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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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苦涩之种(1)

作者/[美]伊恩·特里吉利斯 翻译/朱佳文

插画/硫池

献给亲爱的佐伊

你们当看列国,要定睛观看,就会大大惊奇:

因为在你们的日子,我要做一件事,

即使有人说了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

——《哈巴谷书1:5》(《圣经》钦定本)

没有什么伟人,只有被迫面对巨大挑战的凡人。

——海军上将威廉·哈尔西

看啊:我为你们带来了超凡之人。

——弗里德里希·尼采

序节

1920年10月23日

德国,魏玛西南11公里处。

风中有谋杀的气息。乌鸦和渡鸦在沉重的天幕下打转,仿佛泼溅在铅灰色帆布上的墨渍。它们飞过光秃的森林、破败的村落、无人耕作的大麦和小麦田上空。这些田地已逐渐荒芜;村庄的烟囱沉寂而冰冷。这里不会有垃圾,没有能随意取用的食物。

因此渡鸦们继续前进。

这些年来,它们曾见证军队随着战争的趋势涌过这片大陆,和着帝国的音乐跳起华尔兹舞。它们在战争的碎屑上用餐,以那些士兵本身为食。但此时舞曲已然终结,战壕空无一人,骸骨也早被剃了个干净。

因此渡鸦们继续前进。

它们乘风而行,风中弥漫着潮湿落叶的味道,以及净化万物的寒霜气息。这里的风曾经散发着苦杏仁以及另外几种气味,那是为了某种截然不同的净化而设计的。就像疾病那样,战争的污染随着剧毒的风飘散到了远离战场之处。

因此渡鸦们继续前进。

下方远处,某个位置的活动和色彩成了寂静大地上的一座灯塔:有匹枣红马奋力拉着一辆干草马车。干草意味着农夫,农夫意味着食物。渡鸦们盘旋下降,仔细观察马车和车夫的模样。

车夫用鞭子末端敲了敲母马。马儿的鼻子喷出大团白汽,车轮碾过遍布车辙的农场小道那奶油糖似的烂泥,发出嘎吱响声。在临近傍晚的寒意中,车夫搓起手来,呼吸也化作了水汽。他打了个哆嗦,窝在身后干草堆里的孩子们也一样。在大战[1]的整整一年后,秋天怀着冷酷的欢欣降临欧洲,预示着更加艰苦的岁月即将到来。

他伸长脖子,看了眼孩子们。如果那些孩子在送到孤儿院之前就死于寒冷,对任何人都不是什么好事。

马车的任何颠簸,都会让最小的孩子连声咳嗽。这个浅黄发色的男孩五六岁大,双目无神,凹陷的脸颊诉说着他腹中的饥饿,粗重的喘息则透露出他肺里的湿气。他瑟瑟发抖,每当马车碾过一条树根或是一块石头,他就会咳到嗓子哑。几撮稻草从他破旧的毛织衬衫和裤子里飘落下来——那是他塞进去取暖的。另外两个孩子缩在一堆干草下面,依偎着彼此,饥饿让他们瘦得皮包骨头。但某些远亲的吉卜赛血统,为那对兄妹的皮肤增添了些许橄榄色,让他们不像那个病弱男孩一样脸色苍白。那对兄妹之中的兄长——六七岁大的男孩——抱着他的妹妹,徒劳地想为她阻止寒意。长着一双黑色大眼睛的女孩几乎毫无察觉,她的目光始终定格在连连咳嗽的男孩身上。

车夫将注意力转回路面。这段路他跑过好几次,每次运送的孤儿也都差不多:安静,惊恐,有时还会哭泣。但那个吉卜赛女孩有点不一样。他又打了个哆嗦。

这条路蜿蜒穿过一片橡树与白蜡树的昏暗森林,车轮不时会碾碎橡子。粗糙多瘤的树木仿佛朝天空伸出爪子。树枝在风中咯吱作响,好像在以某种异于人类的古老语言对经过的马车发表意见。

在十字路口,车夫敦促母马来了个急转弯。没过多久,树木变得稀疏,道路也开始绕过一片开阔空地的边缘。一栋粉刷成白色的三层式房屋——以及空地另一边较为矮小的建筑群——暗示着这里是某个富有人家的庄园,又或是未受战火荼毒的繁荣农场。曾几何时,某个富裕家族的子孙的确会在这里度假,但时代变了,如今这里既非庄园,亦非农场。

有块招牌挂在两根高大的旗杆之间,下方就是通向那栋房屋的碎石路。粗削的桦木板上漆着几个工整的哥特字体,宣称这里是“人类启蒙之儿童福利院”的地盘。

这块招牌既没有提到希望,也没有劝说他人将之放弃[2]。但在车夫看来,上面应该这么写的。自从这座农庄获得新生,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这地方的用途仍是个谜。传说在晚上,这里的窗户能看到闪烁的蓝色电光,闻到弥漫四处的臭氧气味,听到模糊的尖叫,并且始终——始终——会有新翻开的泥土那种仿佛排泄物的恶臭。但无数谣言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冯·维斯塔普博士先生会为健康的孩童开出高价。

这足够让车夫在停战协议后,渡过这种歉收的灰暗年月了。他家里有自己的孩子要养,但战争制造了许多无父无母的流浪儿,他们愿意相信任何承诺提供温暖饭食的人。

屋后的一块田地映入他的眼帘。成排的土丘点缀其间,那些小小的黑色土堆并不比一袋粮食大多少。远处有个穿着工装裤的高大男人正往一座新土丘上铲土。他们声称,那是流感在这间弃儿养育院肆虐的结果。

渡鸦在每一栋建筑的屋檐上排列成行,用墨黑的眸子注视着那个工人。有几只落在附近的地面上,它们啄着地面,拉扯着泥土里的某样东西,直到工人把它们赶走为止。

嘎吱作响的马车在离屋子不远处停了下来。母马喷了喷鼻子,车夫爬下马车。他抱起孩子们,让他们站到地上,这时有个矮小的秃头男子钻出了屋子。他的医用白大褂里面是一件绅士花呢上衣,戴着金属边眼镜,还留着一副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小胡子。

“博士先生。”车夫说。

“嗯。”衣冠楚楚的男人说。他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一块淡黄色手帕。他擦净双手以后,手帕变成了铁锈的颜色。他朝孩子们点点头:“这次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你会付钱的,对吧?”

博士一言不发。他拉扯那女孩的双臂,试探她的肌张力与皮肤组织的弹性。他无礼而又突兀地拉起她满是泥污的连衣裙,将拢成杯状的手放到她的双腿之间。他粗鲁地攥住她哥哥的下巴,拉开他的嘴巴,窥视内部。这些孩子的脑袋受到了最仔细地检查。那医生将他们的头部彻底摸索了一遍,同时自言自语。

最后他抬头看向车夫,双手继续摆弄着新来的孩子们。“他们看起来很瘦,很饿。”

“他们当然饿,但他们很健康。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两个大人讨价还价起来。车夫看到女孩走到博士背后,飞快地推了浅黄发色的男孩一把。他跌倒在烂泥里,碰撞引发了又一阵咳嗽和抽搐。他趴在地上,唾沫从嘴角滴落。博士的话声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过头去,看着那个男孩:“这算什么?那孩子病了。瞧啊!他太虚弱了。”

“是这天气不好,”车夫含混不清地说,“害得每个人都在咳嗽。”

“我会付你另外两个的钱,但这个不行,”博士说,“我不会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他招了招手,示意田地那边的工人过来。高个子男人迈着大步来到大人和孩子们身边。

“这一个病得厉害,”博士说,“带他走。”

工人一手按在那个病弱孩子的肩上,拉着他离开。他们消失在一栋棚屋后面。

金钱易手。车夫开始为回程检查马匹和马车,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但始终留意着那个女孩。

“来吧。”博士说着,朝那对兄妹勾了勾手指。他转向那栋屋子,较为年长的男孩跟了上去。他妹妹留在原地,盯着工人和病弱男孩的消失之处。

哐啷。尖锐的响声从棚屋后方传来,仿佛铁铲的铲头撞上了某种坚硬之物,随后是较为轻柔的“咚——扑通”,就像粮食袋落在松软泥土上的动静。黑色羽翼拍打空气的巨响传来:一群渡鸦飞上了天空。

吉卜赛女孩匆忙跟上哥哥。她握住他的手,同时弯起嘴角,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

回家路上,那个微笑在车夫脑海中徘徊不去。

少一张嘴,就代表能分到的食物更多。

1920年10月23日

英格兰,伦敦,圣潘克拉斯。

净化一切的寒霜向西方蔓延,越过英吉利海峡,阿尔比恩[3]的渡鸦感受尤为强烈。它们那个种族特有的狡猾让它明白,获取食物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从别人的手里偷来。于是它们在城市上空盘旋,将辛苦的工作留给下方的拾荒者,无论是野兽还是人类。

一群孩子正怀着明确的目的与方向穿过阴影和小巷,为首的是个穿着蓝色防水斗篷的男孩。渡鸦紧随在后,它们栖息在周边房屋高高的屋檐上,看着蓝衣男孩带领同伴来到一座冬景花园的矮小砖墙前。它们看到了孩子们翻过矮墙的模样。它们也看到了在二楼窗户的帘布后面盯着孩子们的那位园丁。

他的名字是约翰·斯蒂芬森,在大战的最初几年里,作为新成立的陆军航空队的一名上尉,他曾驾驶布里斯托尔F2A战斗机——机身底部装着一台照相机——飞越敌人的领土。那次飞行在奥地利人的防空炮火中告终。他坠落在了无人区。在马拉救护车上那段漫长而痛苦的旅程过后,他在红十字野战医院醒来,身体基本完好,只是少了左臂。

他不顾伤痛,依旧留在部队中为王室效命。分析相片需要的是眼睛和头脑,并非手臂。在战争结束前,他一直负责安排监视气球与侦查飞行任务。

这些年来,他一直用珠宝匠的放大镜审视模糊的照片,研究俯瞰视角下的壕沟、部队动向和炮台位置。但他此时却在高处看着十几个小混混将冬黑麦连根拔起。他本该飞奔下楼,将他们的脑壳撞在一起,但穿着蓝色防雨斗篷的那个男孩让他犹豫了。他的外表不超过十岁,却在训斥其他人,让他们尊重斯蒂芬森的财产,尽管他们正在洗劫他的花园。

真是个奇怪的小家伙。

他们并不是在蓄意破坏。这是因为饥饿。但那些黑麦只是用来阻止耐寒野草生长的地被而已。甜菜和胡萝卜也没在地下待太久。场面变得有些难看。

有个女孩在花园最深的角落翻腾,找到了一只在秋天躲过了收获的番茄——因为它掉到地上,挫伤了一块。那只半白不红的干瘪水果让她眉开眼笑。块头最大的那个孩子——长着一对小眼睛的小怪物——用双手抓住她的一条胳膊。

“交出来。”他说着,猛地一拧她的皮肤,仿佛在拧一条毛巾。

她叫出了声,但没有放开她的宝物。其他孩子看着这一幕,惊恐地停止了搜刮。

“交出来。”小恶霸重复了一遍。女孩呜咽起来。

蓝衣男孩走上前去。“走开,”他说,“放开她。”

“有本事就让我放开。”

那男孩算不上矮小,但小恶霸要高大得多。如果他们扭打起来,结果可想而知。

其他人怀着无声的期待看着这一幕。女孩哭了起来。渡鸦发出渴望鲜血的鸣叫。

“好吧。”男孩在墙边的泥土里——就在一排冬黑麦的后方——翻找起来。过了一会儿。“拿去。”他说着,站起身来。他将一只手背在身后,但另一只手却递出了另一颗秋天收获时剩下的番茄。它坚韧而纤薄的果皮内部几乎已成了糊状。以这些孩子的标准,或许算是相当可观的成果了。“如果你放开她,这一颗就归你了。”

小恶霸伸出一只手,但没有放开抽泣的女孩。她被拧过的前臂皮肤浮现出泛红的瘀青。他摆了摆手指。“交出来。”

“好的。”相对矮小的男孩说。紧接着,他将那块食物抛向空中。

小恶霸推开女孩,后仰脑袋,打算接住他的战利品。

第一块石头砸中了他的喉咙。第二块在他仰天倒下时撞上了他的耳朵。那颗番茄摔烂在泥土里之前,他就跌倒在地,哭出了声。蓝衣男孩的准头绝佳。他没等开始就结束了这场搏斗。

真是见鬼了。

斯蒂芬森以为男孩会扑向那个小恶霸,进一步利用这份优势。他在战斗中见过这种情形:长达数月的挣扎求生会将饥饿、恐惧和愤怒熔铸为一体,令最为凶残的行径变得自然。但男孩却转身背对那个小恶霸,查看起女孩的伤势来。在他看来,问题已经解决了。

但小恶霸不这么想。他躺在地上,脸上挂着泪痕和鼻涕,盯着蓝衣男孩,某种不成形的黑暗情绪在他眼中打转。

斯蒂芬森也见过这种情形。愤怒在任何人身上——无论老幼——表现得全都一样。在他的花园变成展览厅之前,他离开窗边,跑下楼。斯蒂芬森开门的时候,那个小恶霸已经爬起身来。

某个孩子喊道:“快跑!”

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向他们先前翻过的低矮砖墙。有几个需要帮忙才能爬过去,包括那个女孩在内。蓝衣男孩留在后面,把掉队的孩子推上墙。

这一幕让斯蒂芬森对自己最初的判断更加坚定。这男孩有些与众不同。他很机灵,有强烈的荣誉感,打架时又毫不留情。只要给予适当的指导……

斯蒂芬森喊道:“等等!别着急。”

男孩转过身。他以厌倦而冷漠的目光看着接近的斯蒂芬森。他被人抓了现行,而且不打算找借口。

“小子,你的名字?”

男孩的目光在斯蒂芬森的眼睛与别在他肩头的空袖管之间徘徊。

“我是斯蒂芬森。事实上,我是个上尉。”风吹动了斯蒂芬森的袖子,让它像旗帜那样飘扬起来。

男孩思索着。他探出下巴,开口道:“雷邦德·马什,先生。”

“你是个相当聪明的小伙子,对吧,马什少爷?”

“我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先生。”

斯蒂芬森没有多嘴询问他父亲的事。他猜那是迷惘的一代[4]之中的又一名牺牲者。

“你这会儿为什么不在学校?”

为了帮忙撑起少了父亲或哥哥的家庭,许多孩子在战争期间——以及之后——选择了辍学。这男孩没在工作,但他也不算小混混。他有家,从他的口气听来,他的不少同伴恐怕也有。

男孩耸耸肩。他的身体语言在说,他对学校不感兴趣。从他口中说出的却是:“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你饿吗?在家里吃得饱吗?”

男孩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裁缝。”

“我猜她工作很努力。”

男孩又点了点头。

“现在我会回答你的问题:你的朋友们破坏了我的许多花草,所以我会强迫你为我干活。你了解园艺吗?”

“不。”

“如果你了解,就该明白在我的冬景花园里不会有多少收获了,对吧?”

男孩一言不发。

“那好吧。从明天开始,你每帮忙重新种植一天,就会拿到一个先令。你可以拿回家去,交给你辛勤工作的母亲。”

“好的,先生。”男孩语气阴沉,双眼却亮了起来。

“还有你的教育,我们也得做点什么才行。”

“我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先生。”

斯蒂芬森轰走了那些渡鸦,它们正在啄食撒落在地上的食物。它们发出尖鸣,乘着寒风,化作暗沉天空上的几道阴影。

1920年10月23日

英格兰,诺丁汉郡,特伦特河畔的贝斯伍德宅邸。

在寻找食物的过程中,白嘴鸦、乌鸦、寒鸦和渡鸦从南到北飞遍了这座岛。就像大陆[5]上的表亲那样,它们无处不在。

只有岛屿中部的某一片林间空地——那是埃塞尔雷德[6]手下的首领[7]们自古传承的领地——只有那的深处是例外。在某个古老的纪元,世界的这部分外皮被人剥开,暴露出大地庞大的花岗岩骨骼,温泉也自此涌出。那是触碰过火焰与岩石的水。自从斯堪的纳维亚人到来,用他们的丹麦律法劈开这座岛以后,就再也没有渡鸦胆敢飞来这里了。

岁月流逝。许多个世代的人来来去去,在这口温泉的周围生活和死去。首领成了伯爵,然后是公爵。斯堪的纳维亚人成为了诺曼底人,然后是不列颠人。他们对抗过撒克逊人;他们对抗过撒拉森人;他们也对抗过恺撒。但凭借自然界的不屈不挠,这片土地比他们所有人活得更久。

这些世纪以来,乌鸦总会避开那片林间空地与那些幻影。但泉水下游处的那座大宅没有这种待遇。它们会栖息在贝斯伍德宅邸的尖顶上,注视和聆听。

“该下地狱的东西!那小子在哪儿?”

贝斯伍德宅邸的管家马尔科姆匆忙跟在气势汹汹地穿过屋子的第十二代埃尔雷德公爵身后。公爵沉重的脚步声令佣人们避之唯恐不及,就像听见猎鹰鸣叫的欧椋鸟。

公爵带着他的管家踏入厨房,佣人们纷纷起身立正。

“威廉来过这儿没有?”

所有人都在摇头。

“你们确定吗?我的孙子没来过这儿?”

贝斯伍德的厨师长图穆尔太太是个灰色头发的纤瘦女子。她走上前去,行了个屈膝礼。

“是的,阁下。”

公爵的目光缓缓扫过厨房。沉重的寂静降临房间。他下巴角落的青筋抽动不止,这代表他的怒气已经涨到了高点。他原地转身,大步走了出去。马尔科姆呼出了刚才一直屏住的那口气。他早已下定决心,要阻止疯狂夺走博克莱家族的又一名成员。

“怎么了?去吧。去帮阁下的忙。”图穆尔太太摆摆手,示意其他人离开,“赶紧。”

等房间清空,其他人走到听不见的远处以后,她开始升起上菜用的升降机。她放慢动作,以免滑轮断裂。等威廉的铜红色头发钻进气窗时,她探出身子,用数十载体力劳动磨炼出的强壮双臂将他抱了进来。以八岁孩童的标准来说,他相当高大,甚至比他的哥哥还要高。

“好了。希望你完好无损。”她从围裙口袋里抽出一根薄荷糖棒。他一把夺过。

马尔科姆以难以察觉的幅度鞠了一躬。“威廉少爷。你还喜欢我们的游戏吧?”

男孩点点头,对着他的零食露出笑容。因为一整个下午都躲在升降机上,他闻起来就像防风草和陈年黄油。

图穆尔太太把管家拉到墙角。“我们不可能一直这么干下去。”她低声说,抓紧了围裙,补充道:“万一被公爵发现了呢?”

