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已是深夜。
李墓人在一张木板床上醒来了。
房间里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照亮着已出现了裂纹的墙壁和残破不堪的床沿。
这里是玉府里的‘鬼屋’。
李墓人翻身下了床。
他的伤势远没有看起来沉重。他虽然没有运功对抗,可在挨打时还是避开了要害。因此身上既没有流血不止的伤口,也没有被伤到筋骨。这也是他多年练武养出来的健壮体魄救了他一命。可再强壮的体格毕竟也是肉长的,挨打也疼啊。
李墓人醒来后感觉铁棍打过的地方应该都是淤青,随便动一动都有种酸痛在扩散。不过这反而是在好转的迹象。拿鼻子一闻,身上应该是已经施过药了。
往旁边另一张床看去,脸上挨了郑八全力一棍的周全此时仍然高烧未退,昏迷不醒。周全没有武功底子,今天又是心神激动的发作了一通,晕倒之后就开始高烧不退。李墓人搭了搭周全的脉搏,得知他并无大碍,只要按时服药,多休息几天自会痊愈。
李墓人披上外套,走出房间。
月光如雪,映照的这鬼屋依旧是精彩纷呈。蛇虫鼠蚁相处融洽,和乐融融地在月光下散步。这几种居家必备但从来不受欢迎的东西是怎么相处的这么融洽的。全都成精了么!
李墓人回思白天发生的事。
他选择了去挨打。
黑道有黑道的处事方式,白道也有白道该有的生存法则。
黑道世界并非完全的不讲理,也有需要道理才能立足的时候。因此同样的,白道世界也会有用一张嘴无法说清道理的时候。太阳底下就没有黑暗之处?李墓人没有天真到会相信这种鬼话。正是因为太阳的照耀,才将阴影衬托的更加明显。在李墓人看来,比起西街十八巷里纯正的黑道,黑白两道通吃的那些人才更加黑暗。
李墓人早就知道自己进入白道世界的路绝不会一帆风顺。他太习惯黑暗世界里处事的那一套了。他身上的每一条血管里,都流动着与面前这些人绝不相同的血液。所以适应白道世界的规则这个过程,辛苦是应该的。
看看马翠环身旁的这些狗腿子吧。他们难道真的很喜欢巴结奉承这个绝不会好伺候的胖女人吗?在李墓人看来,他们很是可悲。他们没有一个人对马翠环这个‘首领’有着忠义。他们只是畏惧于马翠环依附于玉府得来的小小权势。如果马翠环倒台了,他们会比树倒时的猢狲跑得更快。李墓人觉得他们可悲的同时也鄙视着这样的关系。可若这就是白道的生存法则,李墓人就要去理解适应它。
既然所有人都是这样生活的,想要在这白道世界里继续生活的李墓人,也要依从这一套。
所以李墓人没有反抗。为了尽力融入这个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规则,陌生的世界。
李墓人选择了挨打,是一种消极的对抗方式。
因为他在迷惘。
他是一头闯入羊圈并且想在羊圈里安居的狼。羊群的生活方式令他疑惑、迷茫、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在他找到合适的生存方式之前,消极的对抗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李墓人想起了逍遥江湖,啸傲岁月的师傅。他师傅的性格比他更加自由自在,可说是狂放不羁。师傅就是因为这样的性格,才会被白道世界驱逐,入了西街十八巷吧。他明明清楚在白道受到的苦楚,他明明知道我肯定会倍感折磨。可为什么,他却要我进入白道受这些苦呢?
挨下这二十九棍,不但令他身上负伤,心底对他的师父的遗命,也有了第一次的怀疑。
师父啊。
黑道的世界,真的不如白道吗?
你知道吗?
我宁愿吃抢来的糟糠,被别人看不起。也不想吃求来的肉,被自己看不起。
李墓人仰望夜色。
只见明月在天,不见星点,清清冷冷。
冰轮四周淡淡地围了一层朦胧黄光。之外则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这世界,当真是黑白分明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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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玉府,玉小姐的闺房中。
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绝美少女正在房中刺绣,刺的是一副牡丹。她轻轻眨了眨眼,妩媚动人的大眼睛仿佛包含魔力一般,让人不自觉的会深深的注视于她。这是她的闺房,她自然不需要装作在外人面前那样矜持自端的模样,一针一线都落得甚是随意,大致上都落在了准确位置。至于有些细小的差错她一点也不在意。
少女的名字叫做玉玲珑,乃是安国公玉和的长女,在京城大名鼎鼎的玲珑姬,小名狐儿。
玉玲珑随意地躺在大床上,不时改变姿势。那慵懒的模样结合着柔媚入骨的风情,当真有种能吸引天下男人的魅力。
在她身边站着一个举止娴静秀雅的少女,年龄比玉玲珑还小两三岁。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也不说话。她是玉玲珑的贴身丫鬟,却像是跟小姐闹了脾气似的一点也不理睬她。
玉玲珑一眼也没看悠儿,却出乎意料的说道。
“悠儿,你还在为那个人生气吗?”
