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一切特立独行的人都意味着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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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使人成熟的不是岁月,而是经历

在旅行途中,人们的恐惧是最有价值的部分。当人们离开自己的故乡,总会本能地产生一种模糊而又真实的恐惧,陌生的环境总会带来不安的情绪,而正是由于这种恐惧,他们才会变得敏感,才能更敏锐地捕捉到外界轻微的变动。

也许一个人在去往他乡的旅途中会忽然意识到故乡的真实模样,但对于那些因为自身原因而饱受煎熬与不安的人来说,故乡正是否定他们的地方。可我不愿显得太过野蛮和放肆,也不想夸大事实,但归根究底,那否定我这一生的事物,正是那首先扼杀我的事物。

对于一个地方的依恋,对于一个人的爱恋,都是能让人获得内心安宁的港湾。但是,只这一点还不够,人们渴求的远远不止这些。有的时候,人们渴望得到精神上的家园,那种“是的,我必须去到那儿”的冲动,常常会出现在人们身上,而人们也就是为了这样的信念,不断地踏上旅途,所以我离开了我的故乡。

时间不停地行走,年龄也在不断地增长,看到的多,尝到的多,自然能看透这世间许多道理。独自旅行是孤独的,可是一颗心总要经历寂寞的洗礼才会变得成熟起来。要知道,真正的勇敢,是在亲身经历了恐惧之后仍旧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

我向往自由,即使被困枷锁之中

晚上六点,我到达布拉格,随即将行李送到寄存处,我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去找旅馆。此刻我身上满是获得解放的奇异之感,因为我的行李再也不会压迫我的胳膊了。我走出车站,顺着花园一路向前,忽然被涌动的人潮带到了文塞拉斯大街。在我的四周,已经有无数的人他们努力生活着。我与我的故乡相隔千里,这里的语言我不懂。所有人都走得飞快,他们都超过了我,离我远去,这让我不知所措。

我身上的钱并不多,却要靠它们生活六天,于是我试图找到一家便宜的旅馆。我到了新城,这里所有的旅馆似乎都闪耀着明亮的光芒,我加快了脚步,步伐急促得仿佛在逃跑。八点左右,我到达老城,随即便被一家门面非常小、看起来十分便宜的旅馆吸引住了,于是我走了进去,填好表格,拿到了我的房间钥匙。我的房间在四楼的三十四号,我打开房门,却发现这里非常豪华,查看了价目表后,才发现房间的价格竟是我预想中的两倍,钱的问题开始严峻起来。这意味着接下来我就只能贫苦地生活了,方才还不明显的不安变得确切起来,这让我感到心里空荡荡的,非常不舒服。但是,在那一刻我还是清醒的:无论是对是错,在金钱的问题上,人们总是对我表现出了最大的冷漠,所以这种愚蠢的担忧此时此刻又有什么用呢?现在应该去找一家便宜的餐馆吃饭,毕竟从此以后,我的每顿饭最多只能花费10克朗。

在我所看到过的所有饭馆中,最便宜的那家也是待人最冷淡的。我在店门口来回走着,终于,饭馆里的人注意到了我,我应该进去了。这是一家有些阴暗的店,墙上的壁画粗糙而又艳丽。饭馆里鱼龙混杂,几个姑娘正抽着烟严肃地谈论着什么,一些面色灰黑的男人在吃着饭,我看不出他们的年龄。侍者是身着油腻的无尾长礼服、顶着一颗大脑袋的大个子,他拿着菜谱面无表情地向我走来。我迅速而随意地在根本看不懂的菜谱上点了一个,不过这好像还需稍加解释,于是侍者对我说起了捷克语,我用那拙劣的德语来回应,他却听不懂德语,这让我有些恼火。之后他叫来了一位姑娘,姑娘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她左手叉腰,右手指间夹着香烟,面带微笑地走过来。她坐在我的桌旁,用与我一样糟的德语问我。解释清楚之后,侍者又向我推荐了一道特价菜,于是我点了一份。那个姑娘还在同我讲话,但我根本听不懂,不过,我仍然淡定地摆出一副赞同的神情。但是我心不在焉,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恼火,我头脑发胀,饥饿感似乎都消失了,但肚子却很难受。我习惯性地请这个姑娘喝了一杯啤酒,特价菜端上来了,这是用粗糙的玉米粉和肉混合起来做的菜,里面加了很多的枯茗,吃起来令人作呕。我的心思已经飘向别处,或者说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盯着我面前这个姑娘那油腻的、咧开的嘴。难道她认为我会邀请她?或许是我的一个无意识举动把她留住了?在这随时会大笑的人群之中,我好怕自己会病倒,我还独自一人住在小旅馆里,没钱,心灰意冷,剩下的只有我自己和我那显得十分可怜的思想。至今我依然会羞愧地自问:如同我这般惶恐而又怯懦的人,究竟怎么样才能走出自我?我离开饭馆,漫步在老城之中,但我无法长时间面对自己,于是我甩开步子奔跑起来,我跑回旅馆,几乎在躺下的那一瞬间就进入了梦乡。

“所有让我不感到厌烦的地方,都是不能让我学到东西的地方。”正是凭借这句话,我得以恢复勇气,可是,我还要继续之后的日子吗?我又回到了那家阴暗的小饭馆。每天早晚,我都要忍受着加了大量枯茗的食物,这使我一整天都恶心想吐。但是,我并没有真的吐出来,因为我必须要吃东西。如果不在这里吃,就得去另外一家饭馆吃,又何苦去尝试?最起码在这里,我还是个熟客,哪怕他们不同我讲话,也会对我微笑。此外,我的焦虑越来越严重,我尽可能晚一些起床,这样留给我胡思乱想的时间就大大缩减了。我梳洗好,走出门去,一点点研究这座城市。我沉浸于华美的巴洛克式教堂里,企图从这里重新找到一个故乡。我漫步在湍流不息的伏尔瓦塔河河畔,我在这空旷、寂静的拉德钦区度过了无数的日子。夕阳西下,这片土地笼罩在教堂与宫殿的阴影之下,我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只有孤独的脚步声在回荡。

我早早吃过晚饭,八点半就上床睡觉,太阳每天将我唤醒。我走遍每一处、教堂,参观了每一座博物馆,我想在这些艺术作品中减轻和平复我的焦虑,却并没有用。只有一次,我在一座位于城市边缘的巴洛克式修道院中,感受到了温柔而又甜蜜的时光,伴随着舒缓的钟声,古老的塔楼上飞出一大群鸽子,四周散发着类似香草的香气,我的身上产生了一种饱含泪水的沉寂,这几乎使我得到解脱。晚上我回到旅馆,忠实地记录了这一切,当时我品味到的复杂性,在表述这些时又再次体会到了——旅行中还要获得怎样的好处?现在的我,没有华美的服饰,不懂城市里的招牌,不懂他们的文字,没有朋友可以讲话,也没有任何消遣方式。我在这样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听着这座陌生城市所发出的声音,我很清楚,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将我拽起来,带我走向一个更加光明的地方。无论教堂、黄金还是香料,都把我带入一种平庸的生活之中,我的焦虑会传染给生活中的每一个事物。这就是习惯的帷幕,心灵在动作与话语的舒适网络中沉睡,帷幕渐渐升高,最终会露出一张忧虑而又苍白的面孔。当人面对自身时,我对他是否幸福感到怀疑,但旅行却是这样告诉人们的,因此,他与事物之间的巨大矛盾就产生了。最终,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那最小的、孤零零的树正在变成一个最柔和、最脆弱的形象。那些完美的艺术作品和女人的笑容,那些深深扎根于家乡土地的人们和概括历史的丰碑,构成了旅行中美好又动人的景致。

在醋中腌渍过的黄瓜味,是布拉格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布拉格的每一个街头都在卖这种黄瓜,路过的人们买了就站在原地匆匆吃完。我的焦虑又被黄瓜酸辣的味道唤醒了,我一迈出小旅馆的大门,这种感觉更浓烈了,是这气味的作用,也可能是来自手风琴声的作用。在旅馆的窗户下,有一个独臂的盲人坐在他的琴上,他用屁股固定住琴身,用仅有的那只手拉琴。他拉的总是同一支曲子,虽然简单却非常柔和。我每天早上都被这琴声唤醒,它让我置身于那赤裸裸的现实之中,而我正在其中苦苦挣扎。我想起这种柔和而又抒情的曲调让我感到惊讶,我对自己低语:“这些意味着什么?”但是毫无疑问,我并没有得到答案。

