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上有一套《西游记》,有很多次,我发愿将它读完,却始终难以卒读。原因有很多种,我的懒惰当然是其一,另一方面,我也嫌那里面的妖精太同质化,虽然嘴脸不同法器各异,总归都是青天白日下突然蹦出来,做一番恶后,被孙大圣或亲力亲为或搬来救兵给收服了,如是一二三回,前面还看得津津有味,后面就好生不耐烦,连妖怪的名字都记不住了。
取经路上的师徒四人倒是挺有趣,可是有趣的东西有一个问题,是无需多品味的,得趣便可以掀过去了。所以,历来研究《红楼梦》的人多,研究《西游记》的人相对少一些。
在那么长的岁月里,我以一种自以为是的漠然,与《西游记》擦肩而过,直到,看了思呈君的这本私说《西游记》。我生出了一种抱愧的心情:原来,《西游记》是这样的,原来,我几乎不曾了解过它。我和我们。
比如说,长久以来,孙悟空人气指数极高,他神通广大,英勇无畏,敢于对抗玉皇大帝天兵天将这样的强势群体,还有一股子古怪精灵的孩子气,实在引人向往——尤其是孩子们,谁不希望有这么一个朋友呢?但是,熟读《西游记》原著的思呈君,却替我们发现,孙悟空,其实是个很不够朋友的人。
“十万天兵来花果山捉拿孙悟空的时候,大圣得胜回洞,得知七十二洞妖王与独角鬼王,尽被众神捉了。四健将为此哭,孙悟空却说:古人云,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况捉了去的头目乃是虎豹、狼虫、獾獐、狐猡之类,我同类者未伤一个,何须烦恼?”
这话真让人寒心,人家都是为了他,才以螳臂挡车之势跟天兵呛上的,闹得家破人亡,他倒一点心理负担没有。那些难兄难弟听到,也许要感慨一句:你为朋友两肋插刀,朋友就让你两肋插满了刀。
如果说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没那么感情丰富,思呈君还发现了孙悟空的奴性:对唐僧恋恋不舍,只因珍惜他带给自己的主流身份;看到黑熊怪跟自己一样被念了“紧箍咒”,他竟乐得“半空中笑倒”,只恨自己不能也跟着念上几句,毫无物伤其类之思。
读到这里,我们以为,思呈君这是要“揭下孙悟空的画皮”了,倒也是坊间流行的写法,却不料,她笔锋一转,说孙悟空这个形象,类似于青春期少年:“青春期少年,岂不往往正是有一种不自觉的奴性,以一种反叛去取悦于另一种强势?”这一回转,有自省,也有慈悲。
思呈君写唐僧“精到内伤”,写猪八戒“中用不中看的爱情”,写沙僧是个“混单位的”,都是入木三分的见解,但我最爱看的,还是她这本书的真正主题:妖怪很痴情,神仙太寂寞。
粗暴的人习惯于把他人类型化,真诚的人,往往能从类型化的群体里,看出千差万别的个体差异。思呈君当然属于后者,她在《西游记》千篇一律的妖怪身上,看出了原本属于人类的贪嗔痴怨。
《西游记》开场不久就出现的那个贪婪的金池长老——他虽然不算妖精,也是跟妖精差不多的反面角色,为了一件袈裟,谋害唐僧师徒,致使引火烧身,送了自个儿的老命。电视剧是忠实原著拍的,看那老和尚深更半夜地对着袈裟放声大哭,我也觉得异样,没多想就过去了。思呈君却抓住了这位金池长老的怪异之处,同时也是抓住了故事层面之下的人性,她说,正是金池长老的一夜痛哭,让她对他产生了政治上不正确的同情。
在那失态的一夜痛哭中,他的痴迷有一种力量,而,如你所知,有力量的东西是可爱的,令我产生了为他翻案的冲动。
他不是那种活得轻飘的庸人,也不是活得僵硬的蜡人,他是一个有癖的人,是痴人。
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有癖好者有深情因此也就有了短板,从金池长老悲伤无助的背影上,我们,是否也能看到自己的某些瞬间?
如若这篇文章这么结束了,也未尝不可,然而,对于一个认真的写作者来说,重要的是是否把心里的感觉给掏干净了。思呈君的思索没有在此止步,她说,金池长老的问题,不在于他老和尚的身份,问题是——他把“癖”无条件地发展下去,变成了没有底线的贪。所以,他的人生失控了。
我们可以说,金池长老收集的不是宝物,是贪恋,是空虚人生的寄托。
常人寻求升官发财,甚至寻求多子多福,传宗接代,这些都是贪。金池长老在贪欲的酒池里大醉不醒,正如叔本华说,我们可将财富比作海水,喝得越多,越是口渴。
由此看,金池长老的葬身火海,是对世人的一种告诫,欲火焚身啊。可是,为何要在一个本该六根清净的老和尚身上体现这个告诫呢?思呈君说,那是因为,吴承恩,他不是个正经人。
她说的这个“不正经”,就是无厘头、恶搞、不好好说话的意思,他的心思非要让你猜,这种人可真讨厌啊!但是,只要你愿意,多拿出一些赤诚,一些热情,一些原本可以用在别处的精力去了解他,他也许,就会回馈给你某种正经人根本没有的东西。
比如说白骨精,在《西游记》里,她算是一线著名妖精,我们都知道她曾变作美女、老汉和老太太来骗唐僧,最后,在孙悟空的金箍棒下,化作一堆白骨。这些故事大家耳熟能详,比什么金毛犼、赛太岁之类的熟悉多了,但是看了思呈君的书,我才发现,原来,我从来没有真的懂过白骨精。
思呈君说,白骨精是一个命不好的妖精。虽然她变出来的美女很诱人,但是她自身没准很丑,否则,若本身就长得如花似玉的,何须变呢?金箍棒下,出现的她的真身,只是一堆白骨。
除了没有形象,她还没有后台,“她的来路很可疑,基本属于一个盲流。别的妖精闯下再大的祸,一句‘大圣,且休下手’,就被带回家内部处理了。有人罩着,底气就是不一样。白骨精呢,打死也就打死了,各路神仙眼珠子都懒得往那堆白骨上转上一转,她就再也没有被提起过。”
她甚至没有洞府,没有随从,没有法器,势力范围也相当有限。在思呈君看来,她就是一个草根妖精,唯其草根,才有一股子狠劲,不自量力地一变、二变、三变,非要跟命运赌一把,死磕一把,结果,她赌输了,却也一死成名了。
看思呈君这段分析,我嗤嗤窃笑之余,也由不得凉意暗生,白骨精的命运,岂不是大多数草根的命运?一无所有,只能搏命,只能舍得一身剐,却也没能将皇帝拉下马。往往倒是靠一死,赢得身后恶名,现实如此残酷,谁说人人生而平等?
这就看出《西游记》的痛感来了,看出“不正经”的吴承恩嬉笑怒骂的背后之宝相庄严来了。突然发现,四大名著,撇开我还没有看出什么好来的《三国演义》之外,作者基本上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从《西游记》的字缝里,思呈君还读出唐僧与蝎子精的暧昧、牛魔王成功男人的气派、青牛精与孙悟空的惺惺相惜、小鼍龙与杨过相似的委屈与孤独……与一般人隔着距离的阅读法不同,她首先掏出自己的心,试图与这样一本书,以心换心。于是,现代、古代,此地、彼地,在一腔真诚的照耀下,都变得明澈通透起来,而思呈君的阐述,就像一架明亮的软梯,将我们带到《西游记》的高处。
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