“我们用不着一直干下去。只要等到天黑。到那个时候,公爵阁下就只能搁置这件事了。”

“可我们明天又该怎么办?”

“明天我们为阁下准备能治疗宿醉的药膏,然后重头再来一次。”

图穆尔太太皱起眉头。但就在这时,脚步声重新响起,而且更加沉重。她把威廉推向马尔科姆先生:“快!”

他握住男孩的手,拉着他穿过食品贮藏室。他们迅速从送货门离开宅邸,朝马厩走去。他们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里拖出白色的尾迹,碎石在脚底发出嘎吱的响声。马尔科姆先前催促宅邸的大部分仆从去协助寻找威廉,因此马厩空无一人。公爵的马匹和汽车都存放在这儿。改造过的马厩散发着汽油和马粪的气味。

马尔科姆先生打开某个橱柜。“进去吧,小少爷。”

威廉咯咯笑着,走进马尔科姆先生拉开的橱柜。他用他祖父驾车时穿的皮革大衣裹住自己。

“公爵在屋子里转悠的时候,”老管家低声道,“你就安静得像只耗子。没错吧?”

男孩点点头,咯咯笑个不停。看到他还在享受游戏,马尔科姆松了口气。如果他在害怕,要藏起他就困难多了。

“还记得这游戏怎么玩吗?”

“老样子,别动也别出声。”男孩说。

“好孩子。”马尔科姆用拇指的指肚按了按威廉的鼻子,然后关上柜门。一缕光芒照在男孩的脸上。这橱门没法关严实。“我等会儿就回来接你。”

公爵——也就是威廉的祖父——这些年来和他儿子经常去周边探险。他声称那是“猎松鸡”,虽然他很少会带上枪。马尔科姆先生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他们会在这栋宅邸上游的那片林中空地待上好一阵子。宅邸的佣人拒绝踏入那片空地,还声称会看到幻影,产生幻听。在公爵的继承人——也就是威廉的父亲——有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以后,他开始在那片林中空地独处。他返回宅邸的时间毫无规律,眼神狂乱,不修边幅,用嘶哑的嗓音喃喃地说着尚未偿还的血和代价。直到他前往法兰西,并在和德国蛮子[8]的战斗中死去为止。

不久后,公爵的孙子们就搬来了贝斯伍德。他们当时还太年轻,记不清他们父亲的事,因此搬家的过程风平浪静。作为长子和法定继承人,奥布里接受了贵族式的教育。公爵对年纪较小的那个孙子漠不关心。情况就这样持续了好几年。

直到两天前,他要求马尔科姆找到适合威廉的猎装为止。马尔科姆不知道那片林中空地里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公爵在那里做了些什么。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威廉,不让他靠近那儿。

马尔科姆留下站在橱柜里的威廉,却发现公爵站在另一边的门口,挡住了他离开的路。公爵阁下看到了一切。

他瞪着马尔科姆。管家强忍着在目光的压迫下扭动身体的冲动。沉默仿佛在他们之间拉长了。公爵走上前去,直到几乎贴上他的鼻子。

“马尔科姆先生,”他说,“让其他人回去忙自己的事去。然后给那孩子找件外套,再去我的书房把那只毛毡包取来。”他带着杜松子酒酸味的呼吸拂过马尔科姆的脸。那味道刺痛了他的眼球,让他眯起双眼。

马尔科姆别无选择,只能照做。等他拿来威廉那件厚实的深褐色套衫,以及公爵的涡纹花呢毛毡包的时候,公爵已经把他的孙子赶了出来。在告退之前,马尔科姆和威廉短暂的目光相接。

“抱歉。”他用口型说。

威廉的祖父抓住男孩的手。他手掌上那些细小的白色伤疤令威廉柔软的手背痒痒的。

“来吧,”他说,“你也该看看这宅子了。”

“我已经看过了,爷爷。”

老人一巴掌拍在男孩的耳朵上,力道之猛令他双眼泛泪。“不,你没有。”

他们绕过屋子,来到在花园中汩汩流淌的那条小河边。他们沿河而上,不时穿过一片灌木丛。终于,贝斯伍德的垛口和尖顶消失在一排小丘——其顶部长着挺拔的紫杉与英国橡木——之后。他们循着小河找到了它的源头:在一片小小的空地里,某块青苔覆盖的巨石上的一道裂缝处。

尽管四面被树木环绕,这片林间空地却寂静无声,听不到半声鸟鸣。在这个距离,几乎听不见交错飞过宅邸上空的黑色大鸟的呱呱尖叫。威廉先前没在意过那些鸟儿,但少了它们,他忽然有些不自在。

巨石旁边堆着好几捆引火物。公爵从毛毡包里拿出一筒火柴以及一把折刀,刀柄是用一截鹿茸角雕成的。他生了火,然后招手示意威廉站到他身旁。

“把手伸出来,小子。”

威廉照做了。他的祖父抓紧他的手,拉直他的手臂,然后用折刀划开他的手掌。威廉尖叫起来,试图挣脱,但直到鲜血顺着威廉的手腕流下、沾染了套衫的袖口之后,他的祖父才放开手。看到滚烫的血液流经威廉的手掌,滴落在泥土里,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威廉匆忙后退,生怕他祖父接下来还会做什么。他想回家,想回到马尔科姆先生和图穆尔太太那儿。但他不认识路,也没法透过模糊的泪眼看清东西。

他的祖父再次开口。但他这次用的是威廉听不懂的某种语言,其中的哀号和汩汩声比词句更多。人类躯壳发出的非人噪音。

那种声音让男孩陷入了不安的恍惚,就像发烧时的梦境,火焰的热气烤干了他脸上的泪水。一道阴影落在林间空地上:世界开始向侧面倾斜。

然后火焰开始说话。

第一节

1939年2月2日

西班牙,塔拉戈纳。

雷邦德·马什少校——前皇家海军军官,如今隶属于情报局——乘着平板卡车穿过废弃的橄榄园。与此同时,一场内战正在几英里外进行。他身上藏着两本假护照,两张去里斯本的火车票,一艘驶往爱尔兰的轮船的铺位票,以及一千英镑。而且他觉得很无聊。

他整个早上都在坐车。这辆卡车从散布在加泰罗尼亚地区的荒废农舍旁边经过。其中的一些农舍被烧得一干二净,另一些用空洞的双眼(也就是窗户)回瞪着他,身体(也就是外墙)半裸,灰泥被排列成不规则形状的弹孔剥落,风透过敞开的门口发出叹息。

有时候,农夫和他们的家人被埋葬在他们打理的田地里,那些坟丘就是证据。还有些时候,他们会曝尸荒野,那些鸟儿就是证明。马什羡慕农夫和他们家人的生活,但并不羡慕他们的结局。

在武装派系的手中,这片土地的遭遇并不比农夫好多少。炮兵令田地凹痕累累,又将弹片洒落在足有数世纪历史的橄榄园里。在最大的某些弹坑附近,无烟火药的刺鼻气味仍会从破碎的泥土中飘出。

在途中某处,卡车不得不绕过路中间的那辆苏联产T-38坦克焦黑的残骸。它看起来就像一口倒扣在地又装有履带的汤锅,但马什骄傲而愉快地注意到,它的底座是维克斯公司制造的。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废弃的共和派军备散落在这片乡间地带。大半个西班牙早已落入民族主义者手中;如今他们发起了最后的攻势,正经由加泰罗尼亚向北方进发,打算消灭共和主义者硕果仅存的据点。

在官方角度上,不列颠选择对这场西班牙内战袖手旁观。但弗朗哥的民族主义军与他们的法西斯盟友即将胜利的消息令不列颠人大吃一惊。马什在情报局——有些人喜欢称之为“军情六处”——的部门接到的任务,就是收集德国人过去数年中对军备疯狂改良的相关情报。所以当某个叛逃者联络不列颠领事馆,声称有关于纳粹正在西班牙现场测试的某种新玩意儿的情报时,马什就得到了——按照那位老人家的说法——“去伊比利亚度假”的机会。

“度假。”马什重复了一遍。斯蒂芬森有种扭曲的幽默感。

卡车费力地离开山谷,进入塔拉戈纳,途中短暂地穿过跨越山麓的一条罗马水道桥的阴影。登上最后的高地后,一片滨海平原在马什的视野里铺展开来。柑橘园和石榴园点缀在能够俯瞰城市的临海山坡上,由于战争和冬季的到来而无人照看。在合适的季节,风中会充满这些果园的花香。今天的风散发着汽油、灰尘和远处的海水气息。

在果园的下方,城市向四面八方绵延开去:杂乱而明亮的灰泥,宽阔的广场,甚至是两旁种着银杏的大道,全部都是早已消逝的罗马帝国的遗留物。你能看出中世纪的西班牙城市规划是在何处与古老帝国的残留物发生冲突,进而将其吞并的。总体而言,塔拉戈纳保存完好——三周前,它在象征性的抵抗后就落入了民族主义者之手。

马什的线人就等待在这片混乱之中的某处。

地中海辽阔的蓝绿色海面,在城市与地平线之间延伸,它在冬日的阳光中闪闪发亮。在大多数年份里,频繁的冬雨会压抑灰尘。这个季节的雨水过于稀少,今天的风又从海面吹向内陆,因此黄土色的阴霾覆盖了大半个城市。

在西方远处,白色的浪花正摩挲着海岸线。那里有艘蒸汽拖网渔船驶出了码头。马什离得太远,闻不到恐惧和绝望的气息,感受不到人群的推挤,也听不到码头上的喧嚣——许多家庭正大声要求乘上前往墨西哥和南美洲的船只。那些难民不想冒着在比利牛斯山被捕的风险逃往法兰西,也负担不起其他手段,只能聚集在码头上。弗朗哥的民族主义军眼下正忙着正式掌控这个国家。但等到尘埃落定以后,报复就会开始。

他们向山下的城市前进时,泥土路变成了开裂的碎石路。等碎石路转变成凹凸不平的卵石路时,马什变换了身体的重心。从葡萄牙越过边境以后的这几天相当漫长。

卡车在一座中世纪风大教堂的影子里停了下来。司机敲了敲车门外侧。马什抓起他的帆布背包,跳下车去,膝盖的刺痛令他咬紧牙关。

“多谢。”他说着将先前谈妥的酬金付给了司机,即使在和平年代,这对贫穷的农夫而言也是一笔小财。司机接过钞票,一言不发地驾车离开,留下马什在弥漫的废气中咳嗽不止。

如果我是你,就会快点花完。

马什走向大教堂。就司机所知,那里就是他的目的地。如果有人碰巧问起那位乘客的事,他也会这么回答。这座大教堂耸立在圆形的帝国广场上,距离亚历山大酒店只有一小段路。在离开伦敦前,马什记住了这座城市的布局。行走缓解了他膝盖的酸痛。

这些狭窄的小巷静悄悄的,也看不到聚集的人群,这让他心怀感激。他穿着某位农夫的厚实靴子,工装裤里套着法兰绒衬衣,还有条方巾以本地式样系在脖子上。但他的皮肤仍旧属于英国人,是因为多年的阴雨透出苍白,而非终年户外劳作造就的那种肤色。不过大多数人的观察力并不太强。凭借一点点运气和慎重,他的服装就能在人们眼中植入恰当的暗示。只要他别吸引多余的注意力,人们的头脑就会自行补充他所希望的细节。

相比之下,广场上更有活力。在这片开阔空地,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些人正怀着恐惧与期待勉强度日。吹捧弗朗哥将军的伟大事业的装饰艺术海报贴在每一块墙壁上。(统一!统一!统一!)民族主义军的宣传机器不打算浪费任何时间。

大教堂的钟奏响了第六时:正午到了。马什加快了步子。按照计划,他们会在中午联络。

克拉斯诺波尔斯基——出生于波兰但泽市的德国飞地的波兰人——来到西班牙,加入了支持民族主义者事业的法西斯部队。多年以来,无论工作内容是什么,他都会毫无怨言地完成。直到有一天,他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变节的决定。但民族主义军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这意味着他的新敌人会严密封锁国境。在棋局即将结束的现在,背叛实在是非常愚蠢的一步。

但他依旧联络了位于里斯本的不列颠领事馆。作为协助他出境的回报,他分享了党卫军为对抗共和主义者而部署的一项新技术。出于暴君偶尔会有的慷慨大度,弗朗哥给予了第三帝国[9]随意使用西班牙国土来实验军备的权力。德国空军就是以这种形式,在格尔尼卡初次展示了他们的地毯式轰炸技术[10]。军情六处想知道德国佬在过去几年里还开发出了什么。

所以马什才会带着名副其实能买下一条轮船——如果真有那个必要——的钞票。在返回大不列颠的途中,他会始终跟在克拉斯诺波尔斯基身边。

亚历山大酒店是一座狭窄的五层建筑,被更加高大的公寓楼夹在中间。它成对式的阳台凸出于酒店的淡黄色正墙,悬在街面上方。这座建筑物只有一个出入口,这点不太理想。

酒店大堂是堪称丑陋的现代派装饰与西班牙帝国主义风格的大杂烩,看起来就像心不在焉的化妆得出的成果。发黄的灰泥墙面高处的几块洁白,标出了原本挂着油画的位置,多半是国王阿方索与其家人的画像。透过左边的门口,能看到几名男女正在亚历山大酒店的所谓“酒吧”里轻声聊天。

马什穿过棱角分明的鲍豪斯家具与蕨类盆栽构成的迷宫,来到前台。但他放弃了打电话给克拉斯诺波尔斯基房间的想法,因为他看到了坐在大堂后部——就在楼梯的阴影里——的那个孤单的身影。

那人坐在一张躺椅的边缘处,抽着烟,身边放着一只手提箱,膝头有个皮革小旅行袋。他踩灭了香烟,用颤抖的双手又点燃了一根。从躺椅边那只烟灰缸里烟蒂的数量来判断,他从正午前很久就光明正大地等在那儿了。

马什缩了缩身子,他立刻认出那是克拉斯诺波尔斯基。那家伙是个对谍报技巧毫无概念的白痴。

他从前台买了份报纸,然后坐进克拉斯诺波尔斯基旁边的一张高背皮椅里。那人看了看他,恍然大悟,随后变换了双脚的重心。

军情六处没有克拉斯诺波尔斯基的照片:他们只好根据那人对自己的描述来制作假护照。他美化了自己的长相。即使坐在那儿,他也显得相当高大,瘦骨嶙峋,长着鹰钩鼻和招风耳。马什不禁觉得,如果他站在某个昏暗房间的角落,恐怕会被人错当成衣帽架。

马什翻起了报纸,对克拉斯诺波尔斯基视而不见。他耐心等待,直到那个叛逃者不再一副随时准备逃亡的模样为止。

“打扰一下,先生,”马什用西班牙语说,“您知不知道塞维利亚的火车停运了没有?”

克拉斯诺波尔斯基吓了一跳。“什么?”

马什压低声音,用德语重复了一遍问题。

“噢。谁知道呢?他们一天比一天不可靠。我是说火车。”

“对。但弗朗哥将军很快就会解决的。”

“你来得太慢了,”克拉斯诺波尔斯基低声说,“我都等了一早上了。”

马什也低声回答:“这样的话,你就是个傻瓜。你应该等在房间里才对。”

“你带来我的证件了没?”

马什深吸了一口气。“你瞧,朋友,”他努力压抑渗入嗓音的恼火,“我们不如回你的房间私下谈谈。如何?”

克拉斯诺波尔斯基用烟蒂点着了另一根香烟。意大利货色。马什很想知道,为什么有人受得了那种辛辣刺鼻的小怪物。

“我已经退房了。我在公共场合比较安全。我需要那些证件。”

“你说‘在公共场合比较安全’是什么意思?”

克拉斯诺波尔斯基抽了口香烟,看着人群。他手指的皮肤上满是褪色的斑点。

“你瞧,我们可不是什么见鬼的旅行社,”马什说,“你还没给我帮你的理由呢。”

克拉斯诺波尔斯基一言不发。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马什站起身来,“我要走了。”

克拉斯诺波尔斯基叹了口气。几缕灰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喷出。“卡尔·海因里希·冯·维斯塔普。”

马什又坐了下来,浅蓝色的烟雾包裹了他。“什么?”

“不是‘什么’。是‘谁’。冯·维斯塔普博士。”

“他就是你离开的理由?”

“不是他。他的孩子们。冯·维斯塔普的孩子们。”

“他的孩子?”

克拉斯诺波尔斯基摇了摇头。他张口想解释的时候,酒吧里有只玻璃杯摔碎了。他立刻闭上了嘴。他抓紧旅行袋,直到指节发白。

“怎么回事?”

老天爷啊。这家伙没救了。“你得放松点儿。我们去找点能让你冷静下来的东西吧。”马什说着,指了指通向酒吧的那扇侧门。他拉着那家伙起身,领着他穿过大堂。

让克拉斯诺波尔斯基在角落的桌子坐下以后,马什走到吧台边,点了一杯西班牙红酒。他转念一想,又换成了一整瓶。酒保把最后几块碎玻璃收拾干净,为自己必须去地下室拿酒连声抱怨。

马什等在吧台边,留意着克拉斯诺波尔斯基,同时偷听顾客的对话。每个人担心的都是弗朗哥正式掌权后局势会如何变化。

酒保“咚”地一声把酒瓶放到马什面前。马什从口袋里掏出现金的时候,感觉到了涌过背后的热气。有人尖叫起来。

“天哪!”

喊声传来:“火!火!”

马什猛地转身。酒吧的后部角落不久前还深陷于阴影,如今却被墙上飞速蔓延的火焰照亮。不!这不可能——

马什避开逃离大火的众人,像鲑鱼那样逆流而上。但看到火焰的源头时,他停下了脚步。

克拉斯诺波尔斯基在烈焰中央熊熊燃烧,仿佛人形的火蜥蜴。他跑动挣扎,发出报丧女妖般的尖叫,而他碰触的一切都会迸发出新的火焰。他周围的空气化作闪闪发光的热浪,灼痛了马什的鼻腔。马什工装裤上的金属扣烧焦了他的衬衣,令他胸口的皮肤发出嘶嘶声。房间里弥漫着猪肉烧焦的臭味。

着火的身躯崩溃倒下,化作白骨和灰烬。马什瞥见燃烧的地板上有只烧化了一半的旅行袋。他咬紧牙关,将它捡起来。他的橡胶靴跟变得黏嗒嗒的,随着他蹦跳着离开火焰的动作嘎吱作响。他丢下一盆蕨类植物,将花盆里的泥土倒上袋子,闷熄了火焰。

他拿起克拉斯诺波尔斯基那只旅行袋的残骸,逃离了熊熊燃烧的酒店。

1939年2月3日

西班牙,赫罗纳

炮火的冲击在赫罗纳周围的河谷与杏园回荡。那是敌人被夹在铁锤和铁砧之间的声音,克劳斯心想。他不无自豪地继续想着:而我们就是铁砧。这座遭受围攻的要塞,是弗朗哥在加泰罗尼亚的扫荡行动的最后一站。只要攻下赫罗纳,地面战争的收尾就只需要走个形式了。

“他们今天本该派战斗机来对付我的,可惜他们的飞机一架都不剩了。我敢肯定。”鲁道夫拍拍克劳斯的肩膀,他的头发在阳光下仿佛铜块那样闪亮。“你能想象吗?我真希望他们还有空中部队。在影片里肯定会很壮观!”