到了第四天的早晨,我准备出门。此时,隔壁房间外有人在敲门,似乎没人应答,外面沉寂了一小会儿,那人再一次敲门,这次敲了很久,但看起来似乎依然没人应答,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渐渐往楼下去了。我有些漫不经心,昏昏沉沉地读着一份我已用了一月有余的剃须膏的说明书。天气有些沉闷,一缕赤褐色阳光穿过天空中厚厚的云层投射到古老的布拉格塔楼上,卖报纸的小商贩像往常一样叫卖《新政治》。我拼命地从那纠缠着我的麻木之中挣脱而出,在我离开之时,楼层的侍者拿着钥匙与我擦肩而过。我停了下来,回身望去,他再次长时间地敲门,然后试图用钥匙打开房门,但是没有用,或许是门里面的插销插上了,他又试着敲门,房门发出空洞而又凄凉的声音。我并不想打听,于是离开了。可当我走在布拉格街道上的时候,却感觉自己被一种痛苦的预感纠缠着。我终于吃完了午饭,是忍着越来越强烈的厌恶强行吃完的。大约两点的时候,我回到了小旅馆。

大厅中有人窃窃私语,为了更快地目睹我所预料的事,我迅速登上楼梯,可我只看到一堵蓝色的墙,阴沉的光线照射在上面,一团人的影子躺在床上,是那个死去的人,还有一个影子是看守尸体的警察。这不是自杀,我知道这一点。我立马回到房间,扑到我的床上。他无疑已在房间死去多时。旅馆里,生命还在继续,他却已孤独地死去。而那时候的我,正在读剃须膏的说明书。我无法描述我在这个下午的状态,我躺在床上,心里格外难受,外面的声音我一点儿都听不见,绝望的我想起了那个在地中海岸边的城市,在那里,温柔的夏夜令我沉醉。这么多天了,我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可我的心却因为被压制而在疯狂呐喊,若此时有人向我张开双臂,我一定会哭得像个孩子。

傍晚,疲惫不堪的我胡乱插上门栓,我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家乡、城市,什么疯狂、征服,统统想不起来了,我会再次记起还是会衰竭下去?这时有人敲门,是我的朋友来了,即使我遭遇困难,还是得救了,我说:“再次见到你们,我很高兴。”不过,我肯定我的话就到此为止,而他们眼中的我依旧是他们曾分离过的人。

若真的一切都无所谓,那何处方是归途

离开布拉格以后,我又去了很多地方,之后的所见所闻也让我非常感兴趣。我记得我在玻辰的哥特式墓地的情景,记得那天竺葵红艳似火的模样,记得那日清晨的蓝色天空。黎明时分,我跨越西里西亚平原,一群乌压压的飞鸟冲破浓重的晨雾,自黏稠的大地上空掠过,飞向远方。温柔而又深沉的摩拉维亚,一望无际的原野,伏尔瓦塔河河岸两侧道路边上挂满酸果子的李子树,这一切都让我无比欢喜。我只是在心灵的深处保留着一种震惊,一种对于那些在一条深不见底的地沟观察太久的人们的震惊。

我也曾到过维也纳,在那里逗留了一个星期。我坐在从维也纳驶向威尼斯的火车上,满怀期待,我如同一个正在康复的病人,等待着人们将米汤喂给我,或者递给我一块面包。我看到了那一线光明,我知道我可以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幸福了。我要讲述的那六天是在威桑斯周边的山岭上经历的,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会置身于那里,或者说我感觉我依然停留在那里,停留在那一片迷迭香的芬芳之中。

意大利仿佛是为我的灵魂而生的,我来到这里,一点点向它靠近,我认出了它一个又一个的标志——看到了石磷瓦屋顶的房屋;看到墙上爬满了因为被硫酸铜处理过而变青的葡萄藤;看到院落里晾满了杂乱无章的衣服;看到男人们落拓不羁的身影;看到了挺拔的柏树,它们是如此的纤细;看到了灰扑扑的橄榄树和无花果树。阴暗的广场遍布在这个意大利小城里,成群的鸽子懒洋洋地寻找着栖息之处,我感到我灵魂中那些反抗的斗志正在被消磨。

之后,我来到了威桑斯,这里的清晨鸡鸣不断,是那么温馨;这里的夜晚甜蜜而又温柔,如同丝绸一般无与伦比。白天的时光环绕着其自身不断地旋转,隐藏在柏树林身后的蝉鸣声经久不息。日复一日地缓慢运行,这其中产生的沉默一直陪伴着我。我所求的,除了这面对平原的房间,连同里面复古而又华丽的家具与缠绕在挂钩上的花边,还能有别的什么呢?我面向整个天空,感到自己似乎可以跟随从不停息的时光原地旋转。我向往专注而友善的意识,因为那是我所能得到的唯一幸福。整整一天,我都在散步,从平缓的山丘下到威桑斯,之后向更远处的田野走去。每一个遇到的人,每一种在街上闻到的气味,都是我无限去爱的理由。

度假区有很多年轻的姑娘,卖冰激凌的小商贩不停地吹着小喇叭,水果摊上摆满了红瓤黑籽西瓜和紫得发黑的葡萄,这里每一个人都是不孤独的,我就这样静静注视着他们。这是一个九月的夜晚,知了在树上鸣唱,声音尖锐而又柔和,潺潺的流水与满天的繁星似乎都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一条小路隐藏在散发着乳香的黄连木和芬芳的芦苇丛中,对于那些被迫孤独的人而言,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爱的标记,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着。

绚烂夺目、充满阳光的时刻渐渐走远,夜晚悄悄降临,落日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在黝黑的柏树衬托下愈发璀璨。远处蝉鸣不断,我向着蝉声走去,知了随着我的步伐放缓了它们歌唱的速度,最后变得沉默不语。我走在大道上,慢慢向前,这么多炽热的美好将我压得喘不过气来。在我身后,知了再次提高嗓门,继续唱了起来——这就是冷漠和美一同降临的神秘天空。我趁着余晖读着一座别墅的三角楣上的字:“精神自崇高的自然中而来。”此时的天空中,第一颗星星已经出现了,紧接着,有三处灯光在对面山丘上亮了起来。黑暗在不知不觉中忽然降临,一阵耳语在我身后的灌木丛中响起,带过一阵微风,白天将它的温和与甜美留给了我,之后就随风离去。

不过我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变得更加孤独了。我在布拉格,被困于四壁之中。但是在这里,我没有谈论太阳,所以我面对着这个世界,我被丢弃在我的周围,用很多与我类似的形象努力填充着宇宙。曾经,我花费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理解自己对童年时的贫穷世界的热爱与依恋,现在,我忽然有些明白了太阳和那个我诞生的故乡所给予我的教益。

快到中午了,我离开这里,向着一个熟悉的地方走去,在那里,我可以俯瞰整个威桑斯广袤的平原。太阳越升越高,差不多已经挂在屋顶上了,天空蔚蓝无比,微风徐徐吹过。阳光从天空射下,笼罩着整个山坡,无论是柏树还是橄榄树,或者是白色与红色的屋顶,都被它披上了最为炽热的外衣,之后,它便渐渐消散在雾气缭绕的平原上,每一次,它都以一种同样的方式烟消云散。

我的影子变得矮胖起来。这里的平原正跟随着太阳旋转,山丘光秃秃的,山上的草已经被烧光了,我身上那一切有着虚无味道的毫无魅力的赤裸形式,在尘埃中被我的手指触碰到了。我被这个国家带回到了自己的内心之中,是它让我去面对自己那隐藏在心底的焦虑,不过我知道,这并非是我自己的焦虑,这是属于布拉格的焦虑。但是,我应当怎样去解释它呢?是的,我在这里更清楚地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在这森林茂盛、洒满阳光和欢笑的意大利平原上,这种气味已经追踪了我一个月,是一种死亡和非人的气味,没错,因为对那种不再回复我的东西的清楚意识,因为那种抛弃、决绝与冷漠,我并没有感到快乐,就像是一个人在自己即将死亡,或者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并不会去关心妻子今后的命运,在这种时候,他能够意识到自私就是人类的天性,因此此刻他是会感到绝望的。对我而言,任何不朽的承诺都不存在于这个国家之中。假如我没有明亮的眼睛,无法去看威桑斯;假如我没有有力的手,无法去触摸威桑斯的葡萄;假如我没有滑嫩的肌肤,无法去感受从蒙特拜里科到瓦勒玛拉纳别墅这一旅途中的夜晚,那在我的灵魂之中,究竟是什么能让我重新活跃起来呢?

