字以后,圣子平均三天一趟去高明那儿拜访。
高明照旧或读书或呆呆地望着窗外,终不见其撰写小说。
“打算在岛上住多久?”
第三次去拜访时,圣子问道。
“住到什么时候呢……”
他好像是在念叨别人的事。
圣子开始在意他个人的事是从此时开始的。
“您太太不是在家等着您吗?”
“呀……”
高明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阴影。圣子觉得自己不该问,却又忍不住继续问道:
“有孩子吗?”
“有两个孩子。”
“在等您回去吧?”
“大概回她娘家了。你是不是还没有恋人啊?”
高明反问道。
“是。”
“哦。”
他俩相互谈起个人私事,也就是仅此一次。高明对圣子的事没有继续追问,当然也没再谈及自己的事。
虽是简短的对话,但圣子觉察出高明与妻子之间有隔阂。
在这个岛上,圣子与高明之间留下不可忘怀的记忆是十一月初的一个星期天。
那天,圣子吃完晚饭,七点来钟来到高明的住处时,他已经喝了不少。
说是喝五合都不会倒,但真要喝了这个量,架不住会有些眼睛发红,拿酒杯的手也会有点儿颤抖。
那天晚上高明就接近这种状态。
高明喝酒时不会改变身体的姿势,也不改换说话的腔调。平静中有种投掷标枪的劲头,很像他的作品风格。
圣子喜欢高明平时的那副面容,也很欣赏他醉时眼角挂上些许红晕的表情。年轻的圣子不太懂,其实那里包含着一种韵味,可谓男人的诱惑力所在。
“我后天就回去了。”
那天圣子去了,高明这样对她说。
“为什么突然要回去了?”
“天慢慢冷起来了啊。”
高明面无表情地喝干了酒杯里的酒。
夏天来了很多游客,不久,八月结束后,游客们一起离去了。
那时也不觉着有丝毫的寂寞。可眼下有了这么一个人,还不知此人会对自己有什么意义,圣子便感觉到了他要离去的寂寞。
“回去后做什么?”
“在这里……”
高明放在桌子上一张纸片,上面写有住址,地点是“中野”。
“如果来东京,来玩吧。”
“可以去拜访吗?”
“当然啦。”
圣子顿时变得六神无主,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迄今两人平淡相处的时光,此时此刻异常鲜明地呈现在眼前。
“一定要回去了吗?”
“是啊。”
高明是一旦决定就不会改变的人。圣子无言以对,只有呆呆地看着高明独自饮酒。
意外地被高明亲吻是在这三十分钟以后、圣子起身准备离去的时候。
圣子站起身来刚刚拉开纸拉门,高明突然从背后拥抱过来,亲吻了她。
圣子接受高明是在翌年三月她辞去了岛子上的工作、回到东京约两个月以后。
自十一月离别后的半年里,圣子一直在思念着高明。
对于从未与男性有过亲密接触的圣子,仅有的一次亲吻令之感受到极大的震撼。如果对象是与圣子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子,或许也未必会有如此的反应。
因为在圣子心目中,高明的形象实在高大,就年龄相差悬殊这一点,其存在已是不可思议。这个自己一直尊敬崇拜而不曾奢望成为恋人的男子主动亲吻了自己,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事,可却实在地发生了。
一刹那,圣子躲开了高明。不过那是因为事发突然,圣子的身心都还没做好应对的准备,而并非其内心要拒绝。
高明离开小岛四个月里,圣子的内心由震惊变为喜悦,并伴随着思念。
虽然只有一次,高明对她说的“喜欢你”是铁的事实,而且这样的事实逐渐膨胀占据了她的整个心房。
在岛上工作了两年后,圣子辞去了那儿的工作。辞职时的理由是对中学生的教育失去了信心。上初中的孩子身体已发育成人,但精神仍处于微妙的多变期,对付那些进入青春期的孩子,圣子显得太幼稚似乎也过于认真。
班上的学生中,有男生反对圣子去高明住处,于是突然采取了对抗老师的行为。他们还很单纯,因而才觉察到圣子微妙的心理变化。那样的少年心理让圣子感觉得意,同时也有一种恐惧感。
另外,在岛上度过了两年岁月,虽说很充实,却也有种日复一日重复同样事情产生的焦躁不安的情绪。
岛上终究没有圣子要嫁的男人,圣子喜欢小岛,但没打算在这里结束自己的一生。
“还是回东京去,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吧。”
好心的校长这么劝她。其实那也是岛上多数人的意见。总之,岛上的人不会随意将外来者关在这个只有老人和小孩的地方的。
但是除此原因以外,让圣子决意离开小岛的,还有想要见到高明的愿望。那种心情起初无疑仅仅是一点点萌芽罢了,而在岛上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却不断地在发酵、升华。
工作了两年,说来也到了离开小岛的时机。总之,万事都意味着该要离去。
离开小岛后,圣子回故乡住了一个月。然后说服劝其出嫁的父母,同意她再回母校读两年研究生。就这样,圣子又回到了东京。
圣子跟高明在东京重逢是因为她给他写了封信。
起先圣子不过是打算告诉对方自己回到了东京。她想,只是告诉这个消息,没什么不应该的。
但写着写着,由告知对方自己回到东京,逐渐涉及近况,等她意识到时,内容已发展至爱的袒露。
其实圣子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倾诉爱意,只不过这样写道:
现在坦诚地接受先生的表白了。
乍一读,似乎只是赞同高明的意见。可话里其实包含了——只要高明求爱她便不会拒绝的意思。
一个星期过后,接到高明“方便时来玩吧”的回复。
五月初,圣子造访了中野。
正如高明在岛上讲述的一样,他一个人住在一个小小的木造平房里。厨房的洗碗池里并排放着几个瓶装的酒瓶,里屋是六张草席大小的房间,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书籍,看来房间有日子没打扫了。