“这、这、这——”卡姆勒说。

“鲁道夫的又一次临阵脱逃?我已经亲眼看过了。干吗还要在影片上看一遍?”克劳斯大笑起来,“博士肯定更希望你真的上阵去对付敌人。就像我们其他人那样。”他说着做了个手势,将他、海克、甚至是流着口水的卡姆勒都包括了进去。

卡姆勒又开了口:“去、去、去——”

“见鬼去吧,”鲁道夫说,“你们全都见鬼去。”

他们坐在一支小型车队最前方的车上,在沉默中颠簸前进,只有卡姆勒断断续续的胡话不时传来。他的管理者——也就是一级突击队中队长布勒——解开了卡姆勒脖子上那条皮绳的搭扣,因此现在这个肌肉发达的低能儿变回了无害且有几分可怜的状态。克劳斯很想知道,其余卡车上的摄像师和技术人员会在闲暇时间聊些什么。

返回他们那间农舍的路,蜿蜒穿过一片广阔的橄榄种植园。成排的树木从俯瞰城镇的山岭边缘一路蔓延过来,最后在离农舍仅有十来码的位置止步。由于今年冬季的干燥天气,那些山岭的某些位置已经变成了棕色。在他们头顶,指甲盖大小的月亮悬挂在浅灰蓝色的夜空中。凉爽而潮湿的微风从河谷的方向吹来。

种植园的北侧和东侧被失准的炮火粉碎了。每有一颗炮弹偏离方向,这场攻城战都会毁灭另外一小片种植园。真可惜,克劳斯心想。我喜欢橄榄。

他们在一栋罗马别墅风格、宽大的两层式农舍前方停了下来。那户人家肯定相当富裕。刚到这儿的时候,克劳斯猜想,就连覆盖周边山坡的杏园也是属于他们的。但这无关紧要。为了实地测试冯·维斯塔普博士的作品,帝国需要作战基地,于是那户人家就这么消失了。

其他人爬下卡车,鱼贯走入屋子。克劳斯暂时停下脚步,扫视二楼宽大的窗户,希望能发现他妹妹的身影。外出一整天的时候,他总会为她担心。

走进屋子以后,他摘下头上的草帽,用两根断指的残桩揉了揉头皮。他把手伸进衬衣,解开搭扣,断开了从头骨延伸至腰部的电池线束的那些铅笔粗细的电线。编成一束的电线悬在他的肩头上方,仿佛一条中式长辫。

来西班牙的时候,他们把崭新的党卫军制服留在了帝国,换上在当地不那么惹眼的工装裤、方巾和宽檐软帽。别的不说,这样的伪装有助于隐藏电线。但粗糙的农夫装束经常缠住电线的布制绝缘层,如果克劳斯的动作太快或是太过草率,有时就会扯痛自己。

克劳斯跟在鲁道夫身后,经过临时代用的暗房(那里曾是某个孩子的卧室)。摄影师把每天拍摄的胶片筒放在那里。其中一只胶片筒比其余的更大也更重,技术人员总会先把它寄送出去。要把海克的能力记录下来,必须使用特制摄像机与特制胶卷。

他靠近的时候,摄像师们正埋首工作。他们在明显的沉默与勤奋中卸下一只阿克发八毫米卷筒。那个叛徒让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对于剩下的摄影师,冯·维斯塔普博士并不特别介意拿他们当靶子,他们也清楚这点。

克劳斯穿过拥挤的农舍,朝实验室和汇报室走去,急于摘下他的电池线束。过去的十年里,工程师们在电池设计方面有了长足进步,还实现了锂电池这样的重大突破。但在战场上待了一整天以后,他还是觉得腰带上仿佛挂着沉重的铅块。他交还电池线束的时间越早,背部的痉挛就越有缓和的希望。

技术人员会测量电池里电量消耗的程度,与摄像师记录下来的行动互相对照。克劳斯会详细描述他潜入共和主义军的防御工事,并将地雷推入地下的功绩。他搜集到的任何有军事价值的情报都会转达给——经过适当的处理,并将情报的来源模糊化以后——即将在赫罗纳与帝国会师的盟军。这样的安排是为了回报弗朗哥给出的测试许可。

克劳斯刚把手放到门把上,汇报室的门突然就打开了。他对上一双苍白而冷酷、几乎像是用冰雕刻而成的眸子。莱因哈特踏入了走廊。

冯·维斯塔普也站在门口。他穿着黑色的实验袍,双肩沾着从他花白谢顶的脑袋落下的头皮屑。“干得漂亮,”博士说着,伸手抓住莱因哈特的肩膀,“今天我很骄傲。”

莱因哈特露出微笑,双眼闪闪发亮。克劳斯和鲁道夫向擦肩而过的冯·维斯塔普敬礼。“博士阁下!”

博士透过他的鱼眼镜片看着他们。感觉就像被固定在了显微镜下面。他走进实验室,仅仅留给他们一声轻蔑的鼻息。博士重重关上门的时候,克劳斯瞥见双胞胎之一被束缚在某张桌子上。

克劳斯和鲁道夫对视了一眼。克劳斯耸耸肩。

鲁道夫转头看向莱因哈特。“你这几天究竟跑哪儿去了?”

“为帝国效力。执行命令。”

鲁道夫瞪着他。

“我不信。”克劳斯说。

“问你妹妹去。”

临时实验室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与此同时,长而低沉的呻吟从走廊里的另一个房间传来。在实验室里飘出加热骨头的臭味时,呻吟变成了尖叫。

三人沿着走廊又走了一段路,以便听清彼此的话。

鲁道夫摇摇头:“你总是满嘴屁话。什么命令?”

莱因哈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但双眼仍旧闪耀着骄傲的光芒。“他们派我去收拾残局。叛徒已经不再是问题了。”

“你?他们派你去?”鲁道夫抬起双手,“真是疯了。你处理细节的水平就跟燃烧弹差不多。”

莱因哈特去执行那项任务,意味着他是冯·维斯塔普的项目中第一个被视为彻底成熟的实验对象。克劳斯本打算自己夺下那份荣耀。当他考虑莱因哈特事实上的晋升带来的后果时,海克沿着走廊悄然走来。她低头看着地板,沉默不语,仿佛一个现出身形的幽灵。

莱因哈特展开双臂。“亲爱的!”

海克抬起目光,而克劳斯听到了她深呼吸的声音。她眨了眨普鲁士蓝色的双眼,然后再次低下头去,用玉米穗似的长发遮住面孔。

“不来个欢迎归来的吻吗?”

她打算挤过去,莱因哈特拦住了她。“我觉得你想我了,为我担心。”他的手指拂过她耳朵的轮廓,将一缕发丝拢回她耳后。海克打了个哆嗦。

“你昨晚着凉了么?”他对着她耳语道,“我可以帮你解决。”

她抬起头。莱因哈特凑近了些。她吐出一口唾沫。他的脑袋猛地后仰。

克劳斯大笑起来。海克绕过莱因哈特,朝汇报室匆忙走去。

“亲爱的,你最好时不时对我展现一点善意!”他大叫着掸开眼睛下方的唾沫。鲁道夫又摇了摇头。“真不敢相信他们选了你。”

考虑到海克去了汇报室,而冯·维斯塔普和技术人员占据了实验室,克劳斯暂时没法交还电池了。于是他去楼上找他妹妹。

格蕾特尔从那天早上起就没挪过地方:她把一张桌子拉到了柱廊里那扇落地窗前。窗外是橄榄园的景色,特尔河与翁亚尔河位于远处,一缕缕烟雾从下方的山谷飘来。就算她选择这扇窗是为了观赏风景,从外表也看不出来。她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膝头的那本书上。就和克劳斯离开的那天早上一样。

她坐在那儿,光脚支撑在另一张椅子的边缘,扭动着脚趾,皮包骨头的脚踝盖着一件拼布农夫装。电线自她的头颅蜿蜒而下,缠绕在她的发辫上,消失在她衣裙的皱褶里。电池线束令她的衣物凸起了一块。窗户勾勒出了她的脸部轮廓,包括高耸的颧骨和瘦削的鼻子。在伸手够得到的桌面上,放着书堆、茶壶、杯子和茶托。

“我回来了。”他说,“你今天过得好吗?”

格蕾特尔翻过一页。她一言不发。

“你感觉怎样?”

一阵猛烈的炮火——比前一次近了不少——让屋子摇晃起来,也让她的杯子在茶托上叮当作响。格蕾特尔仍旧沉浸在现代诗人的作品里,只是伸出一条手臂,心不在焉地接住几乎落到桌下的茶托。

她伸手的时候,磨损的电线绝缘层勾住了她衣服的领子。

“你痛吗?如果电池让你不舒服,你可以去找……博士在这儿……”

她没理他。自从格蕾特尔的能力开始为她展现未来的影像,她变得越来越冷淡。他留下她继续和诗歌做伴。

鲁道夫在门口看着两人的交流,愤怒令他全身颤抖。他很难接受莱因哈特的晋升。他大步走向格蕾特尔的座椅,途中用肩膀挤开了克劳斯。

“这就是你打发时间的方法?读书?”

她翻过一页,打了个呵欠。

“我们在外头面对枪林弹雨的时候,”他指了指窗户,“你就在做这种事?”

克劳斯站在门口,看到格蕾特尔的一边嘴角因笑意而上扬。他皱起了眉头。

鲁道夫续道:“你花了这么多年来驾驭意志力,为的是什么?为了学习诗歌?真不明白博士为什么还留着你的命。就连那个低能儿卡姆勒都比你有用。还有你哥哥,至少他克服了你们血管里流着的杂种血脉。”

“嘿!”克劳斯想打断鲁道夫的长篇大论,但莱因哈特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喜欢看别人争吵。

鲁道夫的脚离开了地板。他悬浮在她的桌子旁边,开口道:“瞧!他把我们变成了伟人。”他伸展双臂,在地板上空来了个脚尖旋转。“他把我们变成了神!”他落了地:“但还有你。令人作呕的废物。”

格蕾特尔记下页数,把书放到桌上,然后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她把椅子向后推开,接着伸了个懒腰。她的脊骨发出轻响。

“你妹妹,”莱因哈特低声道,“究竟在做什么?”

克劳斯摇摇头。但格蕾特尔随即趴在地上,而他的不安变成了彻底的恐惧。克劳斯匆忙摸索电线。他把电线插在他腰间的电池上,然后扣紧。

格蕾特尔爬到了桌下。

松木烧焦的气味从莱因哈特脚下的地板传来——他动用了他的Willenskrafte,也就是意志力。

鲁道夫放声大笑。“这就对了!爬走吧,小杂种,爬回你的狗屋去吧。”

格蕾特尔蜷起身子,膝盖贴着胸口,双手掩耳。

克劳斯接受了涌入大脑的电流,铜的味道瞬间充斥他的口腔。神电子将能量赋予他的意志力,将他转变为并非实体的存在,而与此同时,莱因哈特披上了炽热的蓝色灵气铠甲。

鲁道夫看着他们,皱了皱眉。“怎么——?”

轰!

爆炸送出的弹片无害地穿透了克劳斯幽灵般的身躯。失准的迫击炮弹的残骸在莱因哈特的电晕[11]中蒸发了。他用来保护自己的高热也点燃了木头地板。

烟雾从原本是窗户和屋顶一部分的窟窿飘出。克劳斯耳鸣不止。

他变回了实体。他随即意识到,他听到的并非耳鸣声,而是从整栋农舍传来的尖叫。有具身躯躺在地板上,身上带着血迹,衣物烧得破破烂烂,双手捂住面孔。

“格蕾特尔!”

她从她的临时防空洞下爬了出来,拍掉身上的灰尘。克劳斯松了口气。

房间安静下来,能听到的只有噼啪的火声,以及逐渐转为啜泣的尖叫。鲁道夫颤抖起来。格蕾特尔跪在他身边,抓起他的手。弹片削掉了他脸上的大块血肉。他的呼吸变成了剧烈的喘息。

她凑近身子。她轻抚他破烂不堪的脸庞,亲吻他的面颊,在他的耳边低语,仿佛他的恋人。她沾染鲜血的嘴唇间吐出了两个字:

“当心。”

她站起身。她跨过鲁道夫的身体,衣裙的边缘拂过他的脸。然后她如闲庭信步般走出了起火的房间,那位“飞人”的鲜血在她身后滴落。

鲁道夫停止了颤抖,他当场死亡。正如格蕾特尔预见的那样。

1939年2月4日

西班牙,巴塞罗那

出纳皱起了鼻子。为时一天半的旅程过后,马什的衣服仍旧满是酒店的焦味,连头发都会散发那种味道。等他终于找到像样的盥洗室以后,不出所料地发现自己脸上沾满煤灰。而他的口水根本不足以清除嘴里烟熏猪肉的味道。

马什让那个出纳瞥见了他手掌下面的那捆现金。那人脸上的厌恶变成了贪婪。他舔了舔嘴唇。片刻犹豫过后,他点点头。就这样,他用身上的所有英镑和比塞塔换来了从巴塞罗那出发的最后那艘英国轮船上的一个铺位。

马什摇摇头。差不多一千镑只能换来不值一马驹[12]的东西。多亏了你,弗朗哥。用那张给克拉斯诺波尔斯基准备的票会比较省事,但现在有人在监视他;考虑到那个傻瓜的举动,马什不能再冒险坚持原本的旅行计划了。

如今克拉斯诺波尔斯基已经死去,在几次心跳的时间里就化为灰烬,连同他带着的大部分情报一起。在离开塔拉戈纳的旅途中,马什把旅行袋里尚未烧毁的碎片倒进了一只信封,把现金和克拉斯诺波尔斯基的护照也都放在里面。余下的东西寥寥无几:五六页日记或报告书的左下角,上面写着德文;半张照片;一堆杂乱的条状醋酸酯残片。那些醋酸酯片是一卷八毫米胶片仅剩的部分。胶片原本卷在卷筒上,但手提箱起火的时候,一部分胶片融化分解,其余的变成了混杂在一起的彩色碎屑。

马什已经研究了十几次了。能够辨认的那几页都没有提到冯·维斯塔普博士或者孩子们。照片的可见部分有一座平平无奇的农舍。至于那些胶片碎块,他的肉眼也无法判读。

马什接过对方递来的收据,然后转过身,挤过聚集在售票窗口附近的人群。风将恐惧、海草、烂鱼和柴油的气味混合成了令人肠胃翻搅的恶臭。在民族主义军朝比利牛斯山发起最后攻势的现在,加泰罗尼亚的每座港口肯定都因为大量涌入的难民而陷入了混乱。

他朝自己那条船的码头走去,在途中扫视人群。马什的船不久就会启航,但他想先找到某个东西。他看到某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推着一辆手推车,行李在车上堆成了小山。那人在木板路上停下脚步,从口袋里取出一副眼镜。

啊哈,马什心想,这就很合适。

那人皱眉看着自己的票,然后四下寻找公告牌。马什精心策划了他和手推车的碰撞,看起来就像在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票,因此没能察觉。行李在咔嗒的响声中落在木板路上。

“狗娘养的!”

“抱歉!抱歉,先生。”

帮那人收拾东西的时候,马什顺走了眼镜。“真的很抱歉。”那人离开时说了句俏皮话,内容却是将马什的心脏埋在圣母玛利亚都找不到的深坑里。

刺耳的尖鸣响彻码头。那是马什那班船的汽笛声,代表了倒数第二次登船通知。独行或结伴的人们匆忙走上踏板,马什的时间所剩无几,但他没法再压抑好奇心了。

一堆货箱构成了能够挡风和避人耳目、但并不妨碍通行的庇护所。马什躲在那些货箱后面,蹲坐在一卷缆绳上。他从衬衣内的信封里抽出一块碎胶片,没有被火焰直接摧毁的那些东西变得非常易碎,因此他在拿出胶片的时候十分谨慎。他用那副眼镜充当放大镜,努力辨认那些影像。

其中二十帧是一道砖墙,第二块碎片是一片空地,第三块上是两个身穿党卫军制服的男人跪在一只空容器前,面露笑容。第四块碎片是一处机枪阵地与一片靶场的全景。

第五块上是悬停在同一片靶场上空的一门防空炮。马什摇摇头,肯定是赶了太久的路,再加上睡眠不足。但他再次观察,却发现那门88毫米炮的确像是漂浮在半空中。而且周围没有爆炸的迹象,虽然只凭烧坏的胶片中的几帧很难断定这一点。

看在上帝的绿色大地的份上,克拉斯诺波尔斯基,你究竟在跟什么东西打交道?

他把那些碎片丢回信封,听到了噼啪的碰撞声。他把信封藏回衬衣内,站起身来,仿佛刚才只是蹲在板条箱后面系鞋带。

有个吉卜赛女子站在木板路的另一边,用李子般漆黑的大眼睛盯着他。她被人殴打过,一只眼睛周围的皮肤仿佛茄子皮;一边嘴角扭曲,那里的伤口结了痂。

马什皱起眉头,打量着她的同伴:那个男人和她有同样的橄榄色皮肤。是兄弟?还是丈夫?那家伙个头高大,但这不是什么问题。喜欢打女人,是吗?马什朝那两人走去,掰响了指节。

又一阵风从码头那边吹来。它掀起了系在她头发上的那块方巾,吹动了垂在她肩头的发辫。

也让与她头部相连的电线晃动起来

马什停下了脚步。他定睛看去。

电线。接入她的脑袋里。

风停了,那块方巾再次盖住了她的头发。

她冲他眨了眨眼。

她的同伴说了些什么,她转过身去。在他们消失于人群之前,马什跟了上去。

他那条轮船的汽笛发出两声短促而不耐烦的鸣响。最后一次通知。他回头看去。最后几个掉队者正在搬运工的怒视下冲上跳板。

等他转回身去时,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

“格蕾特尔,拜托,”克劳斯拉了拉他妹妹的手,“我们该走了。”

恼怒渗入了他的嗓音,但他努力压下。那颗偏离目标的迫击炮弹命中屋子的时候,死去的除了鲁道夫,还有两名技术人员。在匆忙疏散的混乱过程中,有个博士死于大火。双胞胎之一也险些丧命,但莱因哈特穿过烈火,及时为她解开了手术台的束缚。旗队长[13]帕布斯特当机立断,中止了在西班牙的训练行动。没必要让其他帝国人才承受下一场“事故”的风险。他们已经得到了现场测试的结果;是时候回家了。

“抱歉,哥哥。”格蕾特尔转过身,面露微笑。她眼睛周围肿胀的皮肤绷紧了。“我会乖乖的。”

听说鲁道夫的死讯后,帕布斯特拿起皮带,狠狠地反手抽打了她的下巴。她的职责、她的作用,就是提醒他们类似的危险,他如此吼道。就像某个疯狂炼金术士的咒语那样,她的大笑将他的怒火变成了暴力,令他摊开的手掌变成了拳头。

烧毁屋子的莱因哈特并未受罚。

“你在看什么呢?”

