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疯子。
他原来是不疯的。他跟着他的父亲在海甸做泥水匠,直至二十岁为止。二十岁的那一年,——据一个星士说正是交着什么华盖运,他同了村里的人进京城来,有一天去游天坛,走到皇穹宇的上面,忽然觉得非常地想做皇帝,这一件事似乎略略有点疯意;但是他终于没有做,而且在中国,想做皇帝本来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大抵只如想每清早坐在床上吃一碗白木耳之类,不能说是发疯,所以他的变成疯子,决不是从那时起的。以后不久他从京城跑到塘沽,混了几年,听说上了一只轮船,当水手去了。
如是者许多年,杳无信息,大约有二十年罢?
有一天,他忽然地跑回故乡去,却是完全一个疯子了。他自称是从星里来的人。他本名叫什么贵,但现在他坚不承认,自称是阿勃图耳,(还是阿布耳呢?)也不明白是名是姓。他的父母早已死去,他独自住在破屋里;他怎样地度日,讲这故事的人不曾说及,所以我也不曾知道。
每天早晨他起来后,必定站在门外怪声怪气地吆喝一回。村里的人虽然听惯了,但是因为听他吆喝得很好玩,而且他们自己本来闲着无聊,所以总有十个八个跑去围着他看。他独自指手画脚,唠唠叨叨地说过一阵,再对他们发问道:
“喂喂,这是哪里,老板?”
这老板的称呼,是他从不知哪里学来的;据海甸的人说,这也是他发疯的一个证据,因为海甸人决不这样称呼的。大家听他这样地问,照例答他一句:
“这是海甸。”
“这不是星里么!唉唉!……”他这样叹息着,两条眼泪直挤出来,从颊上滚过流落地下。大家看到这里,都知道把戏已了,各自散去,他也就坐在地上,两手抱头,支在膝盖上,不再作声,只是默默地在那里思索回到星里去的方法。
中午一过,他的默想也已完结,不知道他想出了回到星里去的方法,还是已经断念了呢,但他总是元气旺盛似的踱到邻近茶社里喝茶,同人家谈星里的事情。他有一种特别的癖气,便是说星里的好处多用反面的说法,譬如看见桌上的一把茶壶,他便咕噜说:
“吓,这样的茶壶,星里没有这样的茶壶!”对于房屋衣服等东西,他也是这种说法。倘若有人反抗他,说我们只要这样的生活就够了,他便一定提起那贤人的故事来。有些人因为要他讲贤人的故事,有时特地地去激动他。于是他突然地开讲道:
“有一个贤人,住在猪圈里……”众人不等他说了,都笑着鼓噪道:
“后来他终于被猪拱出猪圈外去了,是不是?”他听了毫不在意,仍旧从从容容地讲下去,直到拱出猪圈外为止。他说:
“老拱说,去你的罢!——一拱……”说到这里,他举起右手向外一挥,就不则声了。但是过了几时,他的讲法也略有变更,不知是因为大家在鼓噪呢,还是为别的缘故。他把故事的后半改过,不说拱出猪圈外了,据他所说,那个贤人临了也变成一只猪完结。
我这所记的还是去年的话,据新得的消息说他现今虽然还自称是从星里来的人,但是早晨的吆喝与默想已经废止,似乎他已断念,不想再回到星里去了。至于贤人变猪的故事,却没有提及,想来他还是在那里讲着罢。
(一九二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