没错,这一切都不是错觉,与此同时,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事物同太阳一起进入到我的身体。在极端意识的这个顶点之上,所有的一切都重新汇合在一起,我的生活似乎是应该被抛弃或者被接受的一个整体,我觉得需要一种伟大的东西,然后我找到了这种伟大的东西,它就藏身于我那深刻的绝望,以及隐秘而又冷淡的对抗之中。我从中汲取了力量,期望能成为一个既勇敢又有意识的人,这样一件如此困难又荒谬的事对我而言已经够了,不过我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被夸大了。

除此之外,现在的我常常回到布拉格,回到我曾经在那里所经历过的难以忍受的日子中去,有些时候,仅仅只是一股酸黄瓜的味道就会唤醒我的忧虑,这时,威桑斯便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如果要我把对光明的爱,对生活的爱,同我对绝望经历的依恋分离开来的话,是很困难的,因为它们对我而言都是弥足珍贵的,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这一点,而我却不愿下决心选择。在阿尔及利亚的郊区,有一处很小的、装有黑铁门的墓地,从那里一直走到底,就可以发现山谷和海湾。面对这块与大海一同呼吸的土地,人们会久久地陷入梦境,但是,当人们走上回头路的时候,就会在一座被遗忘的坟墓之上发现一块写有“深切哀悼”的墓碑,不过,幸好还有理想主义者在打理着一切。

光荣,源于无限爱恋的权利

春天的蒂巴萨,阳光温柔而明媚,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苦艾味。深蓝色的天空之下,大海披上了银色的盔甲,熠熠生辉。鲜花铺满了废墟,细碎的光亮在乱石堆里调皮地跳动着,仿佛四周都住满了不断低语呢喃的小仙子。田野偶尔会在阳光下显得黑漆漆的,此时也能抓住在睫毛边微弱颤动的一丝光亮与色彩,而眼睛是什么都看不到的。酷热中植物浓郁的芳香气味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极远处的舍努阿山,在我的视线中只是黑漆漆的一团,村庄和群山都被这座山的根须环绕着,这些根须平稳而沉重,它们摇晃着,一直延伸到大海里。

我们乘车穿过村庄,阿尔及利亚夏天的土地散发着芳香而辛辣的气息。玫瑰花从别墅的篱笆上轻巧地探出身子;花园里的木槿开出了红色的花朵;蓝色的鸢尾妖娆地随风摆动。我们从那金黄色的公共汽车中走出来的时候,肉店的老板正乘着红色的车,吹着喇叭进行早上的巡回。

港口的左边有一条石头铺就的干燥小路,它经过一座小小的灯塔,穿过一片乳香黄连木,深入田野,通往废墟。灯塔脚下有盛开着红色、紫色和黄色花朵的植物,它们正向着海边的岩石生长。太阳晒热了我们的脸颊,我们站在微风里,望着从天而降的光明,望着没有一丝皱纹的大海,绽放笑容。这是我们在进入废墟的国度之前,最后一次作为旁观者而存在。

走了几步,我们的喉咙被苦艾的味道呛得难受,整个废墟都被灰色的绒毛盖满了,它在太阳的炙烤中蒸腾,四周弥漫着一股慷慨的酒气,天都为之沉醉。我们迎着欲望与爱情一路前行,经验教训和那些从伟人手中得来的苦涩哲学,我们都不去寻求,对我们而言,一切都微不足道。

我不愿独自来这儿,通常我会叫上喜爱的人和我一同前来,我看到明媚的微笑出现在他们的脸上。我将节制与秩序留给其他人去说,这是大海的放纵,也是自然的放纵,我整个人都被它牢牢地抓住了。在春天和废墟的结合里,废墟失去了人们赋予它的光滑,重新变回石头,在繁花簇拥中回归自然的怀抱。天芥菜从广场的石板缝隙中探出了它那圆圆的白色小脑袋,昔日的公共广场与房屋上长满了红色的天竺葵,岁月仿佛又将废墟带回了母亲的家园。今天,它们终于要同过去分别,被这种浑厚的力量引入尘世的中心,没有什么能让它们和这种力量分开。

抚摸废墟,碾碎苦艾,让我的呼吸与世界的叹息相配合,有多少时间就在这些过程中过去了!荒野的味道与昆虫的合唱让我深深陷入其中,我对雄伟的天空睁开了双眼,找到自己深藏的能力,但我知道,做自己并不容易。不过,我的心在望着舍努阿山之时平静了,并且生出一种奇异的信心。我会呼吸了,我将自己融合,升华了我自己。我攀登过的每一座山丘都给予了我奖励,就如同东山的教堂,它的墙还保留着,周围一大片范围内都摆着刚刚被发掘出的石棺,这里曾经收容死者,而如今却长满了野萝卜与鼠尾草。每一次从教堂的窗洞向外望去,我们都会看见世界的“旋律”:山丘长满松树和柏树,大海翻涌着它那层层叠叠的白浪。背负这座教堂的山丘有着平坦的顶部,风声欢快地穿过柱廊,在这清晨的阳光下,有种巨大的幸福在空中荡漾。

在这里无拘无束,我想起了一首古老的颂歌,那是献给丰饶女神德墨忒尔的:“活在这个世上的人能看到这些的人就很幸福。”能看到,并且是在这个世界上看到,这如何能忘记?至于厄琉西斯的秘密祭奠,只要沉思就可以了。我知道,在这里我所接触到的世界是远远不够的,我应当赤条条地带着大地的精华跃入大海,在大海中洗刷大地的精华,让大地与海之间的这条纽带牢牢地系于我的皮肤之上。水中冰凉,我的两耳嗡嗡作响,我流着鼻涕,嘴里发苦,海水在我的身体上流淌,我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扭曲中接受着磨炼。我回到岸上,跌进沙滩,重新回到这个能感受自身血肉的重力之中。浸泡在海水中的身躯再次暴露在热烈的阳光之下,这使我有些头昏脑涨,我侧过头去,看到水从胳膊上滑落,变得干燥的皮肤上,露出了细细的沙砾。

在这里,我明白了无节制的爱的权利就是光荣,似乎只有这一种爱情存于世界。刚刚的我只想扑到一丛苦艾当中,我应当无视任何偏见地意识到,在苦艾的芬芳进入我身体的时候,有一个真理正在被我践行这是关于我的死亡的真理。就某种意义而言,我在这里玩耍时,那散发着石头味道的,充满了大海叹息的,正是我的生命。天空蔚蓝,微风清凉,我爱着生命,毫无保留,它让我对作为一个人存于世感到骄傲,我喜欢自由地谈论它,不过人们往往会跟我说:有什么好骄傲的。我想说的是,生命的确有可以骄傲的东西:明媚的阳光,蔚蓝的大海,我那青春洋溢的心,我这满是咸味儿的身体,还有那广阔的背景,我拼尽全力才能得到的正是这一切。这里的所有都让我完整无损,我不需要抛弃什么,不需要戴任何虚假的面具,我需要耐心学的只是那些抵得上所有生活艺术的生活本领,即使这是困难的。

中午时分,我们回到港口,去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大厅里阴影幢幢,我点了一大杯冰镇薄荷茶,好凉快啊!外面是波涛滚滚的大海和尘土飞扬的公路,坐在桌前的我试图捕捉那热得发白的天空中的五颜六色。我们那裹在轻薄的衣衫里的身体是凉爽的,但脸上却满是汗水,我们与世界举行了一天的婚宴,疲惫而又幸福。