“白日梦。花束与墓碑。”

克劳斯叹了口气。“我们的码头在这边。”他说着,拉着她穿过人群。

第二节

1939年2月22日

英格兰,伦敦,威斯敏斯特

斯蒂芬森翻阅马什的报告时,易碎的胶片飘落在他的办公桌上。烧焦的文件碎片让黑色薄片和碳的痕迹散落在樱桃木制的宽大桌面上。斯蒂芬森每次呼吸,灰烬都会掠过桌面,飘落到马什脚边的地毯上。灰烬散发着木柴燃烧和皮革烧焦的气味。

马什扭动着脚趾。斯蒂芬森看这份报告的时间足有半个钟头了。

在外面的街道上,一台二冲程发动机发出“砰-砰”的切分音,在伦敦早晨的白噪音里格外明显。那是一辆摩托车——也许是维利耶公司生产的——从维多利亚大道疾驰而过的声音。斯蒂芬森的窗外看不到多少景色,通常只有百老汇剧院对面的那些建筑,但从位于情报局总部五楼的这里,能够瞥见几条街外挂在圣詹姆斯公园树梢上的晚冬太阳。

“唔。”

马什回头看向他的导师。斯蒂芬森拉开一只侧抽屉,取出珠宝匠用的放大镜,那是他在那次大战中担任侦察摄影分析师的时候留下的。他平静而专心地检查着那些胶片。他用独臂将它们一块接一块地举向窗口,眯起眼睛,透过放大镜看去;马什匆忙躲开,免得挡住那扇窗户提供的有限自然光。

马什叹了口气。他将指背贴上脖子,抵住下巴的指节噼啪作响。斯蒂芬森清了清嗓子;马什放下双手。

多年的抛光令镶嵌木板的墙面仿佛缎子,反射着柔和的灯光。墙壁、书柜与斯蒂芬森的办公桌相衬:护墙板的上方挂着几张地图,穿着飞行员皮衣,年轻而双臂俱全的斯蒂芬森的照片,以及他的妻子科丽画的几张水彩画。

斯蒂芬森娶了个来自田纳西州的女人。她喜欢描绘自己记忆中的风景与自然学习课[14]的内容,努力再现她家乡绵延起伏的山岭。不知为何,马什的导师会用全国的园丁都不认识的植物图画装饰他的办公室,并且乐在其中。

“好吧,”斯蒂芬森终于开了口,但仍旧眯眼看着那些胶卷碎片,“让人印象深刻。你搞砸事情的时候,表现简直无可挑剔。”

“长官?”

“我派你去西班牙只是简单地跑个腿。”

“长官——”

“有人就这么闲晃进来,一把火烧了你的线人。你当时在哪儿?在酒吧里买醉呢。”

“长官,这可不是哪个小混混拎着一桶煤油混进来——”

“唔。有意思。”斯蒂芬森举起一块碎片,“你觉得这张是怎么回事?”

马什一只手拿起那截胶卷,另一只手拿起放大镜。那块碎片上的画面不到十二帧,还有不少因受热而发黑。其中连续的八九帧——也就是几分之一秒——展示的是一名站在砖墙前方的女子,然后画面中就只有砖墙,两帧之间没有任何过渡。除了经由像是电线的东西与她头部相连的那条腰带以外,她一丝不挂。

“看起来他们在中途停止了摄像,”他把那些东西还给斯蒂芬森,“又或者是用不同胶片拼接起来的。”他指了指那截胶卷,“她脑袋上的那些东西,我在巴塞罗那见过。只不过是另一个女人。”他耸耸肩,“胶卷上的古怪之处并不只有这个,长官。”

斯蒂芬森摆摆手,示意他坐到一张椅子上(那只纽扣装饰的椅垫以印花棉布缝制而成)。等马什坐定以后,老人拉开另一只抽屉,拿出一只瓶子和两只玻璃杯。

“白兰地?”

“谢谢。”马什靠向椅背。

“我就觉得你需要喝点儿。”

斯蒂芬森倒酒的时候,敲门声响起。他喊道:“进来吧,玛乔丽。”

他的秘书探头进来。“长官,海军部的普莱斯中校想——噢!你回来了。”

马什朝她点点头。“嗨,玛姬。”她见到他似乎很高兴。但她是位已婚女性,这让他突然有些落寞。

“无论有什么事,他都得等着。”斯蒂芬森说。

“长官,他说——”

“现在不行。我会给他回电的。”

她点点头,退出门外。

作为管理T部门(T是“技术惊喜”的简称)的首脑,斯蒂芬森要负责收集纳粹德国正在开发的军事技术的相关情报。这个部门本身只有数年历史,其历史根源却是世界大战前就已存在的某个组织。海外谍报活动那时是海军部的职责,他们把工作重心放在估量德意志帝国海军的实力上。富有政治智慧的斯蒂芬森和海军部保持着密切联系,因为C——情报局的领袖——是海军军官出身。

马什接过一只杯子。斯蒂芬森举起自己那杯:“致旅途顺利与平安归来。”叮。这项仪式已经成了他们的传统。只要斯蒂芬森还把马什当成自己的儿子,谍报就是他们的家族事业。

“这件事比我们想的更复杂。”斯蒂芬森说着,靠回他自己的椅背。马什皱起眉头,这是他从斯蒂芬森口中听过的最接近道歉的话了。这让他不安。

斯蒂芬森用酒杯指了指桌子:“那么,我们该怎么处理这堆破烂?”

“也许可以拷贝剩下的这些,然后拼接成和原件大致相似的胶片。是我的话就会这么做。”

斯蒂芬森点点头。“我会不留痕迹地打听一下的。我们得找个既有能力,又能管好嘴巴的人,也许得花点时间。那张照片呢?”

“看不出拍摄地点。也许根本没用,至少在了解详细情况之前都用不上。”

斯蒂芬森点点头:“那些文件呢?”

马什耸耸肩:“很难说。看起来像是医疗报告的摘录。”

“我注意到,你的线人提到了一位博士。”斯蒂芬森说着,再次翻阅马什的报告,“冯·维斯塔普?大概是个医学博士。”他把放大镜放回书桌里,拿出一盒香烟。那是美国牌子,“好彩”。

在斯蒂芬森擦火柴的声音里,马什补充道:“他还说了‘孩子们’之类的。口气相当激动,很奇怪。”

斯蒂芬森叼着香烟问:“我想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

“我也在考虑这个呢,长官。”

两人对视沉思,而街上的影子缓缓拉长。在逐渐昏暗的房间里,斯蒂芬森那支烟的末端闪耀着橘红色的光。

他在大理石烟灰缸里掐灭了烟,打开了另一盏台灯。“那好吧。先说重要的,我要开设一份新档案。在我们解决这个问题,或者在问题自行解决之前,我们就用‘马利筋’[15]来指代它。”说到最后那句话,他朝马什头顶的墙壁点了点头。

马什伸长脖子打量。他的椅子上方挂着科丽的另一张水彩画,“明白。”

“关于马利筋的事,有几个人需要告知。如果我能在短时间内召集他们,你今晚能抽出空来吗,马什?”

“能的,长官。”

“非常好。我会打电话给你。”

斯蒂芬森的座驾,那辆闪闪发亮的淡黄色劳斯莱斯穆林纳在七点半驶来。马什打开车门,一团灰色烟雾随即涌出。车内散发着皮革和好彩牌香烟的气味。等马什坐稳后,斯蒂芬森敲了敲车顶,示意司机开车。

他们从马什在沃尔沃斯的家驶往西面。劳斯莱斯驶过朗伯斯大桥的钢铁桥面,伴随着砰、砰的响声。等他们从泰晤士河彼岸那座花岗岩方尖塔——以及它菠萝形状的塔尖——下方经过后,斯蒂芬森的司机将车子转向北方的米尔班克。

没过多久,维多利亚塔便在夜色中隐约可见,那是一位包裹着雾气与灯光、方方正正的石头巨人。他们驶过威斯敏斯特宫的垂直哥特式金银丝细工装饰——正如某人所说,“都铎细节长在了雅典风格上”[16]。马什注意到了破碎剥落的约克郡石灰岩逐渐被蜂蜜色的克里普夏姆石[17]取代的位置。

他们绕过国会广场,经过和平纪念碑[18],随后继续向北,驶上白厅街。

“长官,我们要去哪儿?”

斯蒂芬森转过身:“你知道我最怀念过去的什么吗?”

“你的胳膊?”

“哈。臭小子,”老人说,“不对。那时候,我们没那么多该死的会要开,现在我们每天就剩下开会了。”他眨了眨眼,又说:“这次的会议恐怕有点超出你的薪酬等级。希望你不介意,下不为例。”

噢,见鬼。这意味着坐在满是讨厌鬼的房间里,他们会在马什开口的那一刻出言贬损。他在大学里就受够这种事了。

他们的车穿过一片矮长铁丝网上的狭窄拱门,来到一座仿帕拉第奥风格的、三层式砖砌建筑的庭院里。那是海军部。

马什跟着斯蒂芬森穿过一扇侧门,踏入一片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拥挤兔子窝。他们的脚步声在大理石柱廊、螺旋楼梯和狭窄的走廊里回荡。最后,老人在一扇朴素的胡桃木门前停下了脚步,他敲了敲门。

有个肤色苍白的男人——可能是这个暗无天日的巢穴里的无数官僚之一,马什心想——领着他们来到一个昏暗的房间。马什走进门去,闻到了白兰地和陈旧纸张的霉味。两盏浅绿色灯罩的黄铜台灯分别放在房间两边的小型写字台上。台灯投下的光圈在房间中央相连,令其边缘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

房间的一角传来布料的沙沙声,似乎有人在椅子上挪了挪屁股。在另一个地方,有人连声咳嗽。阴影深重,但并非无人。

“来得正是时候,斯蒂芬森。”有个长着硕大鹰钩鼻的男人瞥了眼怀表。马什认出那是斯坦诺普伯爵,海军部部长。

马什朝斯蒂芬森侧过身。“长官,”他低声道,“能不能告诉我,我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我希望你对这几位先生,”他做了个囊括整个房间——无论昏暗还是明亮之处——的手势,“讲讲你在西班牙的经历。”

“那些都写在我的报告里了,长官。”

“是啊……但我认为他们应该亲耳听你说。就当帮我个忙吧。”

马什照做了。他特意强调了那场火的怪异性质,包括它的迅速蔓延,以及不知为何缺席的汽油、油脂与其他气味。他的听众似乎从容地接受了他的故事。但马什能感觉到他们的沉默中带着微妙的轻蔑。对这些人来说,有件事是心照不宣的:那就是他并非他们的一员。但他们始终没有插嘴,直到:

“你说‘这家伙着了火’是什么意思?”

“烧得就跟水晶宫那会儿一样旺[19]。从他身体冒出的火焰飞快蔓延到家具和墙壁上,没多大会儿,整个酒店都开始熊熊燃烧。换而言之,他着了火。”

斯蒂芬森碰了碰马什的手臂,仿佛在说:冷静,小子。别上火。马什为他的巴塞罗那之行收了尾,并描述了胶卷碎片和那个科学怪人般的吉卜赛女孩。

火柴的光芒短暂地勾勒出了角落里某位肥胖男子的轮廓,他点燃了一支雪茄。在光芒消失前,马什还瞥见了普莱斯中校,以及休·辛克莱上将,后者是斯蒂芬森的上司与情报局的首脑。

接下来开口的是辛克莱:“这段叙述里不太可信的部分姑且不提……”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咳嗽了一阵,这才续道,“斯蒂芬森,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斯蒂芬森耸了耸肩,对独臂的他来说,这个动作显得很别扭。“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长官。但我得说,我们惹上大麻烦了。”他竖起手指,逐一列出论据,“首先,我们知道克拉斯诺波尔斯基目睹了把他吓得半死的某些事;其次,他死于一场可以说是自行燃起的火灾。如果马什少校说那地方没有外来的燃料,我就敢向各位先生保证没有。第三,以胶卷上的间接证据来推测,那些德国佬用的是某种相当异常的技术。”

异常。老人的评语触动了马什脑海深处的某段几乎遗忘的记忆。那是大学时某次酒醉后的不幸遭遇。一直以来,他都把记忆模糊归结为那晚喝的酒——他当时醉得厉害。但近来的事件令那段记忆蠢蠢欲动,也让他有了新的认识。

马什仿佛回到了牛津大学,回到了那个漫长的夜晚——他陪同某位离经叛道的朋友去图书馆寻找人皮装订的书籍。那本该是有惊无险的一夜……直到威尔找到了他此行的目标,然后大声读出了内容。马什双臂抱胸,压抑着担忧的颤抖。那晚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牛津大学图书馆。他们也都对那件事绝口不提。威尔的表现像是捅了天大的娄子——即使是以他的标准。

异常。马什曾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将整件事当作虚假的记忆,或许也是有关酗酒危险的一次教训。不过当然了,威尔那时滴酒未沾。如今马什听着斯蒂芬森的话,回想起西班牙的那些事,开始正视自己的记忆完好无损的可能性。

马什将注意力转回眼前的对话。有人打开了另一盏台灯。房间里的人分成了两派:相信斯蒂芬森和马什发了疯的,以及相信他们只是搞错了的。众人争执不下,最后辛克莱上将拍了拍手,示意他们安静。

“先生们!这样不会有结果的。我会下达命令,要求所有部门留意和收集有关这个冯·维斯塔普的一切情报。在了解详情之前,我们没什么可做的。我建议暂时搁置这个问题。”

马什的思绪依旧停留在牛津大学。“这是个错误。”他脱口而出。

斯蒂芬森咳嗽了几声,掩住的嘴角翘起。他喜欢看我出洋相。有人在嘀咕“斯蒂芬的宠物大猩猩”之类的话,那是马什在情报局的昵称。他们觉得他粗鲁又野蛮,而且——因为他的出身——无疑天生就缺乏教养,就像一头大猩猩。

上将身体前倾,冰冷的目光定格在马什身上。他又朝手帕咳嗽了几声,然后回应道:“少校,能麻烦你再说一遍么?”

“请原谅,长官,但我当时在场。我得说,那些德国佬有所图谋。如果我们选择等待,事态恐怕就会无法挽回了。”

“好吧,”海军部部长应道,“非常感谢你和我们分享你丰富的智慧与专业知识。”他在椅子里扭动身体,将注意力彻底转向同事们。他以算不上委婉的方式表示,马什已经可以离开,不会有人再听他的话了。

想到威尔,马什低声对斯蒂芬森说:“我们需要招募专家。”

“专家?”

噢,见鬼。一不做二不休,马什心想,他朝斯蒂芬森点点头。老人眯眼看着他的门徒。

“是的,”马什说,“异常事物方面的专家。”

马什并不打算宣扬自己的想法。但斯蒂芬森尊重这些人,因此将马什的提议说了出来,仿佛那是他自己的意见。

房间里乱成了一锅粥。

“好吧。只要向我们能找到的所有怪人敞开大门就好,是吗?敦促他们参军?”

“——那我们还不如给部队配发仙子的魔杖——”

“——失心疯——”

“——浪费我们的时间——”

阴影里的肥胖男人清了清嗓子:“唔。让他说完吧。”

马什认出了那个声音。见鬼,他在这儿做什么?他没有任何职位……不过,如果大陆那边爆发战争,斯坦诺普也许就会下台。

斯蒂芬森看着马什:“你的想法是?”