离别半年后重逢,两人谈论着岛上以及分别后各自的情况,圣子感觉到一种从前不曾有过的亲切。
来到他居住的地方,亲眼看到他的生活环境,圣子觉得对他那种不易接近的印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久别后的亲切及和蔼的感受。
他们谈论了很多话题,喝了些酒,渐渐地、自然而然地圣子接受了他。
初次将自己的身体给予异性,圣子没有悲哀,也没有懊悔。在高明那充满男人气息的怀抱里,她明白了这便是对方曾经希求的。她同时感受到一种随性或满足,那是因为将自己给了自己喜欢的人。
只有一点遗憾,就是发生这样的结果是因为她自己写了信并去主动造访。
高明的想法是怎样的呢?小鸟自己飞来,不好拒绝才要的呢,还是内心正在期待着此般相逢呢?这些问题从高明的态度上得不到答案。
高明低语着“喜欢你”,并长时间深深地与她接吻。但那不是恋爱开始时的那种迫不及待与炽烈,而只有沉着与轻柔。
或许高明不是那类男人,毫不掩饰地将爱挂在嘴上。拥抱自己时,其实心里或许蕴藏着充溢的情感吧。
有过一次以后,双方的距离感快速地缩短。
刚从高明那儿回来,圣子就又在思念他了。不过,说是这么说,不可能第二天立即再跑过去。
圣子心想,不能进一步亲密了,高明跟自己毕竟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但是一夜过后第二天,又想着尽快见到他。
圣子的身体好像着了火,当然那火是高明点燃的。
高明表面看起来显得很冷漠,实际上却性情温柔。获取处女的身体时,用轻柔、小心之类的形容有些怪异,他似乎只是在用心消除女人彼时彼境的胆怯心理。圣子事后有种虚脱感,但却没有后悔。
她没有去感觉形式上的悲哀,相反内心深深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男人的温柔。
离开时,高明说道:
“等你再来。”
圣子住的公寓在石神井,到中野要先到新宿换乘国铁。总共近一个小时。
同在东京都内,相距不算远,想去的话可以立即出发。
但是圣子按捺住了自己的心情。
从大学回来后,或编织毛衣或烧菜,可无论做什么脑子里都在想着高明。就这样,思念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
高明的房间不脏,但有独居男人特有的尘埃。他几乎天天在外面吃饭,不过有时洗碗池里也会堆满了玻璃杯及饭碗。
圣子每次造访,都会刷洗干净并帮高明整理房间。她把整理高明的房间看成了自己的工作。
两人结合后三个月过去了。一天圣子跟往常一样不经意去了高明的住处,发现房间里少有的整齐利落。
房间的犄角旮旯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洗碗池边整齐地摆放着厨房的抹布。
照女人的直觉,圣子明白不是高明所为,而是哪个女人帮忙来做的。
高明的妻子,还是情人?
圣子感到很伤心。在自己以身相许的房间里,会有别的女人出入。
那以后的两个星期里,圣子没有去高明那儿。
她想,别的女人有就有吧,但实际上内心却又无法完全地放弃。
第十五天,高明寄来了一封信。他是不喜欢打电话的人。圣子拆开信封一看,信笺上仅简短地写道:
有话对你说,请来一趟。
圣子来到中野的高明家里,见他身旁照例放着一升瓶装酒,正在喝酒看书。
房间是被收拾过的,但洗碗池里放着三只玻璃杯。
圣子洗了那几只杯子,坐在了高明对面。
随便聊了几句大众话题后,高明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说:
“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住?”
“我吗?”
“一直在考虑这事。”
一起居住是什么意思?圣子又反问高明。
“实话说,我现在还没有跟妻子正式离婚。妻子现在一直住在静冈娘家。如果想要离婚的话,大概现在马上就可以。以前觉得麻烦没办……”
那是极其符合高明性格的做法。
“如果你希望我离婚,当然马上就可以去办。”
“那么做……”
圣子摇了摇头,自己没有那样要求的道理。
“但是,我对结婚这样的形式持有疑问。所以跟妻子离婚后,不打算马上再重新结婚。因此跟妻子是否离婚对我来说,没什么关系。”
“先生说的是想要跟我同居吗?”
“啊,是。”
高明点了点头,慢慢将杯子放在了桌子上。
“你还年轻,又很漂亮,以后会有不少很好的提亲对象。说实话我这样的老朽不应该独占你。”
“您不要那么说。”
“这样的年龄说起来怪不自然的,但我真的爱你。”
被高明那深邃的目光盯视,圣子不由得避开了自己的视线。
“我想我们不结婚,但一直在一起。”
高明这样表白,没有丝毫难为情的样子。那神情,在圣子看来就像个孩子。
“这是两个月前就开始考虑的事情了。”
圣子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自己正在爱着高明,这无疑是事实。并且同样,也感受到了一种超越婚姻的、男女间的纯粹的结合。自己也曾经想过,为了高明,不论怎样都不会后悔的。
可一旦真的要面临选择,她有些犹豫了,不由得退一步思量起来。
高明那样的表白令圣子高兴,同时又不知所措。或许是因高明提得突然,也说不准是圣子潜意识中对于非婚同居的不安心理。
圣子接受了高明的提议,开始两人同居是那一个月后的九月中旬。
因为是同居,没必要公布给周围的人。正确讲来,是来过“中野”高明家几次后,自然而然地算是搬了过来。
开始同居后,圣子将自己的新住址通知了娘家以及大学。
乡下的母亲开始以为女儿只是变更了住址,可来到东京才得知女儿跟一个比自己大近二十岁的男人在同居,不由得大吃一惊。
圣子的父母见了高明。高明按照正式的请求对方父母准婚的方式,跪拜在草席上,对圣子的父母说:
“既然一起居住了,我就会尽可能地使她幸福。”
