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苦竹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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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醉余随笔

从友人处得见《国风》杂志,登载洪允祥先生的《悲华经合杂著》,其一为《醉余随笔》,据王咏麟氏跋谓系宣统年间在上海时所作。全书才二三十则,多明达之语,如其一云:

“韩柳并称而柳较精博,一辟佛,一知佛之不可辟也。李杜并称而李较空明,一每饭不忘君,一则篇篇说妇人与酒也。妇人与酒之为好诗料胜所谓君者多矣。”洪君盖学佛者,又性喜酒,故其言如此,虽似稍奇,却亦大有理。韩愈的病在于热中,无论是卫道或干禄,都是一样。谢肇淛《五杂组》卷十三云:

“今人之教子读书,不过取科第耳,其于立身行己不问也,故子弟往往有登膴仕而贪虐恣睢者,彼其心以为幼之受苦楚政为今日耳,志得意满,不快其欲不止也。噫,非独今也。韩文公有道之士也,训子之诗有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之句,而俗诗之劝世者又有书中自有黄金屋等语,语愈俚而见愈陋矣。”盛大士《朴学斋笔记》卷七云:

“明鹿门茅氏论次古文,取唐宋八大家为作文之准的……而韩之三上宰相应科目与时人诸书颇为识者所訾议,乃独录而存之。”又云:

“昌黎与于襄阳书,盛夸其抱不世之才,卷舒不随乎时,文武惟其所用,此真过情之誉也。而曰志存乎立功,事专乎报主,古人有言,请自隗始,又隐然以磊落奇伟之人自命矣。乃云愈今日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足下一朝之享而已,又何其志之小也。唐人以文字干谒,贤者亦不以为讳,但昌黎根柢六经传世不朽之作后人不尽选读,而反读其干谒之文,何耶。”

讲道统与干谒宰相,我看不出是两件事来,谢盛二公未免所见不广,乃欲强生分别,其实这里边只是一味烦躁,以此气象,达固不是诸葛一流,穷也不是陶一路也。如谢氏言,似歆羡公相亦不甚妨碍其为有道之士,如盛氏言,又似被訾议的干谒文字亦可与根柢六经之作共存共荣,只是后人不要多选读就行。或者韩愈对于圣道的意识正确无疑,故言行不一致照例并不要紧亦未可知,我辈外人不能判断,但由我主观看去总之是满身不快活,辟不辟佛倒还在其次,因为这也只是那烦躁之一种表示耳。关于李杜,不佞虽并不讴歌杜甫之每饭不忘,却不大喜欢李白,觉得他夸,虽然他的绝句我也是喜欢的。这且按下不提,再说洪君的随笔又有一则云:

“《甲申殉难录》某公诗曰,愧无半策匡时难,只有一死答君恩。天醉曰,没中用人死亦不济事。然则怕死者是欤?天醉曰,要他勿怕死是要他拼命做事,不是要他一死便了事。”此语极精。《颜氏学记》中亦有相似的话,却没有说得这样彻透。近来常听有人提倡文天祥陆秀夫的一死,叫大家要学他,这看值得天醉居士的一棒喝。又一则云:

“去年游西湖深处,入一破寺,见一僧负锄归,余揖之曰,阶上冬瓜和尚要他何用?僧曰,只是吃的。曰,恐吃不下许多。曰,一顿吃一个饱。曰,和尚也要饱。曰,但求一饱,便是和尚。至今思之,此僧不俗。”此僧与此居士真都不俗。十多年前曾在北京某处教员休息室中每周与洪君相遇,惜不及共作冬瓜问答,真是失之交臂,至今展读遗语,更觉得真真可惜也。

(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