马什摇摇头:“首先,让我和某个人谈谈。私下谈。然后我再回来找你。”

1939年3月7日

帝国国民潜能强化部[20]

克劳斯放弃了在授勋仪式上羞辱莱因哈特的打算,因为他听说,将在冯·维斯塔普博士的胸口别上西班牙十字勋章的,乃是党卫军总指挥海因里希·希姆莱本人。如果换作某个身份较低的官员主持仪式,克劳斯会直接上前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但在这种日子让莱因哈特蒙羞,意味着让博士在他的赞助人面前蒙羞。光是想到无可避免地惩罚,就让克劳斯全身发抖。因此他改了主意,决心在那天的演示中表现得比莱因哈特更好。

他默默思考着这些,同时跟在莱因哈特身后,旁边是海克和一级突击队中队长布勒。低能儿卡姆勒在狗绳的牵引下蹒跚前进。他们这几个人的能力最具视觉效果,看起来最壮观,因此负责打头阵。当然了,莱因哈特走在最前方,因为在博士看来,他是完成品,是他成就的巅峰。

我们走着瞧吧,克劳斯心想。

在他们身后,他的妹妹和双胞胎并肩而行。她的能力——正如那对相貌完全相同的心灵能力者——看上去很不起眼,与光鲜华丽无缘。但格蕾特尔在西班牙的那次流弹事故中毫发无损:她很清楚该躲在哪里,又该在何时那么做。和双胞胎一样,她的展示时间会比他们晚一些。

克劳斯偷偷看了她一眼。她像其他人那样穿着崭新的制服,但她还用单手拿着一把破烂弯曲、黑白相间的雨伞。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让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确认天色。破晓时分的天空晴朗、蔚蓝,天空如此明亮,别在他们领口的全新设计的徽章反射着阳光。徽章上,代表党卫军的闪电符号劈开一颗颅骨,就像在为意志力注入能量的闪电束。

这座靶场原本用于最为严格的技能测试,如今改造成了临时的阅兵场。身穿白大褂的技术人员们拿起铁铲,填平了弹坑。一切都重新粉刷过了,每一块窗台都挂着彩带,每一片屋檐都飘扬着纳粹旗。

博士最初是在他的家庭农场发起这个最终成为帝国强化部的项目。如今组成这片综合设施的十几栋建筑将最初那栋屋子簇拥在中央;以木头和砖块砌成,有蓝色边饰的农舍是帝国强化部的枢纽。博士住在三楼,那里可以将周边训练场地的景象尽收眼底。克劳斯和博士的其他孩子生活在他的阴影里,也就是二楼。原本的实验室仍然占据着一楼,虽然在设施扩张后,那里就停止使用了。其余的建筑——实验室,普通人部队的兵营,机械工厂,化学制品小屋,工具房,冰库与水泵房——坐落于农舍两侧,构成了字母“U”的两边。

这座农庄最大的优点就是偏僻。它的四面八方只有橡树和白蜡树。

克劳斯和他的同伴来到训练场中央,排成队列,随后停在博士和那两位贵宾落座的高台前。尽管十分隆重,这场仪式的规模却不大。从柏林来到这里的只有希姆莱——博士多年来的赞助人——以及他的下属之一,党卫军副总指挥格赖费尔特。初生的神电子队是帝国最强大的武器。正因如此,它的真相目前是严格保守的秘密。附属于强化部[21]的普通人部队知道,只要一句无心之言,就可能为他们引来盖世太保的关注。

克劳斯从未见过希姆莱本人。他惊讶地发现,那位党卫军总指挥长着一张下巴后缩的娃娃脸。

克劳斯和其他人摆出立正姿势。希姆莱称赞着为追求知识而奉献终生的博士,毫不吝惜溢美之词。一切开始于二十年前,当时博士与修黎社[22]短暂地打得火热。尽管修黎社对“失落的亚特兰蒂斯的雅利安超人”的信奉——这是他们的神智学理论的基础——得到了许多人的共鸣,博士却很快对那个团体对神秘主义毫无意义的痴迷产生了反感,选择自立门户。他的引路星辰是科学与理性,在它们之间,他描绘出了一条路线:不是徒劳地哀悼失去的伟大,而是主动积极地重新创造。于是他建造了那座孤儿院:按照他的理论,孩童是最接近伟大之源泉的存在,因为他们最少遭受日常生活的腐化。

他相信人类的潜力,克劳斯心想,所以他创造了我们。

那时候,克劳斯和其他人还只是懵懂少年。就像尚未定型的粘土块,等待着制陶工人的塑造与窑炉的回火。克劳斯有时会好奇,他和格蕾特尔是否还有别的兄弟姐妹。

希姆莱和冯·维斯塔普在某位修黎社成员介绍下认识时,孤儿院已经开办了好几年。冯·维斯塔普博士极其务实的作风赢得了希姆莱的热情支持。在成为党卫军的领袖后,希姆莱做的最初几件事之一就是创立Institut Menschlichen Vorsprung,也就是“人类进步研究所”,作为博士的研究场所。他还将博士提拔为党卫军的区队长——相当于准将——让他的工作不被任何人干扰。

几年过后,人进研[23]成为了Reichsbehorde fur die Erweiterung germanischen Potenzials,也就是帝国国民潜能强化部。出于管理目的,希姆莱还把这个部门塞进了RKF[24]总部,因为在名义上,冯·维斯塔普的研究要归入格赖费尔特的职权范围:“德意志精神的强化”。但这只是行政程序罢了,实际上,博士汇报工作的对象仍然是党卫军总指挥。

今天,博士多年的努力有了收获。他将一小群嗷嗷待哺的孩童改造成了全新的党卫军尖兵。他们如此强大,甚至让党卫军特别机动队为他们增设了一支部队,再配上专属于他们的徽章。今天,冯·维斯塔普的孩子们成为了新的神电子队的军官。希姆莱由此得出结论:强化部应当得到帝国的感激与最高的荣誉。

两腮凹陷的格赖费尔特听着这些话语,表情在厌烦和困惑之间变换。他从没来过强化部,也从未亲眼见过博士的成果。克劳斯怀疑希姆莱刻意阻止了外人的拜访。格赖费尔特是个技术官僚,或者说是位身穿军服的会计。

一等西班牙十字勋章:环绕黄金铁十字、身负利剑的老鹰,中央的钻石围绕着蛋白石的纳粹卍字符号。冯·维斯塔普博士是接受这一勋章的第一人,因为他在对抗西班牙共和主义者的过程中做出了杰出贡献。每当博士的胸膛骄傲地挺起,勋章反射的斑驳光点就会掠过地面。

他的孩子们接受的,是小得多的青铜西班牙胜利勋章——原本是为秃鹰军团[25]的成员设计的。

接下来就到了展示的时间。今天,博士可以沉浸在他成就的荣光里,因为他的孩子们将初次向博士的赞助人和名义上的顶头上司直接展现他们的能力。这场表演还有另一层意义:为下个月元首五十岁诞辰的那场私下展示充当彩排。

莱因哈特大步穿过靶场,这时两名技术人员准备好了一挺MG34机关枪的脚架。他用火焰裹住自己,随后示意他们开始。

莱因哈特摆出立正姿势,抬高头颅,探出下巴,对在他胸口汽化的子弹毫不在意。在蓝色火焰构成的人形电晕中,子弹伴随着紫色的闪光不断消失。希姆莱面无表情。他调整了那副圆形金属边眼镜,凑向博士,说了些什么。博士点点头,格赖费尔特目瞪口呆。即使在冯·维斯塔普博士扶他坐下以后,他依旧朝莱因哈特张大嘴巴,双眼一眨不眨。

在真正的战斗中,这阵弹雨足以将莱因哈特击倒在地。克劳斯见过那种景象很多次,也嘲笑过他很多次。尽管那只火蜥蜴的意志力可以破坏铅弹,剥夺它的力量,令它无法伤害肉体,却无法抹消动量。过热的蒸汽流本该令他四仰八叉地倒在阅兵场上,弄乱他的头发和新制服。

但那样就太不体面了。莱因哈特要求将混凝土块埋进地里,并装上钨合金制的马镫,固定住他的脚趾。近来莱因哈特无论要求什么,都会得到满足。

真可惜,破坏马镫应该相当简单。换作别的日子——不那么重要的日子——克劳斯早就毫无顾忌地那么做了。

博士给出了停火的指令,机枪手停了手。最后几声枪响的回音逐渐消失,寂静随即降临阅兵场,能听到的只有枪管的咔嗒声和莱因哈特周围的过热空气蒸腾上升时的嗖嗖声。

火焰消失了。莱因哈特看起来纹丝未动,他的制服胸口呈现出汽化沉积的铅的光泽。分量或许有一公斤那么多。他的尊严也许得到了保全,但他的制服却完蛋了。

格赖费尔特看着那些子弹熔渣,震惊不已。他朝医生转过头,但双眼仍旧盯着莱因哈特。他用微弱而含糊的声音喃喃道:“为什么他的制服没有烧坏?”

莱因哈特擅自代替博士做了回答:“因为我希望它不会烧坏,副总指挥先生。”

这也是克劳斯化作虚体时不会落入地下的理由:因为这么做违背了他的意志。在这个问题上,有些事要棘手得多:克劳斯的肺在幽灵状态时无法吸收氧气。海克尚未彻底掌握她的意志力,而她的能力也无法像覆盖身体那样覆盖衣物。

克劳斯的展示与莱因哈特不同,他不需要耍什么花招来维持尊严。子弹穿过他幽灵般的身躯,撕碎了他身后的墙壁,子弹的动量没有带来任何问题。而当弹雨结束时,他的制服仍旧完好无损。

但希姆莱却不像观看莱因哈特表演时那样愉快。表演结束时,他也没有回应克劳斯标准的军礼。他反而侧过身去,再度对博士耳语。博士摇了摇头。

他还是在意我的,只是我的肤色对雅利安人来说太深了,克劳斯心想。混血杂种不应该能做到我能做的事。这令他恼火又失望,但他知道证明自己的机会很快就会到来。

轮到布勒和卡姆勒来到机枪前方的时候,布勒缩到了卡姆勒身后。布勒用力拉扯狗绳,卡姆勒涨红了脸,双眼微微凸出。“墙壁。墙壁!”铅弹拍打在看不见的屏障上,叮叮当当地落到卡姆勒脚边烧焦的泥地里。

卡姆勒的能力没法让他直接避开子弹——至少他在那起事故之前尚未精通自己的能力——但却足以让他从靶场上空低飞而过。

呆若木鸡的格赖费尔特回过神来。他翕动嘴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把礼节抛到了脑后。“上帝啊,”他说,“真不敢相信我看到的事。”

希姆莱拍了拍维斯塔普的背脊:“你办到了,我的朋友。你创造出了新的人种。”

博士挺起胸膛。他笑了:“继续看吧。看看我的孩子们工作的模样。”他指着驶入阅兵场的那辆卡车。

卡车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货斗上盖着一层棉帆布,布料是斑驳的绿色与棕色,仿佛森林的林冠。两名来自装甲师的普通士兵跳出驾驶室。他们放下后挡板,后者发出一声“哐当”。五六个人爬下卡车,在微风中瑟瑟发抖,对着太阳连连眨眼。他们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瘦骨嶙峋。从某座集中营送来的犹太人,共产主义者,罗姆人[26],以及其他国家公敌。卡车绝尘而去。

克劳斯、莱因哈特和海克来到阅兵场上,站到卡姆勒和他的管理者身边。海克拔出了刀子,莱因哈特给了她一个飞吻。她消失不见,只留下她的制服悬停在半空中。

囚犯们四散奔逃。

布勒指了指跑得最快的那个。“投掷!”一只无形的手将那个逃亡者拍飞出去。他落在另一个死刑犯身上。他们瘫作一团,折断了好些根骨头。

另一个人还没跑出十码,就被火焰吞没了。

在这片混乱中,海克脱掉了衣服。莱因哈特点着又一名逃亡者的同时,她的最后一件衣服也落到了地上。

这些年来,他们在训练中杀死了许多人。但在那么多次杀戮里,克劳斯心想,莱因哈特从来没有真正面对过受害者。克劳斯很清楚,在博士和他的来宾眼里,怎样的表演才算精彩。换作平时,他会像幽灵那样潜伏到目标身旁,然后悄无声息地解决他们。刀子用起来轻松,给人的印象却不够深刻。而今天是冯·维斯塔普博士的大日子。

他找到了一个罗姆人囚犯,那个可怜虫脏兮兮的,有克劳斯和格蕾特尔那样的橄榄色皮肤。他扭倒了那人,用膝盖抵住他的胸口。那混蛋扭动个没完,于是克劳斯抓住他的喉咙,把全身的重量压了上去。

“闭上眼睛,”他低声说,“我会给你个痛快。”

那人直到最后都在抵抗。克劳斯转头瞥了一眼,确认那些大人物的注意放在自己这边,然后朝那人的胸膛伸出手去。他用两根手指勾住主动脉,感受着从狂跳的心脏脉动而出的生命。那家伙又开始挣扎的时候,克劳斯切断了他的动脉。

压轴的职责落到了海克头上。

呼吸暴露了她的行迹,在离开她身体时化作半透明的蒸汽团。但她的训练发挥了作用,导致暴露的气息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刚才的演示仍旧令克劳斯的胸口起伏不定;不难想象,海克在追踪囚犯的时候,肺里同样会有那种仿佛灼烤般的感觉。

她最后吐出的那口气息消散不见。囚犯转过身来,半蹲在地,喘息不止,缓缓地四下张望。狂野的情绪让他眼白凸出。他就像一头狡猾的野兽,盯着地面,试图找出她的脚印,但莱因哈特的展示烘烤了地面,将它烧成了粗糙的陶瓷。

突然间,他弓起背脊,脑袋后仰。苗条的海克抓住他的身体,然后呼出一口气。他和迷雾中的那个空洞,和被自身呼吸包裹的那个幽灵扭打起来。刀子的轮廓朝他的喉咙靠近,但他胡乱甩动的手臂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奋力挣扎;但他的力气更大。他猛拉她的手臂,同时弯下腰,以过肩摔的姿势将她甩了出去。

“呃……”冲击挤出了她肺里的空气,也震松了电池线束上的插头。海克的身影重新出现,四仰八叉地倒在那个囚犯脚边。她的嘴唇和脸颊带上了些许青紫,寒意也令她赤裸的身体布满鸡皮疙瘩。

莱因哈特绷紧了身体,热量烧焦了克劳斯颈背和手背的汗毛。这些年来,他多次见过海克在训练中像这样意外现身,进一步激发了他对她的本已极度强烈的迷恋。

囚犯冲向这片设施远端的森林。

“阻止他!”冯·维斯塔普尖叫道。

那个囚犯逃脱的几率小之又小;他将见闻告知重要人物的可能性就更低了。但这并不重要。

“立刻杀了他!他让我丢脸了!”

一团烈焰撕裂了地面,朝逃亡的囚犯追去,但他随即绕过转角,消失在兵营后方。

哈!克劳斯可以直接穿过其中一间实验室,抓住那个囚犯,然后他就会成为冯·维斯塔普的宠儿。

克劳斯径直穿过了副总指挥格赖费尔特的身体,令后者蹲在地上,双臂护住身体,发出一声尖叫。克劳斯沿着对角线冲向实验室的那一头,打算在那个囚犯经过建筑物之间的空隙时拦住他。他以幽灵形态穿过隔音墙与手术室里锃亮的钢制手术台,这时才想到确认电池线束上的刻度。

指针停在红色区域。

“该死!”他在手术室那一头的墙边来了个急停。砖块擦伤了他的手掌。

克劳斯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囚犯几乎已经跑进了水泵房旁边的树林。他选择的路线让他重新出现在靶场上那些人的视野里。莱因哈特的电池显然也耗尽了,因为逃亡者没有起火燃烧。但那个会心灵传动的低能儿不同。布勒一手朝逃亡中的囚犯比画了一下,另一只手猛地拉扯拴住卡姆勒的狗绳。“碾碎!碾碎!”囚犯突然停了下来,仿佛撞上了一面玻璃墙壁。他的身体折叠,骨头发出瓷器破碎般的噼啪声。

但是,单纯而狂热的卡姆勒同时也碾碎了水泵房。那栋屋子从内部炸开,变成了碎木块与砖块粉末,一股泉水自残骸间喷出。格蕾特尔打开雨伞,面露笑容。泉水洒落在这座帝国设施里。

不久后,全身湿透、颤抖不止的希姆莱和格赖费尔特离开了。冯·维斯塔普博士保住了勋章,却惩罚了所有人。

海克承受了最多的怒气。她的惨叫声传到了实验室外。不久后,叫声逐渐变弱、消失,要么是因为他已经出够了气,要么是因为她的声带耗尽了力量。

博士把莱因哈特锁在了冰库里。

克劳斯的失误让他不得不在板条箱里度过一天,哭泣道歉也无济于事。冯·维斯塔普摘下了他的电池线束,然后把他踢进那只棺材大小的箱子。钢制的插销在叮当声中就位。克劳斯用力敲打箱盖,幽闭恐惧令缓缓流入的正常空气带上了恶臭。他与换气过度的冲动奋力对抗,在心脏狂跳的同时控制着呼吸。令博士失望这件事带来了几乎将他压倒的反胃感。

那天深夜,帕布斯特为格蕾特尔添上了新的瘀青。“警告我们!”——砰——“这些麻烦!”——啪——“是你的职责!”

她的笑声回荡着,穿透了黑暗和棺材板。

1939年3月8日

英格兰,伦敦,苏豪

冬日的威势最近有所减弱,仿佛在养精蓄锐,准备上演盛大的结局。但按照惯例,“雄鹿和炉膛”酒馆的壁炉会从十月一直烧到四月。这也是威廉·博克莱勋爵认为这地方适合与旧友促膝谈心的理由之一。

火光令打磨过的橡木梁闪闪发亮,在屋脊上投射出的流动阴影仿佛一个个沙漏旋涡。伴随着不时响起的一声“噼啪”,松木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炉火的响声和气味,与周围的气氛以及烟草的雾气融为一体。

现在是六点钟,这儿很快挤满了工人阶级的成员。他们刚刚下班,在回家路上来这儿喝点小酒。高谈阔论的商人、货车司机、手指沾着油墨的卖报人,还有几个画家和剧作家。下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一对儿可爱的女店员。打扮比较土气的那个背对着威尔;她的同伴将赤褐色头发剪成波波头,戴着绣花钟形女帽,奶白色皮肤上散布着细小的雀斑。

雄鹿酒馆有个狭小却舒适的雅室。他提醒自己,回头该去邀请那只小鸟儿私下喝一杯。他早就发现,在感情方面,工人阶级的女性,有时比其他身份的那些更放得开,这也是威尔喜欢“雄鹿”的另一个理由。只是他哥哥最近正经过了头,总是担心会有私生子出现在家门口。

奥布里能就“合适与不合适的行为”以及伴随着威尔身份的职责来一番长篇大论。按他的说法,威尔如果跟某个女店员乱搞,就会毁掉整个国家。一想到奥布里对“贵族义务”的痴迷,威尔就觉得不耐烦。

他更喜欢混迹于这类场所,虽然他有时会觉得自己太过引人注目。不知从何时起,他养成了戴圆顶礼帽的习惯,用它充当某种程度上的伪装。但他光是衬衣的价格就超过了这里一部分人的周薪。好在他这些年来学会了扭曲元音,只留下小舌音和缩略音节,以模仿中部地区的口音。威尔是听着贝斯伍德的佣人的说话方式长大的。

门开了。一股寒风跟着马什进入酒馆,吹乱了他那头湿沙色的短发。马什算不上矮小或是敦实,但他有时却会给人那种印象。这是他的举止制造出来的假象,至于他的外貌,与其说像学者,更像个拳击手。但在威尔看来,他像极了螺旋弹簧。这倒不是指他过分敏感或者神经质,恰恰相反。但威尔始终能感觉到马什内心的某种力量,某种受到严格控制、却又十分强大的力量。

马什在吧台点了单,背靠黄铜栏杆,等待着他那杯酒。每次马什走进某个房间,都会仔细打量周围,仿佛那是个有待解开的谜题,这种习惯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他会以独特的方式移动目光,将所有细节收入眼底。他此时就在这么做,用焦糖色的双眼审视酒吧间和大堂。

但威尔坐在这间烟雾缭绕的昏暗酒吧的角落里。他抬起头来:“皮普[27]。”他们都还是大一学生的时候,威尔给马什取了这么个昵称。

马什没听到他的声音。威尔站起身,重复了一遍:“皮普!在这边。”他抬起手挥了挥,指节却敲打在一只雄鹿头标本上。“噢,该死。”他撞到了桌子,茶水溢出了杯缘。“见鬼。”

威尔吮吸指节,女店员们轻笑出声。

这阵骚动引起了马什的注意,笑意让他眼角皱起。他走到威尔的桌边。

“见到你我真高兴,威尔。”他们握了手。马什有一双常打架的人特有的手:手指粗壮,指节浑圆起皱,握力十足。威尔的手就纤细多了。握手的时候,威尔手掌上蛛网般的细小白色伤疤皱了起来。并不疼,但不太舒服。

“我也系,老兄。”

马什扬起一边眉毛。马什很反感身边的人学那种粗俗的口音。在大学里,他一直努力让言谈显得彬彬有礼。

“抱歉,”威尔说着,换回了平时的发音方式。他或许是有点口不择言了:“我都忘了。习惯使然,你明白的。”

马什咧嘴笑了。他朝茶壶和空茶杯点点头:“请你喝点儿更带劲的?”