圣子的父母开始感到惊讶和愤怒,但听了高明的这句话后,或许是没了反对的心情吧,总之默默地回了乡下。
圣子作为研究生在大学的学习也没受什么影响,还是跟从前一样。
同居之后才知道,高明的收入真正是微乎其微。
在普通的文艺刊物上几乎没有任何小说发表。仅仅是偶尔应杂志社或报社之约,写一点随笔或书评,而且一定是上档次的杂志。老朋友也会找上门来跟他约稿,但他绝对不接内容上自己不中意的约稿。
高明的人生态度在旁人看来,多少有些将自己逼进窄胡同的感觉。他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只相信自己的生存方式,除此以外绝不尝试。
正是这份固执,反倒成为一种魅力吸引着部分读者。
有时他像是被读者突然想起了似的,有些自称是他粉丝的读者或是前来拜访,或是寄来信件。S社出版的仅有的那个文库本,仍在勉强销售着。
不过,仅靠高明那点不稳定的收入还是心中没底。圣子把大学领到的奖学金也加了进去,总算能够维持普通人的生活。
高明自己却毫不在意自己的低收入,照旧穿着“结成”或“大岛”质地的和服,和服的带子也一定要用绞缬染[1]。还有他每天都要喝酒,告诉他“没有了”,他便会自己去赊账购来。
或许可以说他是金钱意识淡薄或没有经济意识,总之有非现实的一面。
圣子对此无可奈何,又觉着正因如此自己才应该陪伴在他的身边。
高明和圣子从中野的老房子搬迁到三鹰的简易公寓,是在两人同居半年之后。
搬家的理由是高明的一句话——“已经厌倦了这个房子”。
三鹰的简易公寓是经由圣子的大学介绍租赁的。
原来住的虽是老房子,但那是独门独院的住家。现在的新居则完全是租赁式的简易公寓。说是厌倦了老房子,其实是降格了住房条件。依他俩当时的经济条件,已没有能力继续租住原来的老房子。
这些情况高明应该是心知肚明。但他是那种有话蒙在肚里的男人,表面上一副完全是自己乐得搬迁的劲头。
当然,圣子也不会扯到金钱的话题。他们彼此心照不宣,那样扫兴的话,没必要说出来。
三鹰的住房不仅离大学较远,房屋面积也变得窄小。不过,周围的环境比中野安静了许多。而且,最令他们满意的是住房近处有个井之头公园,那儿是高明散步的绝好去处。
星期天午后日落前,高明常带着圣子去那个公园散步。
从新的住所到那个公园步行约十分钟的距离。
路上,两人几乎没有对话。对圣子来说,一起漫步,这就很满足了。
公园里还留有“武藏野”的风貌,在“御殿山”的一角有片杂树林,那儿生长着山毛榉树、橡树等。
高明避开池塘附近人多的地方,挑选树木茂密的路线行走。
周末,公园里携家带口的人很多。到处可以看到年轻的爸爸、妈妈拉着孩子的手并排行走;有的则是爸爸背着走累了的孩子,妈妈拿着给孩子买的装有金鱼的袋子正要离园。比比皆是这般风景。
高明特意避开热闹的地方,似欲躲开那般喧闹,或是不愿看到一家老少的场面。
实际上,那样的场面对圣子也有负面的影响。每每看到一家老少的身影,圣子就会感到不安,担心高明想起分别后的妻儿,后悔跟妻子分手。
高明顾虑的却是圣子。担心圣子看到人家幸福的家庭,羡慕别人有一个得到大家祝福的婚姻,生儿育女,过上平常的日子。
面对眼前的一个家庭,高明嘟哝了一句“没意思”。他想借此表达自己的感受,不欣赏那般普通家庭的安逸,同时也算是对面露羡慕神情的圣子的一个警告。
来往于公园,圣子想,别人会怎样看待他们呢?
远处望,在外人眼中,身着和服便装、干瘦的中年男子和白衬衣、蓝裙子的年轻女性——这个组合或许被看成了父女俩吧。
高明看上去有点儿显老。
不过,凑近看,正是其皱纹使他的面颊轮廓显出一种中年男子的英俊来。
人们会不会认为他们是中年男子与情人的关系呢,还是那种婚外恋感觉的关系?实际上,如果说没有正式婚姻的男女都属于婚外恋范畴,他俩正可谓是婚外恋。
总之,似乎没人会觉得他俩是普通恋人关系。高明那沉稳的样子以及看破红尘的目光,与恋人特有的那份炽热感略有距离。
只有两人的世界里,高明的爱抚有着丝毫不逊于年轻人的热情与执着。
连接吻都不曾有过的圣子,不到半年工夫就已入道:她抚爱着高明的性器,本来羞于启齿的话语竟能脱口而出。
这样的变化,应该说“是经过了高明训练而成就的”。
圣子虽然对于自己的变化感到吃惊,但采取的态度却是任其自然发展,正好像肉体先于精神逐渐适应、落后的内心在身后急急追赶一般。
“跟你的恋爱是最后的一次……”
高明常常这么表示。这句话的背后暗示着在此之前曾跟几个女性有过恋情,但圣子并没有对此特别恼怒。
撰写了那般爱情小说的男人,过去自然会有一些经历。可以说,圣子被高明吸引也是出于一种好奇,想窥测历经爱情的男人的内心创伤。
对圣子来说,不管高明过去如何,现在爱恋自己就知足了。两人在一起时,圣子已真实地体会到高明的爱不是在做戏。
高明和圣子的生活虽捉襟见肘,倒也安定下来了。
自他们搬到三鹰以后,起初反对他们同居的圣子父母似已奈何不了,时不时寄给他们一些新产的大米或老家的“鱼糕”特产。
做给先生吃。
母亲在信中这么称呼高明。
高明照旧除了散步,偶尔去旧书店猎奇。除此以外,基本待在家里。
类似五月黄金周有连休假日的时候,圣子希望高明能外出一会儿,不要整天面对面地待在一起。有时她也会想,高明真该专心写点儿东西。甚至,她偶尔会觉得高明是在依附于自己,好像女人包养的情夫一般。
这就像自己崇拜的人物从与己无缘的遥远世界来到了身边并朝夕相处,成为至亲至近的男女情人,于是,对于对方的印象自然发生了变化。
在以前想象的世界里被她高大美化了的形象,褪色为平凡而普普通通。圣子由此产生的落差感,比高明来得更为强烈。
同居两年,两人之间似乎已习以为常。但是,那并不意味着爱情的退落,反之可以说,两人的关系严丝合缝,处于一种稳定的状态。
圣子虽然有时会希望高明短暂外出,可一旦高明偶尔外出讲演,她又会觉得坐立不安。圣子希望自己有一人独处放松悠闲的片刻,可回家时高明如果不在,就又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高明似乎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高明遇到车祸,右腿的小腿骨折是在他们同居后的两年。