咖啡馆里没什么好吃的,但是水果很好,尤其是桃子,咬一口,果汁就沿着嘴角往下流。我咬住桃子之时,感到血液涌上了耳朵。中午的海平静无波,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切。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为自己骄傲,四处都流露着这个世界的骄傲。假如我知道我无法将全部都包容在活着的快乐之中,那我为何还要在它面前否认活着的快乐呢?要知道幸福并不会让人觉得羞耻,可惜如今却是蠢人较多——那些害怕享受的人被我叫作蠢人。人们常说骄傲是罪孽,因此他们冲我们喊道:小心!不然你们会迷路并且失去力量!实际上我就是此刻才知道还有某种骄傲的,在其他时候,我总情不自禁地去要求世界给予我这种活着的骄傲。

在蒂巴萨,我眼前所见的一切都与我所相信的一致,我的手可以触摸,我的唇可以亲吻,我绝不否认这些,却不觉得需要将这一切做成艺术品,但我需要讲讲这其中的不同之处。在我看来,人们是为了间接地表明一种对于世界的看法,才会描绘蒂巴萨的这些人物。时间,有的被用来生活,有的是为了给生活作证,也有的是为了创造。对我而言,用我的整个身体去生活,整颗心去作证,整个大脑去创造,就可以了。

我从未在蒂巴萨停留超过一天。风景不能看得太久,不然就会生厌。天空、山川、大海,就如同是一张人脸,而我们所看到的,有时辉煌灿烂,有时凄凉荒芜,这取决于我们是一直紧盯还是匆匆看一眼。想要有内涵,任何面孔都需要经历更新。因为人们很快就会感到厌倦而经常抱怨,但这时更应当去赞赏这个世界,要知道,曾经被遗忘过的它是如此的常看常新。

傍晚时分,我走进了公路边的公园,这里的花草树木井然有序。我从混乱的阳光与芬芳中走出,夜晚的空气凉爽怡人,我的精神渐渐平静了下来,放松下来的身体会着因爱情得到满足而变得安宁。我坐在公园内的一把靠椅上,望着渐渐暗下的田野,心满意足。我向后仰,倚在靠椅背上,向上望去,一株石榴树垂下一朵还未张开的花蕾,如同一只紧握的小拳头,掌心中紧握着春天的希望。身后有一股酒香飘来,我转头望去,原来是一丛丛迷迭香。山丘镶嵌在大树的枝丫之间,远处的大海如同一条绸带,海上那一角天空如同已经停泊的帆船,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柔,那么安详。有一种奇异的快乐从我的心中涌起,那是一种因为内心安静而产生的快乐。一个演员在意识到自己演活了一个角色之时,他会体会到一种感情,准确地说,他与角色的姿态互相吻合,通过一些方式进入到早已谋划好的意图里,并且使自己的心与之共同跳动。他们感受到的正是这个:角色我演好了,一个人理应做的事我也做了,这一整天我都觉得很快乐,也许这并非非凡的成功,却是一件需要倾注感情才能完成的事情。不过,在有些时候、有些场合之中,幸福成了我们的一种义务,这又让我们在满足之中感到了孤独。

鸟雀密密麻麻地站在树枝上,大地叹息着,慢慢遁入黑暗,星辰很快会随着黑夜一同降临到这个世界的舞台之上。而现在,四周颤动着金色的花粉,波浪一阵阵地扑到我的脚边,然后在沙滩上四散开来。寂静的原野,苍茫的大海,芬芳的土地使得我周身充满生命的味道,世界像一枚果子被我咬住了,我心潮澎湃,我能感觉到它甘甜浓稠的汁液正顺着我的唇角流下。不,我算不得什么,世界也一样算不得什么,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让我们相爱的那种安宁与和谐。这份爱情,我不想一人独占,我想要骄傲地与所有人共同分享。它自太阳而生,自大海而生,它能够从质朴中汲取伟大。绵延无际的海滩上,它站在那里,对着那向它微笑的明媚天空露出会心的笑容。

行程,从黯然无色的荒漠中开始

荒漠和岛屿都没有了,可是人们却能感觉到对于它们的需求,或许因为要改变方向,或许因为要了解世界,或许是为了与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可是,这种藏身于力量之中的孤独,这种因精神集中而绵长的呼吸,我们又应该去哪里寻找呢?我们只能去大城市之中寻找,当然,还有些条件必不可少。

昔日的喧嚣充斥在这些欧洲的城市里,如果我们有经验,就能够听到翅膀微微拍打的声音,听到那灵魂轻轻颤动的声音。这个时代和光荣让人们感到晕眩,但就是在这样的喧嚣之中,西方被造就出来,对于这些,人们都还不曾忘记,只不过,这一时期无法铸就充足的安定与平静。

巴黎在人们的心中往往如同一片荒漠,偶尔会有一阵风从拉雪兹神甫高地刮起,然后这片荒漠就被铺天盖地的旗帜与崇高所占领。还有一些城市也是如此,比如布拉格,比如佛罗伦萨。如果萨尔茨堡没有莫扎特,那它也将会是寂静的。维也纳如同一个姑娘,它看起来比其他城市更为安静,甚至那里的年轻人都不知晓忧郁是什么。然而维也纳的四周却回荡着王国碰撞的铿锵之声,这里是历史的十字路口,在某些夜晚,这里的天空仿佛被鲜血染红,那些以往静静伫立在角力场上的石马似乎也要飞起来。人们在这样一个稍纵即逝的时刻谈论历史时,能够清楚地听到奥斯曼帝国在波兰骑兵的铁蹄下土崩瓦解的声音。但即便是这里也无法造就我们想要的那种充足的寂静。

很显然,在这些欧洲城市中,人们一直在苦苦追寻的正是那种喧嚣的孤独,人们可以选择同伴,也可以孤身一人,但是最起码他们知道自己想去做的事情是什么。那种从旅馆房间到圣路易岛的旅行,让多少博学多才的人沉迷其中啊!他们能够在旅行中找出自己存在与表达的理由,他们孤独却又并非真的孤独,因为那些经历了无数次轮回的生命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的热情,美好的时代和历史都在陪伴着他们,沿着塞纳河向他们诉说着征服与传统。是的,这一时代终将会到来。

荒漠,有其自身的含义,可是人们将太多的诗意赋予它,一个不含诗意的地方,是人们在某些时候所需要的。沉思中的笛卡尔选择了最为商业化的城市,因为那里是他心中的荒漠。他在这里找到了属于他的孤独,写出了最为雄浑、伟大的诗:“只能接受真正的事物是我们的第一原则,除非它不是真实的,这一点我十分明确。”也许人们的野心大小不一,但是人们的记忆却总是相同的。我们需要新的荒漠来帮助我们摆脱诗意,重拾和平与安宁,这个荒漠没有救援也没有灵魂,奥兰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奥兰的景色令人赞叹,奥兰人却被迫生活在一片丑陋的建筑物里。在人们的想象之中,应当是晚风轻轻地清洗着这座面朝大海的城市,让它一点点变得清凉。而事实上,人们所看到的是一大片背朝大海的居民区,除了西班牙街区和滨海大道之外,都如同蜗牛一般,一圈一圈地向着自己蜷缩。奥兰是一堵又大又圆的墙,将无情的天空覆盖于其中,就如同弥诺陶洛斯的克里特迷宫一般。最初的时候,人们游荡在这个巨大的迷宫里找寻着大海,在浅黄色街道上打转的人们最终被烦闷的弥诺陶洛斯一口吞掉,慢慢地,奥兰人再也不游荡了,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随时被弥诺陶洛斯吞掉。

没有来到奥兰这个布满灰尘的城市,就不会知道什么是石头,石头是这里的王者。商人们展示它不过是为了陈列,但只是因为这样,人们就会很喜欢它。那些街道上正在修建的建筑,也无非是为了满足无数人的眼睛,因为那些建筑一年之后也依然会在原地。有些东西在别的地方能够从植物中汲取诗意,但是它们在此处却都带着石头的样貌。商业区中的树木上都落满了灰尘,枝叶也不再散发出清新的气味,一股源自灰尘的呛人的味道弥漫在其中。在奥兰,面朝大海与蓝天的是一片原野,那里布满了一种一碰就碎的石头,太阳耀眼灿烂,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大片的红色天竺葵生长在这片泥土之上,让这里的风景变得鲜活起来。从种植园看过去,整个城市被这种石头的厚重峭壁所包裹着,那些景物因为太过于矿化,以至于看起来非常不真实。这里的人们被放逐了,似乎那些沉重的美都是从另外的世界得来的。