威尔摇摇头:“说实话,我有那么一片柠檬就满足了。毕竟还在打仗,”威尔戏剧化地叹了口气,“唉。我会撑下去的。”

“还是不喝酒,是吗?你还是像过去那么装模作样,这让我安心多了。”

“你的皮夹子该感谢老祖宗,要不是我的怪癖,它就该大出血了。”

“每个怪癖都要感谢过去?想想就头晕。”

威尔大笑起来:“的确如此。”

“你哥哥最近怎样?”马什说着,坐了下来。

“公爵阁下在上议院已经让人闻风丧胆了。他把自己当成了现代的十字军战士。”

“比如社会主义者?”马什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他应该没有赤化吧?”

“噢,不。他不是布尔什维克。”威尔细长的手指懒洋洋地画了一圈,打消了他的担忧,“他只是觉得自己是普罗大众的捍卫者。他对西班牙人的苦难之类的事很上心。”

提到西班牙,马什一时间露出了严肃的表情。“这样很好。该有人重视那件事。”

“但恐怕有点迟了。要我向他转达你的问候吗?”当然,这么问只是出于礼节。

“请务必。”马什说。他抿了口酒,目光扫过威尔身后的房间。

“那好,”威尔说,“来谈正事吧。”

马什仍旧盯着威尔的身后。

“我说了,”威尔重复道,“谈正事吧。”

“什么?”马什的表情像是被人砍了一斧子。

威尔将一条手臂搭上椅背,冒险看了一眼。马什的注意力落在那个卖弄风情的雀斑女子身上:“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

“嗯?”马什喝下一大口酒,试图掩饰脸颊浮现的红晕。“我想是吧。”

威尔用兴致缺缺的口气问:“要我招呼她过来吗?”

“不,不。”马什摇头。但他随即用狡黠的目光盯着威尔。“你骗不了我。我敢打赌,你早就打算邀请她去雅室单独喝一杯了,对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先生,”威尔装作气愤地说,“奥布里会大发雷霆的。”

“噢?”

“她是只迷人的小斑鸠,这点不假。但奥布里最近有看不惯——咳——调情的危险倾向。”

马什微微张开嘴巴,后仰脑袋。

“噢……”

“他相信工人阶级的尊严——相信工人们的艰难处境之类的,但他不相信他们的品种。他都等不及想看到我和某个非常符合我身份的人成家了。”

“天啊。”

“是真的。”

“下一次你就该告诉我,他在敦促你从事某种非常体面的职业,放弃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而且还符合你的身份。”

“要不是这双扁平足,我早就是位受人敬仰的船长了。你知道的,这是几百年来近亲交配的结果。”

“你打算怎么办?”

“奥布里嚷嚷着要资助某个慈善事业。或许我会参与他的十字军东征。”

“听起来可不太适合你,威尔。”

“是啊。可我们还能怎么办?好了,你说你想借助我的头脑。我这颗近亲交配出来的糊涂脑袋就随你使用吧。”

“噢。那好吧,说到你的祖父——”马什压低了嗓音,“——关于他的爱好,我有些疑问。”

威尔将椅子朝炉火挪近了些,以抵御突如其来的寒意。在超过十年的时间里,他都被迫分享着祖父的“爱好”,直到那个可悲的老巫师终于酗酒至死为止。

“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皮普。”这样的掩饰难以令人信服,威尔对此心知肚明。

“大学那会儿,你朗读过一本书……”

“噢,”威尔叹了口气,知道这个话题他是避不开了,“那本人皮书。我倒是希望你醉到想不起那天晚上的事了。”

“我差点就想不起来了。我还以为那是酒醉以后的记忆混乱。”

“你还是那么认为比较好,都有好些年了。陈年旧事,何必现在提起?”

马什沉默片刻。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看着某段私密记忆在脑海中重现。“最近我看到了一些……怪事。”

威尔摇摇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皮普。抱歉,但我真的帮不了你。如果你能忘掉我在年少轻狂时说过或者做过的一切,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好事。”

马什呷了口酒。当他再次开口时,威尔能感觉到那根螺旋弹簧为他的嗓音增添了新的力量,“如果不重要的话,我是不会旧事重提的。”

威尔知道,他没法劝马什放弃那个话题。他捏了捏鼻梁,压抑着突然涌上的疲惫感。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马什正在审视他手掌上的伤疤。为了转移注意力,威尔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你能做到的那种事。是不是很危险?”

他的问题如此荒谬,如此出人意表,让威尔猝不及防。恐惧和紧张化作一阵响亮的干笑。两位女店员转头看了看他,然后继续轻声交谈。

“危险?你要问的就是这个?如果你想找个新爱好,皮普,不如抓几只獾子去街角玩杂耍吧。你没准还能赚到几个英镑。”

但他快活的语气没能软化马什严肃的表情。他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低:“那种爱好……能杀人吗?只是假设。”

“杀人?”威尔回想起他的祖父和只有模糊印象的父亲,“是的,虽然只是假设。”

“能用它故意杀死某个人吗?”

“我不喜欢话题的走向。”

“我没在问方法。只是‘假如’。”

“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说?是的,有可能。但没人会那么干,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看到马什困惑的表情,威尔解释道:“这种事是有规则的,而且相当复杂。这么说吧:召唤幻灵来杀死人类的行为轻率到了让我无法表达的地步。‘禁忌’这个词的程度远远不够。”

马什的指尖拂过玻璃杯上凝结的水珠,将它们汇聚成一滴,后者顺着杯子外壁滑落到杯垫上。他一手抵住下巴,压响指节,然后对另一只手做了同样的事。这代表他在思考。

“请原谅我的直接,皮普,但你拐弯抹角地想说什么?”

马什喝了口他的啤酒。他将杯底中央平放在一只小小的软木塞上,专心致志地转起了杯子。威尔集中精神,努力在酒吧间的喧嚣中分辨马什的声音。

“你要明白,这事绝对不能外传。”

尽管与自身的判断相悖,威尔还是被激起了好奇心。他严肃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有人突然起火燃烧,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自发性的,毫无征兆。”

威尔盯着他看了很久。他又倒了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思考起来。茶有点凉了。

“你说火?”

“就像罗马焰火筒。”

有趣。可怕但有趣。威尔觉得自己像个廉价恐怖小说里的角色,“真不寻常。这就是你见证的怪事?”

马什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威尔说,“但这也太古怪了,不是吗?如果我想干掉某个人,有很多更简单的法子可以办到。”他喝了口冷茶,然后续道:“但这并不重要。我们还能在这儿说话,就足以证明那件事不是某个,呃,爱好者干的了。”威尔不喜欢在闲谈中使用那个更加贴切的词语——巫师。马什似乎来了兴趣,但威尔没有多做解释。

“也就是说,你觉得不是。”

“如果你问我有没有可能搞错,答案是有。但这只是我的看法,”威尔耸耸肩,“未必可靠。”

某种似笑非笑的忧郁表情浮现在马什的脸上。“这点是最重要的,威尔。干杯,伙计。”

“那就好。”威尔用茶杯碰了碰马什的啤酒杯。他们在友善的沉默中对饮。

马什的双眼盯着半空的杯子里的琥珀色液体,仿佛在用它占卜。他用凝结的水珠和洒出的茶水在桌上涂鸦。威尔从那种坐姿就能看出,马什正在设法解开某个未解之谜。

他曾经长过一颗蛀牙。那种疼痛缓缓增长,直到与他如影随形,介入他清醒时生活的方方面面,无休无止地要求他的关注,直到他解决问题,找人把那该死的东西拔掉为止。马什同样厌恶尚未解答的问题。

“唔,”马什迅速放下杯子,泡沫顺着他的脸颊滴落,“趁我还没忘,问你最后一件事。”

“又一个谜团?你今晚简直就像狮身人面像。我也许会后悔,但说实话,我已经(没关系,亲爱的)——”那个土气的女店员起身去女厕所,撞到了威尔的椅子。

“——无法自己的压抑好奇心了。说吧。”

“恐怕需要点时间,但我也许能在这几个月里找到点什么。你愿意看看那些东西,提供你的专家意见吗?”

“看情况,皮普。究竟要我看什么?”

“我现在还是别说的好,”马什耸耸肩,“也许最后只是虚惊一场。你有兴趣吗?”

威尔萌生了些许退意。过去的训练和教导随之浮现。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他都没有和外人讨论过这些事,但他累了。在为奥布里工作之余,这会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放松手段。再说在牛津的时候,他已经打破了常规。木已成舟,一点点顾问工作又能有什么害处?

威尔做出了决定:“我会——就像从前那样——充当你最谦卑和恭顺的仆人。”

马什用轻快了许多的语气说:“允许我离开一下吗?”

威尔点点头。他的朋友离开座位,努力穿过这半个钟头里涌入酒馆的人群,前往厕所。威尔将胳膊搭在椅背上。那个轻佻女子的朋友仍未归来。

“我们被抛弃了。”他说。

头戴钟形女帽的女子皱起眉头。“嗯?”

“我说的是,”他在喧闹声中重复道,“我们各自的朋友都抛弃了我们。”

“噢。”她的脸颊掠过似有若无的笑意。她重新注视起房间来。

威尔叹了口气。他又试了一次。“我能坐过来吗?”

她一言不发。他在她的桌边坐下,她皱起眉头。

马什回来了,他先是困惑不解,发现威尔坐在她那边的时候,他不禁吃了一惊。

“我潇洒的同伴和我——”他的手腕朝马什稍微甩了甩,“——刚才在讨论一些特别奇怪的事。和宇宙物质比起来都毫不逊色。但我们已经谈完了,而在晚饭前聊点轻松的话题有助于开胃。”

她朝两人扬起一边眉毛,打量起他们来。

“噢,我知道,他是有点其貌不扬。”马什瞪了他一眼。那女子发出悦耳的笑声,仿佛正在练习音阶的钟琴师。

威尔续道:“但我向你保证,他是个大人物。”他敲了敲鼻子一侧,又说:“他可是首相的得力助手。”

“每个王室捍卫者都像他那么容易脸红么?”

“恰恰相反。目光敏锐的人就会明白,他名副其实,”威尔眨了眨眼,“要知道,他的强大来自谦逊。你所目睹的是一种罕见的品质。”

“我懂了,”她缓缓点头,抿住嘴唇,露出夸张的敬畏表情,“太了不起了。”

“威廉·博克莱。”他朝桌子那边的她伸出手。

“奥莉薇亚·特恩布尔。”她敷衍了事地拂过他的手指。威尔无力地靠向椅背,如此直率的拒绝令他格外受伤。通常来说,他应该更受女性欢迎才对。通常来说,他不会给人留下花花公子般的印象。该死。

她锐利的目光落在马什身上,眉毛愉快地弓起:“你这位脸红的同伴有名字吗?”

“雷邦德·马什。呃。”马什伸出了手,她握住那只手。“你愿意的话,叫我马什就好。”

“叫我莉芙。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一样。”马什说着,又露出了那种像斧头砍到的表情。

第三节

1939年8月3日

帝国国民潜能强化部

战前的准备期间,春天和夏天为帝国强化部带来了许多改变。当然了,没人会用“战前准备”这种说法,但克劳斯能看到全局中增添的许多细节。

一切开始于西班牙战争的不久后,当时训练方案开始统一要求每周两次的实弹操练;非致命搏斗的训练时长也翻了倍。

“为了增强耐力。”博士说。

等到绿意回到周遭森林里的时候,帝国强化部迎来了第一批来自国防军最高统帅部的访客。但统帅部的那些军官不是来看表演的,他们是来和格蕾特尔谈话的。在整个春天和大半个夏天里,她跟着博士、旗队长帕布斯特与统帅部军官们出席了许多场会议。她对那些非公开会议的内容只字不提,但克劳斯怀疑他们开的都是战略会议。不然帝国的军事领导层干吗要在一个预言能力者的身上花这么多时间?

格蕾特尔和统帅部断断续续开了两个月的会,在此期间,训练方案发生了更加剧烈的变化。首先,神电子队的成员开始以小队为规模训练,而非单独行动。他们两人、三人和四人一组,针对能想象到的所有情景进行训练。

接着——仿佛不祥的征兆还不够明显似的——有位统帅部的军官在八月的头一天带走了双胞胎。这暗示帝国将会需要迅速且极其安全的通信手段。毫无疑问,在战争期间,双胞胎之一会被安置在统帅部的总部。关于另一位去向的猜测则成了食堂里的热门话题。

“我听说她要去法兰西。”某个普通士兵说。他们在用餐时往往聚在一起,与冯·维斯塔普博士那些比较粗鲁的孩子划清界限。但比起莱因哈特的夸夸其谈,克劳斯更喜欢与他们做伴,而他们也比较喜欢他。

第二个士兵摇摇头。

他切开一块蘑菇,丢进嘴里,然后说:“英格兰。”

克劳斯挪到旁边,为海克让出地方。她在他旁边坐下,向他点头致谢。他们建立了某种基于能力的纽带,尽管他们的力量并不相同,在应用方面却颇有相似之处。海克和克劳斯都接受过有关渗透、观察和暗杀的训练。最近他们开始结伴训练。海克对意志力的掌控还无法和他比肩,这让他稍稍有些安心。

普通士兵们当然不反对她的加入。他们暂时停止了聊天,赞美起她来。不隐身的时候,海克拥有回头率极高的美貌,就像一张完美的雅利安人的肖像。而且海克很好相处。她甚至在吃饭时都很安静。

第三个士兵捡起了话头。他透过满嘴的土豆说:“英格兰?太荒谬了。她这个周末该在莫斯科。”

他说话的时候面包屑横飞。克劳斯在那人的呼吸里嗅到了卷心菜和香肠的气味。

“如果你真那么好奇,”第二个人说,“也知道该去问谁。”他的脸上掠过促狭的笑容,“这么说吧。只要你开口问了,我就给你一马克。如果格蕾特尔给你明确答案,价码还可以加倍。”士兵们大笑起来。

“也许她回头还会跟我们赌一把。我们可以赚上一大笔!”他们大笑着敲起了桌子。

“我喜欢玩牌。”格蕾特尔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晚餐的托盘。

笑声戛然而止。士兵们沉默下来,突然把全部心思放到了饭菜上。她走来的时候,他们的脑袋朝餐盘垂得更低。海克从未搭理过这些普通人,但克劳斯同样能感觉到从她那边传来的紧张颤抖。

“我哥哥也能参加牌局吗?”

那三个士兵放弃了进餐:“我得去清点军械库的存货了。”其中一个嘀咕道。“我也去。”另一个说。片刻过后,他们溜之大吉。

格蕾特尔在克劳斯身边坐下,她的一根长辫子拂过他的皮肤,让他感觉痒痒的。她拿起某个士兵丢下的叉子和吃了一半的蛋糕。“唔。巧克力味的。”

克劳斯注意到,她的托盘里没有任何食物,里面堆满了杂志。最上面那本是《时代》杂志的过刊,那是美国的出版物,他在医务室的“精选读物”里见过。她在看的是爱德华八世退位和他随后结婚的报道。

“你看那个干吗?都是旧闻了。”

“每个女孩都会幻想她婚礼的那天,哥哥。”

克劳斯喝完了还没凉掉的汤。他小口吃着格蕾特尔偷来的蛋糕,一边和海克说话。

“他们又改了障碍训练场的布置。”克劳斯可以毫不费力地穿过障碍,但另一些项目——比如在墙壁内部找出正确的路线——对他仍旧颇有难度。

“是啊。”海克说。她揉了揉肩膀,克劳斯看到了她锁骨上的深色瘀青:那是蜡制弹头留下的。她尚未通过实弹测试。“而且他们给所有东西都挂上了铃铛。”

“我想我们就快接到派遣命令了。”他说。

海克耸耸肩:“我们之中的某些人吧。”说完,她再次陷入了沉默。她的食物大部分是沙拉,配上旁边的一小块面包。海克每顿饭都吃得很素。

克劳斯和格蕾特尔快吃完蛋糕的时候,莱因哈特走了进来。看到海克,他露出了微笑。“噢!你在这儿呢,亲爱的。”

海克的情绪立刻由晴转阴。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下刀叉。

莱因哈特穿过房间,一手按在海克肩头。“我很失望,我还以为今天我们能共进晚餐呢。”

海克把没吃完的餐碟丢到托盘里。她站起身,朝克劳斯略微点头,然后大步离开了食堂。莱因哈特交叠双臂,背靠桌子,目送她离开。

等她离开后,他说:“要知道,克劳斯,我们两个是最适合互帮互助的了。”

“是这样吗?”相比之下,克劳斯宁愿面对没在展现魅力的莱因哈特。他的技巧既让人恼火,又缺乏说服力。

“噢,没错。情况正在变化,这一点已经不是秘密了。我敢打赌,就连愚蠢的卡姆勒也看得出来。”

“唔……”

“我获得晋升只是时间问题。但我担心你的前途会遭遇某种——”他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格蕾特尔一眼,“——阻碍。”

克劳斯看向他妹妹,后者对这番侮辱毫无反应。

“你想说什么?”他问。

莱因哈特摊了摊手。“我只是想说,你用得着身居高位的朋友。我发迹的时候是不会忘记朋友的。”他耸耸肩,接道,“海克尊敬你,虽然我想象不出理由。替我说句好话,让她放弃这种愚蠢又无聊的抵抗。那样的话,等时机到来,我会回报这份人情。”

你这头猪,克劳斯心想。“不知为什么,我很怀疑。”

“是真的。”格蕾特尔插嘴道,“他最终会得偿所愿。她不会永远抗拒下去的。”

莱因哈特点点头,格蕾特尔的预言令他心情愉快。“听听你妹妹的话吧,克劳斯。”他晃着一根手指,转身离开,“我的提议不变。”

格蕾特尔仍在翻阅杂志。“我喜欢花儿,”她仿佛在自言自语,“我想我很乐意在花园里结婚。”

1939年8月4日

英格兰,伦敦,圣潘克拉斯

在“雄鹿与炉膛”和莉芙相遇的一周后,马什带她去吃晚餐,并为她买了一束勿忘我与红色康乃馨。一个月后,她悄悄带着他来到寄宿处的阁楼,他们在几乎砸破窗户的冰雹天里做了爱。一天过后,马什花言巧语从斯蒂芬森那儿预支了两个月的薪水,再拿上他之前存下的现金,然后坐地铁去了骑士桥站,在哈罗兹百货公司买了一枚戒指。

在莉芙生日那天,他送出了戒指。他们把婚礼定在马什的生日那天。

莉芙和马什一样,倾向于规模较小的仪式。当斯蒂芬森和他妻子科丽提议在他们的花园举办婚礼的时候,她很是感动;她明白那地方在她未来丈夫的人生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

马什并不特别虔诚,但他养成了和莉芙参加周日礼拜的习惯。曾为莉芙洗礼、又为她父亲致过悼词的那位圣公会的教区牧师答应主持婚礼。

那天的清晨乌云密布,但从一开始就伴随他们这段关系的好运出手相助,令午后的天空放了晴。科丽将常春藤环和彩色绉纸带挂在花园的墙壁上。斯蒂芬森陪同莉芙进入花园,行走在点缀有风信子与蔷薇的藤架下方,这一幕令马什深吸了一口气。阳光照在她乳白色的皮肤与简朴的白色礼裙上,令她闪闪发光。

威尔倒吸一口凉气。“你真是太走运了。”他低声说。

“你准备过了,对吧?”马什问。

“准备什么,皮普?”