接近午间时分,高明照例去井之头公园做他的早晨散步,走上万助桥前的人行横道时,正好进入了卡车反光镜的死角,司机没有看到他,他因而被车撞了。
高明立即被送往附近的外科医院,接受了应急处置,右边的小腿有拳头大小的皮肤被剜了起来,露出白花花的骨头来。
圣子接到消息后急忙从大学赶来时,高明已经做完了手术,右腿从大腿开始被打上了石膏。
事故责任明显在卡车司机方面,所以住院治疗的费用都由对方承担,高明还得到了一笔慰问金。但是车祸造成的身体损伤并没有彻底治愈。
由于皮肤较大面积被剜了起来,骨头不能愈合,造成局部化脓,骨折未能治愈,又发生了骨髓炎。
这么一来,因年龄关系,高明的骨折会更难治愈,于是采取了炎症部位局部刮清的医疗手段,甚至还做了骨移植。可那些医疗手段皆失败了。
圣子不得已半途退学,结束了研究生的学习,集中精力照顾高明养伤。高明做了三次手术,结果均不如意,最终决定截肢是在事故发生后的一年半,即今年的三月中旬。
“这么下去,总会……离不开拐杖的。不如截肢的好啊。”
主治医生这么告诉他本人时,高明闭目片刻,然后平静地说了句:
“拜托您了。”
高明自己最清楚。这么下去,只是不停地化脓疼痛,无法治愈。
倒是圣子惊慌失措,她请求医生采取其他治疗方法以避免截肢。但这样的请求似乎已为时过晚。
圣子想到高明失去腿脚的样子,不由得心情黯淡。真的截了肢,单腿的状态倒也挺适合他。如果说“适合”这个词有些过分的话,或许可以说是“符合”。单腿与高明那超然飘逸的风格很是般配,使他有种耐人寻味、与众不同的姿态。
住院期间定做了假肢,装上后乍一看跟真的一样。不过单腿凭靠在树干边的样子似乎才更能显出高明的风格。
尽管骨折截肢,高明的酒量却丝毫未减。跟从前一样,以酒代饭。甚至可以说,发生车祸截肢以后,他更是酒量见长。
住院期间高明没任何撰稿,卡车公司送的慰问金及赔偿费,出院时已所剩无几。
“我去工作。”
出院过去了一个月,圣子自己提了出来。
高明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略为思考了一会儿后嘟囔了一句:
“一定要工作吗?”
“这么下去,要不了一年,我们就会生活不下去……”
“还可以过一年嘛。”
“没那么乐观。我们俩都没有任何生活保障,你我不论谁病了,都不得了。”
“你外出工作过吗?”
“在岛上工作过。”
“那不能算是工作啊。”高明露出一丝苦笑说,“我考虑考虑吧。”
可说过以后,再无下文。高明似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圣子寻找工作的机会。
正是在这个时候,文英社的望月来看望高明。请求望月帮忙找工作,也完全是圣子的一厢情愿。
圣子后来告诉高明定下了加仓井的健康社时,他也就只说了句:
“会很累的,别勉强。”
《身体》杂志的发行日是每月中旬的十五号。因此,大致在月末的二十九号或三十号校完末校。
杂志的读者多是长期疗养者,或护士、优生管理员、保健师等。最近,普通家庭主妇以及上班族也加入了读者行列。内容、消息方面的报道,则由从前的疾病、疗养为主扩展到了一般性健康常识的介绍。
可以说,杂志正逐步向着加仓井设想的“百万人健康杂志”大目标迈进。
五月末的末校是准备七月发行的“初夏时节常见病特辑”。内科方面有哮喘、过敏性疾病,外科方面有擦伤、割伤,皮肤科方面有痤疮、植物性皮炎等,乃是网罗了各个科目的大型特辑。
特辑里还包括健康对谈、新入学儿童的健康管理、营养讲座以及有关身体方面的随感等。内容颇多,A4纸足足两百页。
五月有三十一天,末校为三十号和三十一号两天。末校结束后的六月一号和二号这两天,职员们对半轮休,算是公司的休息日。
圣子来公司工作有半个月了,公司里大家对她的评价很不错。
公司里共有五个女职员,其中三个比圣子年轻,但圣子总比大家来得更早,来公司后便做清洁,并给大家准备茶水。
就到公司时间长短而言,圣子初来乍到,当然得做这些。重要的是圣子总是带着愉快的心情。
末校的最后一天即三十一号那天,圣子一直工作到十二点,坐末班电车回家。
她在公司的举止,看不出在与男子同居的迹象。
末校结束后的休息日,加仓井照例下午才到公司。因为是末校完成后的休息日,又正好逢周六,公司里一副闲散的气氛,只有四五个负责出版的职员,其中便有日诘圣子。
加仓井看了头一天的邮件后,写了两封回信,然后招呼负责推销的职员,指示六月开始给北海道及福冈方面,各追加发行一千部杂志。两点来钟,他便离开了公司,去参加朋友女儿的结婚典礼。
婚礼下午四点结束,与朋友闲聊后回到公司,见圣子独自守候着电话。
“其他人呢?”
“刚回去了。”
刚到五点,也许是周六的缘故吧,那几个职员下班稍稍早了点儿。
加仓井抽了根烟,喝着圣子沏的茶,目光投向了窗外。
早晨还是初夏特有的晴朗天空,下午便开始出现了乌云,傍晚时分阴云密布,天色灰暗,好像快要入梅了。
“已经五点过了……”
加仓井喝了杯茶,对圣子表示道。意思是“可以回去了”。
“社长还不回去吗?”
“我还有稿件要看,必须在周一早晨看完,再等一会儿。”
出版社计划发行八月号“海边医学”的特辑。昨天从美国寄来了参考样本——关于《当今医疗》杂志的报道。加仓井打算看过之后,在周一的编辑会议上再次提出有关特辑标题的具体构想。
圣子站起身,走向隔板隔开的个人用品存放柜,好像要做下班的准备。门响了一下,她又返了回来。
“不需要茶水了吗?”
大概是在更衣柜处稍稍化了化妆吧,嘴唇比往常多了些朱色。
“麻烦再倒一杯吧。”
圣子点了点头,走向有简单灶具的房间一角。加仓井看着她的背影,决定明日再看稿件。
圣子用托盘端来茶水时,加仓井离开了桌子,正站在窗户前看着街面上的霓虹灯。
“你今天有空吗?”
“啊?”