假如沙漠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地方,那天空就是那里唯一的王者,而奥兰正在等待着那个属于它的预言家出现。属于非洲的那种粗犷而又野性的装饰带着灼热的魅力,遍布在这个城市的上方和四周,它会在房屋之间以及房屋的上空发出尖锐而又粗暴的呐喊。

顺着桑塔克鲁兹山脉一直走,走上大道,随后就能看到呈现在眼前的奥兰,它看起来如同一堆被上了颜色但是分布散乱的立方体。往上能看到那仿佛蹲在大海中的红色巨兽般的破碎的峭壁,再往上就能看到这片在石头风景中的城市,它放肆且分散,被阳光与风遮盖着,变得干燥而又模糊,人们那无序的慷慨与稳定平静的大海遥相呼应。那些令人震撼的气息,正是生命所散发出来的,能顺着山丘向大陆走去,对我而言已经足够。

总是有一种无情的东西隐藏在荒漠之中。奥兰的街道和树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天空就如同金属一般,这些让这个城市看起来无比冷漠,似乎对一切事物都无动于衷,不管是人还是它自身。这里永远无法让心灵和精神得到放松与排遣,这就是藏身在此处的那种隐蔽的困难。佛罗伦萨和雅典出现过那么多思想家,我想在这些城市之中一定存在一种特殊的意义,正是这种意义激励着人们,平复了他们灵魂上的饥渴,而回忆正是它所提供给人们的食粮。那我们为何会被一座城市感动呢?难道它的魅力就是冷漠无情而又空虚的天空吗?当然不是,很显然我们是为了埋藏于此的孤独,或许这也是这座城市的创造物吧。而对于某些人而言,不管在何处,创造物一直都是美好的。

赠予你一座城市的阳光与历史

阿尔及尔的柔和带有一丝意大利的味道,可是奥兰的无情却如同西班牙一般。当人们站在康斯坦丁的鲁麦尔峡谷的悬崖上俯瞰大地之时,会觉得自己正置身于西班牙古老的城市托莱多。意大利和西班牙四处都是古老的遗迹,充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艺术品,在这里人们能够找到无数对于往事的回忆。古老的托莱多有巴莱斯与科里特,但它是没有历史的地方,它没有留下任何文化遗产,所以它显得异常冷漠和无情,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会有烦恼,但是不会伤感。当沐浴在清晨温柔而又明亮的阳光下,或者被夜晚清凉的微风轻轻地抚摸之时,人们也会感受到快乐,可这些快乐中却不带一丝柔情。这些城市将一切都赠予了激情,它们不会引人深思,不会启发人的智慧,更不会为人们提供文学的素材。如果巴莱斯或那些如巴莱斯般的人物生活在这里,那么他们说不定会在难过中渐渐失去生命的火焰。

那些感情太过丰富细腻的人,那些追求唯美主义的人,或者那些新婚夫妇,他们若想在阿尔及利亚找寻激情肯定会一无所获。没有特殊使命的人是不会一直在这里停留的,这些人也同样不会停留在巴黎。在巴黎的时候,那些我所尊敬的人偶尔会好奇地询问我关于阿尔及尔的一些事,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很想大声告诉他们:“不要去那里!”虽然这只是一句玩笑话,可是我却知道我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了解那个国家的魅力与狡诈,他们对那里抱有太大的期待,我知道他们的期望终究会落空。阿尔及利亚总是用一种隐晦的方式将那些在这里停留的人们永远留住,它不会让人们了解真实的情况,只会哄骗他们,封住他们的嘴,不让他们提出疑问,渐渐的,人们便会沉迷于假象之中无法自拔。这是一种高效而效果又惊人的方式,人们在这里留下,整日醉生梦死,变得越来越散漫,越来越分不清光明与黑暗。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总会发现,这样舒适的生活太过平淡,他们除了享乐一无所获,于是他们重新开始追求精神生活。很显然,这里的人们虽然缺少精神生活却感情丰富、工于心计,或许你能与他们成为朋友,但却无法与他们交心,如果是在巴黎,这将会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因为我们在那里总会想尽一切办法与人交心,我们可以与朋友畅所欲言,可以分享彼此的开心与忧愁,倾诉仿佛是一股清澈的水流,在阳光下闪动着细碎的光芒,淙淙流淌在雕塑下,流淌在喷泉中,流淌在花园里。

阿尔及利亚像极了西班牙,但是我们都知道,假如西班牙失去了传统,那它不过就是一片秀丽的荒原。若不是出生于阿尔及利亚,恐怕没有人想永远在这里停留,可是我却不能以一个游客的身份来谈论它,因为这是我出生的地方。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描述,或许我可以像描述一位可爱漂亮的女性一样去描述我的故乡?不,我对于它的爱是整体的,有一两个温馨的词汇来描述就可以了。我与阿尔及利亚的联系源源不绝,并且将一直持续下去,这让我无法客观地认识它,不能在它的面前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人们只有在努力地实践时,才会偶尔在所爱的人或物身上发现某些可爱之处。对于阿尔及利亚的问题,我想再次进行叙述,就如同学生在做书本上的练习一般。

阿尔及利亚的年轻人都非常漂亮,在阿尔及尔生活的法国人实际上是混血民族,这是无意之中形成的。这里能看到意大利人、西班牙人,还有希腊人、阿尔萨斯人等等。这种无意之间混血的结果是圆满的,就像美洲的情况一样。当你漫步在阿尔及尔的大街上时,可以留意一下那些青年人与女人的手腕,然后回忆你在巴黎的地铁上所看到的情形,并且进行对比。

一个年轻的游客很容易就会发现那里的姑娘长得十分美丽。你可以在四月份某个星期天的上午去阿尔及尔米什莱大街的那家咖啡馆,点一杯咖啡,坐在露天的座位上,你会看到成群结队的年轻姑娘在大街上来来往往,她们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脚踩着高跟凉鞋。不要羞涩,尽情地去赞美她们吧!她们就是为了接受赞美而来。还有一些地方也是不错的观察点,比如奥兰的加里尼大街上的辛特拉酒吧,还有康斯坦丁的露天音乐台。不过这里距离大海尚有百十公里,所以看到的姑娘们似乎少了一些韵味。鉴于康斯坦丁的地理位置,这里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很少,不过感情的味道似乎更加细腻。

很显然,一个游客到达这里的时间如果是夏季,那一定会先去城市边缘的海滩,海滩上衣衫轻薄的年轻姑娘更加光彩照人,她们在阳光下懒洋洋地半眯着眼睛,带着一股野性的味道。

阿尔及尔这座城市所展示的是阿拉伯风情,奥兰展示出来的城市风光带有西班牙特色,而康斯坦丁则颇具犹太特色。阿尔及尔那通往大海的街道就如同一条蜿蜒的丝带,最适合夜间散步。奥兰的树很少,但是这里的石头却是全世界最美的。游客们喜欢去康斯坦丁的那架吊桥上面拍照,不过这里的风很大,每当大风刮过,挂在鲁麦尔峡谷的吊桥就会不断地在空中摇摇晃晃,仿佛要将桥身上的人们统统甩掉一般。

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去阿尔及尔海港的拱顶之下喝一杯茴香酒;或者在清晨的时候去渔场品尝那些刚打捞上来的鱼,这些鱼被放在炭火炉上烤熟,味道非常鲜美;吃饱喝足后去里尔大街上的一家小咖啡馆点上一杯咖啡,欣赏这里的阿拉伯音乐;午餐可以去帕多瓦尼饭店,这里物价很低;下午去体味一下阿拉伯式公墓的美丽与寂静,评估这埋葬逝者的丑陋的地方;最后,等夜幕降临之时,你可以漫步到政府广场去,在奥尔良公爵的雕像下席地而坐,欣赏一下那里的风土人情。下午如果还有时间,可以去屠户街上走一走,顺便吸一支味道浓烈的香烟,要知道那里血水横流,到处都是牛羊的脾、肝、肠、肺。

当你到了奥兰,你要学会去讲阿尔及尔的坏话,比如强调奥兰港口在商业方面的优越性;当你到了阿尔及尔,你要记得嘲笑一番奥兰,嘲笑奥兰人不懂生活。同时,无论在哪种场合,都要承认阿尔及利亚比它的宗主国法国优越许多。若做到了这些,你就会发现阿尔及利亚及人比法国人究竟优越在哪里了,是的,你会真正地见识到这里的人们那慷慨大度以及热情好客的天性。