马什转过身,威尔挤了挤眼。

“你这烂人。”说完这句话,马什转过身去,欣赏着朝他走来的新娘。斯蒂芬森家小小的花园仿佛有十里格那么长;他也从没见过谁的步子如此缓慢。但他明白,他会将莉芙站在蔷薇花下、发丝间别着水仙花的模样永远铭记在脑海里。

“我们之中肯定有个烂人。你的新娘对你的言行只有负面影响。”

马什搜肠刮肚地想要反驳,但莉芙和斯蒂芬森已经走了过来,而他满脑子只有:我要结婚了,千真万确。我要娶这个迷人又出色的女人。她要嫁给我了。

婚礼非常简单,而且很短。莉芙和马什一样,没有多少家人。除了威尔和斯蒂芬森夫妇以外,来宾只有莉芙的母亲和一位来自威利顿的未婚姑妈。莉芙的姑妈并不喜欢马什,但她依旧感动落泪,像其他人那样扔出米粒[28]。

马什和莉芙看着薇拉·林恩赤脚在草地上跳了第一支舞。他亲吻自己的妻子,抚摸她,呼吸着她的香气。

“真希望这一刻能持续到永远。”他说。

“抱紧我,傻瓜。”她说着,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斯蒂芬森拿出一瓶香槟和七只香槟杯。威尔一直等到所有人拿到杯子,这才举起自己的。

“雷邦德和我是在大学结识的,这意味着我和他的交情比大多数人都要长,只有两位可敬的人物是例外。”说到这里,威尔朝斯蒂芬森夫妇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头看向莉芙的母亲:“特恩布尔太太,我猜您一定在想:‘这个迷人、聪明、英俊又富有魅力的男人是谁?’”她温和地点点头,表情愉快却紧张。“为您解惑是我莫大的荣幸,女士。”威尔拿起她的手,亲吻了一下,然后说:“我的名字是威廉·爱德华·格斯里·博克莱,乐意为您效劳。”一阵笑声。“但您或许也在好奇,这个偷走您女儿的心的陌生男人又是谁。”母亲和姑妈露出紧张的微笑,“我对皮普的第一印象是,他是个粗俗的人;既不帅也不聪明,毫无激情、漫无目的,人生也缺乏方向。但我郑重地向您保证,女士,我这些看法全都大错特错。好吧,大部分都错了。”又一阵笑声。马什的脸颊隐隐作痛:他在努力避免像傻瓜那样咧嘴大笑。

接着,威尔转身对莉芙说:“好了,奥莉薇亚,玩笑放到一边。我和你丈夫相识超过十年,但这么多年来,他哑口无言的模样我只见过那么一次。那就是他遇见你的那一刻,亲爱的。要挫败皮普运转飞快的脑袋,只有特别出色的人物才能办到。与他相比,你更胜一筹。正因如此,他会永远对你死心塌地,相信我。我了解那家伙。”

接下来,斯蒂芬森发表了较为简短、也更加粗鲁的祝词:“这是你第二次弄乱我的花园了,小子。希望你不会养成这种习惯。”马什大笑起来,然后盯着双脚,以掩饰悄然爬上他脸庞的红晕。

斯蒂芬森转向莉芙:“你是位讨人喜欢的女士,奥莉薇亚,他能娶到你是他的福分。我只希望他能早点遇见你。早很多很多。”她也笑了起来,脸上泪光闪烁。

他们喝了酒。威尔只抿了一小口香槟,然后吐回杯子里,满以为没人会看见。他发现马什正在看他的时候,尴尬地耸了耸肩。但马什眼下满心欢喜,对此毫不在意。

这场小小的花园派对一直持续到了傍晚。马什和他的岳母、莉芙的姑妈以及科丽跳了舞,但他大部分时间的舞伴都是他妻子。随着西方的天空转为粉色,威尔提议送莉芙睡眼惺忪的母亲,和呵欠连连的姑妈回旅馆去。科丽带莉芙进了屋,让她选一幅水彩画带走。

斯蒂芬森和马什独自留在花园里,碰响酒杯。“你做得很好。”斯蒂芬森说。

“我知道。”马什说着,目送他的妻子走进屋子。

斯蒂芬森一口喝干了他的香槟。等科丽关上门以后,他轻声说:“你现在有很多事要操心,但我希望你没有忘记马利筋。”

马什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

“很好。因为影片已经为观众们准备好了。”

“真够久的。”

斯蒂芬森表示同意。他朝花园后门点点头,威尔就是从那儿带着莉芙的家人离开的。“你还愿意用你的专业知识为我们指点迷津吗?”

1939年8月6日

英格兰,伦敦,威斯敏斯特

“嘿!小少爷,别他妈乱碰胶片!”

威尔从放映机旁跳开,仿佛缠绕在卷筒上的并非胶片,而是蝰蛇。他坐到某张面朝房间另一头的椅子上,那里有个身穿灰色工装裤的苏格兰人正努力展开放映用的幕布,同时咒骂不止。

“抱歉。”威尔喃喃道。他在过去一个钟头里受了不少罪;他感觉不太舒服。他的膝盖发软,身体也没能完全恢复平衡。

在朝三脚架再次发起咒骂攻势前,那个苏格兰人问:“该死的,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是我们的本地专家。”马什说。

拿着放映幕布的人嗤之以鼻:“就他?真他妈棒极了。”他咕哝道。

“别介意。”马什坐到威尔所在的桌边,“你感觉怎样?你看起来……脸色苍白。”

“噢,要接受的事实真的很多,不是吗?”

马什前的口信很含糊,只表示威尔如果能就某件事给出看法,他会非常感激。威尔推测那件事跟他们二月时——也就是他们遇见莉芙的那个晚上——在“雄鹿与炉膛”酒馆的谈话有关。但他早就答应过会提供协助,而且对此相当好奇,所以心甘情愿地出席了在百老汇大楼举行的这次奇怪的会议。那栋混凝土大厦坐落于圣詹姆斯公园南方几条街远处,位于同名地铁站的出口,离白金汉宫仅有十分钟的步行距离。威尔原先以为它只是一座平凡无奇的政府大楼而已。

他不知道情报局的总部就在那儿。

他同样不知道自己的挚友——就是一周前请他去当伴郎的那位——是个间谍。

至于斯蒂芬森,威尔原本以为那个堪比马什父亲的人物,只是个易怒却无害的怪老头。但这个老人如今却和“无害”两字彻底划清了界线,因为他将一份官方保密条例直接甩到了威尔脸上。严格来说——威尔现在明白了,这多亏了斯蒂芬森那番相当令人惊恐的演说——这份条例在联合王国就是法律,无论他是否清楚其中的条款,都必须受其约束。斯蒂芬森也许是想安抚困惑不解的威尔,只是没能成功。但让威尔在同意遵守保密条例的宣誓书上签字以后,他确保了威尔会专心而认真地对待这件事。

苏格兰人搞定了幕布。他回到屋子前部,拿起那卷八毫米胶片,开始装入放映机。

威尔问:“皮普,你当皇家密探有多久了?”他用手掌揉搓膝盖,缓缓推进话题。

马什对他挤出一个内疚的微笑。“从离开海军以后就是了。”

“噢。我懂了。在我以为你替外交部干活的那段时间……”

“恐怕是的。”

“噢。你是在海军的时候受到招募的,是吗?”

“不,比那要早。”

“在牛津大学?”

马什犹豫起来。他开口想回答,却在房门打开时住了口。斯蒂芬森走进来,拿着一只文件夹。老人插上门的插销。

啊,威尔心想。是这么回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马什说。

“你那位娇羞的新娘知道吗?”

斯蒂芬森和马什迅速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他们对某件事心照不宣。威尔可以断定,他刚刚唤醒了某个令人不安的话题。但他错过了时机,没法体面地撤回问题了。斯蒂芬森走到放映机旁那个粗鲁家伙身边,和他低声说起话来。

马什盯着斯蒂芬森的背影,开口道:“你瞧,威尔。如果有哪怕一点点可能,我都会告诉莉芙一切。但她知道得越少越安全。而我会不惜一切——一切——去保护她。”威尔再次感觉到那根强而有力的弹簧在马什体内舒展开来,伴随着警告般的强烈颤动。马什指了指那台放映机:“事实上,这就是我们来这儿的原因。”

“我想我们准备好了,”斯蒂芬森说,“是时候让那些绅士加快速度了,指挥官。”他沿着墙壁走去,拉上每一块窗帘,直到房间里只剩下一盏灯的光线为止。

这番宣言令威尔的内心产生了对峙反应。他甩开不安的颤抖,错过最后时机的感觉也随之消失。如果我现在离开,他心想,我就看不到任何秘密,也不会有任何损失。说来也许幼稚,但他同时也产生了一丝兴奋感。威廉·爱德华·格斯里·博克莱,皇家密探的特别顾问!

至于打破巫师的常规,他早在多年前的牛津大学图书馆就做过了。那么干也许很蠢,但木已成舟。通过帮助马什,威尔能让那次愚蠢而轻率的举动产生某些益处。

苏格兰人坐进马什另一边的椅子里。马什把椅子往后推了推,以便同时和威尔以及另一个人说话。

“先说重要的,”他说,“威尔,这位是詹姆斯·洛里默。洛里默,这位是威廉·博克莱勋爵。”

威尔伸出手:“很荣幸。”

“噢。”

他们握手的时候,威尔注意到了洛里默手指上斑驳的褪色。这个人的年纪比他和马什都要大,和斯蒂芬森相仿,或许已经到了四十后半。他也喜欢偶尔来一支雪茄。那种气味从他身上飘来,他浓密的黑胡子也沾有烟灰。

威尔忍不住低头打量自己:萨维尔街出品的海岛棉衬衣,双排扣外衣以及怀表。或许在这种场合,胸前口袋里的丝绸手帕有点过头了。他们打量彼此,他看得出洛里默也给出了同样的评价。但话说回来,威尔事先对这场会面的内容一无所知。

马什续道:“洛里默知道情况的一部分;威尔,你知道另一部分,虽然你自己可能还没发觉。”接着,他开始讲述一个难以置信的故事:潜入战争时期的西班牙,与纳粹叛徒接头;人体自燃;烧剩一半的电影胶片;头发里有电线的吉卜赛女子。

如果讲述故事的是另一个人,威尔肯定会放声大笑,觉得那只是发烧时的幻觉。但他只能接受现实:换作上个世纪,马什就会是鲁德亚德·吉卜林[29]的冒险故事主角的原型了。

我究竟为什么要来这儿?

“我们是这么把洛里默招募到这个小家族里的,”马什说着,指了指那个苏格兰人,“他在大战的时候是个军士,和军方制片厂和摄影部队有来往。战后他去了邮政总局的影片部门工作。我们需要能修复塔拉戈纳那些胶片的人才,优秀的人才。”

洛里默说:“用‘修复’这种说法太大胆了。你还没见到最后的成果呢,孩子。我尽可能把碎片缝了起来,但还缺了好几块,有些部分只能靠胡猜。就算这样,这部影片……”他缓缓停口,摇了摇头。然后他指着威尔:“再提醒我一次。这位年轻少爷来这儿干吗?”

马什说:“斯蒂芬森和我觉得,根据我们看到的有限情况,德国佬正在研究某种异常的东西。等看过整部影片以后,你就会赞同了。”洛里默歪了歪头,仿佛在说“也许吧”。“想要完美处理这件事,我们就需要异常事物方面的专家。威尔是一位,呃……”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皮普。这么沉重的话题就轻松点说,可以吧?”威尔转过身去,面向他背后的洛里默和斯蒂芬森。他深吸一口气:“我的祖父是个巫师,我父亲也是。我没有沿袭家族的爱好,但也受过训练。”

洛里默一脸厌恶:“真是难以置信。五个月。我花了五个月研究这该死的胶片,做了好些噩梦,可又是为了啥?就为了让你交给这么个蠢贵族。”他站起身。

斯蒂芬森一手按在那人的肩头:“坐下。”洛里默坐回椅子里,仍旧嘟囔不止,“我们雇你不是因为你的信仰。你是作为电影专家来这儿的,所以你得干好你那份活儿。”

威尔有些畏缩。这个老人有一副铁石心肠,就像他祖父那样令人不快。

“这不是骗人的把戏,”马什说,“我亲眼见过。”他的眼神显得阴郁而遥远。威尔知道,他又想起了牛津大学图书馆里的景象。马什摇摇头,仿佛要赶走那些念头。他指了指斯蒂芬森的文件夹:“这是我想到的那东西吗?”

斯蒂芬森在桌子的首席坐下。他翻开档案,推到威尔、马什和洛里默面前:“这是我们手头关于卡尔·海因里希·冯·维斯塔普博士的全部资料。”

威尔注意到,这份档案相当单薄。有张模糊的黑白相片用别针夹在扉页上,那是个男人的头部照片,脑袋上刚刚开始出现秃顶的征兆。他戴着圆形的金属边眼镜,留着稀疏的小胡子。那种模糊让威尔认为,这是将照片的某一部分放大后的影像。

“1872年4月13日出生于德国魏玛市,戈特弗里德·冯·维斯塔普和玛丽莎·冯·维斯塔普的独子。家境富裕,拥有大片土地。父亲死于1899年,母亲死于1915年。他年轻时似乎以自学为主,二十五岁左右前往海德尔堡大学进修,从1896年直到1902年。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学者,研究过哲学、化学、生理学和历史;创作过一篇以尼采为主题,并且广受好评的论文。但他在历史学方面没能有所建树。他也许是和教职人员闹翻了。

“在海德尔堡毕业后,冯·维斯塔普去了英国,在伦敦的国王学院就读医学系。他在那里待到了1908年,然后返回德国。”

马什站起身:“他来过这儿。”

威尔说:“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皮普。”

“这,”斯蒂芬森说着,轻轻敲了敲那张照片,“是我们仅有的那个人的照片。国王学院的班级合影,拍摄于他们的医学学位证书颁发的那天。

“之后,他在整整十年里销声匿迹。我们没能找到他在1918年秋天之前的任何行踪,当时他突然在慕尼黑再次现身。在那里,他成为了修黎-吉赛尔夏福特[30]的创始成员之一。”

马什吹了声口哨:“活见鬼。”

威尔摇摇头,明白自己听漏了某件重要的事。他来回看着斯蒂芬森和马什:“先生们,我有点没听明白。”

“修黎社。一群条顿神秘学家,”马什说,“也是反共和反犹份子。”

听到这番说明,洛里默露出了沉思的表情。他的眉毛聚拢,令额头微微蹙起。威尔这才想到,在这间屋子里,目前只有洛里默看过那份修复后的塔拉戈纳胶片。

“但冯·维斯塔普没在修黎社待太久。仅仅一年之内,他就和他们分道扬镳了。”

“我们知道这次不和的起因吗?”

“不。我们能确定的只有他在1920年回到了魏玛,把他的家族宅邸改造成了弃儿养育院。”

“什么院?”

斯蒂芬森看了看文件夹里的一张卡片:“没错。人类启蒙之儿童福利院。”

马什压响指节,思考起来。他几乎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孩子们。冯·维斯塔普的孩子们。’克拉斯诺波尔斯基提到过。”

不安涌上威尔的心头,接踵而来的是他多年来刻意忽视的那段神话的记忆:“为什么突然对孩子起了兴趣?是什么促成的?”

斯蒂芬森耸了耸肩:“不清楚。但我们的人找到了那段时间的当地报纸,上面刊载了魏玛郊外的一座孤儿院爆发西班牙流感[31]的消息,警告人们远离那里。”

“是真的吗?”威尔看着博士的照片,开口问道。或许这是复制技术太过粗糙的影响,但照片上那个人似乎在用近乎超然的冰冷目光看着相机。即便当时本该是愉快的场合,“那儿真的爆发了流感吗?”

“很难说。冯·维斯塔普自掏腰包,把那座孤儿院当作私人企业来运作。没有公共记录,也没有死亡证明。”

“也就是说,他接收孩子,”洛里默说,“同时又不希望外人来拜访。”

马什补充道:“而且他用的是自家土地上的乡间庄园。有很多能藏东西的地方。”

洛里默说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他在做什么?”