悠儿闻言一愕。她不管吃惊还是叹气时都站得笔直,优美的背部一丝不斜,礼仪十分端正。跟性子随意的狐儿比起来,悠儿还比较像是大小姐。她听完玉玲珑的话,鼓起了脸颊,眉目间忽地带了几分气恼。又一次跟玉玲珑提起这件她们已经吵了两天的事。
“李先生是好人,小姐不该那样对他。”
玉玲珑仿佛没看到悠儿气鼓鼓的样子似的,慵懒地道。
“就你丫头良心好。你看上他了?”
悠儿略有些脸红。
“没有!你弄错了!”
她们二人自幼相识,相伴长大。名为主仆,感情却跟亲姐妹无异。因此悠儿对玉玲珑说起话来也不甚拘谨。
“小姐,你作弄李先生,不对。”
“我怎么了?只不过是开个小玩笑罢了。”
悠儿眉头紧蹙,似乎十分不满。
“你装成丫鬟,带李先生去下人的饭厅。李先生不知道郑八他们的事,一定会吃亏。今天他又挨了打······”
“吃亏最好,男人都没好东西。而且那个李先生······”
玉玲珑想起了李墓人抱过她还口头轻薄的场景,白玉般的小脸登时通红,啐道。
“不是好人!”
玉玲珑收敛心神,轻轻巧巧的落完最后一针,惬意地瞧着这幅出落的娇艳欲滴的大红牡丹。虽然手艺不算精熟,落针也嫌随意,但一阵华贵的娇态风姿仍是跃然而出,难掩其丽。
“这幅牡丹总算是绣成了,浪费了我三天时间。悠儿,把我的《百鸟庭》拿来。”
悠儿虽然在跟玉玲珑闹脾气,却是从来不会违拗于她的。答应了一声,从房间里的一只大箱子中取出一件宽大华服。那华服成宝蓝色,上面绣满了各式各样,姿态各异,形象俱不相同的禽鸟,在华庭中或栖息,或嬉戏,或远去,或回飞。寻常刺绣至多不过十来只,这件衣服上却足足有超过九十只的禽鸟绣在各处,构思精巧,针脚细密,足见刺绣之人在上面所花的心血必不在少。
玉玲珑小心翼翼地接过华服,抚摸着上面已绣成的九十五只禽鸟,不禁面露喜色。然后轻轻把华服放在床上,生怕哪个举动会弄坏了它似的,多一分的力气也不敢用上。她捻起绣花针,比绣牡丹时小心认真百倍的在华服上增添出第九十六只鸟。
悠儿看着玉玲珑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叹气道。
“小姐,绣牡丹花了三天嫌长。《百鸟庭》,绣了五个月还嫌不够仔细。”
玉玲珑双眼眨都不眨,仔细盯着《百鸟庭》上的变化,深怕一不小心会弄出瑕疵来。嘴里似乎漫不经意地回答。
“牡丹只是功课,跟这《百鸟庭》怎么能比,这是要送人的。”
悠儿点点头。
“不然,小姐才不会这么认真。”
玉玲珑脸上一红,啐道。
“说的好像我平时有多懒似的。就你丫头认真,对你的李先生献殷勤去。”
悠儿脸颊泛红,有些薄怒道。
“明明,总是小姐先提起李先生的。”
“我?”
玉玲珑一怔,手上也停了下来。想象起从悠儿那里听来的,李墓人选试当日一脚踢在明伦胸口,还有在鬼屋前面举刀要杀骡子的场景,忽而觉得很想笑出来。那个人一副有德君子的模样,做事却这么乱七八糟的。然后李墓人轻薄于她的厌恶感似乎减轻了不少,芳心不禁有种异样的感觉。
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与旁边那幅大红牡丹相映,显得更是娇媚。
“那个人确实挺有意思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悠儿乘胜追击道。
“小姐才对李先生有意思。”
玉玲珑却不以为意,眼中掠过一丝寒光,冷笑道。
“有意思又怎样,没意思又怎样。我的想法重要吗?这人来的突然,赶走了明公子,坏了我的事。”
悠儿道。
“小姐想跟明公子亲近,还为他办选试,招他入府。可是那个人很没用,自己选不上,不关李先生的事。”
玉玲珑气结道。
“还不关他的事?我便是为了这事才装成丫鬟骗那姓李的。这人像是天上掉下来似的,居然教他夺得西席之位。累得我还要想方设法的赶他走。之后再想找机会给明公子,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悠儿踌躇道。
“小姐,明公子不是好人。你不要跟他走得近。”
似乎想起了什么,玉玲珑的表情忽而温柔明亮起来,抚摸着手中的‘百鸟庭’,笑道。
“你不懂的。”
此时的笑容间所展露的那少女温婉动人模样,方才真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才令人感叹道原来玲珑姬也仍是个少女。
悠儿仍是面无表情,可却叹了口气,神态里透露出一丝悲伤。
“李先生,还是要走?”
玉玲珑眉间忽地凝聚了一丝煞气。
“非走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