圣子将茶杯放在桌子上,不解地回过头来。
“正好肚子饿了,如果有空,一起去吃饭吧。”
圣子歪着头似乎考虑了一下。
“您工作不要紧吗?”
“在家也可以看,唉,不管那些,找个地方吃饭吧。”
“噢。”
“啊,斟好了茶,就先喝掉这杯茶吧。”
加仓井轻轻地抿了口茶,站起身来。
“没有忘东西吧。”
加仓井关掉房间里的电灯,空无一人的房间顿时一片漆黑。锁上门后,两人乘电梯下到了一楼的出口处。
“辛苦了。”
彼此已面熟的门卫这么说着,接过了钥匙。
“去哪儿好啊?”
天空像是随时会降下雨来,加仓井在出口处停住了脚步,自语道。
自骏河台下向御茶之水车站方向,左手有个名叫“丘上饭店”的旅馆,或许是因位于骏河台才用了这么一个名字。这一带周围是大学及教堂,所以一到夜晚便很安静。
旅馆有六十个客房,作为地处东京的旅馆,其规模不算大,但雅致而舒适。
由于离“神田”书街一带的出版社较近,常有作家、评论家在这儿住宿。当然这些人是为了关在这里集中精力工作的。
这个旅馆的客房送饭菜服务是通宵的,杂烩粥是特色菜,或许也是为了方便工作到深夜的客人而特别做的。
因为离公司近,加仓井也常常利用这家旅馆。刚刚完成的《身体》杂志上连载的对谈,也是在这家旅馆的客房改定的。
加仓井和圣子并肩从街道走来,步入这家旅馆前的坡道。
这条坡道是单行车道,坡度有点陡,道路两侧并排两行梧桐树,大大的树叶被水银灯照得通亮。
“你喜欢吃什么啊?”
走上坡顶,加仓井问道。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
“我什么都可以。那,我们去吃天妇罗,怎么样?”
“好啊。”
或许是阴沉沉的天空作怪,加仓井的胃不太想接受西餐。并且,跟圣子一起进餐的话,觉着还是日式餐厅更合适。
坡道尽头左边有个小小的竹篱,里面有个单独的日式房屋,那便是天妇罗菜馆。
拉开入口的白色格子门进入,右手看到一个小小的池塘,那儿装饰着日式庭院特有的竹筒引水装置,点点滴滴慢慢地装满了池塘水的竹筒一端倏然落下,拍击到下面的石头上,传来水竹筒特有的寂静声。
或许是周六的缘故,虽是晚饭的时间,店里的客人并不多。加仓井与圣子面对面坐到了里面可以看得到庭院的位子上。
立即有女招待拿过来茶水。加仓井对那个女招待说:
“要来一场雨了。”
“真要下的话,索性快点下了舒服。”
女招待讲话的口吻有着跟常客说话时的亲切感。
“还是要您通常要的饭菜吧?”
“对,还有啤酒。”
圣子看着院子。她脖子细,歪过头去的时候,可以看到颈脖上从耳后到胸前的一条青筋。荧光灯下,耳朵与那条青筋在皮肤上投下了淡淡的影子。
颈脖的纤细处呈现出少女的特征,而发际处又显现了成熟女性的特点。加仓井偷偷看着她想到,这女人的漂亮处正是在于她那不协调的特点上。
啤酒端了上来,女招待给两只玻璃杯里倒入了啤酒。
“那……”
斟好了酒,加仓井举起了杯子,做出干杯的样子。圣子也拿起酒杯,小声说道:
“不客气了。”
加仓井一口气喝掉了近三分之一,圣子只小口抿了一下。
“怎么样?工作基本习惯了吧?”
“是,多亏大家了。”
“大家对你的评价不错啊。早早来了打扫房间,末校时工作到最后,牧村也挺赞赏你的。”
“刚刚开始工作,努力做出样子来的。”
圣子缩了下脖子,看起来很老实,没想到有时也是很顽皮的。加仓井觉得好像是发现了圣子的另一面。
不一会儿,开始上小碗碟的菜了,女招待端上来天妇罗的调味汁。
加仓井劝了两次酒,圣子才总算喝下去杯子里的一半。
最先上的是天妇罗对虾和虾虎鱼,接着是蘑菇、短绿辣椒、藕及其他蔬菜。
厨师似乎是根据客人进餐的快慢来烹制菜肴的。
加仓井跟女人单独就餐已时隔良久。其实两三年前,他还常常带着银座的女人去用餐,最近却像完全没了兴趣。
对女人的兴趣,他也没了一贯性。最近见到漂亮的女人无动于衷。加仓井自认这是年龄的关系,其实并未衰老到那般年纪。
他解释或许是因工作的兴趣愈发大了起来,自己全神贯注地将精力投入到了公司的缘故。可为什么突然想跟圣子一道吃晚餐了呢?自己对此也摸不着头脑。
两瓶啤酒几乎都是加仓井一个人喝完了。一米七二的个头,一百四十四斤,就他这个年龄还算是不错的身材,最近小腹稍稍突起让他有些在意。啤酒喝多了,自然会起肚子,但他的体质似乎天生就需要较多的水分,因此尽管在意,最终还是不加节制。
倒入最后一杯酒后,加仓井没有立即喝掉它,而是开始吃饭菜。他主要吃天妇罗菜喝汤汁,米饭只是浅浅的一碗。
圣子先开始吃饭菜。她吃得慢,到了最后一道饭后蜜瓜水果上来,两人是同时开始吃的。
饭后起身,来到餐馆门口时,圣子对加仓井说:
“味道很好。我吃得很饱。”
夜空下,空气跟稍前一样沉闷,雨还是没有下来。
“那边有个酒吧,去喝点儿吧。”
加仓井站在竹篱笆的出口处,这样说道。圣子的脸上闪过瞬间一丝犹豫,而后默默地跟着去了。
酒吧隔着木造房屋在道路另一边的新馆一楼。这是个不大的单间,里面排放有几把高靠背的椅子,房间的尽头有个L形的吧台,加仓井跟圣子并排坐在了吧台右边。
酒吧的老板也是加仓井的熟人。
“还是喝您常喝的白兰地吧。”
老板这么跟加仓井招呼后,又转向了圣子。
“她不能喝,给她杯果子酒对苏打水吧。”
加仓井代圣子回答道。
酒吧的台子不大,但与木质墙壁很协调,整体呈现着古朴的茶色。
“您很能喝酒吗?”