“隔离他们,”威尔喃喃说着,几乎在自言自语,“寻找原始语。”其他人看向他,指望他做出说明。斯蒂芬森似乎尤其想知道威尔在想什么,但威尔满脑子只有传说与神话,以及最初那些巫师的古老故事。

“无论那所孤儿院的真正用途是什么,它都平稳地运作了接近十年。直到29年,希姆莱将党卫军区队长的军衔送给了冯·维斯塔普。”斯蒂芬森合上文件,“课就上到这儿。现在,让我们瞧瞧克拉斯诺波尔斯基拼上性命给我们带回了什么吧。”

洛里默站起身来。他关掉了灯,让房间彻底被黑暗笼罩,咔嗒作响的放映机将明亮的白色方块投射在后方的幕布和墙壁上。洛里默挪动放映机,让它对准中央。

影片的开头是王室标志,以及这么一段告示:

马利筋/白头翁

绝密

擅自传播本影片中的信息将构成对大不列颠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叛国罪,正如国会在1920年官方保密条例中的规定。最严重的惩罚包括死刑。

马利筋/白头翁

好吧,威尔心想,我已经上了贼船了。

房间里的光暗变换太过迅速,令威尔努力适应的双眼隐隐作痛。五花八门的图像在屏幕上闪烁,夹杂在黑暗的时刻之间。他意识到,那些黑暗的画面是占位用的,代表那部分影片在火灾中受了损。等卷筒转过最外部的几圈——也就是受损最严重的那部分——以后,黑暗的部分变短了。但并不足以让观看过程达到轻松或是舒适的程度。

威尔努力理解那些超现实的静态画面:有个上身赤裸的男人悬浮在某座果园上方二十英尺高处,半秒前只有一堵砖墙,随后便有个赤裸的女人出现在墙壁前方,而且没有任何过渡画面。有个浅色眼眸的年轻男子手按在一只铁砧上,画面亮起光芒,而金属凹陷下去。另一个男人半边身子停留在墙壁内,仿佛幽灵。有个被狗绳拴着(狗绳?)的肌肉男怒视着一座从内部炸开的迫击炮炮台。那个幽灵男站在一挺震动的机枪前方,系着狗绳的男人怒视着一辆底朝天的坦克。有个士兵朝那个铁砧男掷出了什么东西,随后是一道闪光。

拍摄对象都系着皮带,黑色的导线从那里延伸到他们的头骨,无一例外。反复观看同样的画面并不能减少它的骇人程度。

他们又看了一遍影片。然后又一遍,再一遍。

威尔一心只想着将那些画面组合成故事,同时思考冯·维斯塔普是如何达成那些异常的成果,因此直到第三次观看时,他才注意到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没有声音。”他说着,打破了沉默。

“当然不会有什么声音,”洛里默说,“这他妈是无声电影的胶片。”

“真可惜。”威尔说。马什询问原因时,他解释道:“如果我们能听到过程,会有很大帮助。唉,但这不可能。”

“好了,你觉得这些是超自然现象吗?”

“皮普,你跟我看的是同一部影片,对吗?我相信我亲眼看到了会飞的人。会飞的人。这太不自然了。”

斯蒂芬森说:“他们佩戴的那些东西是什么?腰带,还有植入物。”

威尔摇摇头:“说实话,我完全没有头绪。我对这种技艺一无所知,但我很想知道它的运作原理。”看起来就像不需要血的魔法。这真有可能吗?

马什看看斯蒂芬森,又看看威尔:“也就是说,你愿意?你愿意帮我们?”

“听候各位差遣。”威尔说。

“欢迎加入马利筋。”斯蒂芬森说。

第四节

1940年5月9日-10日

比利时,阿登尼斯森林

神电子队乘着一辆六轮装甲侦察车飞速穿过月光照耀下的森林。克劳斯坐在后方,身旁是数量庞大的替换用电池。道路蜿蜒绕过山丘,又从山谷中穿过。这辆装甲侦察车将悬挂装置缩减到了最小程度,于是,在飞速行驶的过程中,路面的每块凸起都会让乘客撞成一团。

他们所到之处,两百米宽的大片原始森林和灌木丛随之消失,被恣意使用的意志力夷平、焚毁。在左方,浓密到无法通行的山毛榉和云杉丛,消失在与装甲车并排疾驰的蓝色火墙之后。在右方,古老的橡树与幼小的冷杉四分五裂,仿佛被巨型打谷机撕碎了一般。

这辆车设计的乘员数是五名,他们共有六人。莱因哈特和卡姆勒坐在前方,挤在司机旁边;布勒蜷缩在卡姆勒身后,坐在射手席上。他拉紧那个低能儿的狗绳,双腿随着颠簸上下摆动。格蕾特尔坐在后部的克劳斯身边,那里原本是无线电话务员的位置。她脑袋后仰,眼睛紧闭,预测着未来。

在安非他命助长的狂热中,莱因哈特和卡姆勒大肆消耗着电池组。克劳斯把新电池传递到前排,他的同伴则将耗尽的电池组交给他。起先他们每隔几公里都会停下更换电池,但在找到节奏以后,他们就像钟表那样一刻不停地前进了。

他们是开路的先锋。等到明天早上,德意志A集团军的三支装甲部队将迅速驶过这片变得开阔的森林,绕开马其诺防线,朝法兰西毫无防备的软肋发起猛攻。

他们的领导者将这个计划称之为“镰割”:镰刀的收割。

在白噪音般的燃烧声和木头爆裂声中,引擎的轰鸣仿佛是它们低音版本的对位旋律。在车外,夜晚就像是卖力过头的木匠的作坊,散发着烧焦的锯末和木浆的气味。车里弥漫着恶臭:卡姆勒大便失禁了。

“碾碎。碾碎。碾碎。”布勒粗声粗气地说。在叫喊了几个钟头以后,他转为念咒式的低语,不断重复的字眼让他的嗓音带上了砂纸般的质感。

那天夜晚的某个时刻,他们穿过比利时,进入了法兰西。就算拿着地图,他们也无法判断时间与地点。

格蕾特尔坐起身来。她说:“防御工事,两分钟后的前方。哨兵会在四十秒后听到我们的声音。”克劳斯挪动身体的重心,他们的驾驶员——那位从武装党卫军装甲师这支精锐部队调来的战斗驾驶专家——刹了车。“七十秒后。九十秒。”装甲车不紧不慢地停了下来。“哨兵不会听到了。”格蕾特尔下了结论。

她转过身,露出得意的笑容:“但布勒一级中队长去林子里撒尿的时候会摔进蓟丛里。”

“你这疯婆娘。我们每次停车你都这么说,你就是想让我憋上一整晚。”

她耸耸肩。

所有人都爬下了车。布勒把卡姆勒的狗绳递给驾驶员,后者皱起了鼻子。灌木的断裂声逐渐远去——布勒大步走向远处,打算去解手。莱因哈特背靠着驾驶室,他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根叼在嘴上的香烟。安非他命让他的神经绷得太紧,身体几乎都在震颤。他的眼白反射着月光。小小的橘色火苗短暂地吞没了香烟的末端。克劳斯知道,这根烟无法盖过莱因哈特嘴里的味道。

马其顿防线高大的防御工事——法语中的“grands ouvrages”——并未从阿登尼斯高地延伸到这里。人们一直认为这片森林是重型装甲部队无法通过的。在今晚之前,这也是事实。

法国人在这片跨越边境的森林里布置了少量小型工事,也就是“petits ouvrages”。他们必须摧毁那些工事,以确保闪电战的首次亮相完美无瑕。克劳斯的能力在开辟林地时一无是处,但他在清理防御工事方面无人可及。

克劳斯从超负荷的装甲车里拿起一只背包。他确认了内容物:三十千克的PETN炸药——足以撕裂最厚实的防御工事,就像撕开一只锡罐头。如果在覆盖钢板的墙壁内部引爆,能让那座碉堡化作绞肉机。

他再次确认电池组的读数时,格蕾特尔走到他身边。她指了指:“往那边。沿着那座溪谷一直走到空地。你会在两座山丘之间的弯曲部分找到那座碉堡。”

“你感觉如何?”克劳斯问,“需要更换新电池吗?”她一言不发。

克劳斯先前提出了一个方案:让格蕾特尔留在远离前线的后方,通过双胞胎来传达指示。但为了预测接下来十二个钟头的状况,并带领他们平安抵达森林对面,她必须将自己的命运和他们的交织在一起。至少她是这么强调的。

交织的命运对鲁道夫可没什么好处。

“你为什么不留在车里?那儿要安全——”

她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她歪了歪头。片刻过后,寂静的森林中传出灌木的沙沙声和一声模糊的“见鬼!”

“蓟丛。”她说。克劳斯叹了口气。

布勒还没出现,一连串恶毒的咒骂就传回了装甲车这边。“该死的杂种疯婊子。”谩骂以这句话收了尾。

他们重整了队伍。莱因哈特掐灭了香烟,布勒接过卡姆勒的狗绳:“留在这儿。”他向驾驶员下令,那位脸色苍白的狂信徒敬了个礼。

他们沿着格蕾特尔指出的溪谷大步离开。克劳斯一马当先,他的妹妹跟在旁边,莱因哈特、布勒和卡姆勒跟在他们身后。不久前那场春雨形成的地表径流在他们的鞋底泼剌有声。他们以正常的方式通过了一片丛林——安非他命让莱因哈特和卡姆勒神经紧绷,没法恰到好处地使用意志力。

他们在溪谷的出口附近匍匐前行,灌木丛在那里让道给了一小片空地,一座防御工事耸立在他们前方的阴影里。它看起来就像一只倒扣过来的面包盒,顶部满是可以收回的机枪炮塔。

克劳斯调整肩上皮带的位置。他的手伸向电池线束上的扣子。

“等等,”格蕾特尔低声道,“让哨兵先通过。”

她轻拍他的身侧。他看向她,对上她的目光时,他偶尔会在她疯狂、坚定而冷漠的眼眸里看到正在蓄积的某种情绪。但在今晚,月色似乎安抚了她深邃双眼中的情绪。她笑了。那是毫无虚假的笑容,甚至带着一丝暖意。

她没有收回那只手。“去吧,哥哥。”

克劳斯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源,铜的味道涌入他的口腔。他登上溪谷的出口,朝碉堡前进,九英寸的钢铁和混凝土如幽灵般穿过他的眼球、骨骼与狂跳的心脏。对克劳斯来说,法国人的防御工事就像一扇为通风而敞开的窗户。

像这样的小型堡垒,根据内部构造不同,有时能容纳数百名战斗人员。这一座的形状就像字母“T”。中央隧道尽头的地下驻军处恐怕能容纳两百人,甚至更多。眼下是午夜时分,大多数士兵都在呼呼大睡,对克劳斯无声的渗透毫无察觉。他进入字母T的顶部,穿过两座炮塔之间。

他将第一批炸药设置在通向地下兵营的隧道入口处。他将引爆时间定在一分钟后,然后朝碉堡的另一端走去。

在炮塔里打呵欠的那两名士兵没能察觉他的到来,直到听见那声“咚”为止——他把另一包炸药扔在了他们脚边。克劳斯这次设置的时间是十五秒后。

炮手们跳下炮塔。他们起先盯着他,睡眼惺忪,困惑不已。他们看着他的军服,慢慢意识到了状况。

“入侵者!入侵者!”士兵之一拉响了警报,另一个朝克劳斯开了枪。子弹穿透他的身体,打在墙壁上。

克劳斯没理他们。他原路返回,经过隧道入口时,爆炸撕裂了他身后的那座炮塔。冲击在建筑物的内部回荡,反应最快的士兵冲出兵营,恰好撞见克劳斯设置的聚能炸药包引发的冲击波。烟雾填满了通道。

克劳斯将最后那包炸药丢在第二座炮塔下方,然后穿过墙壁离开。第三次爆炸撼动大地的同时,他在碉堡外恢复了实体。

他把新鲜空气大口吸进肺里,高喊着解除警报。莱因哈特、布勒和卡姆勒飞奔过来。

“我说了解除警报。怎么回事?”

莱因哈特说:“格蕾特尔说你需要帮助。”

“什么?”

“说你搞砸了。又一次。”

“没这回事。瞧!全都搞定了。”几缕油腻的烟雾正从碉堡两侧的炮塔上的观察口中飘出。

他们回到溪谷里的藏身处时,那里空无一人。

克劳斯四下张望。“我妹妹在哪儿?”

“肯定是回车子那边等着了。”

但格蕾特尔不在那儿。只有看到他们返回而摆出立正姿势的驾驶员。布勒勃然大怒。

噢,格蕾特尔,你做了什么?她逃跑了,独自待在很快就会成为战场的地方。

克劳斯很想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冯·维斯塔普博士和帕布斯特旗队长无疑会将他看成他妹妹的同党。这天夜晚的第一缕恐惧攫住了他的心。

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愤恨。格蕾特尔多半是为了取乐而离开,却对他将要面临的处境漠不关心。

他无力地靠在装甲车的侧面,双手塞进口袋。那里有张本不存在的纸条沙沙作响。他展开纸条。

他的目光扫过格蕾特尔精致的铜版印刷体的一笔一画。亲爱的哥哥,开头是这么写的。

1940年5月10日

英格兰,伦敦,苏豪

“噢,该死。”

威尔想放下听筒,可它滑出他的手心,落在办公桌上。听筒撞上人造树胶做的支架,令其内部的电铃发出嗡鸣。裹住手部的绷带让他笨手笨脚,紧贴手掌的棉纱让他握东西的时候十分吃力,尤其是指尖出汗的时候。

无休无止的交通噪音从敞开的窗户传入,公共汽车和出租车的车轮辘辘作响,却没有丝毫起风的迹象。但开着窗户也有好处:透过松动的地板,从下方的“雄鹿与炉膛”酒馆渗入房间的烟草烟气因此有了去处。酒馆的烟囱——冬日里备受欢迎的热源——突兀地耸立在这个狭小如杂物间的办公室里,仿佛一道抢在破碎前凝固的岩石波浪。

他整个白天都在为他哥哥的慈善机构工作,这是他每周数次的日常事务。这份工作展现着他的公众形象,代表他对战争的支持。毕竟,与他同龄且身体健全的大多数男人都参了军。他们能以便宜的价格租下酒馆上方的这个房间,是因为只有威尔有胆子爬上这段嘎吱直响的楼梯,并在这个“蒸笼”——威尔经常这么觉得——里忍耐一下午。但和家里或是俱乐部相比,他更喜欢在这个酒馆上层的房间工作。当威尔选择以他自己的方式支持战争的时候,这里能提供不被打扰的环境。

从他们为他放映那部该死的影片算起,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从那以后,他们的进展非常有限。冯·维斯塔普的手段依旧成谜,而他那些“孩子”的下落也无人知晓。

但威尔自信而骄傲地认为,他能够改变这种状况。在加入马利筋行动——对这四个毫无头绪的人来说,这个名字有点夸张——之后不久,威尔被迫回到了他在贝斯伍德的家。他在那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找齐祖父的几份文献后才返回伦敦。

多年的荒废让威尔的语言技巧有些生涩,但过去九个月里有了显著的进步。如今他做好了准备,等马什从法国回来,他就会将自己的主意和盘托出。

但今天,他没有研究祖父留下的词典,而是为慈善机构做了些真正的工作。奥布里认为,如今正是为胜利菜园[32]项目筹款的好时机。威尔承诺会拉几位重磅人物入伙,以抬高这个项目的关注度。所以他才会耗费好几个钟头去打电话。

至少本该如此。这一天真够怪的,一半的时间里,话筒里都是忙音;另一半时间里,似乎谁也懒得接电话。就好像整座城市都擅离岗位,而且一去不回。他没听到酒吧间里传来平时的笑声或是对话的片段。就连今天的车流声都比往日要轻,仿佛怀着某种古怪的自觉。

电话铃声响起。终于,威尔心想。

“下午好。”

“威尔?”一个带着平民口音的嗓音试探性地问。

“奥莉薇亚!真是个惊喜。亲爱的,我能为你做什么?”

“要让你帮忙真的很不好意思,但雷邦德还没回家。我打电话给了邻居,甚至找了约翰和科丽,可他们都不在家。”她语气紧张,让威尔也紧张起来。

“我向你保证,你没有给我添任何麻烦。所以尽管开口吧。”

“我觉得——”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我要生了。你能开车送我去医院吗?”

“噢。”他花了点时间才理解莉芙的话。“噢!”他一跃而起,撞翻了椅子,“我马上就到!”

她肯定听见了那阵骚动,因为她发出了悦耳的笑声。让他无比欣赏的那种笑声。

“放松点,威尔。我不会立刻就生的。不过还是请快点过来,好吗?”

“我会尽快的。”

“谢谢。”

威尔拿起圆顶礼帽和手提箱的时候,两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打转。生孩子!我会当上叔叔,虽然不是真正的。紧随兴奋到来的,是脑海深处的一丝担忧。你为什么还没回家,皮普?你怎么会错过这种事?你今早就该回来了。

来到室外以后,他朝皮卡迪利大街的方向匆忙走去,在那儿肯定能叫到出租车——如果在途中没能碰到的话。精力充沛的身体是安抚不安心灵的良药,至少他的祖父,那个可悲的老杂种从前总这么说。威尔的手掌传来一阵痛楚。

他经过女王剧院,在沙夫茨伯里大街右转。他穿行于剧院区域,却没有感受到西区平时的熙熙攘攘,外加行人太多和人行道太少造成的拥挤。此时时间还早,戏剧尚未开场,出租车也因此不见踪影。

当然了,这里有好些人来自海峡[33]那边。与他擦肩而过的那几位拖曳着步子,全身透出紧张的情绪;他们或是攥着报纸,或是对他视而不见。他经过阿波罗剧院的华盖,以及印在大片灰暗砖墙上、花哨而抒情的广告词。高层的那些窗台摆放着种有金盏花的花箱,红色与黄色的花儿在灰白的大理石峡谷间怒放。

他在皮卡迪利大街找到了消失的人群。人们将一间书报亭围得水泄不通。那个小小的书报亭被珠宝店和烟草店夹在中间,面对圆形广场中央的沙夫茨伯里纪念碑,伫立在那儿的只有毫无装饰的喷泉。去年秋天开战后不久,他们就将安忒洛斯雕像搬去了乡间的安全场所。

威尔努力挤到书报亭周围的人群前排。

“嘿,嘿,卖报的,”硬币在他的手掌里叮当作响,“给我一份——见鬼。”

威尔把相当于一个先令的找零弄掉在了报纸堆上。几个便士滚落下来,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泰晤士报的头版新闻让他明白了今天为何如此古怪,街头巷尾为何气氛阴郁,而马什又为何没能赶回家来——德国佬入侵了法国。“假战争”[34]结束了。

他跳下路沿,冲进沿着圆形广场行进的车流中。尖锐的刹车声响起。对于某位出租车司机花样百出的谩骂,他回以一张五英镑钞票和南岸的沃尔沃斯的某个地址。在途中,威尔将报纸上的主要细节记在心里:闪电战;陷入混乱的法军;首相张伯伦辞职。

超过一周之前,马什为情报局事务去了法国。但他妻子只听说他跟着外交大臣办公室的代表团去了美国,希望能争取美国佬的更多支持。一趟绝对安全、只是成功无望的任务。

威尔把报纸留在了出租车上,他塞给司机又一把钞票,让他等着。他大步穿过那栋两层半结构的仿都铎风房屋的正门。咚咚咚,他又敲了一次。咚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