反讽的话可以到此为止了,总而言之,想要谈论人们都喜欢的事情,最好的方式就是使用轻松的语气来讲述。我的心里对阿尔及利亚一直都有恐惧,因为我总是害怕无法摆脱内心的那根绳索,我怕我对于它过于依赖,可是这条绳索对我而言却适用于阿尔及利亚。我对阿尔及利亚既有盲目崇拜,也有认真赞扬,无论我走到世界的哪里,它都是我的祖国,从人们的笑声中,我就可以准确地分辨出哪些是它的儿子。在阿尔及利亚的城市中,人们和我所爱的一切始终联系在一起、不可分割。这也是为什么我总是喜欢在迟暮时分停留在这里的原因,因为在这时,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都会走上大街,当暮色褪尽,黑夜降临之时,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涌向滨海的大道,留下一片寂静。天已经暗了下来,满天星光,港湾上的灯塔,还有这座城市的灯光逐渐融为一体,仿佛全部的人都到了海边,并在这里静思冥想。在伟大的夜晚,在这庄严的流放地,游客绝望而又狂热地等待着孤独。

我想我还是会说:“不要到那边去!”假如你的灵魂是愚蠢的,假如你只有一颗不冷不热的心。但是,如果你懂得那一道界限,那一道是与否的界限;那一道中午与夜半的界限;那一道爱与反抗的界限。假如你能够在面对大海之时,仍然爱着柴草,那么,在这里等待你的,一定会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迷宫”不再意味着迷失,而是回归

奥兰人将自己囚禁起来,他们将所有的美好景色统统关在了窗外。窗外的景色让他们心动不已,他们却只能将它驱逐出去。日子一天天过去,奥兰浅黄色的围墙之外,大海与土地之间的对话仍旧在继续,却显得那样冷漠无情。世界从来都不会只说一件事,它会以千奇百怪的方式来吸引人类的注意,让人对它产生兴趣,然后再逐渐让人对它感到厌倦。这种永恒性对人们而言有着异样的魔力,它会让人感到兴奋,又会令人陷入绝望。但是无论怎样,这个世界总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在卡斯纳太尔有一大片萧瑟的土地,荒芜而又苍凉,那里生长着一大丛一大丛的荆棘,散发着它们独有的芬芳。温柔的风穿梭在桑塔克鲁兹山脉的高原上,向热情的太阳诉说着它的孤独。成百上千条溪涧穿行在奥兰的上方。站在海边山坡的顶端,可以俯瞰一望无际的大海,一条小径可以通往这里。路两侧点缀着无数的鲜花,海风轻拂中,黄色与白色雏菊犹自开放,释放着它们浓烈的热情,连这窄窄的小径都变得奢华起来。我想起了那支朝圣的队伍,他们在盛大的节日中向着他们心中的信仰奉献光明,默默地行走在红色的砾石之中,攀登在陡峭而又坚硬的峭壁之上,这样一个完美的时刻,他们在一动不动的海湾上越走越高。

海滩是属于奥兰的荒漠,奥兰的海滩只有春天和冬天才会稍显安静。高原上,漫山遍野全都是盛开的白色阿福花,海水拍打在高原脚下,发出“哗哗”的声音。温暖的阳光、轻柔的海风、洁白的阿福花、蔚蓝的天空,这些无不昭示着夏天的到来。人们在这里感受到了充满热情的青春,回忆起了曾经那些在阳光下愉快而又美好的时光。我想一直静静地躺在沙滩上去聆听和感悟,等待温和的夜晚来抚慰我的心。

我想要去寻找很多年轻的风景,或许我应该去一个更加遥远的地方。我看到远处长长的沙丘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座破旧的窝棚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似乎是在努力地证明曾经有人来过这里。有很多褐色和黑色的斑点缓慢地向我的方向移动,等它们近了一些,我才发现那是牧民驱赶着的一群山羊。

在夏天,奥兰的清晨似乎是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清晨,而奥兰的晚霞又像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道晚霞。当傍晚到来,太阳缓缓落入海里,那一刻,大海呈现出一种天青石一般的灰蓝色,余晖勾勒着沙滩的轮廓,整个沙滩变成了金黄色,而通往山丘的那条小路则变得暗红,似乎所有的绿色都跟随着太阳一同沉入了海底。随后,朦胧的月光洒下,似乎给大海和这片土地罩上了一块银色的薄纱。夜色渐沉,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厚厚的云层,再也不肯露面。忽然一道闪电照亮了这漆黑的夜晚,云层中轰隆隆的雷声也不甘落后地炸开,豆大的雨点随之落下,暴风雨到来了。

不过这些景色所带来的震撼是无法分享的,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懂得这里面所包含的崇高与孤独。而正是因为这些崇高和孤独,才赋予了这里一种令人难以忘却的面容。黎明时分总是温和的,夜晚留下的沉重而又苦涩的海水被一阵涟漪狠狠地劈开。我在这里的回忆十分快乐,我在这里的生活也没有遗憾,它们是美好的,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它们一直停在我的内心深处,从不曾离去。我知道,那里是一片纯净的土地,如果我再次回到当年的沙丘,我会再次看到同一片天空向我洒下的许多细碎的星辰。

但是,那些已经习惯蜷缩在这座城市中的人们,早就已经忘记应该如何真正地生活。不过奥兰的价值恰恰就体现在这里,这座乏味无聊的城市被无数的纯真和美好团团包围,仿佛跟这里的石头一样多,与无情的世界结合在一起,它们变得像石头一样,在有些时候显得极有诱惑力。但是,这个世界对于它自身的历史和躁动不屑一顾,所以无论怎样,都不过是白费力气。可是,人的身上都存在着一种本能,它跟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共同之处,它不会创造什么,也无法毁灭什么。

奥兰炽热的天气让人们躲在了围墙的阴影里,街道上尘土飞扬,阳光在上面跳跃着,那一刻,似乎人们对于让步的精神从来没有过气馁。沙漠的思想恢复了,一颗心躁动不安,是夜晚用它清凉的手抚慰着这颗心。我知道,熬夜是毫无效果的,当精神重新归来的时候,睡着的人们受到了赞扬,是的,他们受到了启示。

想想生活在沙漠中的萨吉亚的圣人吧,他蹲在那里,双眼盯着天空一动不动,就这样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他这样的智慧以及石头一般的命运,连神祇们都羡慕不已。他那伸出的手臂早已变得僵硬,鸟儿将窝建在了他的手心里。后来,远方传来对鸟儿的呼唤,于是它们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向着远方的天空飞去。这个早已杀死了自己的信念和欲望的人哭了起来,泪水洒落在岩石上,开出娇艳无比的花朵。没错,去赞美石头吧,在必要的时候,它是值得我们赞同的,它会给予我们所追求的那些秘密与热情,虽然这只是暂时的给予。但是,真正能够持续的又是什么呢?我们苦苦寻觅却依旧无法找出其中的秘密,所以我们只能再次被欲望的锁链牢牢套住。相较于人心,石头虽然无法为我们提供更多的东西,可至少它对每一个人都一视同仁,对每一个人都公平公正。

在几千年的岁月长河中,人们一直都在高声呼喊着,挣扎着想要从欲望的痛苦之中得到解脱,这声音跨过了时间,跨过了这个世界最古老的陆地和海洋,渐渐在这里消散。但是,在奥兰陡峭的悬崖上,它依然在回荡着,低沉而又严肃。我们接受了玫瑰,接受了那给人们带来痛苦的征兆,仿佛那是世界给予我们的莫大恩赐。所有人都遵守着世界给予的建议,虽然这并没有什么作用,也无法到达人们心中的目的地。

在这里,人们抓住了一种临时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无聊的,为了不被这样的力量伤害,人们应该对着弥诺陶洛斯说“是”。这样的智慧虽然古老,却是有效的。平静无波的大海上,陡峭的山崖下,有两个海角浸在清澈的海水中,这些就已经足够了。一艘巡逻艇在海上行驶着,在阳光下,它浑身裹着璀璨的光辉,轻轻地喘息着,而人们却在这样的呼吸声中听到了弥诺陶洛斯向他们告别的声音——那是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充满力量却又无比喑哑的呼唤。

中午,白天找到了它的平衡点,而孤独的旅行者在陡峭悬崖边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石头,它如同阿福花一样温暖干燥。对于一个熟悉内情的人而言,世界其实并非如人们想象中的那般难以承应对,只要将时间选择好,一切问题都会变得简单。海岸对于自由是赞同的,无论何时都是这样,而最终人们也发现了这一点。海岸欢迎所有人的到来,僧侣也好,政府也好,它都一视同仁。

有一段时间,我非常希望能够在街道上偶遇笛卡尔,然而我的愿望并没有达成,或许我遇到了更加幸运的事情。人们需要在孤独中举行一个盛大的精神祈祷仪式,而现在看来,无论是沙漠还是寂静的修道院,都比不上这样一座城市。这座城市的建立有一种将精神排除在外的美,又有什么地方能比在这样的虚空里更适合呢?