“以前算是能喝的,现在酒量已经小多了。”
这么回答着,加仓井想到了能登高明以及他那总是支起胳膊肘喝酒的样子。编辑们都说他能轻而易举就干掉一升酒,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二十年的岁月流逝,加仓井觉着能登高明的酒量也会有很大的变化。
这时进来两个外国人,并排坐在加仓井旁边。开始以为是美国人,但听他们说话,感觉似乎是德国人。
“每天工作很累吧?”
“不轻松,但都是以前不曾体验过的,很有意思。”
“编辑这工作,旁人看来挺不得了的。但实际做起来,其实都是些不起眼的细微工作啊。”
“不过,我的工作并非只是坐着不动,所以觉得挺好的。”
圣子看着杯子里的红色液体,回答道。
圣子自称不会喝酒,但看来挺能喝的。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喝掉了两杯果子酒。
虽在灯光照射的阴暗处,仍能看出圣子眼眶及耳边都泛着酒后的红色。
加仓井看着她颈脖优美的线条,脑子里想象她与能登高明的结合。他们是通过什么结合在一起的?虽然与己无关,他却很在意。既然惦记着这事,就张口问问吧,可又担心真要是问了,两人的气氛会一下子变得冷淡下来。
加仓井把目光从圣子脸上移开,手里晃着白兰地酒杯,说道:
“你还没有结婚吧?”
“是。”
“暂时不打算结婚吗?”
“不打算。”
圣子清楚地答道。
“起初听你说在跟别人同居,跟那人现在怎样了?”
绕着弯儿,一点点接近了那个话题。他想要知道实情,但又怕知道。
圣子没有回答,默默地看着酒杯,有种屏住呼吸的感觉。她那一动不动的侧面显现出了拒绝回答的神态。
“唉,这个问题不是非回答不可的……”
刚问出口,又立即撤回。加仓井苦笑于自己的稚拙。
“好像你说过,在伊豆七岛的中学当过老师吧?”
“是‘式根岛’。”
圣子总算又恢复了刚才的快乐劲儿。
“去那儿一定要乘船吧?”
“在‘竹芝栈桥’乘船。夜里十点出发,第二天的午饭前到达。”
“那……是要半天的时间啊。”
“十多个小时。”
圣子似乎一点儿不觉得路远。
“那个岛有多大?”
“大约四平方公里。”
可加仓井并没有马上领会四平方公里的具体大小。反正,看来是一个小岛。
“山很矮,远处看去,像是一艘军舰。人口应该不到一千人。”
“哦,是一个很小的岛啊。”
“可都是些善良的人。”
“你似乎很喜欢那儿。”
“夏天里,如果能有休假的话,就想去的。”
圣子看着摆放着洋酒的架子,眼睛里闪现出愉快的光芒。
“真那么好,我也想去一次看看。”
“社长,您也要去吗?”
乘船单程就要十个小时的那个孤岛,按照加仓井的急性子脾气是不可能去的。但圣子似乎当真了。
“嗯,什么时候找时间吧。”
加仓井含糊其词道。圣子则显得更加兴奋:
“咸圆鲹鱼干,您喜欢吃吗?”
“‘咸圆鲹鱼干’,就是那个很臭的吧?”
“是啊。那是式根岛的特产呢。”
“是吗?”
曾经在一个酒馆里有过这个菜,独特的臭味,加仓井几乎没碰筷子。
“那是怎么做的?”
“如果您喜欢的话,下次我给您带些来。”
“吃惯了的话,会觉得好吃吧。我好像很难的……”
虽不是受欢迎的土特产,但圣子愿意主动带给自己,这让加仓井觉着高兴。
“在那个岛上,你一定有过很愉快的回忆吧?”
“为什么?”
“提到小岛,你的表情很生动啊。”
“是吗?”
圣子似乎很惊讶地用双手捂在脸上。或许是有了点儿醉意吧,略微带红的双眼晶晶闪亮。她那稍稍凝视远方的眼神里透着无比的妩媚。
“有点喝醉了。”
“才喝了两杯嘛。”
“可我真的是不太会喝酒啊。”
“果子酒,再来一杯。”
一听加仓井这么对酒吧老板说,圣子连忙用手盖住酒杯口。
“我不能再喝了。”
“再喝一杯没关系吧。”
“再喝的话,回去很困难了。”
“那,来杯橙汁怎么样?”