那块小小的、暖暖的,如同洁白的阿福花一样的石头正是一切的开始,而出发与战争,是人们明天才需要去做的事情。正午时分,阳光如同泉水一般从天空喷涌而出,海岸上停泊着蓄势待发的舰队,它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随时可以起航向着太阳之岛驶去。在经过了即将踏上冒险旅程的激动的战栗之后,整个海洋都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出发,或许,我们一起出发的时间就是明天。

以伟大的建筑,行永久的纪念

如果说奥兰的建筑物有风格,大概在“垦荒者之家”能得到很好的体现。奥兰其实并没有什么遗迹,人们能看到的大概只有在小小的广场上,被风吹日晒雨淋的帝国时期的元帅和部长,以及当地善人的雕像了。广场上满是灰尘,人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不过这些雕像毕竟代表了外来的东西,这也是文明社会之中的遗憾。

其实,奥兰能建立起自己的讲坛和祭坛完全是依靠自己。奥兰人想要在这座城市正中心的商业区为众多农业机构修建一座办公大楼,毕竟这些机构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所以他们就在这里建立起了“垦荒者之家”,这是奥兰人用沙子和石头为自己树立的令人叹服的形象。如果要根据建筑物来进行判断,大气磅礴的风格、大胆的尝试、历史的综合感,这三点是奥兰所树立起来的形象的显著特点。

曾经有一家蛋糕店的建筑是埃及和慕尼黑合作完成的,那幢建筑物的外形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倒扣的高脚杯。而奥兰人的建筑,则是使用视觉效果具有冲击力的彩色石子作为主要材料,镶嵌在屋顶上,其图案生动活泼、色彩艳丽,第一眼看过去会令人目眩神迷,但走近一些再去看,就会发现原来画上是一个头戴软帽,颈部系蝴蝶结的优雅而又亲善的垦荒者,一队古装奴隶正在向他表达他们的敬意。这座城市展示给世人的魅力之一就是肮脏的小型有轨电车,而这些电车恰巧要经过这座带着奢华装饰的建筑物所在的十字路口。

奥兰的军械广场上放着两头狮子,奥兰人将它们视若珍宝。这两头狮子从1888年开始就一直威风凛凛地端坐在市政府那高高的台阶两侧,狮子的上半身短小粗壮,神态十分凶猛,远远看过去就像活的一般。传说这两只狮子会在夜深人静之时从它们蹲坐的石座上跳下,悄无声息地在黑暗的广场上游荡着、巡视着。

设计这两头狮子的雕塑者名为加彦,他是一个动物雕刻专家,在艺术界的名声几乎人尽皆知。虽然我对此做了一些研究,却依然没有对加彦提起太大兴趣,但他却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要你到了奥兰,就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他。

对加彦而言,将这两头温驯的狮子安置在市政府门前只是他在此留下的一件无足轻重的作品而已。威风凛凛的狮子加上气度非凡的市政府,引得几十万人前来参观、欣赏,其实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艺术上的成功。当然,这两头狮子并非仅仅体现了雕塑者的才华。加彦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不像创作出《大卫》的米开朗琪罗,也不像画出《夜巡》的伦勃朗,他选择了这样一个海外的商业城市,并在这座城市的广场上摆放了两头凶猛的野兽。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大卫》可能会同佛罗伦萨一同坍塌,但这一对狮子却有可能跳出火坑,而这再一次表达了这两头狮子的特殊寓意。

那么,是不是可以将这种看法讲得更明确一些呢?其实对于这件作品本身而言,它没有任何意义,至于被赋予在它身上的精神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物质,是那些牢靠坚固的东西。平庸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可以得到延续,人们对此表示拒绝,但是依然无法阻止,它依然每天都在获得权力,在这一刻,难道平庸不意味着永生吗?不过,平庸也是有其本身寓意的,它也有能够感动人心的坚韧。奥兰本身,以及奥兰所有的纪念性建筑其实都包含同样的寓意,人们会在它们的强迫之下注意到这些毫不起眼的东西,然后从这些反复注意到的东西中获取聪明才智以及那些不为人知的精神。如果它需要在任何时候都保持谦卑,那这或许会对它有一些作用。在我看来,装作愚笨在这种情况之下是最好的方式。只要是会消亡的东西,都期盼得到延续和传承,或者说,世间一切的事物都渴望着永恒,而人们所创作的艺术作品自然也不例外。就这一点来看,机遇对于加彦创作的狮子和吴哥窟而言,都是等同的。

奥兰还有其他一些建筑物,它们也在努力地表现着奥兰,或许我们也应当赋予它们“纪念性建筑”这个名字,以作为它们更加有意义的表现方式。这些建筑物就是海岸上正在施工的几项工程,这些工程为的是将这些海岸线上的阳光明媚的小海湾改造成一个大港口,这又是一次人类与石头进行比较的机会。

有一个宏大而又令人感到吃惊的题材反复地出现在佛来米地区的画家们的画作之中,那就是巴别塔的建造过程。那是一片辽阔的景色,巨大的岩石直插云霄,有无数的工人带着牲口、绳索、梯子以及古怪的机器在陡峭的山坡上忙碌着,其实之所以会有人,不过是为了衬托出这个工程队的巨大罢了。置身于奥兰西部那片峭壁之上时,人们所想的就是这样一个景象。

广阔的斜坡之上,四处都是吊车、翻斗车、铁轨、小火车,远远地看去,它们就像是被挂在了斜坡上一样。太阳将地面烤得滚烫,就连空气都带上了温度,树木努力撑开枝叶,遮挡着炽热的阳光。火车头如同一个玩具一般,在汽笛声中飞快地穿梭在烟雾弥漫的巨大岩石之间,带起无数的尘土。人们夜以继日地在山坡上忙碌,有那么几十个人,他们从正面向着岩石进攻,每人都拿一根绳子将自己悬挂于峭壁之上,然后手持主动钻机在震颤中将整块的岩石凿下,轰然落地的岩石总会激起大片尘土。如果将工程过程的辛劳忘却,那人们一定会赞美这项工程。无论白天黑夜,每隔一段时间便有巨大的轰鸣声传来,这声音让大山为之颤动,海水为之翻腾。

远处的斜坡之上,运送岩石的翻斗车将岩石倾倒在海中,大块小块的岩石相继滚入大海,它们在海水之中慢慢地堆积起来,然后露出水面,海堤就这样形成了。随后,堤坝上就被摆满各种机器,人们在这里忙碌起来。堤坝沿着海岸继续向两侧伸展,以一种势如破竹的姿态向大海展示了自己非凡的气质。

是的,岩石不过是被换了个地方,人们是无法将它们消灭的。岩石会一直存在下去,它们存在的时间比使用它们的人要长得多。这些岩石还在与人们的意志进行对抗,虽然这并没有什么用处,不过对于人们而言,将这些岩石从一处转移到另外一处正是他们的工作,他们只有两个选择:做或是什么也不做。奥兰人也做出了他们的选择,他们不断地在海岸堆放岩石,海湾的冷漠也无法打断他们的热情。或许在明天,这一切需要从头再来,但是在今天,这一堆堆的岩石给予了那些穿梭于其中被尘土覆面的人有力的证明,这些岩石,才是奥兰真正的纪念性建筑。

伟大,皆源于微不足道的开始

在奥兰丰都克大街上,有一家体育中心俱乐部,这里将要举办一场拳击晚会,它对外宣称这个晚会一定会受到真正拳击爱好者的一致好评。显然,这很明确地告诉了人们参加这场晚会的拳击手并非明星,甚至还有第一次登台的新人。如果人们对于参赛双方都不看好的话,起码可以赞扬其勇气可嘉。我的一个奥兰朋友为了怂恿我去观看,再三向我保证“会流血”,于是在拳击晚会举办的那一天,我怀着有些激动的心情跟着朋友来到了那些真正的爱好者之中。

这个晚会是在一个类似于车库的大厅里举行的,大厅的中间早已搭起了一座高高的拳击台。我环顾四周,大厅用石灰胡乱地粉刷过,头顶的天花板是凹凸不平的铁皮,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生锈了。拳击台上方悬挂着一盏大灯,发出刺眼的光亮。拳击台的四周摆放着两排折叠椅,那是所谓的“贵宾座”。大厅深处的一大片空地被称为散步区,因为这里的人太多,甚至他们挥舞手臂欢呼之时都有可能会引发意外。这里有上千人在同时呼吸,其中有两三个女人,她们是那种希望引起别人注意的女人,这是我的朋友告诉我的。蒂诺·罗西的歌回荡在这个长方形的车库之中,每一个人都热血沸腾,对于战斗翘首以盼。

真正的爱好者总是特别有耐心。现在距离当初宣传的晚会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却依然没有开始,可是大家仍旧在等待,并没有人对此产生异议。大厅里相当热,人们大汗淋漓,从袖子中飘散出来的汗水味道十分刺鼻。人们在音乐声中激烈地讨论着,这时,聚光灯向着拳击台投射了一束炫目的光,战斗即将开始。

拳击台上的人是初学者,没有什么技术,但他们也是希望之星,他们将从战斗中得到快乐,或许是为了证实这一点,他们一开始就心急火燎地与对手开战,往往不到三个回合就能结束战斗。今晚的英雄是一个平日里在露天咖啡馆中卖彩票的年轻人,他的对手在第二个回合开始时就被他一拳打翻在地。

人们激动起来,却仍然没有忘记保持礼仪,所有人都在无比呛人的味道中欢呼着。这时,主持人的声音从喇叭里传来:“顽强的奥兰人阿玛尔即将登场,他将迎战阿尔及尔凶猛的拳击手佩莱兹!”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一个不了解内情的人大概会将会这种行为错误地理解成人们是在欢迎拳击手上台,将这场比赛视为某种不得了的角斗,而在这场角斗中,拳击手要做的就是用拳头去解决两人之间的恩怨。实际上,这其中的确有恩怨存在,它源于百年来奥兰与阿尔及尔之间的势不两立。如果人们对历史稍加追溯,就能发现这两个北非城市早就因为彼此之间的厮杀变得精疲力竭,这就跟以前比萨与佛罗伦萨在和平时代曾经做过的一样。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两个城市之间的敌对情绪愈演愈烈,它们总是固执地互相仇视,即使它们有着无数条理由可以握手言和。阿尔及尔人嘲笑奥兰人不懂处世之道,而奥兰人对阿尔及尔人的装腔作势冷嘲热讽,这些辱骂之中的含义远比表面上的尖酸要恶毒。但是这两个城市不能公开反目,所以它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便更多地体现在比赛和大型的工程方面。

而在这个拳击台上所发生的不过是历史的一角罢了。阿玛尔与佩莱兹之间的战斗肩负着两个城市之间的战斗,战斗在人们的尖叫声中开始了。不得不说,阿玛尔在这场争夺战中的表现有些不尽如人意,不同于佩莱兹恰到好处的臂长,阿玛尔的臂长不够,这是他天生的缺陷,他被佩莱兹一拳打在鼻子上,鼻血顿时流出。最后,来自阿尔及尔的佩莱兹在不间断的倒彩声中被宣布以积分获胜。我的朋友对我谈起了比赛的策略,并对这样的结果表示满意,他悄悄告诉我:“如此一来,阿尔及尔人就不能说奥兰人野蛮了。”

但是此时大厅里已经陷入了混乱,失去理智的人们将凳子四处乱砸,警察从外面冲了进来。为了使这些人恢复理智,为了安抚他们的情绪,晚会组织者争分夺秒地播放了一首桑波尔-莫斯。在警察的干预下,打架斗殴的人和义务裁判相继停手,大厅在音乐的伴奏下,显得气度非凡。散步区的观众们十分激动,他们发出粗鲁的或者是轻浮的叫声,要求比赛继续,可惜他们的声音全部被都淹没在了音乐声中。

拳击比赛重新开始,大厅里的人们立刻安静下来。这种突然到来的安静自然极了,就像是一出戏演完之后,演员便离开舞台一样自然。人们把椅子依次序排好,摘下帽子,掸掸掉落在上面的灰尘,于是人们的面孔再次变得和蔼可亲起来,那神情就如同花钱买了票去参加一个家庭音乐会的普通观众一样。

最后一场比赛的参赛选手一位是奥兰拳击手,另一位是法国海军的拳击冠军。这次是奥兰的拳击手胳膊比较长,不过他的优势在开始的几个回合中并没有引起观众的太多关注,人们沉浸在上一场比赛的激动情绪之中,尚未缓和过来,对于这样精彩的表现,似乎也没有太多热情,甚至连口哨声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大厅里的人按照常规分为两个阵营,这是拳击场的规矩。但是人们已经越来越疲惫了,所以对于选择支持哪个拳击手这件事显得有些冷淡。如果奥兰人用头进攻或者是法国人抱住对方,就会引来一片嘘声。一直到第七个回合的时候,看起来才像是体育比赛,不过,此时疲惫也缠上了那些真正的拳击爱好者。法国选手已被打倒在地,不过他想挽回局面,于是再次抱住了奥兰人,我的朋友对我说:“又要开始乱打了。”没错,因为台上的两个拳击手已经开始了,大汗淋漓的他们在刺目的灯光下你来我往,用手肘和膝盖不停地撞击着对方,怒气冲冲的两个人身上很快都挂了彩,流出的鲜血混合在了一起。这时候,大厅里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为这两位英雄欢呼加油。每当自己支持的拳手打出一拳,观众就像自己打了对方一拳一样欢欣鼓舞;而当拳手挨了一拳,观众们也像自己被对方打了一样变得气急败坏。这些观众之前选择自己所支持的一方之时心不在焉,现在却又开始投入十分的热情去支持自己所选择的那一方。

拳击台上的两个人仍在搏斗,在这个用水泥与钢板建造、用石灰刷白的大厅里,所有人都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场搏斗中。拳头击打在油光发亮的胸脯上,声音沉闷,每一拳仿佛都打进了人们心中,让他们的身体剧烈颤动着。比赛将要结束了,人们与拳击手一起使出了最后的力气。

在这样的情况下,比赛不分胜负是不受人们欢迎的,这与大厅里观众认为的那种摩尼教派的思想,也就是两种对立事物是可以共存的思想是对立的。善恶之分是需要有的,胜败之分也是需要有的,假如不是谬误,那就必须正确,这种结论的逻辑性可圈可点,所以立刻受到了人们的支持,他们义愤填膺地指责比赛的裁判被收买了或者是被出卖了。而这时,拳击台上奥兰人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走过去拥抱了他的对手,因此还品尝到了对方身上的汗水。他的这个举动使大厅里的秩序立即得到了恢复,人们疯狂地为他们鼓掌欢呼,我想我的朋友说得很对,他们并不是野蛮人。

人群向大厅外涌去,刚才还叫喊得声嘶力竭的人们现在都默不作声了,似乎是因为突然回归现实而有些无所适从。人们悄悄地散了,现在的他们已无力再发表任何评论了。我走在寂静无声的星空下,在我看来善与恶是要区分开的,虽然这样的思想丝毫不留情面。而现在,这种思想的忠实信徒,只不过是正在夜色中隐去的一团团黑色的或白色的影子。力量与暴力这两位神祇是孤独的,他们没有给回忆留下任何东西,但是,他们却向现在送出了大量奇迹。在此时,他们的思想与这些聚集在拳击台前欢呼的、没有过去的民众是一致的。善与恶是并存的,战胜者与战败者也是并存的,在希腊的科林斯,暴力之神庙与供应之神庙一定是相邻的。