“不了,我该回去了。”
吧台左边墙壁上的时钟指在了七点。从这儿出发,到“三鹰”大概是八点左右,那里有高明在等她回去。加仓井瞬间在脑海中描绘出了这么一幕,接着像是要挥去那一幕一般,吞饮下去一口白兰地。
“我还想再喝点儿的,真遗憾啊。”
“对不起。”
圣子低了下头,表示歉意。
“那,走吧。”
硬是挽留倒显得不自然了。加仓井决然站起身来。
两人来到饭店门口时,发现已经下起雨来了。刚才那随时可能降雨的天空,像是攒足了劲儿,毫无顾忌地将大大的雨点倾泻了下来。
大概是两人离开那个竹篱笆围墙的菜馆来到酒吧后不久下起来的,此时饭店门口的台阶已经被雨水浇透了。
“糟糕,没带雨伞。”
两人一个西装,一个裙装,都没有带雨伞或穿风衣。饭店的门外停着三辆接人的汽车,没有出租车的影子,却已有八个人先于他们在排队等候了。
这时来了一辆出租车,只上去了一个人,等候出租车的队列还很长。
“先从这儿借把雨伞回公司吧。”
加仓井跟熟识的饭店总台服务员打了个招呼,借来了一把黑雨伞。
“只要回到公司,就能找到公司里的备用雨伞。你可以先借去用用。”
加仓井将圣子拉进雨伞里一同撑着走出了饭店。
出了正门往左拐,马上就是一个坡道。厚厚的云层下,绿荫茂密的树木被大雨浇打着,湍急的雨水顺着人行道边迅速向下流去。“丘上饭店”这四个字的霓虹灯,摇摇摆摆地映照在流水中。
加仓井右手撑着雨伞,两人向坡下走去。这么并排行走才发觉,圣子的个头只到加仓井的肩膀。
“可真是的,周末下雨,一定有不少人觉着扫兴吧。”
圣子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加仓井这句话语。
下了坡道,穿过大马路走出不远,右边可以看到公司的那栋楼。周六的夜晚,楼上看不到灯光,只有门卫处有点亮光。
加仓井从门卫那儿拿了钥匙,跟圣子一道再次乘坐电梯,来到了三楼。
顺着昏暗的走廊向前走,来到标有健康社牌子的门前,打开门进去,房间里跟刚才他们离开前一样,黑暗中静悄悄的。
加仓井按了下进门处右手最上面的开关,打开了灯,径直走向橱柜前。
“里面会有雨伞的,随便打开找把你觉着合适的,先借去用用好了。”
加仓井说完后,掏出手帕擦拭着脸上手上的雨水,回头往办公桌方向走去。
编辑室里只有橱柜那边一角亮着灯,加仓井这边仍在黑暗中。加仓井将放在桌子上的文件装入纸袋子里以后,抬头往窗外望去。外面雨还在下着,雨夜中霓虹灯闪烁,点缀着大街道。
“我借用这把了。”
回过头来,见圣子右手拿着把天蓝色的雨伞。
“伞把上写着‘S·Y’,矢野晶子的。看这架势,今天晚上似乎不会停了。”
加仓井又将目光转回到窗外。雨似乎下得更急了,雨柱不断顺着窗户玻璃哗哗地流下去。
“下雨了,天空还泛着红色呢。”
圣子站在加仓井身旁嘟哝着。外面高楼尽头的天空看上去泛着一片红色。那个方向是“京桥”至“银座”一带。
外面下起了大雨,室内却是静悄悄的,雨声被挡在了玻璃外。
黑暗中,加仓井蓦然感觉到了圣子的气味,那是一种淡淡的洗发香波的气味。加仓井再次望了一眼泛红的夜空后转过身来,圣子白净的面庞正朝着窗外。
加仓井吸了口气,然后轻轻地用右臂搂住了圣子的肩膀。圣子畏缩般地倏地抽出身子。但是这一举止似乎反倒促使加仓井下了一个决心,他猛然将圣子搂进怀里,亲吻了她。仅仅一瞬间,他们的嘴唇结合在了一起。圣子不停地摆头试图摆脱拥抱,加仓井竟顺势上半身压了过来。圣子拼命地从他手臂下钻出来后,紧跟着后退了两三步,然后似乎要稳定情绪一般,双手放在胸前调整呼吸。
此时加仓井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失控了,可又觉着那是自己无法驾驭的……
圣子整理了自己的衣领后,默默地走向了橱柜那边。
大雨照旧下个不停。加仓井再次面向窗外的夜雨,注意力却集中在背后的动静。
加仓井手插口袋注视着窗外,不一会儿,圣子又走了过来。
“您不回去吗?”
他回过头来,见圣子已经梳整好头发,镇定了情绪。
“生气了?”
“没有。”
“对不起。”
加仓井说完后,拿起纸袋子和雨伞开始移步。走到门口,关了电灯,然后跟两个小时前一样锁上了门。
走廊上的窗户虽然紧靠着旁边的楼房,此时也淌着雨水。
两人的脚步声在无人的走廊里回荡着。
加仓井觉得应该说些什么。邀请她一起去吃饭,然后又回到这里都不是他早有企图的。半途下起雨来,两人都没带雨伞,这些都纯属偶然。
不过,在内心里这么辩解就只能说明他其实心里是想要得到圣子的。
不管怎样,发生了那一幕。于是从此时开始,两人就不是单纯的公司经理和职员的关系了,又增加了一层复杂的关系。
加仓井有种被圣子拿着一把的感觉。
他认为,对自己公司的职员持有私人感情便不是合格的公司经理。没想到自己竟不知不觉中成了那不合格者中的一员。虽不会马上产生什么不良影响,但他却有一种莫名的郁闷感——作为上司今后怎么对圣子发号施令呢?
陈旧的电梯门关闭了,两人依旧默默无语。圣子站在电梯内的一角,手里拿着雨伞和提包,低垂着眼帘,她那凝视着地板某一点的表情,显示出刚才那一幕不可再重演的拒绝态度。
加仓井侧目看着她有些苍白的面容,心里有种年轻人一样的焦虑:得找点儿什么话题。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出了电梯,再次将钥匙还给了门卫,两人又来到了户外。
出口处右边的雨漏在哗哗地淌出雨水来。两人各自撑起自己手中的雨伞,一前一后地沿着窄小的人行道走去。前方往左拐,再走一百来米,便来到了通往“御茶之水”车站的大道上。这里通常会有熙熙攘攘的大学生经过。这天是周六,又适逢大雨天,来往的行人比平时少得多。
加仓井放慢了脚步,等圣子从后面赶了上来。往来的行人接踵而过,两人不时又变成了一前一后。
道路的左右两旁,学生街特有的咖啡店、书店、乐器店等店铺鳞次栉比。街角上有烤鸡肉店,那儿飘出来的烤肉味儿在雨中的街道上弥漫着。
一路上加仓井一言不发。实际上也许是说了些什么,但被不断擦肩而过的行人以及雨水声带走了。
不一会儿,前方灯光明亮,有聚集的人群,“御茶之水”车站到了。
“打车送你吧?”
加仓井在站前道路这边的红绿灯下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说道。圣子稍稍扬起雨伞,清楚地回答说:
“我坐电车回去。”
“是吗……”
“晚安。”
圣子拿着雨伞点头鞠了个躬,旋即穿过刚刚变成了绿灯的马路,向着车站方向走去。
望着圣子纤细的身躯消失在人群中后,加仓井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去荻窪。”
说完后,他坐到了座位上,顿时有种疲劳感袭来。
出租车穿过站前的桥梁,在第一个红绿灯处往左边拐去。虽是周六的夜晚,道路上仍挤满了汽车。
加仓井望了望车窗外,然后深深地坐靠在车座上,脑海里立即又浮现出与圣子接吻的一幕。
“三鹰”的公寓到了夜晚,变得如乡间一般寂静。圣子回来的时候,高明正坐在桌子前看书。
“晚饭一会儿就好,稍等一下。”
圣子换了衣服,从冰箱里拿出已经去掉内脏、开膛片好的竹荚鱼,把它放到烤炉里去烤,接着又做了豆腐汤。
“外面雨好像下得很大啊。”
“下班后,突然下起雨来,只好等有雨伞的人先回去再送雨伞回来……”
圣子观察着烤鱼状况,不由得辩解道。
“反正是周六,不必那么着急的。”
“我不喜欢人多吵闹的地方。”
“御茶之水那儿算是安静的吧?”
圣子关了火,同时感到了一种被高明看穿的不安。
这天晚上,圣子是十一点睡觉的。
刚开始同居时,高明睡到近中午时分,然后四下里转悠,到傍晚开始伏案撰稿是在晚饭后。大致写到午夜两三点,凌晨四点入睡。
高明与其说是工作完了睡觉,不如说是边工作边饮酒。
稍后酒劲儿上来,便瞌睡了。
他的这种生活习惯,自受伤住院后,多少发生了点儿变化。
早上还是起得晚,但夜里基本上是十二点前后睡觉。不能马上入眠时,便躺在被子里看书。或许因为四十八岁的年龄,也没法那么熬夜了吧。
起初,高明工作的时候,圣子也不睡陪着,还不时端茶、送咖啡。
但高明不喜欢她那样伺候,对圣子说:
“不必管我,你先睡吧。你不睡,会分散我的注意力,反倒不利于工作。”
这是出自内心的想法,还是为了让圣子早些休息呢?自那以后,圣子一到十二点,便先去睡了。
三鹰的公寓只有两间房子,圣子在高明工作的和式房间草席上铺了被褥休息。瞌睡迷糊中,转眼可以看到高明伏案的背影。他的肩胛骨轮廓形成一个大大的黑影,清晰地扩散在房间的顶棚上。看到那个大黑影,圣子的睡意又消失了。
在同一个房间里怎么都睡不着时,圣子有时会换到厨房兼客厅的沙发上睡觉。
对圣子来说,高明的存在似乎逐渐变成了一种空气。
今天晚上,圣子依旧在高明的身后铺开被褥休息。高明没有撰写稿件,而是坐在和式房间专用的矮脚椅上看书。圣子刚一躺下,他便站起身来。先是戴上假肢去了趟洗手间,然后换上和式睡衣,将桌子上的台灯亮度调小,钻进了被子里来。
高明身体的气味中夹杂着淡淡的香烟味,圣子明白他靠近了过来,但身体依旧背对着他,紧闭起了双目。
以为他会有那个欲求,但高明只是左腿挨了下圣子的腿,便停住了。
他的右腿膝盖下只留下了十厘米。圣子看到过几次那个被截了肢的部位。起初那个部位的皮肤有点紧绷绷的,可以看出缝针愈合处的痕迹。现在浮肿消退变得细多了,截肢的部位也有些饱满起来。
高明并没有刻意遮掩那个怪异的部位。实际上,在一起生活的圣子面前遮掩那里本是毫无意义的。
圣子抚摸过那里。在安装假肢前,曾好几次给他缠裹过橡胶绷带。那个部位只有薄薄的一点皮肉,一下子就碰到了骨头。圣子担心会很疼,不过好像只是用手指触摸的话,不会有什么疼痛感。
但是,刚开始使用假肢时,常听他诉说疼痛。尽管非常仔细地测量了尺寸形状,定做的也是最新式的轻型假肢,可通常身体完全习惯、适应需要半年的时间。高明很少外出,因此跟旁人相比,他所花的时间会更长。
尽管这样,两个月来,那个部位似乎像脚后跟一样变凉了,皮肤好像逐渐变厚。
这会儿挨了圣子一下的不是那个部位,而是另一条健康的腿。那条腿上从大腿到脚腕长满了稀稀的汗毛。
圣子感觉着干爽爽的汗毛,脑子里不由得回味起今天加仓井的亲吻。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她自己也不明白。回过神来时,已被吻过了。
给予异性亲吻,除高明以外,这还是第一次。女儿身第一次接受的异性是高明,并一直跟高明同居到现在。圣子从未将目光投向别的男性。这一次,是跟高明在一起四年后第一次背叛。
不过,这能说是背叛吗?默不作声看着窗外时,突然对方从背后拥抱过来,那不是圣子的意愿,是对方凭借着力气强迫的。可虽这么说,也不能说圣子完全没有责任。受加仓井邀请去吃晚餐先不说,那以后不该返回公司,特别是不应该跟加仓井并肩看夜晚窗外的雨景。在那儿说声“这把伞我先借走了啊”,然后出门离去,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在那个没有第二人的房间里,男人和女人观望窗外的雨水,其实圣子隐隐地感觉到或许会发生什么的。
明知那样却又走到了加仓井的身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非……自己当时处在微醺之中,还是真想观望窗外雨夜中的霓虹灯呢?可是自己并没有喝多少啊,雨中霓虹又是司空见惯的。
走近窗户,说到底还是圣子自己的想法,一种想要走过去的冲动所致。接吻是在那以后。
直接的行为是加仓井,但造成那种行为的可能因素或许是圣子。行为责任在加仓井,而协助责任在圣子。
对方嘴唇压过来时,自己虽然在抵抗摆头躲避,接吻只是一瞬间,但那一瞬间已既成事实,是无论怎么辩解也无法抵消的事实。
结果,圣子有种被电击的感觉,恐惧那样的感觉,却又期待感受它。以前从未想从其他异性那儿得到那种感觉,那个感觉有高明带给她,就足够了。在高明的怀抱里,享受那种感觉、那种快乐就很知足了。
可突然,她又希求走近另一个男性……
她这么想着,突然意识到了身旁睡眠中的呼吸声,高明好像睡着了。睡眠中,四十八岁的面颊在昏暗的台灯光亮下正面朝着天花板,挺拔的鼻梁在已有明显雀斑的脸上投下了一道阴影。看着这副面容,听着睡眠中的均匀呼吸声,已经过去四年了。在岛上与高明相遇时,他四十三岁。这么一想,圣子突然想起加仓井现在正是四十三岁。
注释
[1]绞缬,又名撮缬、撮晕缬,在民间通常称之为“撮花”,是一种把布料的局部进行扎结、防止局部染色而形成预期花纹的印染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